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不羡哑了嗓子。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这句话,正如她不明白崔宜为什么要这么问她。
在她眼中,她与崔宜今日勉强算是第一次相见,莫说情谊,相熟都算不上,崔宜更是犯不着为她做任何事情。
他说出这样的话,几乎都开始让宁不羡怀疑,他是不是别有目的了。
然而,并没有。
崔宜在没有得到回复之后,就自问自答了刚才的话:“好,我明白了,我留下来。”
宁不羡实在忍不住了:“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她从前觉得所谓情谊,合该是斤两秤的两端,你给我半斤,我还你八两。
秦朗就是如此,秦朗不喜欢她,没关系,她可以为秦朗做很多很多的事讨他欢心,这样他就对她好了。沈明昭也是如此,他有所求,她给他,他保她,公平公正。
她从来没遇见过崔宜这样的人。
这就是他上辈子对他那个商贾出身的妻子好了一辈子的原因吗?
“不为什么啊。”崔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觉得你刚才说的有道理,而且我又不忍心看你一个姑娘被为难,我是朝廷命官,你是平民百姓,拿着俸禄不就该为百姓办点事吗?再说,我也没牺牲什么啊。”
宁不羡咬了咬唇,低声叹道:“傻子。”
她声音太小,以至于崔宜没听清,他反问了一句:“什么?”
宁不羡回神,对着崔宜认真地福了个身:“没什么,多谢崔郎君理解,民女感激不尽。”
*
“崔宜已经答应留下了。二姑娘做得不错,我果然没看错你。”
“嗯。”回程的车马仍旧颠簸,宁不羡靠在距离沈明昭最远的车窗边,闭目养神。
当然了,其实就是不想看他。
刚经历过崔宜那般剖心一般的赤诚,此时被迫与其乘同条船的沈明昭显得那般面目可憎。
沈明昭见她回得敷衍,瞥了她一眼,调笑道:“怎么,崔录事还不死心,娘子只是同他聊了几句,就连魂魄都去了半条了?”
宁不羡睁眼望着他:“他和你我不是同一种人。”
沈明昭嘴角一翘:“恼羞成怒,我猜对了?”
宁不羡重新闭上了眼睛:“懒得理你。”
沈明昭耸耸肩,本来他也不是很在意宁不羡怎么想的。
他继续像是交代事宜一般的冲宁不羡吩咐道:“此前宁夫人已经来府中与家母见过面了,不日就要问吉纳采,不出意外的话,婚期会定在下半年。下半年户部需统理全年事务,顾尚书也将致仕,我公务繁忙,你若那时入府,需记得每日晨昏点卯,除此之外,我那幼弟……”
宁不羡不耐烦地睁了眼:“东家,还半年呢。你在没提前预付我月钱的时候,能不能不要提前把工作布置给我?”
沈明昭顿住,蹙眉:“你在不满什么?”
确实,她现在很烦躁。
她在后悔她上辈子渴求了一辈子的东西,如今却像是指间流沙一般流走了。
因为她的一时不察。
命运好像跟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将她推向了沈明昭,和秦朗如出一辙的沈明昭。
她好像真的不配拥有幸福。
她闭着眼睛,并不回答沈明昭。
沈明昭却是已然懂了:“哦,既想要荣华富贵,又舍不得贫贱真情。崔宜两句话就让你动了心,所以说女人真是好骗,你给她们再多的好处都比不上几句甜言蜜语,早知道这样,我也犯不着捧着你,只要随便动动嘴皮子,你就会对我言听计……”
“停车——!”宁不羡忽然睁眼,用力地砸了一下车窗。
外面的车夫以为里头出了什么急事,猛得一扯缰绳,马嘶蹄鸣,车内一阵天旋地转。
沈明昭狼狈地撑着车窗:“又怎么了?”
宁不羡霍然起身:“车坐累了,我想走回去。”
“你……”
“对了。”即将下车前,她复又折身笑道,“我今天帮你留下了崔宜,算是完成了一件事,希望明天早上睁眼的时候,我能看到东家您送来的报酬,回见。”
说完,她便一甩车帘子,扬长而去。
沈明昭靠坐在车上,许久没说话,看样子,被气得不轻。
半晌,前面车帘被掀开,车夫试探的声音传了进来:“大人……回府还是回衙门?”
“她往哪边走了,在后面跟上她!”沈明昭不悦道,“马上就要宵禁了,万一她在街上乱窜,被金吾卫抓到,还得赖上本官!”
“是。”
车轮再次辘辘而动。
次日清晨,宁不羡睁开眼睛,还未醒转,就听得阿水自门外匆匆而入的脚步声。
她乐颠颠地跑了进来,手里还抱着一只小木盒子。
“二姑娘,姑爷送来的,说一定要亲自交到你手上。你看看?”
宁不羡想起昨晚走时的气话。
经过了一晚上,她气早就消了,冷静下来也觉得沈明昭说得没错。
是她自己找上的沈明昭,明明早就想好了只是一场交易,结果却反而苛责对方不带半点真心,确实有些反复无常,令人摸不着头脑。
思及此处,她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会是什么?珠宝?首饰?还是干脆简单直白点,银子?
都不是。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只玉雕的貔貅,是上好的羊脂玉,拿起来甚至都能看清楚上面滚动的流光。
宁不羡有些哭笑不得。
这是什么意思?是讥讽她和他一样,不过是只贪婪自私的貔貅,还是拿他自己的诨号自嘲,送予她解气?
算了,不重要。
她不在意地把貔貅放回了盒子里。
反正,这东西挺值钱的,将来急需用钱还能当了,挺好。
“对了!这东西送来的时候,郎君还提了一件事。”阿水一拍脑门,似是将将才想起来,“郎君说,今日天气不错,沈夫人想邀请您和夫人一并去京郊凌云寺敬香礼佛,顺带见见您。”
“……”宁不羡面无表情地合上了盒盖子。
她早该想到的,沈明昭手里没有免费的玉貔貅。
*
宁不羡被车子颠得昏昏欲睡。
没想到要么不让她出门,要门就让她天天都在马车上度过。
凌云寺位于京郊最偏远的一座险峰的山脚下,路途遥远,光是坐车就要坐上一两个时辰。
此刻她和宁夫人同乘一辆马车,两两对坐,相顾无言。
宁夫人从上车起就一直闭着眼睛,眼睛睁开的频率比昨晚在沈明昭车上的宁不羡还要低。她似乎很怕热,特意选了一辆大车出来,还在车厢内堆满了冰盒子。七八个小婢举着扇子,照着冰盒子猛扇,冷气灌得宁不羡都快要打喷嚏了。
宁夫人睁眼,瞥了边上一眼:“给二姑娘披件衣服,别冻着了。”
宁不羡立即坐直了身子,对着夫人甜甜地笑道:“您醒了?我特意带了些路上吃的东西,您想尝尝吗?”
夫人撑着头起来:“又是烤梨?”
“不是,是云裳姐姐从宫里带回来的酥饼、点心。”宁不羡边说边示意阿水拿,“云裳姐姐说您不爱吃那些带渣的东西,就全给我了,但我觉得,没准儿您想尝尝呢?”
宁夫人点了点头。
她明白,宁不羡这是故意把云裳抬出来,求她的庇护。这二丫头虽然满肚子阴私,倒又颇为怪异的,比萧氏、宁云棠一流要光明磊落得多。
现下宁云棠入狱,萧氏暂时消停,连这次凌云寺一行,她去请,萧氏也闭门谢客,不去。若是搁往常,她是必然要打扮得风风光光的,到外头去炫耀,她才是家中生儿子的那个。
宁不羡给宁夫人献上了一块红豆饼,随后又自车中固定的托盘上点了一杯雀舌,敬给宁夫人:“赤豆饼性热、过甜,此茶性凉,搭配着吃对身体更好,夫人请。”
宁不羡执壶的手腕微微弯曲,一道与小臂线完全齐平的银线注入壶中,宁夫人一尝,叶片浮开,茶色清澈,香味在唇齿间久久不散。
“谁教你的?”她问茶。
宁不羡笑道:“闺中无事,便坐在屋中自学了。”
宁夫人在心中暗暗点头,原以为老二只是个有些勇气和阴私的莽丫头,看来还是有些上进的心在的。
这么想来,她对宁不羡愈发满意,便开了尊口:“沈家人丁兴旺,不比咱们尚书府,来之前,人可认清了?”
“回夫人,认清了。沈家上下一共三房。我家郎君……”说到沈明昭,她的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羞涩神清,实际上心里一直在对那只貔貅翻白眼,“是长房长孙,还有一位弟弟,名叫银星,据说也是个不错的少年儿郎。郎君生父曾做过太子少傅,然已亡故,不过夫人尚在,夫人身上有二品的诰命。二房是郎君的二叔,官拜银青光禄大夫,有一妻三妾,三子二女,其中一子去年入了翰林。三房是郎君三叔,为苍州刺史,常年不在家,三叔携妻上任,家中只留下一名妾室。沈府顶上头还有一位老太君,是郎君生父,以及三位叔叔的生母,年逾古稀,不过,老太君不喜欢京城热闹,常居青州老家,所以不羡应该不会常在家中看到她。”
宁夫人徐徐开口:“不羡,往常在家中,不过是小打小闹,如今才是你真该上紧的时候了。”
夫人在提醒她,几厢比较之下,长房看似带着品级最高的诰命,实则势最弱,三房没人暂时可以不管,二房实际坐大,如果那位二叔叔和二叔母都不好相与,宁不羡被活吃了也不会有地方给她喊冤。
宁不羡点头:“夫人教训的是,不羡一定好好侍奉婆婆与郎君,不给宁府丢脸。”
都已经收钱了,还能怎么办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