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宁不羡打着哈欠起了个大早,认命地起身去厨房表演她的孝顺好媳妇。
她这两日来沈家睡得都不怎么踏实,此刻困意还在,半眯着睡眼,边起身边感慨:“难怪人家都说新妇难为啊……”
似乎是知道她今早要来,一大早,沈夫人的婢女灵玥以及厨房内帮活的仆役们就都在厨房里等着她了。
草筐内摆满了新鲜的果蔬、肉食,只等她发挥。
宁不羡来之前,灵玥已经交代过众人,若是夫人不擅厨艺,就跟在后面默默提点帮忙,不要太着痕迹就是。灵玥是好心,她想着宁不羡再不济也是尚书府出身,平日里有仆役伺候,对于庖厨之事应当不太擅长。
然而她没想到,宁不羡上辈子为了争宠,甚至亲自去了京城中最知名的酒楼内学习过,对庖厨之事,可以说是技艺精湛。
宁不羡拎了木棒,开始捶打案板上的獐肉块。
大俞皇族有一半的胡人血统,京城中人喜食烤肉、牛乳,这也是西市繁盛程度远胜东市的原因。宫内有什么喜好,达官贵人自然争相模仿。
胡人擅烤,中原人擅蒸煮,宁不羡将这两厢结合起来。
肉块捶松,烧水煮豆蔻、肉桂、茱萸、姜,放凉之后盛起些,将肉块放入其中揉搓入味,之后捞出。
她一抬眸,居然看到了一小罐胡椒,不由咋舌。
时人常道,黄金易得而胡椒难得,这一小罐子胡椒,大概比这整间灶房盖完都值钱。她不由得在心中叹息,沈夫人在不知她厨艺深浅的情况下拿这么金贵的东西出来给她随便霍霍,是真的很看重她了。
宁不羡小心翼翼地将胡椒撒了一些在肉块上。
沙沙的响声,整个厨房里的人的心都在滴血。不过很快,滴着的血就随着飘散在整个厨房内的肉香味止住了。
撒好胡椒的肉块一半搁置一边,另一半细细剁碎,包上笮草,撒上盐,加水上锅蒸熟。未剁碎的肉块,涂上盐,直接在炭火上烤。
槐叶汁和了面,切长条煮熟之后,用凉水过好。面码上细葱丝、细胡萝卜丝、细黄瓜丝、细木耳丝、细菊花丝,淋上方才煮凉的香料水,加肉臊和盐调味。
最后,新鲜的蔬果削皮刻样,冰块凿碎铺底,将加热的油酥一圈一圈地淋在碎冰上,待其凝成远山状,又复以眉黛染青,铺上刻好样的瓜果。她对着已然成型的小山看了看,复又剪下一支鲜花洗净插上。
“好了。”她满意道。
边上的小婢女讶然:“这是……酥山?太漂亮了,我还只在宴席上见过呢!”
那当然,只有像秦朗那种除开风花雪月享乐,其余狗屁都不通的人,才会喜欢成天折腾这种所谓的雅趣啊。
灵玥恭维道:“少夫人果然出类拔萃,样样精通!”
新妇献与公婆的早饭至此烹饪完成。
仆役们将制好的菜肴装盘,一份一份地端去了主院。
灵玥性子周到伶俐,还没忘记给二房也送去一些。
酥山鲜艳欲滴,烤肉脂香浓郁。
菜肴上了桌,顶着沈夫人惊喜和沈银星看鬼一般的表情,宁不羡自谦道:“二郎喜食肉,郎君口味素淡,夫人爱吃冰酪,再复杂些的不羡也做不出来了,简陋之物,还望母亲莫怪,在此献丑了。”
沈夫人喜食牛乳冰酪,看见那漂亮的酥山便连忙要人端到自己面前来,用勺子舀了一口。油酥冰甜可口,清凉无比。
“那个青色的黛子你是用什么做的?好清甜的味道!”
“回母亲,是捣碎的槐叶黄瓜汁。”
沈夫人放下勺子,撑着脸欣喜地看着她:“我们家乖不羡真的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那个小兔崽子娶了你真的是他们家祖上八辈子积德。”
沈银星闻言有些无语:“娘,骂过了,祖上八辈子把您也骂进去了。”
沈夫人叉着腰,理直气壮:“我又不姓沈,关我祖上什么事?”
看着桌上斗嘴的母子二人,宁不羡的嘴角下意识掀了一下,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
沈夫人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
她依言坐下,沈夫人正欲说什么,就听得外间传来一声通报:“老太君回来了!”
沈夫人当即木了,手中舀着冰酪的勺子“啪嗒”一响,摔在了桌上。
沈银星也撅着嘴巴地放下了筷子:“哼,这老妖婆这会儿回来,扫兴!”
宁不羡惊讶,这沈老太君有这么可怕?
然而不等她多思索,罗氏迎人入主院的声音已经到了进前:“娘,您慢点走,莫急,莫急,这新媳妇的饭才刚煮好,您赶得上呢。”
随后便是一道冷厉的老声:“怎么?我老婆子是来讨饭的不成?”
“哎哟,瞧您这话说得……”
闷重的拐杖声如同鼓点一般“咚咚”地在地砖上敲着,由远而近,如同道道催命符,敲得沈夫人的脸越来越惨白,终于,她“倏”得站起了身:“不行不行,虽然已经好几年没见了,但我还是没办法见阿骏他母亲。要不,你们就说我病了?回见?请她自便?”
“娘!”预备逃跑的沈夫人被沈银星一把揪住,“你现在是二品诰命夫人,不必怕她!”
“但她是二品诰命夫人的……婆婆!”沈夫人还是想跑。
沈银星无奈:“娘,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
“……”沈夫人的眼中失去希冀,跌坐在了椅子上。
唉……难熬的苦日子,又要来了。
一根刻着豹头的檀木拐杖最先出现在面前的空地上,随后带着威压的声音自院中响起:“老大媳妇,长辈回来你连起身都不肯?”
沈夫人知道自己今日是躲不过了,只好强端出笑脸,如同户部下属见到了气头上的沈侍郎一般,慢慢站起来:“娘……您回来了?”她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果然,沈老太君露出了意料之内的嫌弃和不悦:“当主母都当了这么多年了,还是改不掉那股市井带来的小家子气!”沈夫人没说什么,倒是沈银星,直接当面对着沈老太君,翻了老大一个白眼。
这下老太君更生气了:“目无尊长!无法无天!和你娘一个德行!”
如今身带二品诰命的沈夫人,并非出身大家族,而是当年的沈家大郎沈骏,自地方任职时结识的屠户之女,有姓无名,名还是沈骏替她后取的,目不识丁,唯独一张脸生得世间罕有的貌美,让当年不顾老太君和老太爷反对,执意要娶其为妻的沈骏神魂颠倒。
沈夫人秦葭,就是沈老太君心中的一代狐媚子。
而今,这个尊名,恐怕要落到宁不羡的头上。
沈老太君斜睨了一眼宁不羡,淡淡道:“你便是昭儿的正妻?”
宁不羡行礼,柔声道:“是。”
于是,她收获了一句不屑的:“哼,他一直拖着不娶妻,我还以为娶了个什么天仙般的人物。”
……好吧,连当狐媚子都没资格。
沈老太君对大房的不满,可以说是经年积怨,尤其在沈骏死后,达到了一个顶峰。
她当初最疼的就是这个大儿子,世家出身的子弟,芝兰玉树,博学多才,又脾性温润,孝顺父母,谁知一场外放做官却发了疯,野了心,放着她选定的大家族出身的女眷不要,偏偏对一个屠户家的狐媚子着了魔。
任凭她动尽家法,也不肯悔改,甚至不惜断绝关系,自行出去开府出去。
她人生中最后一次见到她的大郎,就是在他临死前。
那时她丈夫已然驾鹤西去,她的大郎拖着那已病瘦得不成形的躯体,跪求他的母亲收留自己的妻儿。
沈老太君没法不怨这个儿子,他在临时前仍旧没对他的母亲认错,还在向她索求。她办完了自己最心爱的儿子的葬礼,将大郎母子并着襁褓里的沈银星带回了府中,交给二子沈重看管,自己回了青州老家,远离京城这块伤心地。
而今她大老远从青州赶回来,进门不过片刻,就已经将大房众人给敲打了个遍,像是在发泄这经年不消的怨气一般,原本充斥着欢笑声和菜肴香气的正院,一时间死气沉沉。
罗氏眼见此刻气氛正好,便故作周旋:“娘,您大老远赶回来,也别与咱们这些小辈置气了。不是说来尝尝新妇做的餐食吗?”
沈老太君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到了新的发难点:“剩菜?”
沈夫人终于从茫然无措的状态中回神,她想起来她必须要维护她的孩子:“没有,刚做好您就回来了。”
沈老太君冷笑:“你的意思是,我是赶回来讨饭的?”
“……就,媳妇尝了口那酥山。”
沈老太君的目光转向酥山,冷笑撇嘴:“果然,狐媚子只会欣赏狐媚子手段。”
……她该不该感谢老太君,好歹这话承认了她的皮相够得上狐媚子?
宁不羡看沈夫人都快急得要哭出来了,默默叹口气,念着拿钱办事,接过锅去:“都是不羡的错,是我没考虑到老太君您可能会回来,我应该先去问问二伯母的,您别生气了,我这就去给您重新准备。”
罗氏一听就知道她明面上在自责,实际是想阴阳自己没通知她,附和着笑道:“是啊,是啊,都是媳妇的错,竟忘了告诉嫂嫂您今日要回来。”几岁啊姑娘,在我面前玩这套。
果然,她这一挑唆,沈老太君更气了,拐棍往地上用力一顿:“好好说话!指桑骂槐、阴阳怪气你二伯母,你生母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宁不羡的眼睛瞬间红了,咬住嘴唇。
沈银星见她面色,终于忍不住了:“她母亲早过世了!您怎么能这么说她!”
配合着沈银星的话,宁不羡的眼泪应声而落,时机毫厘不差。
罗氏:“……”狠角色啊。
沈老太君:“……”不知为何,总感觉有种梦回年轻时打理府中妾室时的感觉。
沈老太君定了定心神,淡淡道:“新妇进门,理应去佛堂为祖宗们祈福,消解自身孽障,净心顺气,博得祖宗认可。”
宁不羡一听,呵,跪佛堂,好老套的折磨人的法子。
但她也不反驳,出口即是错,何况她还是外人。
她只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时不时为难地将视线投向院门,一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
这下连罗氏都反应过来不妥了:“老太君,今日是新婚第三日,早饭后,新妇理应回门。”
沈老太君意识到自己久在青州,很多旧俗都淡忘了,但她强势多年,此刻气有些上头,明知不妥,还是奋力地用拐棍杵了下地:“她如今是沈家人!新妇,我且问你,长辈有命,你从不从!”
宁不羡正欲回答,忽然,院内传来一声爽朗大笑——
“你们沈家是拍花子出身的?嫁与你们家就是卖与你们了?”
罗氏最先回头,不禁愕然,一个七尺多高的壮汉叉手叉脚地靠在院门口的石墩子上,他的身后,是追人追得大喘气,但却姗姗来迟的几个沈府仆役。
沈老太君大怒:“谁让这粗野汉子闯进院中来的?!”
“闯?”那壮汉搔了搔头,“老子闯敌军大营都跟切菜似的,你们沈家这个破园子算几棵葱?”
宁不羡终于恰到好处地惊呼了一声:“舅舅!”
严格来说,程鹏举只能算是宁云裳的舅舅,但此刻,落在倚在一旁听了半炷香,早饭都快要呕出来的程鹏举耳朵里,这声“舅舅”简直如闻天籁一般舒爽:“哎!乖侄女!”
罗氏最先回神,舅舅?
她快速地用视线扫了一遍程鹏举,试探询问道:“定远将军?”
“是老子。”程鹏举点头冷笑,“家妹派我来接侄女回家,结果就闻着你们这院中酸腐臭气扑鼻而来,熏得我都快要晕过去了。”
沈老太君岂能听不出他这直白到几乎照面而骂的讥讽,涨红了脸:“你……”
程鹏举才懒得搭理那老婆子,只对着宁不羡点头:“乖侄女,走吗?”
宁家没什么好稀罕的,但得罪西北都督,实在是得不偿失,于是罗氏很快便打圆场:“正说呢,还想着你们怎么还不来?将军是骑马来的还是驾车来的?若不嫌弃,我派车送你们一程?”
程鹏举眯眼望着她:“你觉得我缺你一辆破车?”
罗氏:“……”
宁不羡忽然觉得,什么示弱啊,装哭啊,都比不上定远将军这一通荤腥不忌、棍棒夹杂的痛骂来得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