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发生在新生活开始后的第二个月。
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早上,我准备换鞋出门,母亲在客厅里踱步。她走着走着,突然说:“我咋想不起来咱家住哪儿了呢?”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根据母亲说话的习惯和语气,我能断定她说的家,不是当时租住的房子,而是村里的老家。
我停止换鞋,启发道:“你知道后院我表奶吗?”
“那咋能不知道!”
“对呀!我表奶家就在咱家后面。这下想起来了吧?”
母亲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看我这该死的记性!”
鉴于母亲已经被我们先入为主地诊断为患有健忘症,加之她瞬间就恢复了记忆,所以我没有把这事太放在心上。当时我心里想的是:再留意一下。
岂料到了晚上,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时,母亲又蹦出了这句话。
面对母亲的异常表现,父亲保持着缄默,爱人则有些发蒙。我先照搬早上那种方式来刺激母亲,结果发现不管用。我又换了几种方式,如给她讲村庄的名字、更多的邻居、房子旁边的那片竹林……结果仍不管用。最后,我不得不打开笔记本电脑,把存在里面的照片逐一翻给她看。当母亲看到老家房子时,终于说:“我想起来了。”
这天晚上我心情有些压抑。当母亲睡下以后,我禁不住对正在看电视的父亲说:“我妈的忘性怎么突然大得这么吓人!”
父亲看似迟钝,实则心里特别有数。他似乎知道我会和他探讨这个问题。所以当我说完,他几乎不假思索,非常自然地低声应道:“我感觉你妈这个,有点像是老年痴呆的早期症状。”
我愣了愣,说:“应该不是吧?我妈才五十六岁!”
事实上,我是在根本就不了解老年痴呆这种疾病的前提下说出这句话的。而不知为何,父亲没有反驳我,他仿佛在忖量,眼睛却一直紧盯着电视,所以很难说清他究竟是在忖量母亲的事还是在看电视。
在此,顺便谈谈我的父亲。
父亲在新中国成立后当过人民公社的社员,后来“文革”改变了他的命运——他从社员变成一名劳动改造分子。不过,父亲并没有屈服于命运,而是通过自主学习、刻苦钻研医书,“化腐朽为神奇”地成为一名赤脚医生。随着改革开放,他又从赤脚医生升级到乡村医生。(父亲的职业是医生,但身份一直都是农民。)
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父亲会说母亲像是老年痴呆的早期症状了——毕竟他是名医生。但我却因为对这种疾病的无知而不相信(也可以说是心理上不愿承认)父亲的预判。至于父亲为何没有反驳我,当时不明白,现在想来,大概是同理心使然吧——他也不希望母亲得的是这种疾病。
我见父亲久不搭话,就又说:“明天我跟我二哥商量一下,看是不是带我妈去医院一趟。”
父亲点点头:“可以。”
翌日跟二哥见面,说起昨日母亲的异常表现,二哥也不相信(或不愿承认)父亲的预判。还没等我提及是否要带母亲去医院,二哥就先说:“这两天你带妈去医院看看吧。”
我问:“去哪家医院比较合适?”
“去中医药研究院吧,挂个专家号。”
中医。二哥推荐了中医。当时我心想:为啥不去看看西医呢。但这种想法转瞬即逝,最终我还是听从了二哥的建议。
我有个特点:自己的事情一定自己做主(比如我的生活和梦想),大家庭的事情我从来不做主。
可能有人会说:鲁非,你太圆滑了,大家庭的事情该操心也要操心。
操心是对的,但我做不了主。因为我深受农村封建传统观念的影响,家里事历来兄长说了算。再加上二哥是一个有主见又比较强势的人,他认定的事情很少能被人改变。再说即便听我的建议去看西医,我也不知道该挂哪个科室的号,这反映出了我对阿尔茨海默病的无知。
从2010年12月到2014年9月间,我们先后带母亲去了中医药研究院、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第一人民医院、第八人民医院、中心医院,最终又回到第一人民医院神经内科——才算正式确诊母亲患的是阿尔茨海默病。总结走这么多弯路的原因:一是习惯致使我们想当然地去寻中医;二是初期阿尔茨海默病,更多的还是靠主观临床判断,医学检查往往难有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