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也不等宁不羡跟上,就自顾自地在前头走,仿佛把她当成了西偏院内的赵氏、徐氏一般。宁不羡跟在她身后,没进正房,而是七拐八拐,进了一间一看就鲜少有人进来的院子。
不及进门,香油火烛的刺鼻气味便扑面而来,熏得她不禁眉头一皱。
黑漆漆的牌位自上而下,垒如宝塔,层层宝塔压迫之下,是史嬷嬷比牌位还阴冷黢黑的面容:“老太君有命,大少夫人回门之后,需在佛堂之中叩拜祖宗,祈福一晚,好让祖宗们承认你如今是沈家一员。”
不知道是不是怕她过得太舒服,祠堂内居然连棉花做的蒲团都给她收走了,只剩下了扎人的草团子。
史嬷嬷将一张小几,一本佛经以及一支笔,搁在了她面前:“大少夫人,请吧。”
宁不羡本算着要不了一个时辰就要晚饭了,安分地弄完就走,正打算在那扎人的草团上坐下,却听得一句冷冰冰的:“请少夫人跪着抄写。”
宁不羡动作一顿,抬眸望向站在原地不动的史嬷嬷,笑眯眯地问:“嬷嬷是打算一直在这里监督我吗?”
史嬷嬷冷冷道:“老奴也是奉老太君之命行事。”
老太君?宁不羡心内冷笑一声。
“既是祖母要求,不羡定然遵守。”
她跪了下去,草团上那坚韧粗糙的草梗,如同酷刑一般施加在她的腿跟上留下一道道红印,稍微挪动一下就是针扎般的疼痛。
这个草团子,是罗氏专门发明出来对付赵氏和徐氏的,既文雅,又不失惩戒本来的意义,只要一两个时辰,保管那些小狐媚子再也支不起腿来。
史嬷嬷显然对罗氏的点到为止,有着自己的独到理解。
到这里宁不羡仍旧好脾气地不想与她多计较,反正到了晚饭,沈夫人就会来解救她,而她也早就让阿水那边替自己备了一份抄好的佛经,大家各自糊弄完职责哄老太婆开心了事就好。
日落西山,天际全暗,华灯初上。
佛堂里的光线已经昏暗到要点起油灯膏烛,才能继续看清纸面上的字。
沈夫人的婢女灵玥来了,说是夫人请大少夫人去用饭。
谁想那史嬷嬷拿着鸡毛便当令箭:“老太君有令,必须抄完再走!”
灵玥想了想,便道:“要不,我取些菜肴来送与夫人,吃完再抄?”
其实沈老太君只说了必须要宁不羡在佛堂内抄完经才能离开,倒并没有不准她吃饭。送饭过来吃完了再抄,也不算违了她的命令。
但史嬷嬷却似乎是打算为难她到死:“绝不可,佛堂用饭,那是不敬祖宗!”
宁不羡此刻才摇摇晃晃地起身,她已经在地上跪了快两个时辰,哪怕不算演的,这腿都酸痛得快不像自己身上长的了。
她对着灵玥,勾起一个虚弱的笑:“不羡今日哪怕是为了郎君,也要拼死把这佛经抄完,不能让祖母因为不羡而看轻了郎君。”
说着,她身子一踉跄,摔在了蒲团上。
灵玥失声:“大少夫人!”
刚想进来,人却被横在门口的史嬷嬷拦住:“祠堂重地,岂是你一个丫头能进的?你要违背老太君的命令吗?”
灵玥不敢违背命令,当机立断,扭身出去。
她得回去求助夫人。
如此狐假虎威的恶奴,真希望她遭天谴!
送走了灵玥,史嬷嬷淡淡道:“大少夫人放心,您多久抄完,老奴就在这里陪您多久。”
“真的?”宁不羡施施然放下了笔,“我抄完了,你可以走了。”
“真的?”史嬷嬷一愣,这么快,“老奴看看。”
她快步走到了宁不羡身边,低头看了眼她的簿子,差点气笑了:“少夫人,即便老奴不识字,也认得清数吧?”
“佛经”的下方,歪歪扭扭多出来六个敷衍的字。
这叫抄完了?这叫糊弄鬼吧?!
“史嬷嬷,我知道您也是受人之命,忠人之事。不如各自放过,你不为难我,明日我保你交差,如何?”宁不羡边笑边活动手腕,似乎是在与她打着最后的商量。
谁知,史嬷嬷因着罗氏乳母的身份,一向眼高于顶惯了,哪见过人家这般明目张胆地糊弄她,还居然敢张嘴威胁她,一时间也动了真怒。
她伸手按住宁不羡的肩膀,腿上突然施加的半人重的力量,让草梗径直扎了进去。
淡淡的红色伴随着血腥气在灯油香气间突兀地弥散开。
史嬷嬷终于松开了手,老气横秋的牛鼻子中喷出一股难闻的老人气,下巴也仰得老高。
“哎呦,大少夫人,真不好意思!”她怪叫了一声,面上没显出半点不好意思来,“不过,作为您的长辈,老奴也是为了您……”
“啪!”利落清脆的巴掌声响彻祠堂。
史嬷嬷猛然被扇,瞪大了眼睛正欲开口,又是一巴掌扇了过来。
“啪!”这下更加用力,她的脸上浮起了鲜红的五个指印。
“你……”
“作为你的主子,教你我也是为了你好。”宁不羡将方才那番话回敬给史嬷嬷,随后笑着揉了揉自己的手腕,这辈子回来之后都没再动过手了,一时间还不怎么习惯,手打得,有点酸啊,“一个时辰一巴掌,算是便宜你了。”
她看着史嬷嬷错愕地捂着自己被扇肿的脸,嘲弄她道:“是二伯父将您收了房呢,还是死去的老沈大人将您收了冥亲?我是尚书的女儿,沈家的少夫人,你一个夫人身边的老妈子,算我哪门子的长辈?”
她跟着罗氏从母家嫁过来,因为曾是罗氏的乳母,就是二房的小郎君和姑娘们见了她,也得客客气气。
这个大房的媳妇算个什么东西!当街出走,正脸现了大半条街,和自己的姐夫有染,污名传遍京城的狐媚子,也敢这么侮辱她,也配这么侮辱她?!
她惊怒道:“大少夫人疯了,宗祠之内不敬祖宗,不服管教,好在老太君早有吩咐,老奴今日就要请出家法,替祖宗训诫于您!”
细长的柳条带着弯钩倒刺,打人生疼,平日里都是用来教训皮糙肉厚不听话的小子的。沈老太君将它交给史嬷嬷,原本只是起到一个震慑作用,没想到,她惊怒之下,居然真的使了出来。
“啪啪啪!”
整整三下,宁不羡抬手挡住,倒刺的弯钩在她手上抽出整整三道血痕。
宁不羡冷笑着,对着她做出一个口型:“很好。”
或许是感受到了她的轻蔑,史嬷嬷面色扭曲,将柳条高高举起:“我打死你个小贱人——哎呦!”
“滚开!”
伴随着一声熟悉的怒喝,史嬷嬷整个身子几乎是被踢得倒飞出去,宁不羡侧身一避,摇晃着的桌台被那壮硕的身躯一撞,如宝塔般层层垒着的黑牌子便骨碌碌,如粉屑掉落般地往下滚。
“你没事吧?”沈银星赶紧上前扶起宁不羡,“还好我来得及时,不然还不知道那老刁奴要对你做出什么事情来!”
“我没事……”宁不羡的眼中浮现出熟练的雾气,眼角的余光淡漠地扫向一旁哀嚎着的沈嬷嬷。
桌子倒了,灯油倾翻,滚烫的蜡油倒了满身,史嬷嬷一阵眼冒金星,还不及喘口气,便抑制不住地发出了杀猪般的哀嚎:“啊——!!!”
灯油,着了。
不光是史嬷嬷,烧起来的还有整个祠堂。
滚滚黑烟从屋顶上冒出,这下别说沈家人,太平坊内但凡长眼睛的都看到了。执街的金吾卫听闻火情,立即列队上门,询问情况。
救火的水盆不住地往祠堂内端,当史嬷嬷身上的火被浇灭的时候,人都只剩下了半口气。
她撑着满身被火灼烧的痛楚,怨恨地望向那头的宁不羡,正欲开口指认,却听得那头传来仆役们紧张的喊声:“不好!快叫大夫!少夫人被烟气熏昏过去了!”
史嬷嬷气得眼白一翻,彻底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