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不羡已经听宁云裳说了快半个时辰的“沈侍郎人很好”,听得昏昏欲睡,下一刻就要去同周公会面。
今日宁云裳从官署回来得早,就把宁不羡从寒水轩的床榻上里捞起来,拽着她喝茶聊天,把她即将奉沈明昭之命巡检三州,终于能够在户部干出实绩的事同宁不羡分享,外带给提携她的沈明昭在宁不羡跟前说了无数好话。
可惜说者有心,听者无意,且只想睡觉。
就在宁不羡即将撑着头就要昏睡过去时,宁云裳嗔笑着在她脸上拧了一下。
宁不羡揉了揉眼睛:“唔……讲到哪儿了?”
宁云裳伸指戳了她一下:“你呀,再过一旬,就要同沈侍郎成亲了,怎么还对人家这么排斥?”
宁不羡笑着摇头:“怎么会?沈郎君可是我痴心一片的人啊。”
宁云裳听她鬼扯,眨眼笑了笑:“母亲都和我说了,你退了婚去找崔录事,结果被沈侍郎半道给截回来了。”
宁不羡笑:“对呀,因为沈郎君当时对我一番情深剖白,我幡然悔悟,于是与他重归于好了。”
“不羡。”宁云裳嗓音温和,有些怜爱地看着她叹了口气,“姐姐知道,因为我,你受委屈了。”
宁不羡有些愕然。
“是因为之前秦朗被人下药闯进你闺房的事,你为了不让我为难,于是在及笄礼上找上了来此地办公的沈侍郎。我不知道你们二人合计了一些什么,但是不羡,如果只是因为崔录事拒了你,而你又不是真心喜欢沈侍郎的话,其实不必非要与他成婚的。”宁云裳伸指掐了掐她愣怔的脸,随后狡黠一笑,“我宁家家大业大,难道还养不起你这张嘴吗?”
“那好啊,将来我若是被沈家休了,姐姐可要养着我。”宁不羡面上咯咯笑了起来,内心却不住地泛着苦涩。
原来,宁云裳什么都知道。
这辈子的宁云裳对她越好,她心内关于上辈子的愧疚就越重。
如果不是她的私心,上辈子的宁云裳不会早早出宫,嫁入毅国公府。看着她如今因为能在户部大展拳脚而流露出的真实的喜悦,宁不羡甚至开始觉得,上辈子宁云裳对她深入骨髓的怨念,恐怕并不全来自秦朗。
一个原本能作为女官大放异彩的人,却被终生困于后宅之中,成了一名深闺怨妇。换做是她,估计杀了那个罪魁祸首的心都有,更别说容忍她待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活蹦乱跳几十年了。
两人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报:“毅国公世子到了!”
宁不羡心内一震,秦朗?他来做什么?
宁云裳瞧着却挺高兴的:“他一定是听说了我要出外任职的消息,来送我的!不羡,正好,趁着这个时机,你们之间上次的误会也能说开,今后就是一家人,别生分了。”
误会?说开?宁不羡在心中冷笑。
杀我、辱我、误我一生的误会,怕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死生不得说开。
秦朗被婢子请了进来,面上挂着凝重之色,不过,见到宁云裳的第一眼,他还是露出了些许欢欣:“云裳……”
话音未落,他便看到了站在一旁冷眼睨着他的宁不羡,登时便浑身打了个冷战,下身传来一阵难言的彻骨寒冷。
经宁不羡那一盆冰渣子,他至少在床上躺了有小一个月,那一个月之中,他的下体无知无觉,无论如何灌倒汤药,都毫无动静。最终还是家中的老嬷嬷向国公夫人提建议,着人私下自平康坊,请来一位精通房中术的大家,几经折腾,这才将秦朗的命根子给救了回来。
不过,此事甚为丢脸,国公府瞒下了众人。秦朗也一直因为此事对宁云裳颇为愧疚,他知道云裳性洁,眼里容不得他有二心,两人当初许诺的也正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虽说事出有因,却是他先违背了。
原就对她不起,而今又要……唉……
“不羡见过姐夫。”
罪魁祸首的声音将他从纷杂的思绪中拉了回来,秦朗一个激灵,回神见礼:“二妹好。”
见完好,他面上的神色仍旧不大自然,一副想说什么又不好张口的样子。
宁不羡嘴角勾了勾,看秦朗那副鬼样子她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秦郎,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宁云裳终于发现了秦朗的异常。
秦朗被问到,僵了一下,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云裳……你能不能回了沈侍郎,不要去州县上巡检啊?”
呵……就知道是说这个。
宁不羡暗扯了扯嘴角。
真是想不明白,她上辈子到底是被哪块猪油蒙了心,居然觉得眼前这个空有一副俊秀皮囊的家伙,是她认定的良配?
上辈子,她总觉得秦朗无处不好。
他懦弱胆小,在她眼中是宽和善良。他于仕途一事毫无建树,只会坐吃祖荫,她觉得他是精通风月,人间妙人。他夹在她与云裳之间,摇摆不定,她觉得他是有情有义,面面俱到。
如今想来,她真是有病,病得还不清。
不过,如今看来,云裳病得比她还重。
听完秦朗的话,宁云裳一愣:“为什么?”
秦朗攥了攥袖口粗糙的刺绣,来之前,他被国公与国公夫人耳提面命,让他一定要制止宁云裳的出格行为。
一个妇人,去前朝为官就算了,抛头露面也算了,如今还要跑到外地一年半载不回来,她和秦朗的亲,到底还成不成了?这样的话,国公府何时才能有小世孙出生?
秦朗本人虽然对宁云裳出外巡检一事并不认可,但他并不想扫兴惹云裳不快,奈何国公夫妇催逼得紧,甚至放言云裳若是就这么一走了之,那么婚事就此作罢!
“因为……家父家母认为,巡检一事时间过久……会延误你我二人的婚事……”
“既是如此,那成完再走不就是了?”宁不羡在一旁笑道,她纯就是为了拆秦朗这假君子的台解恨,“我听说朝中不少大人都是成亲后第二日便匆匆赶赴地方任职,还被传为佳话呢,我看,姐姐也能如此?”
秦朗想都不想便斥道:“他们是男子,当然无事,可云裳是女子,怎可与他们……”
忽然,他声音一滞,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不该说的心里话说出来了。
果然,一回头,宁云裳的面色有些僵硬:“女子如何?”
秦朗连忙道歉:“没有,云裳,你听我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明白,你是为我好,只不过国公大人和夫人逼你逼得紧罢了。”宁云裳明面上好言安抚他,实则笑容已有些勉强,“不过,巡检一事,圣上已经下旨,去与不去,已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我……”
“这样吧,上任之前,我亲去拜会一下毅国公府,对二位长辈讲明事情原委,兴许,他们也能理解。”
“云……”
“我今日乏了,不如就到这吧?”宁云裳打断了他,温柔地给出了送客令。
“好……好吧。”秦朗垂下了头,似乎是在为自己的口不择言而懊恼,不过,走之前,他还是补了一句,“云裳,我是真心想与你长相厮守,无论我父母如何想的,我是绝对不会离开你的……你,你要不再考虑一下?”
如果他没有留下最后一句,或许宁云裳还会心软。
她背过了身,再不想看他。
秦朗叹了口气,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宁府。
送走了秦朗,宁云裳揉着眉心,有些疲惫地跌坐在了椅子上,许久,才缓缓开口:“不羡……你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何以见得?”
“我为了自己仕途高兴,全然不顾秦朗夹在国公府与我之间的为难,我这般,是不是太……太令人厌恶了?”
宁不羡想了想,拿沈明昭打比方:“你看,沈郎君也成日忙于公务。定亲之后,我能见到他的日子屈指可数,想必将来成亲之后也是如此。你看,沈郎君会因此对我产生半分愧疚吗?”
宁云裳想起户部官署内那常常彻夜不熄的灯火,笑了笑:“想来应当不会。”
宁不羡眨眼:“那不就对了,他是官,你也是官,同在一个屋檐下待着,他既没愧疚,你愧疚什么?职责所在,堂堂正正。”
“职责所在,堂堂正正……”宁云裳那这八个字翻过来覆过去地念叨了几遍之后,欣喜道,“就是,职责所在,堂堂正正!不羡,你说得真好。我想,你若是跟我一般自小在宫禁中长大,教养在王女官身边,兴许,你也能和我一样,做个女官呢!”
“我?”宁不羡苦笑了一下,“我不行。”
且不说她只是一介庶女,即便她是嫡女,若是没有宁夫人那般的家世,怕也是这辈子都摸不着宫门的边,宁云裳能入宫与她是宁恒之女没有半点关系,而是因为宁夫人。宁夫人是大都护家的独女,自小就常在宫中走动,那位教养宁云裳的王女官,在宁夫人少女时期便与她相熟,不然,她又凭什么对宁云裳掏心掏肺地教养呢?
“更何况,我对做朝廷栋梁,也没多大兴趣。”
上辈子在后宅与人争斗已经很痛苦了,就这都没多少好下场,后宫也罢,前朝也罢,那可是真正意义上的虎狼之地,她可不想一不留神,把自己好不容易才捞回来的这条小命,又给丢掉了。
“那你将来想做什么?”宁云裳好奇地问道。
“想做什么……”
这一下,倒是真把宁不羡给问住了。
仔细想来,重活一世,她似乎都一直忙着保命,忙着逃脱被送去庄子的命运,忙着抱大腿给夫人充打手,都没怎么好好想过自己这辈子该怎么过。
这辈子该做点什么呢?
沈明昭许诺她,只要她做好沈家的女管家,就保她一辈子荣华富贵。
话虽然这么说,但依着两辈子积累下来对男人秉性的了解,这事显然靠不住。
沈明昭这厮如今是沉迷公务,清心寡欲。但他要是万一哪日忽遇真爱,她也不好在那宅院中赖着不走,估计就是敲一笔了事。那到时候离开了沈家,她又该去做点什么?总不能真的跑回宁府来继续仰人鼻息吧?那不行。
她无奈道:“我?大概就想多挣些银子吧。”
毕竟,银子才是立身之本啊。
“挣银子?”宁云裳有点懵,她自小没为银子的事情烦恼过,所以也无从理解宁不羡对银子的执念,“你现在……银子不够用吗?”
宁不羡有些哭笑不得。
她的银子……一直也不够用啊。
作为宁家不受宠的庶女,在拥有和沈明昭的婚事之前,寒水轩内的日子还不如夫人身边受宠的仆役。作为上辈子国公府内倒霉的宁姨娘,她大多数时间都处在一种主母克扣为难、丈夫不管不顾、仆役耻笑苛待的境遇里。
宁不羡两辈子的人生,很长一段时间,都挣扎在缺钱的漩涡中。
这些,都是自小金尊玉贵、锦衣玉食的宁云裳,所无法体会的。
而她和沈明昭能够达成一致,也不过是因为,沈明昭这位东家出手,真的很大方。
然而,见宁不羡许久没有回答,宁云裳有些会错了意。
她一拍手心:“啊!你是想要去经商吧!”
“经商?”宁不羡一愣。
做个商妇?说实话,这绝非她所愿。
历朝历代,四民分业,士农工商,商为末本。
商人奔走四方,累天下财富,却也因此为士大夫所嫉。
士大夫以商人居无定所,游走四境为由,指责其不事五谷农桑,难以登籍入册,在衣食住行上为商人设下诸多限制。
其中最为严厉的一条,便是商户子弟,永不得科考入仕。
这条铁律,自前朝直到大俞,从未变过。
即便她是庶女,她也是尚书之女,是士大夫家的女儿,怎可自降身份,去做个走街串巷的商妇?
她无奈道:“姐姐糊涂了,我怎么能去做一个商妇呢?”
“商妇?”宁云裳一愣,紧接着她很快明白了宁不羡的意思,她嗔道,“谁让你去做商妇了?不是你说想要多多挣银子的吗?这还不简单,我母亲名下在京城便有不少铺子,往日她虽从不出面经营,但都在幕后打理着,这些铺子营收都还不错,你若真想挣点钱,我求她拨几个予你做嫁妆?”
宁不羡摇头:“别傻了,那是夫人的东西,肯定都是留给你的。”
“你是我妹妹,我的不就是你的?”宁云裳抿嘴笑着,“我呀,就指望着我的不羡妹妹经营有成。将来我在朝堂,你在市井,相辅相成,守望相助,你觉得如何?”
是挺美好的愿景……虽然肯定实现不了。
宁不羡点头:“那自然极好。”
不过,理智上虽然知道宁夫人绝不可能将铺子赠与她,但她心中还是起了一些别的念头。
她若是将来离开沈家时,真攒下了不少银子,确实可以去私下买个铺子,然后再请人替她出面打理,自己窝在幕后收钱,有营收总比坐吃山空要来得好。
宁不羡做好了未来的打算,就这么一等,等来了她与沈明昭的大婚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