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宁不羡进店后的半盏茶时间,一辆稍显陈旧的简朴马车停在了萧家当铺前。
杨府位于东市与皇城之间的崇仁坊内。
虽说如今因前朝关系而落魄,但若是杨氏家主肯拉下脸卖掉位于崇仁坊内的居所,估计顷刻间就能解了眼下的囊中羞涩之困。
不过,世家若是会如此行事,就也不足以称之为世家了。
从崇仁坊到西市北端尽头靠近群贤坊的位置,马车要走上至少两到三个时辰。宵禁前夕响鼓六百下,之后各坊关闭坊门,金吾卫上街执勤,抓到乱走的人,每人杖二十。杨家的人即便再晚也得赶在宵禁前回去,所以这个点,怎么也该到了。
果不出所料,杨家的人只比宁不羡预计的时间晚到半盏茶。
铺门一开,外间进来一个容貌清丽,衣着简朴的年轻女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小丫头。看到宁不羡的一瞬,女子怔了一下:“掌柜不在吗?”
宁不羡从篮子里随手捡了把团扇,搁在手中风情万种地送着风:“我是萧家二娘,今日我家郎君不在,我就替他看看铺子。”
女子恍然大悟,连忙见礼:“原来是萧夫人。”
“萧夫人”宁不羡十分热情:“是杨姑娘吧?快来快来,今日又有什么好东西送来?”
听见她说“好东西”,女子的面颊泛起了羞赧:“母亲害了病,急需药材,云清也是不得已才……”
宁不羡闻言,半真半假地试探:“姑娘何须着急?将来只要以杨家的名义出嫁,找个有钱有势的姑爷接着,这一切问题,那就都不是问题了!”
谁知,她话音刚落,女子身后的婢女就已白了一张脸,急吼吼地冲她喊道:“你胡说什么?我们姑娘才不卖身换钱呢!”
“小月!”女子低声喝住了身后的婢女,继而转脸面向宁不羡,不卑不亢地福身道,“小女今日只是来易货,旁的事情都不必多讲了,请夫人替我估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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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经过就是如此,夫人,我猜测,杨家与萧家之间的勾当,杨云清本人应该是毫不知情的。”
宁不羡将两样东西放在了宁夫人跟前,一样是由萧掌柜交出的,刻了宁家徽记的盒子,另一样是宁不羡支付给杨云请的当票金额。
既然是偷摸行事,她自然不能真动当铺柜台里的钱。钱她就先垫上了,事后,她拿着当铺的金额,找宁夫人报账来了。
宁夫人抬眸扫了这个半点亏不肯吃的丫头一眼,将当票递给了梁嬷嬷:“给她拿钱。”
宁不羡笑容满脸。
紧接着,宁夫人打开了刻着徽记的盒子。
这一开,差点没把她气笑来。
盒子里放着一对金银臂钏,臂钏本身不是什么稀罕物,稀罕的是这对臂钏是由常居西北的著名雕刻师王田玉雕刻的金花绣雪纹。
王大师将整个臂钏的圆环部分全部挖空,只用刻刀琢出一片片完整的六瓣霜花相连。霜花的正心镶嵌着晶莹的琉璃碎石,近看雪花片叶精细完整,远照时阳光映照在琉璃碎石上,宛若一串星子。
这对金银臂钏,是宁夫人当初与宁恒成亲时,她的母家作为贺礼伴嫁送来的,世上独一无二,如今,竟被她的丈夫作为新妇的聘礼,送与旁人!
宁夫人撑着额头,眼前一阵眩晕。
梁嬷嬷忙搀住了她,生怕她一时气急,气背过去,不住地给她拍背顺气。
宁不羡安慰道:“夫人莫气,杨云清本人既然不愿意,他们这算盘就难打响。”
宁夫人冷笑不止:“这世家的姑娘,哪一个又是真心喜欢、真心甘情愿嫁与自己夫君的?不都是家族与家族之间蝇营狗苟。就说你自己,难道你是因为真心喜欢沈明昭所以才嫁给他的吗?”
宁不羡一怔,继而轻声道:“即便是真心喜欢的……又能怎样呢?”
她上辈子真心喜欢秦朗,最终换来了什么?
三尺白绫,一句愤怒又惊恐的“天生恶种”。
宁夫人没听清她说什么,皱眉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宁不羡笑着摇摇头,“夫人,咱们现在盒子到手了,也算是拿着了父亲想要休妻的实证,所以,现在面前摆着两条路。”
“第一条,您以此信物为依凭,给您的父兄写信,告知他们,把事情闹大,您可以解气,父亲也会没脸。不过,闹到那个份上,言官大概会以‘有妻再娶’为由弹劾父亲,轻则罚俸降职,重则免官。萧姨娘确实完了,但宁府也完了,我们所有人都完了。”
这是一条看似解气,实则会导致宁府落败的路。
这世间之事就是这般无奈又无解,你再恨那个丈夫,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将他无耻的嘴脸悬在城楼上昭告天下,但你在这世道上的身价地位却又全取决于他。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至于这第二条……”
“行了。”宁夫人木了脸,打断了宁不羡,她慢慢地站起身,“究竟该怎么做,我还不必你一个小辈来教。”
*
当日夜间,宁恒一如往常,傍晚时来到了挽月楼处用饭。
和从前不同的是,从前他来这是来安抚萧姨娘,可萧氏如今失了儿子之后更懂眼色,居然体贴地为他寻来了一门家世清白的新妇。
偶尔有时,宁恒会忍不住在心下惋惜,要是萧氏出身和正妻程氏一般显赫,那该是个多么合格、可亲的妻子。
他已经看过了杨家女的画像,年方十六,容貌清丽,知书识礼,与他十分相配。
萧姨娘建议他给杨氏备礼,宁恒挑挑拣拣,从库房内挑出一对做工精良的金银臂钏,送了过去,至于这个臂钏原本是从何处得来的,他早忘了。
今日,萧姨娘说臂钏已替他送出,不日就可约定定亲事宜,将休弃程氏之事,提上议程。为了庆祝此事,萧姨娘特意着人备上了之前他没吃上的六月黄,亲手蒸了,还采下新鲜的莲子煮成甜汤,请他来品尝。
宁恒兴致勃勃地与萧姨娘在修筑加长后的水中露台处相对而坐,正待开席。
忽然外间匆匆跑进来一名仆役,说是夫人那边派了人过来,给他送来一样东西。
宁恒本就对宁夫人厌烦,此刻被她搅了兴致,不悦道:“何物?若不急,饭后再说。”
仆役将东西送上。
宁恒看清送来的东西,手中的筷子,“啪嗒”一下,滑落到了桌上。
宁夫人居然将送出去的那对金银臂钏,又给他们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
萧姨娘的面上流露出片刻的愕然,因为掌柜的和她吱过声,金银臂钏已经交到了杨家人手里。
她忽然想起之前云棠出事的时候,那副莫名被换的画像,宁不羡在堂上望着她隐秘的笑容,还有挽月楼内消失的阿碧……
她猛地抬头:“郎君,是……”
宁恒扬手甩了她一个巴掌。
她被扇断了话头。
原本鲜美的六月黄因为久久无人动筷,在夜风中发出凉掉之后冰冷腥臭的味道。
宁恒绷着脸,嘴唇有些微抖动:“贱婢!你知道停妻复娶是多大的罪过吗?”
“我……”
萧姨娘明白过来,宁恒这是老毛病又犯了,打算把所有错处全推到她一人身上,去向夫人请求保存颜面了。
宁恒见她呆愣住,心中的不忿愈加强烈。
原本,他与夫人好好的,实在不行就再生一个,或者找个宁氏本家的子侄入赘。这个贱婢偏要提出与杨氏联姻。杨氏自然好,从前的天下望族之首,即便如今落魄了,也比一个西北军户家养出来的虎妇要高贵。
但千不该万不该,这贱婢不该在这件事上出纰漏。
宁恒原本抱了丝侥幸的心理,他想先不急着和宁夫人摊牌讲合离或者休弃的事情,毕竟万一休了妻,而杨氏又反悔,宁恒得罪西北老丈人,又没有望族的门楣撑着,得不偿失。所以他想先看看杨氏的反应,以及陛下对于这些关陇旧贵族的态度。
结果,休妻之事尚未实行,宁夫人已然知道了他与杨氏暗中勾结,眼下,停妻再娶一事一旦闹大,他一要被言官弹劾,二要结怨西北,三要被望族所不齿。
这个吏部尚书,就要当到头了。
宁恒怒从心起,一把掀翻了面前的小桌。
滚烫的湖藕汤照着萧姨娘的腹部径直浇下,汤水浸透了衣服,顺着衣摆一直滚落到了脚踝跟。
“都是你!”宁恒怒道,“本官本以为云棠死了你就应该悔过了!可你恬不知耻,使本官停妻复娶!如今事情败露,你自己去向夫人还有大都护请罪吧!要杀要剐,本官没能力,保不住你了!”
这是打算彻底弃了她了!
她想起来她初怀云棠时,羊水快要破了的时候。
那时她还是个给宁夫人铺床的通房婢子,夫人妒恨她,一盏热茶浇到她身上,茶水和破掉的羊水就一并顺着腿线流到裤跟。那么烫的茶水,她怀着孕,皮都烫掉了一层,身上的皮肤颤抖着,蒸腾出蕴白的热气。
可是郎君不在意。
萧姨娘忽然由衷地察觉到了一鼓愤怒。
他凭什么不在意?
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可是你宁家子?!
我受尽白眼,伏地做小,甚至没了儿子,我为的可是你?!
我儿云棠被夫人害死,你可曾真心有过一次为他鸣冤的想法?!!
可是你都不在意,你在意的只有你自己!
一旦我没了用,你就全然舍了我,不留半点情面!
如此夫妻……如此夫妻!
她以一种极致的,森冷的,蔑视的,宁恒数十年以来从未见过的眼神望着他,令他忽然有一瞬间脊背生了汗。
萧姨娘在他心中,一直是个长得有几分姿色,给他生了儿子的漂亮玩物。玩物会撒娇会使小性子,偶尔与夫人争吵几句无伤大雅的嘴。
她体贴又顺心,乖巧又美丽。
她的眼神永远是柔和妩媚的,带着让他男子欲望得到强烈满足的仰慕和讨好。
一个玩物怎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宁恒有些不安。
他一脚蹬开了萧姨娘。剧痛使她趴在了地上,背过身去,挡住了她的眼睛。
宁恒终于松了口气,他站起身来,淡淡地撂下了一句:“好自为之。”
萧姨娘在狼藉中坐了许久,直到“牛头”和“马面”来扶起她。
此时宁恒早已经走了。
他去找夫人讨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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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据后来的仆役们说,宁恒久违的宿在了宁夫人处。
宁夫人院中并无半点争吵。宽宏大量、大家族出生的夫人在这一刻选择了息事宁人,咽下去这口气,守住了她郎君的荣耀。
萧姨娘在挽月楼的露台上躺了一夜,她在最贴近地底的地方,听着她儿子从地下传来的心跳声。
次日清晨,雄鸡刚发出第一声鸣叫,天将欲破晓之时,京兆府门前闷重的登闻鼓声砸醒了沉睡在夜梦中的一百零八坊。
建路鼓于门外,闻鼓声,则速逆御仆与御庶子。主司不即受者,罪加一等。
京兆府尹莫善行端坐堂上,睡眼惺忪地望着下方跪在地上的妇人:“堂下妇人,清晨击鼓鸣冤,你有何冤屈?”
萧姨娘朝着他磕了一个头,随即平静地抬起脸来:“民妇萧芸,状告当朝吏部尚书,目无法纪,停妻更娶。”
莫善行的瞌睡,一下子就,醒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