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旬关雎宫用例三百七十五两六钱,其中膳房用例七十二两五钱,东厢小厨房修缮一百三十两,帷帐折新用布为南疆贡棉,长七尺,宽五尺八钱……”更漏滴答,伴随着不断作响的算盘声,说话的女音声调不紧不徐,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看着边上奋力书写的小女吏,忽然她停了一下,“这里不对,这一行计的是绢布,而你这写的是贡棉的数字……”
“哎呦,又错了!”小女吏懊恼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着有些颓丧地放下了笔,“连记个账都能记错,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像大人这样厉害的女官啊……”
“你已经比我好很多啦。”说话的女子笑了笑,“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比你犯的错还要多得多呢!”
“宁大人您可别谦虚了,王女史说过,您是她带过的最优秀的女官,别说这种简单的算账了,就是对策也全然不在话下……”
“好了,算数都堵不住你的嘴!”说话的人随手捻起一个梅子,塞到了小女吏的口中,“再给你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做好完整的账目来给我检查。”
“是!”
两人正说话间,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说话的人闻声起来,惊讶地发现门外站着一个内侍总管并两名小黄门。
领头的老太监拖腔拖调:“你们这里——哪位是宁尚宫?”
说话人温声行礼:“尚宫局宁云裳,敢问总管,可是陛下有文籍需要尚宫局出纳印署?”
老太监笑得满脸横肉:“宁尚宫大喜!陛下宣您紫宸殿内西暖阁觐见呢!”
宁云裳眼皮跳了一下,低着头开脱道:“近日已近旬末,而尚宫局内尚有十余宫室的本旬账目未核算归册,臣唯恐耽误了正事,不敢懈怠,故……”
老太监似乎早知道她会推脱,憋着笑:“宁尚宫,皇后娘娘也在紫宸殿等您呢。”
果然,宁云裳一怔,继而有些疑惑地反问:“呃……皇后娘娘也在?”
老太监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对她道:“宁大人,放心吧,不是您想的那样,是真有天大的喜事等着您!”
宁云裳面上有些赧然,她还以为这是陛下又动了什么将她收入后宫的心思,吓得赶紧找借口,只想避而不见,不过眼下看来,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
于是她微笑:“那烦请总管前面带路了。”
*
紫宸殿,西暖阁。
大俞的一双主人并坐明黄色盘龙舞凤长榻之上,中间只以一个小小的几案隔开。宁云裳还没进门,隔着老远就看见皇后偏过头,似乎在低声对皇帝笑言着什么。宁云裳的背上出了汗,但还是硬着头皮往里走。
“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大俞的陛下如今已过不惑之年,作为一个皇帝,他已经在权力的顶峰坐了整整十八年,心境从最开始的少年意气,大展宏图,到如今收敛锋芒,心思变得愈发令人捉摸不透起来,就连跟在身旁多年的内侍总管,偶尔也会猜不出他今日的晴雨。
“平身,抬起头来。”
宁云裳听着上方的声音,正要起身,忽又听得一句严厉的:“听说当初你决意不肯参加后宫遴选,这是为何啊?难不成,你很不愿意做朕的嫔妃?”
“陛下恕罪!臣不敢!”宁云裳被这一句话的泰山威严,压得跪了回去,“臣自认姿容鄙陋,才识品貌更是比不上京中各位从小家中精心教养的贵女们……”
“咱们京中女子表率若是都这么说自己,那旁人更是连脚底的尘埃都不如了!”皇后笑着打断了她,继而又转头对皇帝道,“好了好了,咱们也别吓唬宁尚宫了,人家宁尚宫心有所属,陛下身为君子,难道要夺人所爱?”
“哈哈哈哈哈……”方才的威压顷刻间卸去,皇帝捋了捋颈上长须,“说的是啊,那毅国公家的小郎君,年轻俊秀。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呵呵,陛下说笑,这毅国府在您口中都成了板屋了?”
两人玩笑开得自若,下方的宁云裳却不明所以,有些惶惶然。
“好了,说回正题。”皇帝终于正色,“前段时间礼部组织新一届的新科选拔,誊卷人手不足,便借调了尚宫局的几位尚宫帮着一同誊抄考生试卷,礼部的周尚书可是对着朕把你一通夸奖啊,说你的字不光工整,还苍劲有力如铁画银钩,誊抄之余检理阅卷,文辞练达,条理明晰,于诸事上均自有见地,只留在后宫之中管这胭脂水粉,实在是可惜……”
宁云裳虽低着头,但听着听着,一双眼睛却愈渐明亮起来。
“你既擅长理账,户部尚书顾明准明年就要致仕,他那个学生脾气太傲,接不好他的位置。你去下面做他的主事官,帮着辅佐,最主要的是按住他,别让他太出格。”
宁云裳怔怔然抬起头,似乎有些不敢置信,难道,陛下的意思是,允许她一个女子去前朝……
“宁卿。”皇帝含笑,“女子于前朝为官,必然会招致无数非议,此举前无古人,望你能开个好头。”
*
宁府。
宁恒正坐在书房中看书,宁夫人在替他磨墨,忽然听得外间传报:“大人!夫人!宫中传来旨意,皇上要将大小姐擢升为户部度支主事,入前朝为官!”
“什么?!”宁恒手中的笔滑落纸上,晕出好大一朵墨花。
宁夫人研墨的手也随之一顿。
“荒唐!”宁恒怒道,“陛下是如何想的?云裳一个姑娘家,不好好等着年龄到了放出宫来与国公府完婚,抛头露面的去前朝做什么官?!即刻更衣,我要入宫去觐见陛下!”
“郎君息怒!”宁夫人拦住他,“你这才刚被御史们弹劾完,如今陛下的旨意刚下,你就去驳他的面子,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怎么?难不成你也觉得陛下的旨意下得对,云裳该去做这个劳什子的官?你以为前朝是什么绣花养草的地方?那是勾心斗角,稍有不慎就能牵连全家老小的虎狼之地!岂是一介妇人可以踏足的!”宁恒甩开她的袖子,怒斥道,“都是你说要将她送入宫中教养,呵,如今呐,我宁家牝鸡司晨的骂名,怕是甩也甩不掉,要遗臭万年咯!”
宁夫人被他大力之下甩得一个踉跄,腰板撞在柜子上,发出好重一声闷响,吓得一旁的婢女赶紧想来搀扶。可宁夫人挥开了婢女的手,下一秒便径直跪下:“妾身管教失职,郎君若要打要罚,便全冲妾身一人来,但还请郎君切莫冲动,冲撞了陛下!”
宁恒见她跪下,本碍着老丈人的面子想拉她起来,但想来又气,几番纠结之下,只干硬道:“带夫人回房!大小姐的事情,本官自有定夺!”
说完,他便拂袖而去。
梁嬷嬷见人走了,忙过来搀扶宁夫人起身。
宁夫人虽身体硬朗,但腰上那一下也是撞得一片乌青,一扯就疼,梁嬷嬷心疼道:“夫人,您当初不也是希望大小姐尽早与秦郎君完婚,将来入主国公府吗?如今又是为何要去顶撞大人呢?”
宁夫人被搀扶着慢腾腾地起了身,腰背上那道口子隐隐作痛,扎得她一阵心寒。
都说是二十年夫妻,可宁恒方才怒极之下推她的模样,她瞧不出半点夫妻的情分。
“呵。”她冷笑一声,“是啊,当初是当初。可我如今只要一想到,若今日被陛下册封的不是云裳,而是那个姓萧的生的草包,他必不会如此愤怒失态,而是会兴奋得恨不得大宴宾客,吹嘘他们家中有幸,不过是因为那草包是个男丁,而我的云裳是女孩……一想到此处,我便愤恨难平。”
是啊,这些年,萧姨娘能在府中张扬跋扈,处处与她争锋,全因为她生了那个唯一的草包儿子。
早年间,宁夫人为了与其抗衡,也曾疲于四处求访生子秘药,可求不得就是求不得。久而久之,她也便厌了,倦了。年轻时候的暴脾气和小性子如同被刀刃削平的顽石般,慢慢圆润通透,宁恒惊喜于她学会成熟了,懂得敬重郎君了,其实,她不过是心死了。
“叩叩。”门外忽然传来了两声轻响。
宁夫人绷直了背,抬头看向门外。
一旁的梁嬷嬷看到门口站着寒水轩的阿水,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阿水的手中提着一个红漆食盒:“二姑娘感谢夫人那日替她做主,所以让我送些东西来看夫人。”
宁夫人早已恢复了往日的端庄,她示意梁嬷嬷过去拿东西,嘴上却淡淡道:“你们家二姑娘给我送东西,不送去主院,却跑到郎君书房里来?”
阿水尴尬地笑了一下,夫人的敏锐让她无处遁形。
梁嬷嬷将盒子接了过来,对阿水道:“回去吧,二姑娘前几日受惊了,晚些时候夫人会着人去瞧瞧她。”
“是。”
阿水走后,宁夫人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一个烤过的被切开两半的青皮梨子,一半生的又酸又涩不能吃,另一半梨肉表面淋了蔗糖,被火烤得焦黄酥脆。
宁夫人看着这两半古怪的梨子,嗤笑了一声。
*
当日晚些时候,寒水轩内收到了宁夫人送来的回礼,是一小包名贵的雀舌茶叶,送来的婢女对宁不羡道:“夫人说,天气炎热,烤梨子吃多了未免上火,夫人让二姑娘尝尝此茶,可以清心降火。”
婢女走后,宁不羡对着一脸茫然的阿水笑道:“夫人嫌我多嘴,拒绝了我的提议。”
阿水不解:“您向她建议什么了?”
宁不羡笑了笑,没回答,只是道:“……看来还不够。”
如今夫人与宁恒的关系就像是那被一切两半的梨,往昔恩情早不可追,而因为夫人身体不能再有孕,将来被萧姨娘和宁云棠欺侮,只是时间问题,此刻已到了当断则断的地步了。
但夫人拒绝了她,嘲讽她多嘴多舌,不该插手她不配管的事。
宁不羡倒不是真心想替夫人考虑,只是眼下萧姨娘定要治她于死地,她只能站到夫人那边,才能求得一线生机。
她当机立断:“阿水,走,我们现在立刻出府!”
“啊?”阿水错愕,“可是,小郎君的人不是……”
“机灵点,不要车夫,你来驾车,他们抓不到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