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氏闻言,第一反应是看了眼沈明昭。
沈夫人糊涂,但她这大儿子可一点都不糊涂,在朝堂上,那可是只赫赫有名的吃人不吐骨头的貔貅。
“既然是长房的铺子,那还与他们便是了。”沈老太君开口道。
在她眼中,铺子在谁手里都是一样的,反正都是沈家的铺子。
但罗氏显然不这么想,她当初以帮助经营的名目从沈夫人手中要来托管,就是看重那些铺子创造出来的巨大营收。
这事要怪,也得怪沈明昭和他那个恩师。
两人上书圣上,说是新朝初立,国库空虚,要汲取前朝地方混乱之弊,向圣上建议削减荣誉加封的食邑户数,回收土地。于是沈重这般原本可加封千户的,实得不过一百来户,还得养着自家庄子上的劳工。
二房人多,那么多张嘴要喂,这点供养哪里支得起开销?除了从长房的铺子里找钱,还能从哪里?
沈家的铺子养沈家的人,天经地义,哪还分什么你的我的?
但她嘴上却不能这么说:“老太君有所不知,那些铺子虽说不大,但打理起来也委实要费一番心思,不羡,你莫要嫌二伯母啰嗦。打理铺子不是嘴皮子动动就能成的,万一亏损过多,可是要拿家底去填的。”
说完,她又不住感慨:“长兄不在了,这些年替长兄经营,我也少不得要拿家底,去填补那些亏损的窟窿……”
“那既然如此就更不能劳烦二伯母了,不如您就只将亏损的铺子交还于我们吧?一直让您填窟窿,郎君和我心里,也难免有些过意不去呢。”宁不羡的声音听上去万分真诚,虽然在场半数的人都知道这是鬼话。
沈夫人没听懂他们这些人话里话外的机锋,但这句她听懂了,她十分诚恳地点点头:“是啊阿罗,当初是我不懂才托付给你的,你亏钱了就应该早点跟我说嘛。你已经很辛苦了,不能再为了我往里面填钱了!”
“是啊,既然他们想要,你就把亏损的铺子还给他们去折腾吧。”连沈老太君都发话了。
话说到这份上,罗氏心下猛打算盘。
为何只要亏损的铺子?她当然不觉得提出要求的宁不羡是出于什么愧疚和善良。
她暗暗思忖,难道,这大郎媳妇,有什么扭亏为盈的办法?
她转过头去,视线和宁不羡对上。
宁不羡对上她的眼睛,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一般,往沈明昭怀里又缩了缩。
……虽然知道是演的,但就是看得人牙痒。
不如……
罗氏笑着开了口:“既然老大媳妇想要个铺子玩玩,也未尝不可。不过,二伯母担心你手上管得太多顾不过来,就先把东市内的那家兴隆布庄给你,你看如何?”
沈明昭眯了眯眼。
他还没当上这个忙得脚不沾地的户部侍郎的时候,曾经查过父亲留下来的那些铺子的收益。
其中,茶庄收益最多,古玩庄次之,再次是酒楼,而这个位于东市内的兴隆布庄,是所有铺子内亏损最严重的,甚至可以说,那账面上几乎就没什么赚的钱。
罗氏与其说是给铺子,不如说是把一个烂包袱,狠狠地甩给了宁不羡。
她真的敢接吗?
宁不羡眼神惊喜:“多谢二伯母体谅!布庄就很好了。”
罗氏微笑:“好,那我明日便将兴隆布庄的账房钥匙交与你。”
说定了一切,沈明昭借口宁不羡体弱需要静养,请众人离开。
临走前,沈银星还在懊恼自己去晚了,颇为紧张地问:“昭哥,你能照顾好小嫂嫂吗?行不行啊?要不再留几个人下来?”
沈明昭挑眉:“不如你留下?”
沈银星再心大,也自知失言,当即面色绯红:“我不是那个意……”
“嘭!”房门在他面前用力地关上了。
关上房门之后,沈明昭转身过去:“都走了,别装了。”
宁不羡听出了他话里的不悦,想来是被她打搅了公务,心里在不爽吧。
“装?”她瘪了瘪嘴,“合着被罚跪两个时辰,腿都快跪烂了的人不是你。嘶嘶……疼死我了。”
她掀开了一小角被子,伸手预备去够大夫留下的伤药。
伤在腿上,大夫不便帮她上药,只把那扎进去的木刺给挑了出来。
她一边艰难地防止伤口再碰到,一边“嘶嘶”抽着气。
那股磕碜样子,终于让某个站在一旁冷眼旁观、铁石心肠的东西,动了恻隐之心。
沈明昭闭了闭眼,长出了一口气:“大夫留了药下来……我给你上药。”
宁不羡当即不动了,娇笑道:“多谢郎君。”
沈明昭:“……”
她大大方方地将那光裸着的小腿伸到沈明昭面前,惹得对方又白了她一眼:“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你的脸皮为什么能够厚到这种地步?”
“郎君不是说了吗?若非我脸皮厚到冠绝京城,你也不会注意到我,不是吗?”她笑吟吟地道。
“呵。”沈明昭冷笑了一声。
光裸的小腿上布满洞,密密麻麻的,仿佛被虫蛀过的藕条,他忍不住放轻了手脚,轻呼了一口气,酥麻的痒意顺着腿根,一路爬上了宁不羡的耳梢,她不适地伸手在自己的颊边扇了扇,发现沈明昭正专心上药,没注意到她后,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边上药边问:“如果二郎当时没有过去,你怎么办?”
“我会立刻自己打翻蜡烛油灯,然后把罪责推给史嬷嬷。”
“若是她反咬你一口呢?”沈明昭手一重,拉扯到伤口的宁不羡立刻忍不住“嘶”了一声。
她的眼中含着真实的,生理性的泪花,狠狠地瞪了沈明昭一眼:“我知道跪佛堂的事不会轻易过关,已经让阿水事先准备好了一份抄好的佛经。试问,新妇如此乖巧,却仍旧被刁奴恶意殴打,老太君还会不会相信,是我故意放的火呢?”
沈明昭睨着她腿上的伤口:“伤敌一万,自损八千,是为愚蠢。”
宁不羡悠悠道:“如此苦肉计,却能让东家对我心疼至此,此谓放长线,钓大鱼。”
沈明昭上药的手一顿,挑眉:“我心疼了吗?”
“哦,你没有吗?”
他上药时手指上粗糙的笔茧,划在她的肌肤上,温柔得令人心惊肉跳。
宁不羡笑吟吟地盯着他的眼睛,慢慢凑近他。那双眸子狡黠如狐,灵动如猫,瞳孔中跃动着陌生的星火。
鼻尖相触,他们近到只有一息之间。
柔软丰腴的唇珠,似乎下一秒,就要扫上他的唇。
沈明昭的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呼吸有些紊乱。
他明白,只要微微上前一步,他就能吻上那张只会让他恼怒不堪的嘴。
它总是刁钻古怪,说出一些让他听了或不高兴,或哭笑不得的话语。可它如今就在唇边触手可得的位置。
纵使上前,纵使荒唐,他也能想出无数理由来解释这一瞬的冲动。
但,能够如此吗?
应当如此吗?
宁不羡一瞬不转地盯着他的眼睛。
她想要看看,她是否真的刺破了一个不可窥视的秘密,又或者,她是否能够恰好等到他心理防线崩溃的刹那。
然而,没有。
许久,宁不羡的鼻息间发出一声轻笑,随即退开一步,语调轻快:“既然不心疼,那今日东家又为什么要为了我和老太君据理力争呢?”
沈明昭的呼吸慢慢平稳了下来,仿佛方才那瞬间的紊乱,只是一场错觉。
他慢慢放下那只上好药的手:“兴隆布庄收归你手,若是亏空过大,你要写欠条给我。”
宁不羡脸上密不透风的微笑终于龟裂:“我从哪儿还?”
沈貔貅微微一笑:“自然是,你的五十两月例。”
“那如果我赚了呢?”
沈明昭抬眸望着她,似乎终于了解了她的真实想法:“你想要多少?”
宁不羡伸出一根手指。
沈明昭讶异:“一成,这么少?”
“毕竟是您是东家,我也就是您名下的掌柜罢了。”
沈明昭狐疑地看着她,显然不信这个说辞。
“……但如果将来我攒够了钱,自己开了新的铺子,铺子算我的,你不能以沈家的名义收回。”
“可以。”
得到他的首肯,宁不羡的脸上露出了赚大钱之后和离的美好笑容。
“不过,”沈明昭突然开口,“我前两日路过兴隆布庄,见那门窗紧闭,听说已经有月余未开工了,也不知道现在……账面上开张的钱还有没有?”
宁不羡黑了脸。
而沈明昭看着她黑下来的脸色,终于露出自进屋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他悠悠道:“你可以先打借条,三成利。”
宁不羡:“……”
也就是说……很可能还没开始赚钱,就先欠下了一屁股债是吧?
要不,这只貔貅,还是先毒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