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内许多人都以为,宁云棠这一死,萧姨娘大概也就要这么沉寂下去了。
死了唯一的儿子,宁恒心中悲痛,事后又想起那日若是不在席间阻拦萧姨娘,或许云棠便不会死于伤口感染之后的高烧不退。萧姨娘虽说是通房抬起来的,但到底跟了他多年,这些愧疚又随着儿子的逝世,一并补到了她的身上。
于是,他让人解了挽月楼的监禁,得知当日萧姨娘为救云棠几乎于院墙边散尽积蓄,又补送给了她无数绫罗绸缎,金银首饰。
挽月楼在宁云棠死了之后反而热闹了起来。
原本紧闭的大门,如今尽是来往送东西的仆役、小车。
宁府不少仆役们都私下议论,说萧姨娘如今,是沾了死去儿子的光。不过转念想想,即便沾光,萧姨娘这辈子大概也就到此为止了。好生将养到郎君百年之后,再被夫人打发去庄子上苟且余生。
未来的日子,是肉眼可以窥到的茫茫。
而萧姨娘本人,似乎全然不在乎这些。
失去了儿子,失去了未来的她反而像是重新找回了生机。
她将那些送进挽月楼的绫罗绸缎重新穿戴了起来,描眉画眼,贴上了年轻时才爱贴的花钿。什么风雅,什么素净,统统都见它的鬼去!
她好像死了一次再度涅槃重生了一般,每日都是神仙下凡一般的光彩照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第二个宁天彩。
*
“她这是死了儿子之后彻底成精了么?”宁夫人淡淡开口,下垂的嘴角却泄露出了她未说出口的鄙夷。
挽月楼送来本月的开销账目,说是萧姨娘着人将原本只通到寝室露台的水道打通了,要把整个寝房都搬到水上去,说什么她儿子埋在地下,就是至阴接水,靠近水的时候就能听到儿子在梦里喊她。
“什么托梦?”宁夫人轻哼了一声,“托梦托到去水上同男人打滚?下作的东西!”
水上的寝室一修葺好,萧姨娘就着人去请宁恒,说是儿子在地下说想念父亲,请宁恒同他一起守一晚灵。
结果,次日清晨,宁恒快辰时了才从寝室起身,让婢女们去打水换被褥,说是前一夜守灵累了。
一旁的梁嬷嬷斟酌道:“该不会是……萧姨娘这是觉得小郎君死了,想再生一个?”
宁夫人冷笑一声:“或许呢。”
“我倒觉得未必。”一旁许久没有开口的宁不羡忽然开口道。
自打同沈家定了亲,她就常来夫人这边走动。毕竟在沈家面前许下是由夫人养大的谎,哪怕是装,这段时日两人也该装得亲近些。
再加上她原本虽算得上是没怎么受好教养,不学无术,但上辈子在国公府后宅的那十余年,为了与宁云裳争斗,她发奋自学了不少花艺茶道,琴棋书画,看上去倒是和人家百般教养出来的嫡女一模一样了。
有时宁夫人甚至都觉得惊异,宁不羡自小被关在那冷僻的寒水轩内,究竟是从何处习得这些东西的?
但考虑到这丫头一向鬼精灵又爱谋上进,她只能归结于宁不羡早有预谋,一直在奔着出头之日。
不过,这种好的预谋宁夫人并不讨厌,相反,她还挺欣赏的。
一个安分守己不威胁到她女儿,也不侵犯她的府中地位,又能以姻亲为媒介,为府中抬轿的好姑娘,她为什么要讨厌?
听到宁不羡开口,宁夫人转头去听她的意见:“哦?怎么说?”
“萧姨娘今年已然三十有五,我父亲也过了知天命之年,如今再怀孕生一子,且不说她身体能不能承受住,即便承受住了,待不到那孩子长大,父亲便该驾鹤西去。稚龄童子,母亲出身又贫弱,父亲若是不怕自己死后家私被人尽数瓜分干净,才会将后事托付给他们吧?”
宁夫人闻言斥责道:“二丫头!咒骂父亲寿数,自己掌嘴!”
宁不羡笑眯眯地,赏了自己两个嘴巴子。
两人正说话,忽然有婢女自外间匆匆走了进来:“夫人,出事了,宁家宗族那边来人了。”
宁夫人皱眉:“他们这时候来做什么?”
婢女压低声音:“好像是……小郎君的死讯传出去了。”
“不是连丧仪都没大……”宁夫人说到一半,忽然止住了口,她了然地嗤笑一声,“哦,我说那妖精描眉画目的在做什么,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
*
宁府前厅会客堂。
宁恒听说了宗族那边来人,忙不迭地赶来了前厅。
虽说是已为朝廷三品大员,但对于当初供他入京赶考的族人,他仍是抱着一份感恩的赤诚之心。
一入正厅,他便看见两三个后生站在一个鹤发白须的拄杖老者的身后。宁恒一眼就认出了坐着的老者是谁,他惊愕道:“老……老族长,您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老族长转动了那一双浑浊的眼珠子,定在了进堂的宁恒身上:“小十九,出息了啊,当大官住大宅子了。”
宁恒在本族这一辈中行十九,所以老家的长辈一般都喊他“小十九”。
宁恒一脸愧色:“不敢不敢,这都多亏了当年族中诸位长辈们的照拂,没有诸位,何来十九的今日?”
老族长不做表示,只是拍了拍自己身后站着的两个后生的手背:“两个小畜生,干杵在我身后做什么?还不快来给你们的世叔见礼?”
两个后生一前一后,纷纷向宁恒见礼。
“晚生宁致远,见过世叔。”
“晚生宁明志,见过世叔。”
宁恒忙冲二人回礼:“二位贤侄有礼。”
说完,他转身吩咐下人,去给两位远道而来的后生准备些见面礼物。
“见面礼倒是不必……”老族长语调平静,顿了顿,片刻后,他蓦得拔高了声音,喝道,“十九!你可知你犯了何错?!”
宁恒被他吼得一激灵,拱手作揖:“……晚辈不知。”
老族长的拐杖在地上杵得“砰砰”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发妻无子,却不下堂!庶子夭亡,却不发丧!如今家中无后,这诺大的家业你是要便宜了谁家的外人?!”
宁恒一惊,这云棠身死的消息如何传得老家去了?
但他面对族中长辈,不敢多言,只得喏喏称道:“是是是,老族长教训的是……”
老族长横眉向他:“既以知错,那你待何解决?”
宁恒想了想,恭敬道:“如今晚辈身体还算康健,家中尚有两房妾室,来年若是有幸,或可……”
“你如今已是五十有四,纵使身体康健,再幸得一子,百年之后又如何能保得家中幼子以及这偌大家业?!”
宁恒望了眼他身后站着的两名后生,似乎是明白了老族长的来意,正待开口,却被远远传来的一道笑声打断:“我当是谁?原来是族长大人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宁恒抬头看去,只见宁夫人身后跟着宁不羡,自外间大步走来。
宁夫人身上穿戴一新,平日里最忌炎热的她,在这酷热的天,居然系上了当初自西北军娘家嫁来时的虎豹腰带,手腕缠上箍手,往日清凉的长裙也换作了类似军中出行的红裤,一身英姿飒爽,宛若整装待发的女将军。
宁恒错愕:“夫人这是……”
身后的宁不羡挽着宁夫人的手臂笑道:“我看着那些郎君们投壶有趣,就想着试试玩,宁夫人说从前她在军中的时候也常爱投壶,还特意扮了这身给我看看!”
“是啊。”宁夫人虽一身凶猛的西北虎豹纹饰,面上却还是温柔如水的端庄,“老二这孩子喜欢,我就想着把娘家那会儿的装束穿出来跟她闹着玩,结果不曾想族长来了,我一个妇人,还穿着未嫁闺女时的衣裳,真是让老族长见笑了。”
宁恒望着那西北军的虎豹纹:“怎会?多年过去,夫人一点没变,还是和年轻时一般活泼俏丽。”
老族长被宁夫人打断了话茬,有些不满,宁夫人朝他见礼,他也只是冷冷淡淡地点了下头,继续方才的话题:“你如今没个孩子继承家业,就没想过百年后该如何吗?”
不等宁恒接话,宁夫人便笑着接上来:“郎君正值壮年,少不得将来还有子嗣,何须担心百年之后?”
老族长再度被宁夫人打断,终于怒道:“十九娘子!男子说话,何须你一妇人多舌?!”
老族长与宁恒不同,他半点都不忌惮宁夫人西北军府大小姐的出身,在他眼中,生不出儿子,做不好自己主职的宁夫人,连老家圈里养的母猪都不如,好歹母猪都能下崽,还一窝一窝地下。
宁夫人微笑:“老族长,此地是京城宁府,不是长岭县宁氏宗祠。我敬您一声长辈您就是长辈,您莫动气,是我失言,您有什么话不必拐弯抹角,不妨直说。”
她这一番话算是进退得当,既警告了对方莫太出格,又还留了些颜面。
老族长压了压火气,牵着宁致远和宁明志的手将他拉到近前:“那我也不绕弯子了,这俩孩子都在老家过了乡试,我带他们进京一为赶考,二为替你家之事解个围。”
宁恒沉默了,没搭腔,好像已经知道了他要说什么。
但老族长似乎浑然不觉,仍在热心地解释着自己的好意:“你唯一的男丁夭亡,若不想父死子弱,便只能招赘上门。但招赘上门,终归是白白便宜了外人。不过无妨,你这两个世侄品貌皆是上等,又是同宗,你家三女都尚未婚配,让他们各娶一人,亲上加亲,家业也不必外流,岂不美哉?”
美哉?美个屁!美到他们自己了吧!
宁恒看着神色认真的老族长,颇有些哭笑不得:“我家三个女儿,长女云裳,已许给毅国公世子,此女不羡,已许给户部沈侍郎为妻,唯独小女天彩,刚刚及笄,还在闺中。”
老族长的神色一时间青白交替,他一直在长岭县老家,已然许久不与外界打交道了。
前几日,是有人来族中送信,说远在京城的宁家男丁过世,家中再无儿郎可继承家业,他这才从乡中千挑万选出两个过了乡试的年轻后生,想着能够帮着解决后继无人的问题,可谁知宁家女儿居然都嫁了?
老族长沉默许久,才道:“这不是还有一个未嫁的姑娘吗?致远和明志都是好孩子,莫不是你小十九如今发迹了,便再看不起老家亲戚?”
宁恒连忙应道:“当然不是!”
即便他真是这么想的,他也不敢认呐!若是此事传出去,说他发迹之后背祖忘本,不忠不孝两顶大帽子扣在头上,如今他得势时倒是能轻轻放下,可一朝失势,这些风言风语很可能就能直接扒了他的乌纱帽!
不说远的,就说近前事,上任中书令性情残暴,得势时笞死家中婢女、侍妾,连御史都不敢弹劾他,可一旦失了圣心,言官便会将这些陈年旧事翻出来,直接就将这位老中书革职查办,官职一撸到底。
宁恒本就胆小,他权衡了一下,长女嫁与国公,次女嫁与重臣,三女性情容貌原本就都不算出挑,这两个后生虽说现今还是白身,但乡试已过,只要会试能登三甲,榜上有名,封什么官,办什么差,不都还是他这吏部尚书说了算?
如此,舍一个女儿,换一个发达不忘本的好名声,划算。
宁天彩的命运就这么在父亲的一念之下,敲定了。
“好,世叔和贤侄便暂留府中,待会试过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