“当然。”宁不羡喊了一声,“阿水,把我放在车上的包袱拿来。”
阿水恋恋不舍地擦了擦沾满肉油和酱料的手。
严掌柜忙道:“姑娘若是不便,我替姑娘拿便是。”
宁不羡面颊绯红:“女儿家车驾,怎好……”
严掌柜自打嘴:“是我考虑不周,唐突夫人了。”
阿水很快拎了一个轻飘飘的小钱袋回来。
严掌柜以为是那种装满了银子和钱串的大包袱,眼下一看,不免有些失望,连带着声音都冷了几分:“少夫人有心了。”
然而,下一秒,宁不羡微微一笑,从里面取出了一枚明澄澄的金锭子。
金子昏黄的光晕晃圆了严掌柜的眼睛,也晃紧了三个原本嘻嘻哈哈的绣娘的手指。
可是,金子只有一枚。
严掌柜目不转睛地盯着宁不羡手中的金子,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少夫人,这金子是……”
“请掌柜的先去请大家过来。”宁不羡微笑,“对了,是所有人,少一个都不行。”
完全搞不懂宁不羡要卖什么关子的严掌柜,只好把这布庄上上下下的人全喊到了小院子里来。
找人的路上,他在心中给那锭金子划分分量。
三个绣娘少不得要拿点儿走,万一她们嫌钱少了捅出去给少夫人,那这到嘴边的金子就飞了。
几个老的得分一些,老奸巨猾,个个都是滑头泥鳅,要没她们,这布庄的账能不能撑下去还两说。
几个小的不配,他们就是临时混口饭吃的,谁多嘴多舌,直接一脚踹了。
稀稀拉拉的,人终于齐了。
宁不羡看见了先前只听得谈笑声的那几个洗衣妇人,她们腰上还裹着那沾满染料脏兮兮的围裙,手指头上依稀可见针眼洞。
几个年轻人惴惴不安地靠站在一处,四下里眼睛滴溜溜地乱转。
原本空荡荡的院子里,忽然间塞得穿堂风都要走不动了。
宁不羡清了清嗓子,冲着神色各异的众人微笑道:“我刚看了咱们布庄出的绣品,成样不比如意坊差。”
系围裙的几个妇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讥嘲。
“严掌柜说,咱们布庄位置不好,我也同意,但这个位置嘛,一时间也找不到能换的铺子,所以就暂且搁置不谈。我现在有个帮咱们布庄挣生意的法子,就是需要诸位的帮助。这事要是成了,我手里的这锭金子,我就给谁了。”
做生意,她不精通。
但若是在一小方天地内玩弄人心,她十分擅长。
一整锭金子!不分!单给一个人!
院中的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一时间都恨不得自己是宁不羡肚子里的蛔虫,为她排忧解难。
“诸位都知道,我出身尚书府,我的姐姐宁云裳曾任宫内尚宫局的尚宫,也是如今大俞唯一一位前朝女官。而今她生辰将至,虽人在西北任上,但我这个做妹妹的,却仍想她献上一份厚礼。七日之期,你们每人都可以出一份绣品,谁的绣品被选中了,这一两金,我就交给谁。”
一件绣品一两金?
这哪怕是宫中绣娘的绣品,才能赶上这个价格吧?
严掌柜在心中暗自唏嘘这位少夫人没见识,他不过花了两贯钱从西市请来了三位平平无奇的绣娘装样子,随随便便绣了三件乏善可陈的绣品,别说跟宫里比了,就是和如意坊比,都是云泥之别。
就这么点破东西,就值得这位少夫人满意到要开出一两金子的高价?
“大少夫人,若是您真选中了,真就给我们一两金?”仆妇们的眼中流露出遮掩不住的贪婪。
“当然。”
“您真就只在铺子里选,不去别的地方了?”
“当然。”宁不羡笑道,“这是我们自家的铺子,我不信自家人,难不成还去信旁人不成?”
“可是,咱们这么多人,您只选一件,那剩下没选中的绣品要怎么办?”一名仆妇眼珠子一转,又问道,显然,不想吃亏。
宁不羡微笑:“没选中的绣品自然也不能浪费,除开最好的那件,剩下的绣品会在庄内继续售卖,售卖得来的钱,绣娘能够分到一半。毕竟……咱们不是有不少关系好的胡商吗?”
第二个条件,众人都兴致缺缺。
布庄内已经很久都没生意了,没生意的布庄内出售的绣品,自然没人买,这第二个条件,只是空谈。
但,没人敢多说什么。
毕竟,是他们自己说的胡商呀。
年轻学徒们用渴望而不可能得的眼神望着那锭可以在京城抵上好几年房租的金子;三个请来的绣娘扬着嘴角,胜券在握;严掌柜低着头,思索那金子要怎么到自己手上;系裙子的老妇们对视一眼,显然已经有了得手的对策。
宁不羡将众人的神色收入眼底,开口道:“走,阿水,我累了,咱们今天回去吧。”
獐子肉烤得过于好吃,以至于阿水走的时候还让大厨给她用荷叶和油纸包了,带回了车上。
上了马车,宁不羡终于一口气舒出来:“呼——一群老王八,在我跟前演戏。”
“我就知道,那个严掌柜一脸阿谀奉承的模样,一看就没安好心。”阿水一边吃着人家的獐子肉,一边骂人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哟,你还知道阿谀奉承呢?”
“当然了!”阿水得意道,“那些人眼神都怪怪的,对咱们又是奉承又是讨好,让人不舒服,肯定是心里有鬼!”
“哦?是吗?我还以为人家的獐子肉已经把你完全买通了呢。”
“这不是……吃归吃,看归看吗?”
“是啊。”宁不羡笑着点头认可她的话,随即敛起了笑容,“那三个绣娘是从西市请回来的,不是这布庄里的绣娘。那个流云图,有形无神,针脚粗陋,还跟如意坊比?还有什么胡商喜欢的针法,东市里贵铺子的绣娘压根不屑学,但西市胡商多,绣娘肯定紧着他们的喜好。布庄里真正的绣娘,是后来被带回来的那几个系着围裙的老婆子,她们手上有针眼,还有染料洗过后脱皮的痕迹,一看就是干了多年的老绣娘。”
“那她们为什么不承认,反而要从外面请人来冒名顶替呢?”
“大概是因为,自己上,绣得更糟糕咯。”
“啊?可她们不是老绣娘吗?”
宁不羡笑:“别说人了,就是一把菜刀,置在架上几年不磨不用,冷不丁拿出来,那还能用吗?”
兴隆布庄的亏损和放任,又岂是一朝一夕可以造成的?
“那您还真给她们一锭金子啊,”阿水叹气,“三成利呢姑娘,怎么还啊?”
没错,金子不是宁不羡的,而是沈明昭借给她的。三成利,签字画押,一分不得少。
“你觉得她们的绣活值一锭金子?”
“那当然是不值了!亏死了!”
“所以啊。”宁不羡笑道,“这金子,不过是个把绣刀重新架上磨刀石的饵罢了。”
*
西偏院内。
“你想要我来替你评判绣品?”齐姨娘惊讶地望着突然造访的宁不羡。
“布庄亏损严重,需得重新整顿,那些绣娘懒散了太久,早就没了精进的动力,这才使得铺子的效益越来越差。求伯母帮忙,祝我扭亏为盈。”
一锭金子交给最好的绣娘,但这个最好的标准可不能让那些几年没磨过的刀来决定,而是得让她来决定。
齐姨娘为难:“我是想要帮你,可你也知道我的身份……”
宁不羡抬头,望着挂满院落的各色绣帐,或精巧或灵动或雅致,无论风格、图样如何,都无一不展现出主人想要脱离这困住她的这方小院的心境。
锦衣而夜行,实乃暴殄天物。
“我听夫人说,伯母刚来的京城的时候,是想自己开一家绣庄的,当时三伯父也同意了,只是最后折在了老太君的手中。”
齐姨娘点头:“是啊,在这个家里,凡是老太君不允许我们做的事情,那就是错的。”
“非也,不允许归不允许,不允许不代表是错的。”
听到她的话,齐姨娘笑了一声:“反正也不允许,错的对的,又有什么分别呢?”
宁不羡眨眨眼:“分别在于,错的事情一定不能做。但如果是对的却不被允许的事情,可以在不让人知道的情况下偷偷做。”
“偷偷?”齐姨娘不解。
“您等着瞧吧。”宁不羡指着满院子不见天日的绣品们,笑吟吟道,“不出三日,就会有人上门来找您讨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