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暗讽她水性杨花,但沈明昭到底也只是嘴上嘲讽,并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的退亲举动。相反,罗氏似乎对这门亲事异常积极,乐见其成,不出三日,定亲的聘礼便已一抬一抬地送进了宁府大门,甚至,沈夫人和罗氏两人都亲自到了场。
宁不羡在这家中做了十七年默默无闻的庶女,这会儿倒是借着沈家的看重风光了一把,连带宁恒都看她顺眼了几分,不住地夸她有本事。
沈明昭的恩师虽说跟他不对付,但未来沈明昭却是必然会接过户部尚书的位置的,且沈本人又得圣上赏识,那么将来,出于孝道,户部尚书就是他的贤婿,他算沈明昭半个亲爹,他宁恒以及宁家在朝中的威望,必然会更胜从前。
对于宁恒的这些小心思,宁不羡是再清楚不过了。
可她一点都不觉得那只貔貅会在意这些。沈貔貅的孝道对着他亲娘还差不多,对宁恒?算了吧。
可惜只有她这么想,朝中其他同僚都觉得宁、沈二府这次结亲,堪称门当户对,强强联合,未来这户部和吏部这两大尚书台的肥缺,恐怕就要成为连襟了,再加上宁恒的老丈人在西北的军权,宁恒这小子,算是把老婆女儿的光,沾到死了。
家中众人皆在为宁不羡的婚事忙活得热火朝天,唯有萧姨娘郁郁寡欢。
宁云棠绑架朝廷命官,但碍于自家情面,没有罚他太重,只是小惩大诫,拖去打了一顿板子,再关了他半个多月,便给放出来了。
进去的时候还是直挺挺的一个人,出来时却是倒趴在铺板上,掀开衣裳,屁股上没有半块好肉,身上的伤口在牢中溃烂发炎,凑近了,甚至能闻到一阵恶臭。
萧姨娘亲自去接的人,看到这样的宁云棠,她差点没直接悲恸得昏过去,好不容易撑着一口气将人抬回挽月楼,宁云棠却发起了高烧,意识模糊间,她只能听到儿子不停地在嘟囔:“我错了,我错了,别打我,别打我……”
她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拽住“马面”的手:“快!快去请郎君!就说云棠病了,需要即刻请大夫过来!”
“马面”出去了,很快便带回了宁夫人那边的回复:“今日沈家的人来送与二姑娘的定亲礼,前院坐满了人,郎君招待客人,走不开,夫人说,让小郎君再撑一阵子到客人走了再找大夫吧。”
萧姨娘气得破口大骂:“程青漪这个贱人!她自己生不出儿子就要害死我的儿子!她不放,我亲自去求郎君!我就不信,郎君会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顾了!!!”
“姨娘,不可……”
“马面”没有拦住,萧姨娘一个人披头散发的,疯癫癫地奔出了挽月楼。
前院灯火通明,宁恒正在招待沈府的来客,二品诰命夫人和银青光禄大夫夫人一同前来,宁府蓬荜生辉,哪里容得下萧姨娘一个蓬头垢面跑进来的疯婆子?
萧姨娘不知哪来的力气,撞开门口拦截着她的守卫,冲进了正堂,不巧冲撞到了正预备接过小厮递来的点心的诰命夫人。
沈夫人被她吓得惊叫了一声,声音引来了堂上众人的侧目。
宁恒的视线投注过来,看清是萧姨娘之后,深深地拧起了眉头:“又怎么了?”
萧姨娘见宁恒朝她看过来,以为是他终于想起她和儿子了,欣喜地大叫:“郎君!咱们的棠儿被放出来了!您快去看看他吧,他就要……”
“看什么,不是说了让他在挽月楼里好好反省?”宁恒紫着面皮打断了她,唯恐她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宁云棠是沈明昭亲自抓的,那一日还在平康坊的歌楼顶上大摇大摆地行龌龊之事,丢人丢得满城皆知,他才好不容易找回来一点脸面,可不能在沈家跟前再丢一次,“来人,堵了这疯婆子的嘴,将她拖走,不许她再乱跑出来,胡言乱语!”
萧姨娘瞪大了眼睛,厉声道:“郎君!再不去,棠儿就要……唔唔唔唔!”
后面的话,就被全然堵塞在了仆役们捂住她口鼻的抹布之中。
披发,垢面,口中含着脏布,一向自诩“神仙妃子”,以美貌风雅闻名的萧姨娘,何曾如此狼狈过?
沈夫人见状,讷讷地放下了手中正吃着香的芸豆糕:“阿罗,刚才是我叫一声把她要说的话打断了的吧,要不,我跟去看看?”
罗氏怕她乱走,忙一把拽紧了她,低声警告道:“这是人家的家事!别管!”
沈夫人点点头,似乎觉得她说得有理。
罗氏见她不再上紧,也就放心地松开了手。她陪着宁夫人喝了几杯,又去席间转了一圈,回来,却愕然发现,沈夫人的座位空了。
那头宁夫人也看见了沈夫人空荡荡的座位,不明所以:“夫人这是……?”
“哦。”罗氏赔笑道,“嫂嫂贪食,吃多了些甜的,这会儿大概要消化消化去了。”
宁夫人点点头:“原来如此。”
罗氏面上笑得温和,心中却已然在打鼓。
别又闹出什么乱子来吧?
*
萧姨娘被仆役们塞着嘴,一路挣扎着被拖回了挽月楼。
待到了地方,仆役们将人往门内一推,大门一关,厚重的铜锁将院门直接锁死。
萧姨娘脱了桎梏,伸手拔掉了口中的脏布,拼命地拍着门:“我不乱跑了,我不乱跑了,但求求你们告诉郎君,棠儿他发了高烧,生了很重的病,郎君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不会看着棠儿就这么白白死掉的!”
门外,没有任何动静。
萧姨娘顿了一下,扭头对身后的“牛头”喝道:“去拿我的妆匣来!”
“牛头”不明所以,忙不迭地抱来妆匣。
盒子一开,满目金翠,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这些首饰,都是她这么些年靠着年节月例,还有宁恒的赏赐攒下来的。
萧姨娘抹了把泪,一根金簪就扔了出去:“这是去年元月千金坊打的孤品,值五十两银子!你们谁要是去帮我请来大夫,这五十两就是谁的!”
外头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萧姨娘不顾,继续扔。
“玉琉璃金帘步摇,八十五两!”
“雪花赤金臂钏,四十两!”
“宝银石花扳指,二十七两!”
……
她一件一件,不知疲倦地往外扔着,匣子里的光华被她一层层地剥落,一点一点地慢慢黯淡下去,连带着逐渐微弱下去的,还有她儿子病重的呢喃。
终于……
门从外间被人拉开了一道小缝。
萧姨娘已然快麻木的眼珠子,缓缓地转动了过去。
她看到,门外站着那位她在席间发疯时不小心撞到的诰命夫人。
“贵人来此有……”她发僵的声调顿住了。
沈夫人侧身一让,露出了身后提着箱子的大夫。
“刚才我在外头都听到了,是你在找人给你生病的儿子治病对吧?”
萧姨娘的面上现出了求生的狂喜,她扔了盒子,忙不迭地朝着里面的床榻奔去,嘴里念叨着:“我儿不怕,我儿不怕,娘已经把大夫给你找来……”
话音在此处被硬生生地掐断。
沈夫人领着大夫匆匆地赶到了床边。
可惜,晚了。
宁云棠荒唐了一辈子,终于在痛苦中闭上了眼睛,去为自己的前半生赎罪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萧姨娘的口中发出了野兽才会发出的绝望喊叫。
她疯了一样地想要朝堂屋间的柱子扑过去。
她付出了她在这个世上拥有的所有的东西,可依然没能把她儿子的命给换回来。
人世已无半点牵挂,她现在只想和她的儿子一同前往那无间地狱。
“牛头”与“马面”一个束手一个拽脚地拖住了她。
大夫望着愣在一旁的沈夫人,似乎想要听她的指示,但沈夫人没有半点反应。
她半蹲下去,望着双目猩红,不住挣脱想要往石柱子上撞的萧姨娘:“你的儿子肯定不希望你撞死在柱子上,阿骏死的时候就是这么跟我说的,他希望我好好活着。”
萧姨娘不知道她说的“阿骏”是谁,但她听懂了她的话。
于是,她不再挣扎,而是默默地软下了身子,跪在了死去的宁云棠床边。
“牛头”“马面”慢慢松开了手。
萧姨娘痛不欲生的嚎哭,以及沈家诰命夫人的失踪,终于唤来了姗姗来迟的宁恒。
宁恒见到宁云棠已然发冷的尸首,还有那跪在地上指天骂地咒哭的萧姨娘,一夕之间苍老了下去。
疼了十几年,唯一的儿子,就这么没了,说不心痛是不可能的。
他猩红着眼,转头对着仆役们恶狠狠地低叱:“谁让你们不报的?谁让你们拦着他们不准请大夫的?!”
没人敢接话是他在堂上自己下的命令。
是他因为怕在亲家面前丢脸,所以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没人敢说。
仆役们偷偷地将视线转到了夫人的身上,想要从夫人那里赢得一个解决办法。
然而,只这一眼,却为旁人提供了一个不该提供的错误信息。
萧姨娘自朦胧泪眼见抬起头,家中的那些仆役们在宁恒的怒斥之后,纷纷将眼睛转向了夫人,仿佛在提供一个无声的答案。
是谁不准他们报的?是夫人。
是谁让他们拦着不准请大夫的?是夫人。
是夫人,是夫人,全都是那个该死的夫人!
萧姨娘的意识一瞬间就被这些残忍的字句占据了。
贱人!贱人!贱人!
都是程青漪这个贱人!全都是因为她!全都是因为她生不出儿子嫉妒,所以才要害死她的儿子!是这个贱人害死了她的云棠!
她骤然抬起了脸,宛如恶鬼盯着自己下一个将要啃噬的目标一般,死死地盯住了宁夫人的脸。
宁夫人此刻正偏着头,打算为宁恒收拾这个他自己造下的烂摊子,却忽觉背脊一阵凉意。
她警觉之下蹙眉回头,却只看见了萧姨娘埋于掌间,看不到表情的后脑。
宁夫人回过了头:“小郎君身染恶疾,不幸离世,然而正值二姑娘婚期,不宜与喜事冲撞,就不再做排场,简单下葬吧。”
那边宁恒虽为宁云棠之死而悲痛,但云棠毕竟咎由自取,若是在家中起灵堂,办葬礼,与沈家的姻亲怕是也得为此延后,两厢取舍下,他点了点头:“就依夫人说的办吧。”
*
七日后,一方简朴的黑棺自宁府后门运出。
萧姨娘靠坐在运棺的板车上,一双眸子失神地望着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