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昭定睛一看,随即便皱了眉,来人是崔宜。
崔宜似乎是直接从京兆府堂上跑出来的,还穿着录事的官服,整个人跑得气喘吁吁,连头上的官帽都跑歪了。
他本想当面找宁不羡问清楚,奈何宁府众人围着他没机会近身,跟出来之后又恰好瞥见沈明昭官轿路过,一时间头脑发热,追了出来。
“崔录事如此着急找本官,是有何事指教?”
崔宜扶正了官帽,不卑不亢,朗声道:“下官心有疑惑,想请大人解惑!”
沈明昭的从官见他态度并不恭敬,有些不悦:“崔录事,当街阻拦上官车轿,是为失仪,沈侍郎很忙,还有公务要处理,若是没有要紧的事情,还请你走正常的述职流程……”
崔宜怒道:“上官便可私夺下官之妻,连被当面质问一声都不行吗!”
从官瞪大了眼睛,这疯小子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此地身处闹市,路上来往百姓众多,崔宜又怒极攻心,那一声质问极响,引来周遭不少窥视侧目。
沈明昭一时有些头大,这傻小子到了这份上居然还被蒙在鼓里。
他不想再做过多解释,放下轿帘:“起轿。”
崔宜见他不肯多言,以为他是心虚,心下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想,他怒道:“沈貔貅——平日里苛刻待人、雁过拔毛也就算了,今日就连人家的妻子都不放过吗!”
一旁的从官听得握轿帘的手都抖了一下。
沈貔貅……
苛刻待人……
雁过拔毛……
他最近被圣上讹诈、被百官追着骂,脾气本来就越来越不好,你没事说大实话戳他肺管子干嘛!这不找死吗?
沈明昭掀开轿帘,皮笑肉不笑地道:“崔录事很想同本官聊聊是不是?”
崔宜没想到他真回头了,一愣。
“行啊,那跟莫府尹说一声,带走吧,好好聊聊。”
说完,他甩下了轿帘。
*
另一边,宁府。
宁不羡躺在床上,听到外间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她睁开眼睛,果然,是阿水从门外钻了进来。
确定好门关严实了之后,阿水才低声道:“好了,姑娘,不用装了,人都走了。”
宁不羡翻身起床,活动了一下躺麻了的四肢。
自昏迷归府,整整一个下午,诊脉、扎针、汤药,走完了全套流程,她愣是眼皮子都没动一下,终于宁夫人开了金口,让众人离开,放宁不羡好好休息,说不定休息一下,就自己醒过来了呢?
“二姑娘,一个好消息,老爷把这次的事情全权交由夫人处置了。”
宁不羡心下琢磨,宁恒不过问很正常,息事宁人、家丑不外扬、维持府内表面和谐,是他的处事习惯,但将此事全权交由宁夫人处理,那就是暗暗有偏向了。
萧姨娘事先应该没想过宁不羡会平安回来,还把事情闹到了京兆府那儿去。
她的原定计划应当是宁不羡和宁天彩一并外出,结果宁不羡中道下车,就此失了踪迹,而宁天彩和车夫四处找寻不到,只在郊外找到了她的衣服残存布片。
京郊多山匪,姑娘家被人掳走,即便有命回来了,想必清白也保不住了,将来只能送去庵子里出家为尼,了此残生。真是好恶毒的算计!
萧姨娘就没想过宁不羡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能逃过她的仪情花,所以善后之事做得漏洞百出,明眼人都知道车是她的,可车夫却把车错开去了那么远的地方,要说这其中没有她的指使,怕是没人肯相信。
宁恒默认由宁夫人来处理此事,想来也是明白这一点,以宁夫人和萧姨娘的关系,必然要对她施以严惩。
“夫人怎么罚的她?”
阿水撇嘴:“别提了,那萧氏嘴巴可紧了,咬死自己不知道,硬说是那车夫勾结山匪绑架二位姑娘,为了图银子,她对这件事情毫不知情。”
“那车夫呢?”
“死了,据说是绑架失败事情败露,怕被官府抓,就上吊自尽了。”
“呵。”宁不羡冷笑了一声,“她动手倒是快。”
“夫人没找到她的证据,但还是罚了她个驭下不力的失职之罪。眼下,萧姨娘已被罚了月钱,禁了足,关在自己的院子里呢。”阿水道。
*
宁府,挽月楼。
萧姨娘的住处和她那辆别出心裁的马车一样,都带着十足的讨巧意味。
挽月楼三面临水,恰恰好建在宁府的内池边,寝室内有露台,一路延伸至池面。夏日傍晚,明月将升未艾之时,萧姨娘常在露台上摆一小桌,备上一壶黄酒,几只螃蟹,几色果品,请人邀宁恒来此赏月。两人坐吃湖鲜,看着远处近处脚底嬉戏的游鱼。
今日盛夏,萧姨娘仍旧在露台上摆下了一桌湖鲜宴。
新捕上来的螃蟹开了壳,只取内里蟹黄用酒蒸了,肥硕的鲈鱼片成片,再以姜片、茱萸佐料,熬制成一盆鲜美的鱼汤。
她静静地靠坐在栏杆边,望着那鱼汤的雾气在夜风中渐渐散尽。
“姨娘,老爷那边回话,说是已在许姨娘那里吃过了,让您自己吃吧。”婢子一边小声说道,一边偷偷去瞄萧姨娘的脸色。
她似是早有所料,平静道:“嗯,知道了,把这些都倒了吧,我不爱吃湖鲜。”
“是。”婢女听到命令,正打算将桌上的佳肴撤下。
“撤什么撤!他不吃我吃!”一道愠怒的男音打断了婢女的动作,今日这露台内较往常多了一个身影,那人正要伸手去拿那螃蟹,就被萧姨娘“啪”得一下打掉了手。
“吃什么?你一吃就浑身起红疹,忘了?”她叱道。
“反正我爹每次来,只要我在,你也让我陪着他一并吃,那时怎么就不怕我长疹子了?”
萧姨娘低喝:“住口!那是你爹!”
宁云棠自暴自弃道:“我不过就是个承不了家业的庶子!连宁云裳一个女人都能骑我头上,现在咱们被圈禁此处,那个老女人是不可能让我们翻身的了!”
萧姨娘见他如此,只好苦口婆心地祭出她的老生常谈:“宁云裳不过一个女人,你是男子,将来你爹百年之后,这偌大的家业都是你的。你且忍这一时,没事常去你爹跟前卖个好,多和他说说体己话,以他在朝中的建树,宁云裳尚且能做女官,你可是他的亲儿子,混个一官半职的,不是理所应当?”
听到这话,宁云棠心下稍安了安,随即又嬉皮笑脸地凑上前:“那将来我若是继承了家业,平康坊的那些姑娘,我是不是想要几个就能要几个?”
“那当然,谁要是敢不从我儿,我便着人将她绑了送过来,量那旁人也不敢多咱们尚书府的嘴!”
宁云棠哈哈大笑起来。
萧姨娘吩咐人将桌上的湖鲜撤了,换上了云棠喜欢的菜色。
她一边怜爱地给他往碗里捻菜,一边道:“你看,虽说咱们被禁了足,但你爹还是看重你的,咱们院里的吃用,可是一样都没少。”
然而她刚说完,“牛头”便匆匆跑了进来:“姨娘,夫人那边把咱们支账的册子给退回来了!”
萧姨娘拧眉:“为何?”
“夫人说了,若是府内的吃穿用度,姨娘想用多少就用多少,一样都不会短了您的,但是东市那边的铺子,是您娘家弟弟的,尚书府里的银钱,不能给您娘家弟弟的铺子支账。”
“给了她脸了!”萧姨娘这边还没做什么表示,宁云棠倒是先拍了桌子,“一个生不出儿子的老妖婆,将来还得在我的手下讨生活,现在不过暂时拿了个管家的权力,就这么拿腔拿调。娘!你看到没有!不能再这么忍下去了!咱们要是不主动出击,将来万一那个老妖婆真的说动我爹把家业给了宁云裳那个贱人,咱们俩的未来,就全完了!”
“我又何尝不知?”萧姨娘沉吟,“可如今我落了把柄在她手上,那个老二一日在我这眼前晃悠,那个把柄就一日在她手上……”
“那我帮着娘把老二除掉不就好了?”
“我儿有何妙计?”
“妙计算不上,只不过是今日路过市集的时候无意间听到了一则传闻。”宁云棠的脸上露出些许隐秘的笑意。
“什么传闻?”
“户部侍郎沈明昭和京兆府录事崔宜,这两人为了咱们家这位二妹妹当街争风吃醋,差点打起来,崔录事更是当面斥责沈侍郎夺人妻子,最后被沈大人给扣押,抓回户部去了。”
萧姨娘疑惑道:“那日及笄礼的时候我就在奇怪,你说老二一个还未出阁的姑娘,到底是怎么认识这些外男的?”
“呵,说不定她就是个放浪的贱货!那日咱们在梅子里给她下合欢散,没准正合了她的意,只不过是看那毅国公世子不愿娶她,这才反咬一口,装什么清白无辜!”宁云棠冷笑,“她如今的倚仗,不过是夫人想要用她去结沈家的亲,没了沈家,她什么都不是!”
“我儿想坏了她与沈家的婚事?”
宁云棠常年混迹京中各色赌馆、花楼,脑子里有的是下作法子:“之前娘失手,不过是因为那找来的蠢劫匪不认脸,京郊路遥,路上变数太大。那花楼、赌馆里,到处是被挖了舌头不知从何处买来的姑娘,谁知道她们是谁?谁在意她们是谁?这京城巷坊啊,可远比深山老林更能让一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在京中各坊都有相熟之人,只要那老二敢出门,我就保管她有去无回!”
*
“哦?他们真是这么说的?”
宁不羡放下扇炉的小扇,今日她烤的不是梨,是柿子。烤过的柿子芯由将软未软变得在口中绵软香甜,几欲化开,甜丝丝的,滑溜溜的,皮一掀开,红色的肉就几乎要从手上掉下去,她吸了一口到嘴里,热得不住哈气。
“嘶嘶——好烫!给!”她又大方地分了阿水一个。
“谢谢姑娘!”阿水接过柿子,放在嘴边呼呼地吹,“对啊,我问了挽月楼的阿碧,她听到的就是这么说的。”
自回来之后,宁不羡就一直让阿水盯着挽月楼。
上辈子她和宁云裳斗法,阿水是最大功臣,如今亦然。
挽月楼没什么漂亮婢女,因为有漂亮的也都被宁云棠给糟蹋了。要真论骨血,宁云棠的后嗣血脉怕是比他老爹要兴盛得多。所以阿水想要撬挽月楼的墙角,实在是太容易了,直接找院子里最漂亮的那个就是,肯定是苦主!
“把我卖到烟花之地去?”宁不羡边擦嘴边笑,“是啊,宁老二一介无母孤女,命如草芥,爹不疼娘不爱,自然是任人欺侮。”
“姑娘……”
“不过,我这条命贱,自然就有人的命金贵。我若是将自己和那金贵之人的命绑到一起,救我这贱命一条,也算是捡了天大的便宜。”宁不羡说完,垂下了眼眸。
回来了这么久,她也该去会会,她那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