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梅花断魂

中国古代文人骨子里十分喜爱梅花的傲骨凌寒精神，千百年来，留下来数不清的吟诵梅花的优美诗词。尤其是到了宋朝，文人们对于梅花表现出一种超乎寻常的偏爱。其中最为杰出的代表人士，当然就是林和靖了。林和靖逝世九年后，一个男童在四川眉州出生，他就是后来的大文豪苏东坡。东坡喜爱梅花，更是把林和靖当作精神偶像，对他的道德文章推崇备至。东坡对林和靖的咏梅诗评价极高，曾有人质疑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说这句诗并非特指梅花，也可以用在杏花、桃花，甚至梨花身上，苏东坡回答：“可则可，但恐杏、桃、李不敢承当耳。”

苏东坡敬重林和靖，尤其喜爱梅花，一生做了很多首吟诵梅花的诗词。与前人不同的是，苏东坡赋予梅花生命，更赋予它人的品格。在他的笔下，梅花不是植物，已变成了傲骨铮铮的君子和不畏严寒的斗士。后来，苏东坡在总结前人的基础上，首先提出了“梅格”一说，为梅花注入了灵魂。那么，苏东坡为什么如此热爱梅花呢？这大概和他坎坷不平的人生遭遇以及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有着重要的关系。

元丰三年（1080年）的大年初一，北宋首都汴京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鞭炮齐鸣，大家都沉浸在浓浓的节日气氛里。苏东坡因为乌台诗案，在御史台被关了整整一百三十天，经过多方营救，终于从监狱走出来，呼吸到新鲜自由的空气，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宋神宗虽然赦免了苏东坡的死罪，却把他贬谪到偏僻荒凉的黄州。新年本来是家家团圆的节日，苏东坡却不能在汴京做片刻停留，必须立即启程。苏东坡生在四川眉州的一个书香门第，二十二岁考中进士，他的才能受到大臣欧阳修、梅尧臣的赏识，从此在政途上可谓一帆风顺。虽然大家都公认苏东坡文章盖世，但他多少也有些恃才傲物，在官场上不懂得藏晖，遇事锋芒毕露，尤其是多年来旗帜鲜明地反对王安石变法，最终使他深深地陷入了乌台诗案这场文字狱中。乌台诗案是北宋官场的一场政治灾难，也是苏东坡人生旅途上遭受到的第一次重大挫折。当时苏东坡已经四十五岁，政治理想破灭，更让他自责的是，因为乌台诗案，包括司马光、张方平、王巩、王诜等众多师友都受到牵连。黄州山高路远，苏东坡又是戴罪之身，在御史台差役的监督下启程了，天寒地冻，顶风冒雪，吃尽了苦头。在旅途中，苏东坡静下心来仔细思考检讨人生，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自己几乎走到了穷途末路？他慨叹“平生文字为吾累”，一路上深深地陷入了痛苦的思索之中。正月二十，来到了湖北麻城的春风岭，当时雨雪交加，天气十分阴冷。突然，一株正在盛开的梅花闪现在面前。在荒郊野岭，一树野梅忍受着风雪的摧残，竟然开得如此娇艳，东坡触景生情，由梅花联想到自己的遭遇，百感交集之下，随口吟出《梅花二首》，其中一首是这样写的：

春来幽谷水潺潺，

的皪梅花草棘间。

一夜东风吹石裂，

半随飞雪渡关山。

苏轼赞美梅花超凡脱俗，远离尘世喧嚣，顶风冒雪毅然开放。“的皪”是鲜艳亮丽的意思，说一朵朵靓丽的梅花在杂草荆棘丛中热烈地开放，显得那样骨骼清奇、卓尔不群。接着，诗人由梅花又联想到自身的遭遇，自己以身报国，可是却得不到朝廷的赏识，更不用说重用了，就像眼前的这一树梅花，空怀满腔抱负，却不知关山何处，只能寂寞地自开自落。这首诗表面上写梅花，其实苏轼在感慨自己的不幸遭遇。虽然遭受小人的陷害，但绝不与世俗同流合污，要像圣洁的梅花一样傲然绽放，静静地等待春天的降临。

苏轼于二月初一到达黄州。二月初十，他乘着酒兴用狂草写下了上面这首咏梅诗。诗写好八十八年后，即南宋乾道四年（1168年），成都知府汪应辰将陆续收集到的苏东坡墨迹三十卷，在成都西楼镌刻成碑，制成拓片，以广布东坡书艺，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西楼帖·苏帖》。三十年后，蒙古大军南侵，这批石刻全部毁于战火，所以今天能够看到的《西楼帖·苏帖》拓片都是国宝级文物。值得庆幸的是，今天幸存的《西楼帖》中，就有东坡所写的梅花诗。一起来欣赏这件拓片，前两行起笔平稳，还是行书的笔意，当写到“间”字时候，东坡已经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情绪开始跌宕起伏，行笔也变得狂放起来，尤其写到“飞雪渡关山”这最后五个字，东坡的情绪近乎失控，酣畅淋漓中尽显他高超的狂草用笔技巧。东坡很少写草书，他说“吾醉后能作大草”，遗憾的是，这件草书的真迹早已不知去向，《梅花诗帖》拓片就成了苏东坡唯一传世的狂草作品，对研究他的书法演变具有极其重要的文献史料价值。

宣统年间，《梅花诗帖》被金石学家端方收藏。端方以后，该帖于民国初年归大总统徐世昌所有，现在珍藏于天津艺术博物馆。

元丰四年，苏东坡来到黄州的第二年，这年正月二十，东坡去岐亭送朋友，突然想起一年前遇到的那一树盛开的梅花给自己带来的心灵震撼，欣然写下一首抒怀诗，这就是著名的《西楼帖》中的《往岐亭诗帖》：

十日春寒不出门，

不知江柳已摇村。

稍闻决决流冰谷，

尽放青青没烧痕。

数亩荒园留我住，

半瓶浊酒待君温。

去年今日关山路，

细雨梅花正断魂。

——苏轼《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于女王城东禅庄院》

诗的开头四句写的是黄州早春的景色。原来经过了一年多的自我疗伤，苏轼慢慢地从乌台诗案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数亩荒园留我住”说的是在好友马梦德的帮助下，太守徐大受把黄州城东坡上的一块废弃的军营地拨给苏轼耕种，因地在城门外的东坡，所以苏轼就给自己取了一个号，叫“东坡居士”。从1081年开始，大名鼎鼎的“苏东坡”逐渐代替“苏轼”，开始在中国文学史上写下崭新的一页。

在黄州，远离了政治旋涡，苏东坡能够静下心来进行文学创作。北宋政坛上暂时少了一位直臣，但是中国文学史上却冉冉升起了一颗巨星。这一时期，东坡创作了《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等一大批彪炳千秋的诗词文章。在黄州前后五年的时间里，他不但收获了文学上的“一词二赋”，还收获了一段美好的爱情。

苏东坡一生共有两妻一妾，巧合的是，她们都姓王。第一任妻子叫王弗，和苏轼是眉州同乡。他们于至和元年（1054年）成亲，当时苏轼十八岁，王弗十五岁，两人在一起生活了十一年，王弗生下长子苏迈。治平二年（1065年），王弗病逝。三年后，苏东坡续娶了王弗的堂妹王闰之。王闰之出身于眉州的一个耕读之家，虽然没怎么读过书，但知书达理，善于操持家务。苏东坡宦海沉浮，王闰之一直无怨无悔，跟随他四处奔波，没有一句怨言，只是默默地做好他的贤内助。元祐七年（1092年），苏东坡在颍州（今安徽阜阳）当知州。这年的二月十五，皓月当空，院子里梅花盛开，幽香扑鼻。王闰之对丈夫说：“春月色胜于秋月色；秋月令人惨凄，春月令人和悦。何不邀几个朋友来，饮此花下。”听了夫人的话，苏轼也来了雅兴。立刻就邀来赵令畤、陈师道等几位好友，在梅花树下饮酒赏月，他还根据夫人所说的这段话的语意，填写了一首《减字木兰花·春月·梅花》。

春庭月午，摇荡香醪光欲舞。步转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轻云薄雾，总是少年行乐处。不似秋光，只与离人照断肠。

这首词主要赞美了堂前的梅花璀璨晶莹，洗尽铅华。苏东坡和朋友们漫步于积水空明的回廊上，感觉到幽香袭来，物我两忘，大家都陶醉在这安谧幽邃的意境之中了。本来词的格调欢快，可是下阕却突然转向感伤，认为春天的月光不似秋光，春月“只与离人照断肠”。没想到竟一语成谶，不久王闰之病死在汴京，年仅四十六岁。这首令人“梅花断肠”一样的《减字木兰花》，竟成了苏东坡和夫人王闰之永别的见证。除了王闰之以外，苏东坡还有一个侍妾，名叫王朝云，字子霞。王朝云是杭州人，因为家境清寒，自幼沦落到歌舞班中。宋神宗熙宁四年，苏东坡在杭州做通判。一天，他于西湖宴饮时招来一班歌舞助兴，就在这个歌舞班中，苏东坡发现王朝云虽然身在烟尘，但是气质不凡，就把她赎回来当婢女，当时朝云才十二岁，十分聪明伶俐，尤其善解人意，很讨苏东坡的喜爱。费衮所著的《梁溪漫志》记载着这样一件事情，说有一天，苏东坡吃过午饭，拍着自己的大肚子问身边的人：“你们知道，我这肚子里装的是何物？”大家都争着讨好东坡，有人说“是锦绣文章”，苏东坡摇摇头；有人说“都是真知灼见”，东坡又摇头。这时候朝云拍了拍苏东坡的大肚子，调皮地说：“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苏东坡听后捧腹大笑，从此把朝云当作红颜知己。东坡初到黄州，人生地不熟，这是他人生最失意的时刻，在夫人王闰之的主持下，东坡纳朝云为妾，有情人终成眷属，爱情也慰藉了苏东坡几近枯萎的心灵。元丰六年（1083年），王朝云在黄州为苏东坡诞下一子，取名苏遁，这给困居的苏东坡带来许多欢乐。令人痛心的是，这个孩子第二年就夭折了。

苏东坡被贬黄州，是他一生中最为艰难的岁月，王朝云紧紧跟随，无怨无悔。绍圣二年（1094年），东坡再贬岭南惠州。东坡这个时候，已是花甲老人，却越贬越远，越贬越荒凉，几乎已走投无路。夫人王闰之已去世三年，身边的侍妾都离开了他，唯独王朝云不离不弃，忠贞不渝地陪伴在苏东坡身边，真是患难见真情。不幸的是，朝云来到惠州的第二年，就因为适应不了当地的气候，染上瘴疠之气不治身亡，年仅三十六岁。多年来，苏东坡和王朝云相濡以沫，是患难夫妻。朝云的死对东坡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世界上那个最懂他的女子走了，常言说哀莫大于心死，他想大哭一场，可是眼中却没了泪水。岭南的梅花玉骨冰姿，正在盛开，悲痛万分的苏东坡挥笔写下了这首著名的悼亡词《西江月·梅花》：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词中，东坡赞扬岭南梅花的高风亮节，而朝云就像这冰清玉洁的梅花一样不惧“瘴雾”，无怨无悔地陪同自己贬谪到惠州。东坡感谢朝云的不离不弃。在这里以人拟花，又以花来喻人，寄托了他对朝云这个红颜知己的无限思恋。词写得如泣如诉，犹如“梅花满枝空断肠”。 V1nZouth+vosdyBHWYy+tRQ3GsmiSYhEdT+/M+8HPw1oCDWKQDnrKBlr3G1vJa3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