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不羡和阿水乘着马车匆匆离开了尚书府。
另一边,早被买通的门房将消息报告给了宁云棠,毕竟,谁也不想轻易得罪尚书府未来的主人。
宁云棠此时正在平康坊中寻欢作乐,听到消息立即松开了怀中抱着的姑娘:“走!我这回要亲自看着这个贱人被卖!”
下属劝他:“小郎君,交给底下的人做就好,您身份贵重,万一……”
宁云棠喝道:“就是因为全交给你们做,才会出现上次那种万一!”
下属不敢再多嘴,只好任由他去。
宁云棠过惯了好日子,天冷怕风,天热怕晒,眼下这大太阳的他要亲自上阵抓人,必定是不肯随着自家的倒霉下属一样在下头暴晒的。他挑了一处最高的地方,遥遥看着,只等宁不羡落网后,他再去跟前趾高气昂地羞辱她。
宁不羡坐在车中,对阿水道:“抬头往上看,宁云棠是不是在落云阁的楼顶坐着?”
阿水回来个头,随即便咯咯笑道:“是呀,小郎君穿了一身好漂亮的白袍子,有七八个姑娘陪着他呢!”
“他穿的那个不是白袍子,是银纹锦,去年上元节的时候,陛下赏赐给三品以上的朝臣的。咱们家得的赏赐,爹便给他了。”
宁恒对宁云棠虽然将“小畜生”挂在嘴上,但到底是唯一的儿子,有什么便宜都紧着他先,连宁云裳也不配和他相提并论。
“这蠢货……”宁不羡在心内暗嗤。
穿着银纹锦,还坐在全城最显眼的高楼上,真是生怕人家不知道他在哪。
有时候她真怀疑,萧姨娘生宁云棠的时候是不是犯了什么大忌讳,所以才让老天将他的脑子摘得半点都不剩了?
她正在心中暗嘲,阿水一拉马缰,对她道:“姑娘,到了。”
此处是皇家驿馆,宁云裳将司户部,不再居住于内宫之中,而她本人也知道家中对她出任前朝官员一事颇有微词,于是便向皇后娘娘请求,任职之前暂居于此。
不远处,宁云棠的人正盯着这边,原本他们是想等着宁不羡下车就直接套走她,可奈何她却将车停在了人来人往的皇家驿站门口,这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待会儿她下了车,就把小郎君给的画像拿出来比对,别再认错人了!”
“放心,咱这眼睛就是明镜,保管错不了!”
正说着,宁不羡下了车。
她的头上戴着一个上车时还未戴上的大斗笠。
“啊,这遮上了还怎么认脸?”
“慌什么!记她身上穿的衣服,衣服总不会有错!”
“对对对……”
阿水那边已经和驿站的人通报过了,不多时,驿馆的人回话:“姑娘请进吧。”
皇家驿站原为各州各县进京述职官员,以及外邦使臣下榻所建。驿站共分为前后两部分,前院是正门,有负责接待入住的门房,以及礼部或者鸿胪寺的官员,门脸朝着大街;后院是马棚和仓库,中间用两个种满了花草的院子,隔开客人的休息区。
宁不羡跟在引路的人身后穿过长廊。
重生归来之后,她还是第一次觉得自己紧张,或许是因为就要见到那个上辈子和她斗了一辈子的女人,所以心下有些难以平复?
“姑娘,到了,二位大人在里面等你。”
宁不羡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这个“二位”中的另一个“二”是谁,门就已经开了。
屋内一男一女,两张熟脸,恰恰好都是她不怎么想看见的。
户部侍郎沈明昭接到陛下旨意,来对即将上任的度支司女主事,进行入职前的事宜交代。
他坐在一脸平和的宁云裳对面,戏谑地望着她笑:“宁度支,你这个二妹妹啊,还真是一天都安分不下来。”
“……”娘的,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的?!
宁不羡难得在心里爆了句粗,但她要现在要装纯洁无辜小白兔,只得隐忍不发。
然而,有一个人却先她一步,严肃开了口:“沈侍郎,云裳虽敬您是长官,但不羡是我妹妹,传闻您与不羡正在谈论婚事,丈夫以如此玩笑、轻慢的语气议论自己的未婚妻子,是否有些不妥?”
……是宁云裳本人了,虽然她上辈子经常是用这种严肃的口气,理直气壮地不给她饭吃,但现在宁云裳忽然这么无理由地维护起她来,她反而有些不太适应。
沈明昭却毫无愧疚地冷笑了一声:“这婚事传闻是怎么来的,宁度支还是问问你们家二姑娘吧?”
宁云裳一头雾水地看了过来。
宁不羡看到了,但她选择了无视。
她默默地掀开斗篷上遮面的纱帘,再露出脸来时,眼泪已然在眶中打转。
宁云裳自小在宫中长大,其实和这个二妹妹并不相熟,但一见宁不羡的眼泪,宁云裳还是慌慌张张地从怀中掏出手帕,给她擦泪,边擦边问:“不羡,你这么急着找我,是家里出什么事情了吗?”
宁不羡吸了吸鼻子,她难得哭得有点犯恶心。
“对不起……阿姐……我是为了之前姐夫的事情……来跟你道歉的……呜呜呜……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宁云裳总算听明白了,她软声安慰道:“没事,没事,我都听说了,是有人往梅子里下了东西,你和秦朗都大意中招了。不羡,姐姐不怪你,当时秦朗闯进去的时候,你一定吓坏了吧?”
宁不羡的心情有些复杂。
*
上辈子的宁云裳并没有这么软声安慰她。
那时候,她对秦朗一见倾心,甘愿嫁与他为妾室,与宁云裳同日入府。新婚当夜,作为妾室的宁不羡紧张地捧着茶水,对着高坐堂上的宁云裳奉上一杯茶:“姐姐,请喝茶。”
当时,宁云裳接过了她的茶水,却并不喝,而是好似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冷冰冰地浇在了地上。
“不羡,别人的郎君你就这么喜欢吗?”这是宁云裳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察觉到羞辱,咬唇不语。
“不羡,你记住,在这府中,我为夫人,而你只不过是一介妾室,日后见到我,就不必叫姐姐了,喊‘夫人’便可。”
她明白,当日的宁云裳,可谓是恨毒了她。
可如今的宁云裳,却也是真心地在维护自己的二妹妹。
宁不羡在心里叹了口气,罢了,过往之事一笔勾销,这辈子她便助宁云裳女官之路通畅顺达,也算是还了上辈子的债。
她抓住了宁云裳的衣袖:“求姐姐救我!”
*
皇家驿站外,宁云棠那边下令来蹲守的人被烈日烤得昏昏欲睡。
驿站门口给贵人们运冰的车辆来来往往,丝丝凉意从冰桶中渗出,蹲守的人舔着干巴巴的嘴唇,只觉得这身下的干草都快要被点着了,他们就是架在火上烤的一只只鸭子。
“娘的,咱们在这里替人家晒太阳,人家七八个姑娘陪着,凉亭坐着,冰酪吃着……真他娘的自在!”终于有小弟开始忍不住埋怨。
老大拍了那个抱怨的小弟一巴掌:“闭嘴,人家是贵人,你算个鸟?咱们不是收了人家的钱吗?”
小弟闭了嘴。
但天气实在是过于酷热,热得每个人的心中似乎都燃着了一团火,焦躁得似乎要破体而出。
终于,驿站的门开了一道小缝。
“来了!”
阿水帮身后戴着斗笠的人推开了门:“姑娘小心台阶。”
一只涂抹着丹蔻的手伸出来,搭在了阿水的手心上,指根柔白细腻,两指间带着薄薄一层茧。
“她们上车了!上车了!快去通知小郎君!”老大压低声音吩咐,“你们几个,按照原计划把路堵了,京兆府的差爷有我熟的,到时候把路拦了,把这俩逼到小道上去!”
“是!”
收到指示的小弟赶往了平康坊,到了地方,鸨母说,尚书府那位小郎君还在楼顶上。
小弟在心里鄙夷地啐了一口,干这种事还张扬得人尽皆知,果然有钱人脑子都有病。
上了楼,眼见着宁云棠把着一个身段妖娆的花娘,正要光天化日行龌龊之事,小弟别过了头,咳嗽一声:“小郎君。”
宁云棠兴在头上,不耐烦道:“什么事?”
“人已经堵到了。”
宁云棠一听,事也不干了,笑嘻嘻地拎着裤子:“走走走!带爷去看看!”
*
宁不羡的马车出了皇家驿站。
马车车厢外乘人的板子,被晒得发烫,阿水跟烧着了屁股似的,把车驾得飞快,似乎想要赶紧回府休息。正欲拐入大街之时,忽然前头撞上了一伙横在路中间打架的地痞流氓。
阿水被骇得猛一拉缰绳,车厢震荡,连带着车内的人也给颠得五脏六腑快移了位。
厢内响起两声“叩叩”的指敲声,阿水回过头:“姑娘莫怕,有人打架而已,咱们等等就是。”
这一等,便等来了京兆府的官差。
此时两头互殴的人脸上已然见了血,任凭官差拖拽就是死不分开。
官差没了法子,只好朝着车子走来。
“哪家的车马?”
阿水正要开口,背后的车帘开了,戴着斗笠的姑娘掀了帘子,对官差开口道:“吏部尚书府,还请您能行个方便。”语调温柔,声音悦耳,一听便是大家闺秀。
官差“连忙”拱手,暗地里却对那头的人使了个肯定的眼色:“抱歉,惊扰了姑娘。不过,此地恐怕暂时要封路,烦请姑娘受累绕行,若有不便,我等可在前引路。”
“不必了,官差大哥们辛苦。”
车帘放下,阿水扬鞭调转马头。
官差的手朝后头挥了挥,打架的人立刻住了手。
他们摸了把脸上的血:“可以了,那边只有小道,把路堵死就是。”
*
阿水驾着车穿过一处满是后街小门的深巷。
深巷尽处,拎着刀,满脸狞笑的流氓将他们堵在了里头。
阿水慌慌张张地想要掉头逃跑,然而,身后又围上来一队人,将她们回退的路,也统统堵死了。
腹背受敌,阿水的手背上起了青筋。
“你们是什么人?敢堵尚书府的车驾,不要命了!”她喝道。
“哟,尚书府的车驾?我好害怕哦。”一个嬉皮笑脸的调笑声自背后传出,地痞们两相散开,民房后转出来一张满面红光的脸。
“小郎君?!”阿水惊呼。
宁云棠大摇大摆地自地痞们身后走出来,随手从怀中摸了钱袋,往带头的人怀里一丢:“去,把二姑娘给我请下来。”
阿水拦在车前大喊:“小郎君,你这么做会遭报应的!”
“报应?”宁云棠哈哈大笑,随即用一种极其猥琐的目光将阿水的周身上下扫视了一遍,“小丫头,你长得也有几分姿色,要是现在舍了你家姑娘……”
阿水狠狠地啐了一口:“我呸!老娘就是跟条狗也不跟你这种残害手足的杂碎混!”
宁云棠铁青了面色:“把宁不羡还有那个丫头都给我带过来!”
车上的人被几个大汉用刀逼得从车上走了下来,阿水被几个人控制住,按到了一边跪着。
宁云棠慢悠悠地踱到了车前:“二妹妹,此一时彼一时啊。”
头戴斗笠面纱的女子站在车前,纹丝不动,也不答他的话。
“当初我娘让宁天彩把你送走,你说那山贼,也算是个草莽英雄,从了人家,你好歹算半个压寨夫人,哥哥给你找了个多好的归宿,你偏偏不去,你说说……”宁云棠阴阳怪气地皱着眉头,“你瞧瞧如今,现在我只能把你割了舌头,卖到窑子里了。唉,你不是要嫁沈明昭吗?沈大人喜不喜欢逛窑子啊?没准儿你们夫妻俩将来还能在窑子里再度重逢呢,哈哈哈哈哈……”
面纱下的女子似乎觉得他恶心,别开了头,那副又鄙夷又怜悯又嫌他污眼睛的模样,恍惚间竟让宁云棠想起了小时候,抱在夫人怀里的宁云裳,也是用这种奇怪而又高高在上的眼神瞧着被父亲训斥“无能”的自己。
该死,这两个恶心的女人,都应该被卖到窑子里,被千人骑,万人上!
“好啊,有骨气!你哥哥我,就喜欢有骨气的人!”宁云棠怒极反笑,“等你到了窑子里,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说着,他一把掀掉了女子头上的斗笠。
宁云裳冷淡严肃的脸,自面纱之下显露。
宁云棠完全失算,吓得一个踉跄栽倒在地,倒着往后爬了好几步。
“你,你,你不是……”他有些面色扭曲,“云裳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宁云裳看也不看他,只是朝着一旁高声道:“沈大人,强抢民女、蓄意拐卖,绑架侮辱朝廷命官,是何罪过?”
宁云棠闻言一惊:“沈大人?”
“这个啊……那就先打入大牢,听候发落吧。”
民房后面的门轰然洞开,沈明昭带着一大队官兵,自门中走了出来,身旁还跟着“不敢相信”的宁不羡。
“天呐……”宁不羡捂着嘴,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差点没把宁云棠的鼻子气歪,“云棠哥哥,你为什么……”
沈明昭瞥了一眼身旁做作的宁不羡,随即又收回目光:“宁小郎君,刚才说过的话,你就到京兆尹大牢里再去说一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