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线、擘丝、平绒、错丝、蹙金……
宁不羡被挂在院子里整幅、整幅的绣样、麻织、丝织布给晃晕了眼。
他们此刻正站在沈家三房的院中。
沈家老三携妻在州府上任,家中只留了一位姨娘。原本沈明昭是不打算来拜见的,毕竟在他心中,姨娘不是伯父正妻,自然也算不得他伯母。
但宁不羡听了他的话,却无端想起了过去的自己,硬要去见,还似笑非地拿话讥讽他:“贪图美貌、行鱼水之欢的时候不嫌弃人家出身,如今倒嫌弃人家,不愿多提了?”
沈明昭不知她火从何来,莫名其妙:“我并无纳妾打算。”
宁不羡淡淡一笑:“东家不必与我解释,我都懂。”秦朗当年还要死要活的非宁云裳不娶呢?结果呢,还不是莺莺燕燕堆满了一整个国公府?
沈明昭被她那副“我都懂”的模样弄得有些莫名恼怒,愤愤地跟在她身后进了院子,随即便与她一样,被满院绣品之精美震惊到了。他忍不住闭了下眼睛,以便确认自己此刻是在一个久不出院门、不受宠的姨娘院中,而不是进了鸿胪寺四方馆的布帛收纳阁。
垂挂在长棍上的布片,遮挡住了闯入之人望向院内的视线,或白或红,或新或旧,俱是轻软精美。仙人飞天、花团锦簇、祥瑞异兽,那些扭印上去的图纹,哪怕是和宫中绣娘相比,也毫不逊色。
院中人似乎终于听到了动静,传来一个女声:“曼曼?是你回来了吗?”
带着小茧的葱白五指最先从一片蹙金绣云纹布片后探出,随后将其一把拂开,露出一张三十余岁的妇人面孔。
中年妇人皱了眉,盯着二人停顿片刻才恍然大悟一般:“哦,我知道了,是大郎和他的新妇吧?”
沈明昭虽然在宁不羡面前说“不过是三叔家的姨娘不必拜见”,但真见面了还是保有礼数:“明昭见过齐伯母。”
听见沈明昭喊伯母,中年妇人忙摆手:“大郎客气了,我不过是郎君的姨娘,担不起伯母的称呼。”
沈明昭淡淡道:“您是长辈。”
“齐伯母。”宁不羡跟着乖巧行礼后,指着满院的绣片问,“这些是……”
“哦,我在这院中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绣的。”
沈明昭这下面上真带上了讶异:“您的绣工,怕是比那宫禁之中的绣娘都不输……”
齐姨娘听了笑着摆摆手:“我都许多年没再绣过了,大郎谬赞了。”
沈明昭摇头,诚恳道:“实为肺腑之言。”
之前四方馆账目出过问题,他曾经帮着核对过一次布帛入库的账目,那批入库的布帛,有的确实还比不上这院中随便挂的。
宁不羡好奇道:“齐伯母年轻的时候是绣娘吗?”
齐姨娘点头:“我年轻的时候,曾在江南绣坊待过,绣过朝廷的贡绣。”
“那后来为何……”
“后来?”齐姨娘笑着摇了摇头,“我家原本经商,后来生意不好,我父欠债,便将我卖与门牙子抵债,走投无路之际,是沈刺史将我买下,我便跟着他来了京城。”
沈明昭颔首:“我记得,那时我尚且年幼。”
他记得那会儿三伯父尚未娶妻,却先从扬州那边带回来一个年轻女子为妾,这个年轻女子就是齐姨娘。无妻而先有妾,此事惹得老太君十分不快,私下里将齐姨娘当作迷惑男人的狐媚子。不过好在后来给他娶了一门家世清白的妻子,新夫人也与三伯父琴瑟和鸣,之后三伯父外放为官,只带走了新婚妻子,而渐渐地,家里人也就把慢慢把齐姨娘忘在脑后了。
“好了,不说这些了。我虽没有多少积蓄,但也算你们半个长辈。”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缝制精美的荷包,“送给新妇,讨个彩头。”
“多谢齐伯母。”
“你们有事,我就不多留你们了,将来新妇若有空,可以来我院内坐坐。”
齐姨娘将他们送出了院子,从始至终,表情平和有礼,全然不像是一个被丈夫厌弃遗忘之后,幽居一地的女子。
宁不羡心内感慨,若是她上辈子能有齐姨娘这般平和的心境,或许宁云裳也不会那么讨厌她。
拜见完沈家三房后,沈明昭便将宁不羡送回了沈母身边。
沈母日常无聊,罗氏虽然成天被她“阿罗”“阿罗”地唤着,但是并不怎么乐意与她多聊天。
沈明昭暗暗地对她使了个眼色,她立刻甜甜地坐到了沈母身边。
今日她的任务,就是聊天哄沈母开心。
这个任务十分轻松,尤其是沈明昭借口自己要去官署,不便久留之后,没了东家看管,沈母又是个爱玩闹的性子,领着她在院中捞鱼、摘果,好不快活。忙活了半天下来,不但未觉得身心疲惫,反而有些意犹未尽。
午后,沈母命人上了冰酪,随后便要她讲今日拜见长辈的趣事。
趣事是有,但她那些或鄙夷或惊讶的心思到底还是不方便拿出来讲,只好搜肠刮肚地寻场面话,把话头圆过去。
结果,她没想到,沈母说得,比她放肆多了。
“老二威严和善,颇有家长之风?哈哈哈哈哈,怎么可能?阿骏在的时候就说过他二弟最是好脸面会装。他少时爱吃胡饼,但嫌那东西粗俗,便偷着买躲着吃,有一次不小心被阿骏撞见了,他脸一红,直接就羞哭出来了,真是笑死人了。”
……羞哭出来的沈重?难以想象。
“明复、明仪?学他们爹的都是。看着脾气挺好,私底下比银星还蔫坏。”
“碧君、碧水都是好孩子,就是阿罗老是拘着她们,两个孩子见天的不准出去透气,摆什么大家闺秀的谱。”
“你去了蕴罗院里?她是不愿意出来,因为老太君当初打死不同意她开铺子。”
“开铺子?”宁不羡问。
沈母吃了口冰酪:“对啊,蕴罗想开铺子,三郎也同意了,但老太君觉得不合规矩,三郎也不能跟他母亲对着干,所以只能不了了之。老太君脾气不好,可难应付了,还好她现在人在青州,近年也不怎么回来,不然啊,你这个小新妇,也得被她剥下一层皮,你以为都跟你娘我一样好说话呀?”
她冲着宁不羡眨了眨眼睛,把宁不羡逗笑了。
“是是是,娘全天下最好说话了。”
*
当晚入夜,芸香馆。
沈明昭自外间推开了芸香馆的大门。
宵禁之前坊门关闭,其余人不得穿坊而行,于是他在宵禁前便已然来到了沈府所在的太平坊,只不过有些公务需拜访同住太平坊内的同僚,便稍坐了坐,待回府,已然是深夜了。
不过他惯常晚归,芸香馆内众人早习惯了夜间不闭院门,方便他随时进出。
沈明昭来到寝房外,讶异地发现,内里的灯居然还亮着。
烛光透过人影投射在纸窗上,她甚至还坐在桌边。
按旧俗,宁不羡作为新妇,明日要早起为长辈准备一顿饭食。他蹙了眉,边推开门边道:“这个时辰还不休息,你是预备明天一头栽进锅里吗?”
如同昨日新婚之夜那般均匀的呼吸声从内传来,他脚步当即一轻。
可宁不羡似乎在未醉酒的情况下十分警觉,门一动,她便从趴着的桌子上抬起了头:“是阿水吗……你怎么回来了?”
沈明昭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在他眼前表演了一个瞬间变脸。满满的笑意,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化为了防备。
他不动声色地走向桌边:“怎么还不睡?”
宁不羡的衣袖盖住了下方的东西,她微笑道:“当然是在等你。”
沈明昭笑:“我记得娘子方才还十分惊讶我回来。”
“是啊,久等不来,正在伤心,以为你不要我了。谁知道你又回来了。”宁不羡语调娇柔,就差抱住他的手臂撒个娇。
这些都是表象。
他淡定地伸出了手:“胳膊下面的东西。”
宁不羡故作无奈地摊开了手。
她的手臂下面挡着一个小木匣。
“这是什么?”沈明昭狐疑道。
“放银票的匣子啊。”既然发现了,宁不羡也不同他多客气了,“既然答应了每月五十两,为了防止东家反悔,我这边倾向于先结后工,本月的五十两,郎君是给银票还是现银?”
沈明昭揉了揉眉心:“我母亲应当不怎么喜欢为难人,你今日只是陪着她聊聊天,应该没有难受到要立刻就用银子来抚平你受的委屈吧?”他还记得当初在马车上,宁不羡理直气壮地告诉他,她喜欢荣华富贵是因为幼时受了委屈,从未拥有过,所以万分渴望。
“没有,我很喜欢沈夫人。”她摇摇头,“她对我非常好,如果仅仅是和她生活在一起的话,我或许每日都能过得很愉悦。”
“那你为何……”
“但是愉悦归愉悦,月例归月例。传闻沈侍郎爱公务如命,几乎日日宿在官署,沈侍郎会因为喜欢户部公务,所以向朝廷申请取消俸禄吗?”
“……”沈明昭磨了磨牙,“呵,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姑娘。”
说完,他解下了自己腰间的金鱼袋,轻轻地放到了宁不羡的盒子里。
“你的月例。”
宁不羡眼皮跳了一下,像看疯子一样地望着他:“……”
“娘子怎么了?”沈明昭假装没看见她的脸色,还颇为好心情地解释,“这金鱼袋可不止五十两银子。”
宁不羡皮笑肉不笑:“可这是大人你的官符,请问我是能卖还是能用?”
“能看。”
“……”
沈明昭笑得悠然:“二姑娘不懂,临时心血来潮、狮子大开口,可以。不过,关键不在于你想要什么,而是东家我有什么。”
宁不羡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说什么。
“别想着把金子抠下来当掉,真会杀头的。”
“……”她将金鱼袋从盒子里重新取出,毕恭毕敬地给他递了回去,“官符乃身家性命,郎君下回可切莫再开这样的玩笑了。”
沈明昭微笑地把东西收回了怀中,见她神色恹恹,颇为不甘的模样,又忍不住多了句嘴:“月末发俸了一定给。”
宁不羡立刻眉开眼笑,其变脸速度之快令沈明昭怀疑自己又上套了。
“对了。”临睡前,她听到沈明昭自枕头旁传来的声音,“明日临时有公务,早饭之后原本该陪你一道回宁府,不过我恐怕……”
“没事。”宁不羡打了个哈欠,声音里听不出多少失落,“反正咱们也不是正经夫妻,东家不用管我,我能应付。”
“……”沈明昭似乎已经睡着了,不再开口。
宁不羡盯着帐子顶上看了一会儿,讥讽一般地扯了扯嘴角,最后也闭上了眼睛。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了,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