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不羡这厢算准了沈家会退婚,但她却没想到沈家退婚之后的下一个目标,居然是之前和宁府一起闹到京城满城风雨的杨家。
自宁恒倒霉之后,杨家本着同宁夫人一起协同作证的处理方式,不仅没有在世家中丢面子,反而博得了不攀附新贵的美名,也让圣上“猛然间”想起来,京城里居然还有这么一位前朝遗留下来的旧贵族。
本朝的开国皇帝原是陇西大姓出身,亦是前朝贵族,当年造势起兵,追随他的有新贵亦有草莽。如今那些当初的寒门甚至平民翻身做了高官,把持了朝堂,但四方地界,却仍是把控在各地望族之手。
杨氏作为前朝望族之首,原本是被打压的头号对象,但杨氏自本朝来就一直十分谨小慎微,加之圣上也觉得江山既然坐稳了,居功自傲的老臣们也该杀杀锐气,便以杨氏为标杆,打算抬一抬那些原本已经缩头做人的旧贵族们。
所谓抬举,最简单的方式就是联姻。
圣上先是自己纳了杨氏嫡系的一位小姐入后宫为妃,随之杨氏女在京中的身价开始水涨船高,求娶之人络绎不绝。
从这一点看,无论是上辈子的萧氏还是这辈子的宁恒,都是有远见的聪明人,几乎完美地预见到了娶杨家女未来能够带来的巨大收益。
这厢陛下刚将杨氏女纳入后宫,银青光禄大夫沈重下朝回家,与夫人罗氏一道用晚饭。
“听说,陛下纳了杨氏女为妃?”罗氏问道。
沈重沉默地点了点头。
“可惜咱们家三个孩子都已成亲,不然……也可娶一位杨氏女,为家中增荫。”罗氏惋惜道。
近日,她与御史中丞夫人、门下侍中夫人一起喝茶聊天,得知两位夫人都有替自家子弟纳杨氏女抬高门第的想法,颇为心动。可惜,他们二房没儿子了。
不过,她很快就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人选。
“明昭不是尚未娶亲?配一位杨家女,不是正好?”
然而沈重听了却有些不大乐意:“明昭?明昭不是已经与宁家女定亲了吗?”
“宁家如今在京城世家中失了脸面,宁尚书也被停职,早已大不如前,哪里还配得上我们沈家的门楣?”
可沈重还是摇头。
他并不觉得在他这个位置上随大流去对杨氏女趋之若鹜,是什么好事。说不定,还会被人当作是别有用心。
除此之外的,就是他的私心了。
他内心深处,其实一直对这个年少有为的侄子颇为忌惮。二房如今在沈家势高,全赖他官职辈分全在沈明昭之上。所以当沈明昭提出要娶名声不好的宁家女时,他不反对。在沈家这般的累世公卿之家眼中,宁府这种靠老丈人抬起来的门楣是排不上号的。
可正因为排不上号,他才赞成。
沈明昭如今尚且年轻,便能爬到户部侍郎的位置,若是再让他娶一位望族之女,这沈家上下,还不全成了长房的一言堂?
沈明昭生父沈骏还在时,二房便被长房压着,要不是沈骏后来不愿尚公主,非要发疯娶那个屠户之女,也不会那么早就死了。如今老子换了儿子,他可不想再看一个毛头小子的脸色。
罗氏似乎看穿了丈夫的顾虑:“郎君莫急,我说的杨家女并非弘农杨氏嫡系,而是之前与宁家退亲的那位。”
“你说京城里的那支杨氏旁支?”
罗氏点头。
沈重皱眉,沉吟了片刻后:“……若是她,倒确实是个好人选。”
既占了杨氏女高贵的身份,应了圣上希望抬高前朝旧贵族的心愿,而又因为是落魄旁支,无法为长房带来多少助力。如此来看,杨云清就是最适合沈明昭的妻子。
罗氏这边同沈重说定,次日一早便去了长房院中说合。
“阿罗来了?”沈夫人正在用早饭,看见罗氏过来,笑眯眯地同她打招呼,“吃了吗?要不一起用点?”
罗氏看了眼桌上的菜色,忙客气推辞。
她是典型的世家做派,讲究惜福养生,早起食粥,配上几味清煮小菜,用完后再配上一杯清茶漱口。但长房这边却完全不是这样。
沈夫人常年养着两个小子,吃东西也大多随着两个小子吃。老大算好养活的,给什么吃什么,老二就是纯粹的饭桶,一顿早饭能吃四个夹肉的胡饼,再扒拉下去一大碗面。每每这时候沈夫人都庆幸沈银星得亏是生在沈家,不然光吃饭就能把家里吃个倾家荡产。
罗氏到的时候,沈银星正在咽下最后一口面汤。那海碗,看着比他的脑袋还大。
罗氏一边看,一边在心里鄙夷着摇头。
虽说这半大小子是能吃,但这二郎未免也太能吃了一点。
沈银星吃完放下碗,抬眸就撞上了罗氏的眼神。
少年人远比他母亲要来的敏感的多,他剑眉一扬:“二伯母别光站着,有何贵干就直说?”
罗氏嘴上笑呵呵的,心里已经在骂,你小子狂什么,你哥哥跟你一样大的时候都不敢对我摆这种脸色。
“我来给嫂子说件喜事。”
沈夫人正用筷子夹着胡饼啃:“什么喜事?”
罗氏故作欢喜:“大喜事!我家郎君啊,给明昭寻了门好亲事!”
沈夫人有些不解:“明昭不是已经同宁家的小姑娘定亲了吗?”
罗氏见她提起宁家,忙顺势道:“你最近没怎么出门,不知道吧?宁家出事了,他们家老爷因为‘停妻再娶’一事被陛下停了职,现下啊,怕是在整个京城都要没脸见人了。我们沈家虽不敢说是豪门望族,但也是累世公卿的书香门第,他们家的女儿,怎好意思再入我沈家的大门?”
听到这里,沈银星算是明白了,他冷笑一声:“哦,那宁家的二姑娘不行,二伯母又给昭哥找了门什么好亲事呢?”
罗氏为了劝服沈夫人,竟连杨云清的画像都备好了。她命婢女取来画像,递给沈夫人验看:“你看看,弘农杨氏的姑娘,家世好,人长得又清丽,和咱们家明昭多般配!”
沈夫人仔细看了一番画像,评价道:“我觉得还是之前宁家的那个小姑娘好看。”
沈银星跟着附和了一声:“就是!”
罗氏被这对没眼色的母子气得够呛,见劝说不成,就开始换路子:“总之,不管怎么说,弘农杨氏的门楣再怎么也比宁家高多了,哪怕是为了明昭的仕途考虑,你这个做娘的,也该给他寻一门对他有帮助的姻亲。”
沈夫人摇头:“明昭喜欢谁就娶谁,他的仕途能走多远是他自己决定的,又不是他娶的媳妇决定的。”
“你!”罗氏被她这油盐不进的模样气得跺脚,“你啊!就是糊涂!我说这个是为了我自己吗?我这是为了咱们府中考虑!为你和你儿子的未来考虑!总之,这事不能由着你任性胡来,嫂嫂若是不愿做这个恶人,我这个伯母,也只能替你做了!”
说完,罗氏便匆匆地走出了正院,看势头,这怕是要赶着去宁府把亲退了。
“还坐在这里干什么?”连沈夫人都看出来儿媳妇要不保了,她有些惶急地一巴掌扇到了沈银星的屁股上,“还不去找你家昭哥?告诉那个小兔崽子,他再在那公文堆里睡着,他到手的媳妇儿就要同人跑啦!”
“可昭哥不是不喜欢她吗?”沈银星还记得宁不羡当日的眼泪,他有些讪讪的,“要是不喜欢,就正好别耽误人家了嘛……”
“那也得告诉他,让他自己决定!”沈夫人了解她这个大儿子,口是心非,嘴里说的不一定是心里想的,万一他真对人家姑娘有意,被罗氏一搅和,错过了,岂不可惜?
沈银星见母亲执拗,无奈地放下筷子:“知道了,这就去。”
*
然而,那头的罗氏哪里会等到沈银星去找完人?
在沈夫人那边碰壁之后,她就打定主意自己带人上宁府去退亲。
马车晃晃悠悠大约半个时辰,到了宁府大门口,谁知一下车,她就看见门口的大石狮子旁站这个熟悉的人影。
罗氏整理好衣装下了车,看见宁不羡就等在大门口,她倒是有些猝不及防的,只好干着嗓子,打算随口说几句场面话撑一撑:“哎呀,二姑娘……是这样的,你听伯母跟你说……”
宁不羡红着眼眶打断了她:“罗伯母是来找不羡退亲的吧?”
她说的直白,罗氏有些尴尬:“呃……”
“别说了,我都懂。”宁不羡捏着帕子,落下来几滴难堪的泪,“家门不幸,我也无颜再入沈家……只是可怜我对沈郎痴心一片……呜呜呜……”
她哭得仿佛沈明昭是她毕生挚爱。
她这样,罗氏嘴里那些难听的重话倒不好说了:“将来,二姑娘一定会找到更好的如意郎君的……”
“可是,怕是谁在我心中都比不上沈郎了……”宁不羡嘤嘤哭泣,“事到如今,木已成舟,还望罗伯母能怜惜不羡对沈郎的一片痴情,让不羡留下几件沈郎昔日所赠的物品,聊以相思慰藉。”
虽说她也有意要弃了沈明昭去嫁崔宜,但这件事明面上还是沈家不占理,所以这种物质补偿,能敲一点是一点,好歹她这些天给沈明昭当差当得还挺上心。
罗氏岂会不知她就是想占些便宜?但这件事是他们不占理,所以她也没点破。
“二姑娘若是想留,那便留下几件吧。”
“好的。”宁不羡擦了泪,转头对阿水吩咐,“玉如意、珊瑚树和那顶步摇冠留下,其余的直接把箱子搬出来吧。”
这三样,都是贵的。
随后,她转头对罗氏笑道:“剩下的东西罗伯母现在就能取走,您是自己带人拉,还是我派几个人送到贵府上?”
罗氏:“……”你这根本就是早算计好了的吧!
阿水指挥着府中的仆役,将宁不羡早就准备好的箱子全部拖出。
罗氏见只有仆役,而不见宁府其他人,探头望了望:“令尊与尊夫人不……”
宁不羡笑:“府中有客,怠慢了,若有机会,定会告知父亲与夫人,登门拜访。”
……还是别了。
这时候退婚属于落井下石,还是别徒生尴尬的好。
更何况,听说宁夫人的兄长定远将军回来了,没事别招惹兵痞子。
罗氏摆了摆手,露出善解人意的笑:“不必了,不必了,心意到了就好。”
于是宁不羡礼貌送人:“罗伯母请。”
罗氏在她殷切的目光中上了车,车后跟着一条长达数米的抬箱子的队伍。
宁不羡长舒了口气,转过身去,面上露出笑容。
宁夫人搭着梁嬷嬷的手自大门内走出:“人走了?”
“走了。”
宁夫人淡淡道:“其实,你若是真心想结这门好亲事,即便是出了你父亲这档子事,我也有法子让沈家的人不得不把你认进门。”
“老都督军务繁忙,这种家宅小事还是不必打扰他老人家了。”宁不羡谢过她的好意,继而含笑道,“况且,不羡心中原就有更合适的人选。”
“不羡。”宁夫人抬眸望向她,似乎早知道她心中更合适的人选是谁,“我年轻的时候也同你一般,觉得只要有爱便万事大吉,可如今你也看到了……我赌输了。”
当初作为边境小县县令的宁恒未必不是真心仰慕那个心悦于他的西北军大小姐。
可那又如何呢?
朱砂痣膈在胸口上,久了,也终究会变成恶臭的蚊子血。
再多的受宠若惊,随着权势的增长、自我需求的渴望,也会变成压迫,变成喘不过气、透不了风的高墙。
“……可我想试一次。”
再试最后一次。
被所爱之人亲手杀死的不甘,自始至终萦绕在她的心头。这种不甘和愤懑是哪怕她一盆冰水差点废了秦朗都夺不回来的。
她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对她说。
不妨再试一次?万一呢?
秦朗那里失败了是因为秦朗不爱她。
可是崔宜呢?崔宜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或许,她正是为了崔宜这个美好的机会而回来的呢?
宁不羡的面色越来越鲜活。
宁夫人有些同情又有些怜悯地望着这个难得真心展颜的姑娘,她总是面上挂着七分的伪装,三分的楚楚可怜,从未有过如此刻般鲜活。
她无奈地叹了一声:“罢了,你就去撞一次南墙吧。”
“多谢夫人成全!”
宁不羡的脸上露出了重生以来的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她几乎是匆匆地向夫人行了个礼,就转身奔向了那个她已在心中默诵过无数次的路线。
温暖的阳光洒下来,幸福,似乎已经被她握在了指尖。
崔宜的家距此并不远,就在京兆府附近。
她一路急急奔走,就连面纱都没来得及往脸上套一个。
精致的衣裙引起了路人惊愕的侧目,这是谁家的小姐,如此孟浪地在街上奔走,还要不要脸面了?
很快,她到了那道干柴围作栏档的院门外。
崔家如今清贫,生父过世后,一家人从京兆尹的府邸内搬出,租下了这间小院。然而小院虽不大,却看得出主人十分爱惜它。
院中养了些下蛋的母鸡,种了些蔬菜花草。
崔宜熟悉温和的声音从院中传来:“你第一次来,我带你去院子里转转,看看我母亲种的花草如何?你一定喜欢。”
他在待客吗?
宁不羡的嘴角勾起了笑,他刚好在家中,真是太好了。
她正要开口:“崔……”
忽听屋内传来一声温柔的女声:“好啊。”
一盆冷水,忽然朝她兜头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