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府大堂之上,气氛无比低沉压抑。
萧姨娘惶恐地跪在下首,不敢直视从方才起就一直阴沉着脸,不发一词的宁恒。
她还从来没见宁恒如此愤怒过。
宁恒发怒时会摔碗、会敲桌子,会直接指着惹他不快的人鼻子骂,可却从不会像今日这般一声不吭,但那面色却难看如恶鬼。她很明白,若不是边上坐了个外人,宁恒怕是会直接扑上来掐死她。
二度作为宁府不速之客的沈明昭,却像是完全没能感知到这份压抑氛围似的,还颇有闲情地品了口宁夫人倒的雀舌,随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好茶。”
宁恒听见他开口,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扯出一个笑来:“沈大人,今日天色已近黄昏,眼下家中诸事繁杂,也不好留你在此用饭……”
“没事,下官不饿。”沈明昭十分悠哉地将他的逐客令给堵了回去,“下官只是来向大人讨一个说法。贵府郎君一介布衣,无半点官职傍身,却敢蓄意绑架、侮辱朝廷命官,还恰恰好绑的是下官的属下,恰恰好嘴快的时候连下官也一并捎带着骂了进去。您也知道,下官心眼小,脾气坏,还爱给下面的人出头,今日若是大人不给我一个说法,我恐怕是不会走的。”
沈明昭虽然在宁恒跟前一口一个“下官”,可那趾高气昂的模样,仿佛他本人是宁恒的天王老子。
气煞了宁恒!
但这一次,宁云棠那小兔崽子惹了大祸,他只能压下这股不快:“沈大人,既然是犬子造孽,如今他下了大狱,要打要罚,听凭大人……”
“郎君不可!”一听到云棠要坐牢遭罪,萧姨娘就痛得连话不合宜都忘了,“郎君,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别罚棠儿,若要坐牢,就让妾身去吧!”
“萧妹妹哪里话?”不等宁恒开口,宁夫人便出声冷冰冰地打断了她,“云棠残害姊妹,绑架朝廷命官,触犯的是朝廷的律法,自然有朝廷惩罚他。至于你这个为娘的,上梁不正下梁歪,自有家法处置,何来抵他坐牢一说?”
“夫人!”萧姨娘已然泣不成声,她知道,宁夫人因为她生下儿子的事情,从来就看她不顺眼,此番云棠下狱,宁夫人必然乐见其成。更何况,他们伤害的是云裳,宁夫人怕是恨不得将他们母子二人扒皮抽筋,除之后快了!
不行,她必须要想办法,救下云棠。
两相其害取其轻,萧姨娘很快打定了主意,冷静下来。
她一个头磕在地上,缓声道:“郎君,是妾身的错,这一切都是误会。”
在场坐着的众人目光一时间都投射到了她身上,原本坐在一旁扮委屈装无辜脸都要扮僵了的宁不羡都暗打了个哈欠,抬起头来听她瞎掰。
“棠儿原本想绑的不是云棠,而是不羡。”萧姨娘闭了闭眼,悔恨的泪水落下,转头便几步膝行,抱住了宁不羡的腿。
“姐姐,我!不是……”谁知,宁不羡一副比她更惊慌失措小白兔的模样,不停地往宁云裳那个方向躲。
宁云裳忙出来护着她:“姨娘,您吓着二妹妹了!她胆子小,您快松开她!”
宁不羡这鬼丫头胆子小?
萧姨娘心内的白眼都快翻天上了,但她仍是维持着面上的懊悔。
“不羡,是姨娘对你不起,姨娘糊涂,没看清那车夫真面目,害你和天彩险些遭了山贼的毒手。夫人不信我,将我关了起来,关我倒是没什么,可棠儿是个好孩子,即便我只是他的姨娘,不是他主母,仍旧敬重我,一心为我出头。他原本是想趁你外出的时候绑了你的,可也不知怎么的,你车上的人,却成了云裳……”
萧姨娘这话看似是在为云棠开脱,实则传达了两层意思。
第一,沈明昭指控宁云棠蓄意绑架朝廷命官,所以把他下了大牢,宁云裳确实是陛下钦封的户部主事,是朝廷命官,亦是沈明昭的下属,沈明昭问跑来责无可厚非。但宁不羡不是朝廷命官,蓄意无从谈起,最多只能算是误伤,这罪过就轻得多,起码不用下大牢了,顶多只算是尚书府兄妹龃龉的家事,这时沈明昭再上赶着来掺和,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第二,宁云棠事先跟踪宁不羡出府的车马,想要捉她,但车内的人却被偷梁换柱,这是在暗示宁夫人和宁恒,宁不羡居心不良,故意祸水东引,真正害云裳倒霉的,是宁不羡。
宁不羡在一旁听得暗暗点头。
唔,看来,萧姨娘这辈子最大的败笔,果然就是生了宁云棠这么一个一无是处的败家子吧?
听她这么说完,宁恒的脸当即便转向了宁不羡:“不羡,你的车上,为何会坐着你姐姐?”
宁恒其实内心深处并不希望宁云棠蹲大牢,毕竟,这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希望宁不羡能够扛下这个过错,他就能顺水推舟,化为自家之事,救出云棠。
宁不羡暗暗瞥了宁夫人一眼,果然,宁夫人的脸色瞬间就沉下来了。
她很理解夫人的情绪。
女人对一个男人的失望,往往不是一瞬间导致的,而是不断被背叛、被辜负、被算计,经年累月叠加而成的,只待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宁不羡下了椅子,跪在堂前,落词凿凿:“父亲,我证明!他们要绑的就是云裳姐姐!不信,您看看那些绑匪们手中拿的画!”
“画?”宁恒一愣。
沈明昭嘴角扬了一下,拍了拍巴掌。
官兵们自门外进了堂上:“大人,这是从那些匪徒们身上搜得的东西。”
宁恒接过卷轴展开,下一秒,眼中流露出巨大的失望。
他又气又无奈地将画轴往萧姨娘身上用力一砸:“贱人!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这就是你养出来的好畜生!”
萧姨娘滚爬几步,拾起画卷定睛一看,愕然道:“怎会如此?!”
他们当时交出去的,分明是宁不羡的画卷,可这画中之人……面目秀美,一身宫内尚宫模样的打扮,赫然就是宁云裳!
宁云裳站起身来,向宁恒陈述道:“父亲,多亏了不羡赶来提前告知我,否则云裳此刻,怕是再也看不到您了。”
萧姨娘怔怔地将脸转向宁不羡。
没了众人注视的宁不羡,收敛起了那柔弱哭泣的模样,一双眼眸如雪地月光般清冷,她嘴角含着笑,静静地望着朝她看过来的萧姨娘。
姨娘,上辈子一手谋划,赐给不羡如此好的良缘,如今,不羡算是还了您的情了。
萧姨娘万没有想到,宁不羡的画卷从出宁云棠书房被送出之时,就被调换了。
那日,宁云棠又强行将阿碧掳进房中糟蹋。
完事之后,宁云棠呼呼大睡,遍身伤疤的阿碧根据阿水的嘱托,偷偷掉包了放在桌上的画轴。
宁不羡给阿碧的回报,是她的卖身契,以及一根当了足以支一个小摊讨生活的金钗。
从最开始赶去皇家驿站时,宁不羡想告诉宁云裳的就不是“姐姐救我”,而是,“我发现了有人要害你,特意逃来告知,求姐姐救我”。
*
此刻的萧姨娘目光呆滞,犹然一只斗败了的公鸡,被宁恒挥手指派来的几名粗使婢子,像拖拽货物一般的拖出了堂上。
沈明昭好戏看完,起身告辞:“天色不早,下官就不打扰了。”
宁恒此刻已是精疲力尽,摆摆手:“沈大人自便,本官就不送了。”
宁不羡一副好姐妹的模样挽着宁云裳的手。
宁云裳久没有回家,她揉着宁不羡因为没有得到好的照顾而瘦得青筋暴起的手:“忙了一天饿了吧?来我院子里,我让人给你做些你爱吃的补补身子?”
“好啊。”宁不羡微笑。
和上辈子水火不容的情敌成了姐妹,感觉似乎也不太坏?
两人正待挽着手一并离开正屋,却听得身后懒懒一声唤:“二姑娘,本官帮你的事情解决完了,现在是不是该换你来帮帮本官了?”
沈明昭自夜色中缓慢踱来,含笑却未笑的眸子紧紧地盯着宁不羡。
宁不羡心下有些无可奈何,早知道这知沈貔貅如此难应付,她就不招惹他了。
然而沈明昭却没有轻易放过她的打算:“二姑娘,烦请就近一叙?”
宁云裳疑惑地挡在宁不羡身前:“沈侍郎,天色已晚,有什么事情不妨明天再说吧?再说了,不羡柔弱敏感,她能帮你解决什么?”
听到宁云裳口中“柔弱敏感”四个字,沈明昭几欲笑出声来。他带着几分暗示提醒道:“宁度支,只会写字算账对策论,可是当不了我的属下的?”
宁云裳面色僵红:“……那是自然。”
眼见着沈明昭似乎要硬拉起宁云裳对她的仇恨,宁不羡连忙出声打断:“没关系,沈郎君只不过是有事找我,我去去很快回来便可。”
她可不想再和宁云裳莫名其妙闹翻,又斗上一辈子了。
她随着沈明昭出了院子,走到大门边。
一路行来,沈明昭唇边带笑,却不置一词,闹得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他要出什么招。
但对方不开口,她也抵死不开,看谁耗得过谁。
沈明昭二话不说,一脚跨离了大门,站在门边笑着回望她。
这下,就连守门的下人都察觉到了不妥:“二姑娘夜间出去,可要备车?”
宁不羡不知道他耍的什么花招,以不变应万变。
“没关系……沈郎君是我……”她顿了顿,面色染上了真实的绯红,一副柔弱顺从的模样,“所以郎君让我去哪儿,我便去哪儿,都可以的。”
沈明昭玩味地重复了一遍:“哦,我要你去哪儿你就去哪儿?”
宁不羡微笑:“当然了。”
她就不信,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多的人证,沈明昭还能把她卖了不成?
沈明昭上前了一步,附到了她耳边。
本朝男子出行多好熏香,且不乏极擅调香之辈,就连宁恒这种年过半百的老头子,都免不了每日早朝让人给自己的朝服上熏香。可沈明昭的身上却除了浆洗衣物的皂角味外,几乎闻不到任何多余的味道。
宁不羡只觉得一股热气在自己的面颊上叮了一下。
“本官只是实在不知道要如何处置二姑娘的那位正在户部做客的老相好,毕竟,二姑娘既赖上了我,我也不好拂了姑娘的面子。”沈明昭一边说,一边满足地看着她面色一僵,顿了顿,他继续道,“不过,来日漫漫,娘子的红杏枝子既然伸到了我的眼皮子底下,本官也只好忍痛给你剪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