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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红花村侠客警顽手 白莲教孽徒藏祸心

大家都注意地听着,闻天声眼望着玉琴、剑秋,把手指了一指余观海道:“我自那年喝了你们的喜酒,就和你余师叔一路入蜀。沿途除了观玩山水以外,就是饮酒管闲事,倒也干了几桩,只是好酒却是难得,像今晚这样的美酒甘醴,更是几年没有沾唇了。”说着话,举起大杯又咕嘟嘟地连连喝酒。

余观海在旁催道:“你既允讲在川中所见的逸闻,就爽快些讲吧,又何必尽说那些闲文?你看玉琴他们都瞪着眼睛望着你的嘴呢。酒不妨慢慢再喝,好在今天席上只有你我两个酒鬼,我总给你留着就是,快讲正文吧,别让他们着急了。”

天声放下酒杯,嘻嘻地笑道:“讲故事总得从头讲起的啊,只要繁简有个分寸就得了。我们入蜀是打南郑经过栈道,过剑门再到成都。南郑是古来军事上的要地,扼褒斜金牛两栈道中之权,西控陇蜀,东下荆襄,汉高祖因之以城帝业,我们因此在那里逗留稍久。栈道南连剑门,一路连峰插天,下临深壑,凿石架梁,以续路绝。行者时虞倾趺。剑门高踞在剑山上,峭壁中断,两崖相嵌如剑,真不愧剑门之称。古人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真非虚言。”

陈景欧问道:“有轻身功夫的总不觉难行吧?”

乐山道:“那个自然,你别打岔,听闻先生往下讲吧。”

闻天声又继续讲道:“到了成都,却是一片平原。水渠交错,物产丰饶,为川中第一繁富之区。居民稠密,生活舒适,可是淫逸威压等罪恶亦以此等处为多。余先生曾手刃了一个逼奸贫女的大富翁呢,这是一件很痛快的事,今天想起,还当为之浮三大白。”说着,就提起壶来,向自己的酒杯里倾注。众人的目光,却不约而同地转向余观海。

这时月光已潜入阁内,把满桌的杯盘映成银色。余观海微笑着点点头道:“也是有一个月明的晚上,闻先生喝得醉醺醺地睡着了。我出外解小溲,隐约听得有女子的哭声,循着声音找去,是在客店后面的高楼里发出来的。我跳进围墙,又一纵上屋,轻轻揭去几片屋瓦,从小洞里朝下看去。见是一个腹大如瓢、胖得像猪一般的男子,年纪约莫有四五十岁,一部络腮胡,像刺猬一样地戟指着。手里提着一根皮鞭,指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厉声喝骂。那小姑娘虽然乱头粗服,却掩不住天生丽质,姿容确很可爱。听那胖猪的语气,自命是个老封翁,儿子在京师做着什么官,向那小姑娘夸耀着有多少田地房产、金银珠宝;又在他的责骂声里,得知那小姑娘的父亲原是胖猪家的佃户,因为欠了三斗米租,硬要把他女儿做抵押。虽然父亲投河,母亲自缢,总没有保全得自己的女儿,被胖猪威逼着做他的小妾,那小姑娘却哭骂着誓死不从。胖猪火起,就动手用强,眼看着小姑娘渐渐不能撑拒,贞操行将被攫……”

玉琴着急道:“师叔怎么还不快快动手?那小姑娘岂不可怜?要是我早就把那胖猪杀死了。”

禅师看玉琴说时愤激难遏的神情,心想这孩子在山住了三年,并没有被清风明月、高山流泉的悠闲生活改变了她任侠好义的天性,在山将住不久了。便向她微笑道:“你不要性急,你师叔自会惩处他的。你且给师叔和闻先生添上酒,让他们润润喉,慢慢地把那些奇闻逸事讲给你们听,且耐性等着吧。”

禅师说了,剑秋便提壶代玉琴给余闻二位斟上了酒。余观海喝了一杯酒,笑道:“在那危险的时候,一片三角形的瓦片,剖开了那五石瓢的大腹,污血四溅,肝肠满地。那小姑娘也就吓昏在一边。我便进去把那小姑娘扶起,告诉她是我用瓦片从窗外抛进那胖猪的腹中,特为救你而来的。伊的父母已死,我问她可还有什么亲人,伊说有一个母舅在城外车盘村,离此大约三十余里。我搜了一些金银,交与那女子,又用血在墙上写了几个字,只说夜游神巡查至此,察得此人作恶多端,故加罪刑,女子已被神带往仙山。唯有神佛之说,最能使这种为富不仁的人信服。当时我就送伊到舅家,回来时闻先生还是好梦正酣,一些儿也没有知道哩。”

玉琴听他讲完,不觉拍手称快。剑秋道:“那女子得遇师叔,正是她的大幸。”

闻天声倒有好半晌酒杯儿没离唇,这时连连喊着痛快痛快。余观海对他说道:“快讲你的吧,酒杯儿可暂停一下了。”

天声且不答话,趑趄着脚步,走到窗前,向外一望说道:“净空如洗,一碧万里,银光四射,明镜当空,今夜正好月色也。记得那晚在峨眉红花河畔,莫氏兄弟家中,却是没有星月的黑夜,险些儿给铁棍把我矮冬瓜打成了烂冬瓜呢。”说着回到座上,对众人说道:“我方才所说的祸乱未已,就是指莫氏兄弟等说的。我们自离成都,便直向峨眉。峨眉在峨眉山县南,系出邛崃山脉,盘亘数百里,层崖巉岩,有数千仞高。山巅终年积雪,气候寒冷,在山下衣夹,到山中便要衣棉。上最高层则重裘犹单,尚须恃炉火取暖了。山中多梵宇,亦多松柏,翠盖黄墙,错落其间,自饶奇趣。山中犹多药材,入山即觉异芳扑鼻,迥别凡卉,亦是此山的特色。只可惜山中巨刹香火太盛,顶礼参拜的络绎不绝,祈福于神佛的自多愚人和俗人。寺中有佛事时,铙钹齐鸣,钟鼓并震,闹得人耳根不静。我们在山游览了数天,兴犹未尽,只因适有某处贵妇人在山中寺里起什么水陆道场,絮聒得叫人头昏,我们就下山来,想暂在山下游览几时,待道场完满时,再上山畅游。峨眉县的风景,除峨眉山最著外,还有很多胜境。那一天来到山下的红花河畔的红花村里,清溪小桥,土垣板扉,一派乡村朴实的景象。我们来到村口,看见绿树荫中酒旗高拂,未免馋涎欲滴,酒虫又跃跃欲出了。我们二人便走向酒家门前,见挂着莫家店的市招。小屋三间,设了炉灶钱柜外,只疏疏落落地排了不多几副座儿,座上客除了我们二人外,正所谓绝无仅有。跑堂的端上酒菜,我们一尝那酒,味淡如水,算作是喝水也就罢了,一吃那菜,味腥如膻,简直难以下咽,连才喝下去的水酒,也呕了出来,实在不敢再领教了。便叫跑堂的开上账来,却比在成都吃的上席还要贵几倍哩。我就说了一声,这样恶劣的酒菜,却要这样贵的价格?山村野店,倒很会欺人。我一边虽这样说,一边却掏出银钱想交给跑堂的,谁知他听见我这样自语着,顿时竖眉瞪眼地对我喝道:‘你喝不起酒便别喝,谁教你不预先打听打听莫家店的酒价,冒冒失失地来充阔?又嫌好道坏的,又说价贵,看你两个一副乞儿相,也不是喝得起莫家店里的酒的人。再要多言多语,可别怪我这拳头要不和你客气了。’说时还把袖子一撸,手臂一举,那神情倒很可以吓唬吓唬孩子。”

天声说到这里,余观海接着说道:“起初我是守着沉默,这时见那跑堂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倒惹起我的气来了。我就把闻先生的右手一拦,叫他别付钱,‘反正菜我们没吃他的,酒也呕了没下肚,不必会账,我们走吧。’拉了他站起身来往外便走。那跑堂的抢着走到我们面前,伸出左臂一拦,举起右手,就恶狠狠地向我脸上打来。我就伸手把他的右手一架,左手一捏,于是他的二手一上一下这样举着,不用想放下。我们撇下他就走,才走了四五步,只听后面连连喊道:‘二位好汉请停步,我们店主来赔礼了。’我们回头一看,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连连招手喊着,就是刚才坐柜上打瞌睡的人,大概给我们争吵闹醒去报信的。他的后面出来一胖一瘦两个汉子,一般的紫色面皮,五短身材,阔眉大眼,还透着一团邪气。跟着还有七八个汉子,都是健壮的村汉。那个跑堂的也愁眉苦脸地举着一上一下的两只手,跟着那两个矮汉走来。我们停了步,只见那一胖一瘦两个汉子一齐向我们拱手说道:‘小店伙计有眼不识泰山,冒渎二位壮士,理应加以惩罚。不过不知者不罪,请念村夫无知,高抬贵手,饶恕这遭,我们兄弟自当深感。并请重临小店,一尽地主之谊,还要畅领教益呢。’一边推着跑堂的上前,命他向我们赔礼求饶。看他那副垂目低眉、畏缩求怜的样子,完全和刚才怒目扬眉、咄咄逼人的态度两样了。这种小人,真是可恶可恨。遇到柔弱的小民,岂不就吃他的大亏吗?这次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教训,下次也许不敢任意欺凌人了。我把他的两手轻轻一点,就很自在地可以上下,和先前一样。我还劝他下次少要动手打人,世间的能人多得很哩,像你这样的本领,是跟不上和能人对手的。他满脸通红地退入店中去了。我发放了跑堂的,便打算还清酒账,不再回店。因我觉得那店主不像个好人,不愿和他多所兜搭。谁知我交银钱给店主时,他死劲地推辞,不肯收下。我要推辞店主的邀请,闻先生却反帮着他们说,既然人家再三邀请,未可固辞,辜负了人家的盛情。我知道他又要想管闲事了,只得又跟着这一起人回店去。”

余观海说到这里,蓦然一声大吼,屋宇也为震动。大家正出神地听着余观海讲述,冷不防听到此声,不觉一惊。一明禅师微笑道:“敢是那镇山神狮在追逐着什么了?”

乐山、乐水二沙弥就走出阁外去察看,过了一会儿回来说道:“外面月明如昼,鹰鸢疑是白天,出窠飞鸣。碰落了山头小石,打在神狮头上。神狮疑是有敌袭击,故而振鬣怒吼。”

玉琴笑道:“神狮受了一场虚惊,却打断了余师叔的话头,害得我们只听了一半,岂不扫兴?”

余观海道:“我讲了半天,嘴也干了,我要稍歇一下,让闻先生讲给你们听吧。”

一明禅师道:“是啊,你们怎么只是先闹着要听,也不知道给客人斟斟酒?”于是剑秋、玉琴、乐山、乐水、陈景欧一个个依次给客人敬了一杯酒。

闻先生继续讲下去道:“我因为莫家店的货劣价高,店伙又是那么的凶横,定是店主平时唆使的。那所谓店主者,又是一脸邪气,这店说不定也是卖人肉的黑店呢?我们重复回店,他们领我俩到第二进屋里,估量着是他们的住宅,也是一排三间,两旁室门紧闭,也许是内室。中间是堂屋,为饮食起坐之所。堂屋前后有窗,后窗望出去,是一个大院子,围着一带短墙,墙外绿叶葱茏,却是一排茂林。墙的西边尽头处,有一庭高冢,一半在墙内,一半在墙外,看去墙外的一半要较墙里的半个要高些。在高冢的南面,就是这三间屋的右侧,也是三间小屋,却比这前后屋子都新,并且这靠右边的一间,似乎比较坚实,又没有窗子似的。”

陈景欧贫嘴道:“哦,这里面一定是藏人肉的了。”

剑秋对他努努嘴,示意他不要打断话头。长老和禅师却只是望着他们微笑。玉琴把两只玉手撑着下颌,出神地注视着天声的嘴,只见他并不理会问话,滔滔地讲道:“引我们进里屋的,就是一胖一瘦两个汉子。坐定以后,他们说出了履历,原来胖的是哥哥,叫莫龙;瘦的是他的兄弟,叫莫虎,本是陕西凤翔的樵夫,父亲是兴平山玄坛庙的庙祝。自从倪全安主持玄坛庙后,他们就入了教,学习法术,后来被派到翼德真人门下的云真人那里,跟随到山东、河南一带布教的。云真人死后就辗转入川,去年冬天住在这里林家客店的。第三天晚上,忽然屋后古冢僵尸出现,缢死了店小二,把店里的客人都给吓跑了。只有他兄弟不怕,还是不走,店主也巴不得他们住下,可以帮他壮壮胆。哪知到明天半夜,僵尸又出现了,待他兄弟发觉,要去制伏它时,它已缢死了店主的全家,回进坟墓去了。他们就只得用一道符镇住了墓门,从此僵尸永不出现。唯有店主的女儿,没有被毙,感激他们镇住僵尸,保全了伊的性命,愿意嫁给莫龙为妻,财产店业也由莫龙承继,就改为莫家酒店,不留客宿歇了。莫氏兄弟又道:‘村中人因为我们会符咒,精拳棒,都纷纷要求传授。我们就趁此收集门徒,一旦天下有事,亦可图个出身。二位壮士若肯加入,将来共图大举,我们愿以大师兄相尊。并且学会了符咒,佩在身边,则邪魔不侵,虎豹不惊,吞入腹中,则刀枪不入,雷电不震,真有无穷的妙用呢。’我道:‘这个慢慢再商议吧,如有好酒,且拿些来喝。刚才喝了些水也似的酒,没有杀得酒渴,反把酒虫都引上了。’莫龙连说有有有,就叫他的浑家出来料理酒食。那妇人年龄不过二十,姿首颇觉秀丽,只是双蛾紧蹙,面色沉郁,好像怀有重忧的样子。当我们饮酒中间,有一个少女的面形在下首房门里一闪,见了余先生,还似乎一怔的样子。”

余观海接嘴道:“那个就是我在成都所救的女郎了。”

大家奇异道:“怎么她也到了这里?”

天声道:“据她告诉余先生说,她的母舅胆小,恐怕连累,星夜着人送她到姨母家来的。谁知姨母全家在去冬被僵尸所害,只剩下她的表姐了,她也只比我们先一日到店呢。当夜我们就住在莫家右侧的小屋里,莫氏兄弟并且告诉我们,他们每逢三六九日,举行大操,吞符念咒,练武击拳,所有习武的门徒,都要来此集合,就在后面的大院子里。他又叫我们住在最左的一间屋里,我们始终怀疑那右边的屋子。睡到夜半,我们二人怀了火种,蹑足走去,取出火来一照,不但没窗,而且没门。后来细细寻视,在墙脚下砖缝中,嵌着三根铁丝,作工字形,把剑尖一点上下两根铁丝,白色的墙中间渐渐裂开,露开一扇小门,再把中间的铁丝一点,小门就呀的一声开了。里面是空空的,四面无窗户,墙壁都是黑色,就是暗牢。墙脚边还堆着几茎白骨,鬼气森森,这屋里想已屈死了不少冤魂呢。这样二莫的行径,可以窥见一斑。出来时,把门框上悬着的铅丝一拉,门就开起来了,墙缝里横出一柄石笋,往里一拨,墙就合拢了。再往院子里各处巡视一下,找不到什么神秘所在,也就安心睡觉。

“第二天早上,我们从房里出去,看见井边汲水的女子,就是昨夜在房门里一闪的人。伊认出余先生是她的恩人,轻轻地向余先生诉说,她表姐说的二莫不是好人,屋里还有黑牢,谁要逆了他就被送入黑牢,活活饿死,并且僵尸也是……伊才说到这里,看见莫氏兄弟从那边屋里走来,她就赶快提着水走开了。莫龙见了我们,遂说演拳的人都已来齐,请一同到后院观看,还要请二位一显身手以扩眼界。我们到了后院,只见满院子黑压压的人,肥瘦各异,长短迥别,却一例是壮健的汉子,而且乡愚居多。估量着都是惑于邪说,妄冀非分,才耗时废业地来加入这个教团。他们见了二莫,就立刻分成左右两列,很透着信服崇敬的样子,对于我们这两个生客,也一例地用着好奇而且钦敬的目光。因为昨天店主邀请我们回店的一回事,已满村皆知,只是右边一行为首的和第七、第八两个,显着不信的神情。这三个的面貌凶恶,举止粗犷,尤是为首的一个,鹰鼻鼠目,昂首举趾,骄矜自恃,这凶悍狡佞的样子,平时定不是安分的。莫龙叫大家念了一遍什么可以壮胆长威的口语,佶屈聱牙,不知胡诌些什么。然后耍了一回铁棍,拖泥带水,解数并不高。那些没有见过局面的乡愚,却是惊为天人,也举起粗细不一的竹竿木棍,和小孩子学步般地跟着舞弄,几如潢池弄兵。不是他碰了竹竿,便是你卸了棍子,闹得乌烟瘴气,哪里成什么解数?不过那三个凶形恶相的和另外四五个人,倒也使着铁棍,右边第三个最为出色,居然起落分明,擒纵如意,可以据此为精进之基了。接着莫虎耍了一套拳,腾纵蹿跃,左击右突,狡如猴,疾如兔,却是不错。可惜那班门徒,只会举臂伸腿,挺胸凹肚,不成解数,却还夸耀着可以避箭石,御刀枪,真只可以惑乡愚哄婴儿罢了。

“当莫龙告诉我们,演拳的人隔宿必焚香斋戒,吞服灵符,就能成为铜筋铁骨,刀枪不入。那右列第一人听了,格外地扬眉瞋目,颠头簸脑,似乎他就有着这种能耐。我就指着他对莫龙说道:‘这位老兄看去武艺精娴,法术定亦高强。我来和他试演一下,如果真的不惧刀枪,我亦愿入教学法。’二莫听了我的言语,脸色陡变,想要拦阻时,那人却露着骄笑,点头同意。我就在地上随手拈起一块核桃大的石子,向他袒露着的胸膛飞去。只听啊呀一声,向后便倒,鲜血在心口的小洞内汩汩地流出。习武的村汉都相顾失色,惊嗟的、疑讶的、愤怒的目光一齐向二莫及我们身上射来。二莫更是面红过耳,嗫嚅着说不出话。莫龙老羞成怒,欲待发作,莫虎却轻轻地扯了他一下,搭讪着说这不是灵符不灵,是他们斋戒不诚,故遭天谴。同时把面色一正,告诫众门徒,下次吞符必须虔诚,就叫众人把那尸身抬回去,于是一场盛会不欢而散。我们因为早上井边女子的话很有可疑,莫氏兄弟挽留我们,就姑且虚与委蛇,随便舞了一回武器,二莫大震,格外笼络,亦就不复再提前事。

“那天晚上,莫氏设了盛宴款待我们。还请了几个村上的富户和他的门徒作陪。早上和那死者同列一行的两个面目凶恶的亦在内,目光闪烁,显然地不怀好意。我懒得听那些无谓的恭维话,还有莫龙絮絮地述着他教中的灵迹,只顾倾壶举杯,就饮了个烂醉如泥,送我们进房睡的就是那一对凶神。睡下不多一会儿,房门微微地一声咯叽,闪进了两个大汉,分别蹿到我们二人的床前站住,举起铁棍,用力向床上击下。我哼了一声,铁棍又是接连两下,同时听得那边床上,却是木板折裂的声音。原来你余师叔被褥卷过,睡到中间屋里去了。只听那人蹿到我床前轻轻地说道:‘那人明明睡在这床上的,怎么一会儿连被褥都没有,只剩下空床板了呢?’这个人道:‘我倒得手了,第一棍下去,还哼了一声,又接连二下,便哼声亦没有了。也是李大哥阴魂有灵,这个仇总算为他报了。那个瘦长子就饶过了他,我们走吧。’我道:‘且慢,要报仇还得再来几棍,刚才三下都让枕头给代挨了,我在床这头呢。今天酒喝多了,浑身酸软,正用得着你的棍子给我捶捶哩。’那二人都咬牙切齿地发狠道:‘看你这一下往哪儿躲!’两根棍子都向着我睡的一边击下。可是在他们举起铁棍时,我又移到床那头去了,他们在黑暗中瞧不见我,我可瞧得很清楚,偏又抱怨着道:‘我在这头呢,你们为什么往那边瞎捶?’二人气极了,再不开口,举起铁棍,满床乱捣,我却已安坐在床顶上去了,俏皮地说道:‘歇歇吧,我的骨头没给捶舒服,你们的两臂倒捶得发酸了,要不我来给你们捶捶?’我的话没说完,忽然门口有一人阴恻恻地接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人家卖力和你捶了这么久,本来你也应该回敬几下,让他们早些回去歇息,免得再闹下去,连我睡在隔壁都给你们扰得不得安。’这说话的就是余先生。那二人起先听我在床顶上说话,只气得暴跳如雷,后来半空中又来了个程咬金,他们知道不能得手,便抱头鼠窜的想夺门而出。那一晚恰是满天阴霾,星月不辉,没有练过夜眼的人,真伸手不见五指。二人冲出门去,却没瞧见余先生伸着一腿横在面前,只听当啷两响,二人的铁棍跟着人一起跌倒在地。待要爬起时,早被余先生和我把他们装进被套里去,包扎成像一个大馄饨。二人还在挣扎,我轻轻拍着他们道:‘别焦躁,我们给你师父去送半夜点心。’提着就往前边正屋走去。”

天声讲到这里,席上几个青年无不大笑。大家正笑得起劲,忽然当啷一声,大家定睛看时,原来玉琴笑得把身子一歪,刚好磕在剑秋举着将要送入口中的酒杯的手臂上,剑秋不防手一松,酒杯掉下地,小半杯酒却全泼在玉琴颈里了。剑秋忙拿帕替她揩拭,众人又给剑秋换上一个杯子,把碎杯子拾掇过了。

玉琴红着脸抱怨闻天声道:“都是闻先生讲这引人发笑的故事。”

天声笑道:“不是这样一笑,今晚席上怎会增添这一项新异菜肴呢?”

众人都诧异道:“哪里又多添了新异的菜?”

天声道:“广东人好吃虫类,有什么风干龙虫,我们今天添的可叫作酒浸蝤蛴。”众人一听,暂止的笑声又像春雷般地轰发起来。连那窗外的月光,亦格外的皎洁幽柔,抚着每个人的笑脸,尤其是玉琴,杏靥蕴赤,映着清辉,更显娇媚。

剑秋恐怕玉琴过羞,忙站起给众人斟酒道:“都是我不好,打断了好听的故事,我敬各位一杯,再静听讲述。”就举起杯来。

众人也跟着饮了一杯,听天声接下去讲道:“我们到那边屋子里,莫氏兄弟也已起来,因为听见铁棍掷地的响声,怕是有什么刺客,原来他们近几日正听得县里将有不利于他们呢。每晚派着两名门徒,在村口巡哨。他们见我们二人扛了一个大包,显着十分骇异。我们就把铁棍声的由来讲给他二人听。我道:‘幸亏我们二人还算机警,余先生看见二人进门,连忙抱着被褥,从床后转到隔屋去了。我也拖了两个枕头,横在床中,自己躲在床里,铁棍和我相离不满三分,我们若不占着能在黑暗中见物的便宜,两人的命岂不送在铁棍之下?你们既然邀我们入教,共图大举,怎么又暗算我们?这个玩笑,未免闹得太大了。’莫氏弟兄听了变色道:‘谁敢有此大胆?绝不是我弟兄的主意,我们钦慕二位的神技,还要仰仗大力,扶助我们,怎敢生心暗算?请二位千万不要误会,我们必将此二人按教规重治。’说着就将二人从包内放出。那二人名叫张七、赵四,二莫询问因何要加害我们,张七、赵四说是为李大报仇。二莫大怒,说李大自己斋戒不诚,故遭神谴,怎可怀恨他人?就要处以死刑。这两个怕死的东西,方才横眉竖目,要结果我们的性命,现在又低首屈膝向我们求饶了。

“我们才要开口,忽见两个门徒打门走进,面红耳赤,喘得话都讲不上来。经莫氏兄弟厉声催问了数遍,二人才急急巴巴地说是县里派兵来捉,约莫有一二百人,离我们村口不过五七里路了,是前村王六儿来报信的。二莫听报,莫龙焦躁,颇现惊慌之状,莫虎较为镇静,就发放二人,叫他们一个去吹起号角,集合门人,一个仍去村口探望,再来报知。张七赵四还直挺挺地跪着,候我们发落。我想这两个并无多大能耐,就放了他去点缀了县兵的功绩吧,就向莫氏兄弟说:‘现在正是你们用人之际,我们又没受伤,饶恕了他们,让他们戴罪立功吧。’二莫正是求之不得,忙叫张赵二人给我们叩头谢恩,和众人一起列队听令。二莫请我们帮同拒捕,我们说:‘县兵不过虚张声势,并无多大实力,村上的壮汉尽足抵敌。况且二位神勇,区区百余小卒,更不足置心。如遇必要时,我们当然效劳。你们该赶快到村口迎截,别让官兵进村,我们也随去观阵。’二莫听了大喜,扎束停当,各带随身武器,领了百十个村汉,半是倒有一大把木棒竹竿、锄头铁耙作为武器的,只有走在前面的一半,算是备着鞭棍刀枪等武器。一路哜哜嘈嘈,半奔带跑,到得村口。喘息未定,官兵已如潮涌至。

“为首一个将官,执剑挥旗,往来奔驰,指挥士卒。村上的乌合之众,怎敌得训练有素的官兵?战了不满半个时辰,那些村汉三停去了二停,凶悍的死在官兵的枪刀之下,庸懦的却是私下溜回去了。莫龙莫虎较为骁勇,两个合战那个将官。那将官一面迎战,一面指挥,旗挥龙蛇,剑耀日月,好不威武。不过以一敌二,未免有些顾此失彼。我恐怕他有失,心想不如擒他过来,慢慢再和他同破莫氏,歼除余孽。于是我就叫二莫退后道:‘让我来活捉这厮。’将官听了,挥剑向我直刺,我扬剑一架,他的剑就不在手中了,就把旗舞着抵敌,着剑亦折。自知不敌,回身就想走。余先生从斜里蹿过,伸出长腿,轻轻地一钩,那将官再也站立不稳,就被我赶上缚了。官兵见将官被捉,发一声喊,一齐围上来。被莫虎左右突击,着实打死了几个,我们就对那些官兵说道:‘你们的官长如此骁勇,尚且被捉,何况你们这些小卒?若不速退,我便先杀了你们官长,再杀你们。’我们掣出剑来扬了一扬,为首的几个官兵,眼花缭乱地跌倒了。他们似乎也商议了一阵,就一阵骚动,向后退去了。

“我们就一起回到莫家,那些溜开了的村汉听得官兵败退,又一个个地踅回来。检点一过,生回的只有四五十个,会使枪棒的全都做了刀头之鬼,其余断手折臂的倒也有几十个。于是就叫这些村汉去把死伤者埋的埋,抬的抬,留几个在村口巡哨,防官兵再来。这里就剩下县里派来被擒了的将官该怎么处置的问题了。依莫龙的意思,要把他杀了,我们说:‘县里必定还要派兵将来哩,不如暂留下他,等将来捉到的一起杀吧。倒是把他关在什么地方妥当呢?’莫龙就说在我们睡的一排上,那边尽头的一间是黑牢,就把他关在里边。这时夜已过半,大家也不再睡,以防官兵再来。我们二人就讨了监视这俘虏的职务,觑空我们进黑牢去和被俘的将官闲谈,知道他姓马名家骥,职任游击,县官胡谦德,为官清正廉明,新自河南调来。听得这里莫家酒店主人传布邪教,妖言惑众,并且横行不法,鱼肉乡民,大有顺之则昌,逆之则亡之概。恐怕图谋不轨,贻害无穷,故而派兵来捉。我们也就把来历告诉他,等县中再有兵来时,我们里应外合,捉拿妖人。我出来打算找些饮食给马游击,刚走出里门,忽然一个黑影迎面就是一拳,我急忙向下一蹲,他一击不中,知道无机可乘,就向外窜走。看那矫捷的身手,我知是莫虎。原来他在门外偷听我们说话。我想他既已探悉我们的行藏,我们也爽性痛痛快快地杀他一场,不必再藏头露尾了。”

天声讲到这里,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刚好这时蒸热的点心送上席来。天声连连点头道:“嗯,我倒确乎讲得口渴腹饥,正用得着呢。”他拈了一个便往嘴里送,并不住赞美这点心的可口。一明禅师便叫剑秋让众人,又叫添上热汤。这时月悬中天,时已午夜,山风侵袖,夜凉如水。众人正都用得着,吃了顿时增了不少暖气。

玉琴见天声只顾吃点心,似乎忘了刚才说的什么了,便催他道:“闻先生,你一边吃着一边讲好了。”

天声手里正拈了一块枣糕,要送进嘴里,听她说了,就把糕向余观海一指道:“以后的事请他讲吧,我可先要顾吃哩。”大家的目光便都瞧着天声的手,一齐转向观海,表示愿听他讲下去。

余观海喝了几口热汤,就讲道:“闻先生当时就回进来告诉我们,把那马家骥也放了出来,各带兵器,便向莫氏的住屋走去。谁知这两个贼子已经不在屋里,我们在屋内搜寻了一周,见几个箱笼曾经搬动过的样子,别的东西,一概未曾移动,他们弟兄和那两个女子,却一个影子也没有。我们料不到他们走得这样快,但也不信他们竟走得这么快,仍是四处找寻。后来找到后园那所土冢前面,我忽然心里一动。闻先生和那个姓马的已走过去,我也不招呼他们,独个儿在土冢两边探索。那个土冢很是可疑,半个在墙内,半个在墙外,而且外面半个高大又胜于墙内的半个。我记得墙外的街道,我们也曾逛过,却不曾瞧见什么古冢。又听说这里的房主从前是给僵尸吃去了的,也许这土冢内蕴藏着什么蹊跷吧?我这样一想,便立刻纵身到了墙外,看看连着土冢的所在原来是一座小屋,板门土墙,两边还开着小小的窗棂,隐隐有灯光透出。我才想舐破窗纸,向里张望,屋内的人机警得很,立即把灯熄灭,大约见了窗外人影。我急忙破门而入,居然门后有人,飞起一脚,直向我小腹踢来。我略向后一让,不等他转变攻势时,他的一足已握在掌心,顺势向后一让,只听扑通一响,似乎掉在水中去了。那声音却已在二三丈外了。当一声‘哎呀’从我的身后飞出去时,另外一个矫捷的黑影却一闪没有了。”

余观海讲到这儿,把桌子轻轻一拍,向众人道:“你们猜,摔出去的是谁?死了没有?那黑影一闪的又是谁?”他说完了舀了一碗酒慢慢喝着,等他们答复。

玉琴第一个抢着说道:“我猜那个黑影是莫虎,被摔的是莫龙。师叔神力,那个并不是铜筋铁骨的莫龙,经你这么一摔,岂不骨软筋酥?当然是死定了。”

玉琴看余观海的碗里酒已干了,便又代他注酒,问道:“师叔,我这一猜,准不会错吧?”

余观海道:“不错不错。”他望着那又圆又大的月亮叹道:“可惜那晚上没有月亮,否则绝不会让那厮漏网。”

剑秋道:“小小的土屋,又没有院子,门已经师叔堵住,那厮是从哪里跑的呢?”

余观海道:“你莫小觑了那小小的土屋,里面还有很奥妙的机关哩。莫家兄弟在土冢里做僵尸时,便暗暗开了好几处隧道,那间土屋和墙内的土冢相连,冢内的尸骸,也不知被他们移葬到何处去了。他们谋死屋主人,霸占这屋子,原是有深心的。他们唯恐失风,暗地在这里留着出路。莫虎就在那隧道内溜跑了。那两个女子却没有来得及带走,这也是她俩的幸运。若到天明,我们不发现这间屋子,她俩便要被带山东去了。我把两个女子仍带到前面屋里,闻先生和马家骥也都回来,县里的援兵亦已赶到。我们就把两个女子给交县里,并劝县官对于那般无知愚民不必过事诛求。县官胡谦德和游击马家骥还苦苦邀请我们二人去县里盘桓几时,我真懒得和官场中人多所交接,便婉言辞谢。后来我们又到峨眉山上盘桓了些时,蜀中名胜,足迹都遍,倦游归来,沿途除了买醉以外,也很干了几件除恶锄暴的快意事。不过我觉得,人心习于贪佞,世情日臻险峻,在上以暴,在下以诈,民生凋敝,祸乱之机已肇,说不定又有几处生灵涂炭了。”

余观海讲到这里,把酒碗在桌上一放,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一明禅师也自微微点头。闻天声早已烂醉如泥,伏在桌上呼呼地睡着了。

虬云长老好久并不开口,这时却对玉琴剑秋道:“如果余师叔的观察不错,那又该你俩的惊鲵、真刚活跃了。我看时候也不早了,酒也喝够了,月也赏过了,故事亦听过了,我们也该散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早些歇了,明儿也好早些起来,加意磨砺你们的锐光利器,以资斟乱平难之需。”这时月圆微向西偏,果然时候很晚了,便各自归寝。

玉琴久居山上,本已静极思动,早有下山走走之意。今被余观海和长老的话所感,她这下山的念头格外热烈起来,当夜便和剑秋商量。

剑秋微笑道:“琴妹,怎么你竟也变成这样炒虾等不及红的急性格?说走也不能今晚上就下山呀。”他又指着窗外的明月道:“今夕何夕?良宵已过半,什么问题都暂且搁置一下,等明儿再讨论吧,莫使月姐笑人,道我们辜负了她的一片诚心,冷落了团圆佳节。”玉琴也遂一笑解衣,同入罗帏。多情的明月,伸着柔和光洁的脸蛋,贴住窗棂直探望着他俩的床前,笑嘻嘻地注视着低垂的锦帐,暗祝他俩的梦境恬适,睡意酣畅。直到鸡声三唱,月姐才悻悻地离去。她这临去秋波,却是惊醒了正梦着飞剑杀贼、蕉窗话旧的玉琴。她醒来回忆梦境,全是日来的思绪所凝,不觉自己好笑起来。叫起剑秋,梳洗已毕,双双到禅师处来请安。参拜已毕,玉琴便轻启朱唇,把多日蕴藏心头的愿望,向禅师陈述。 p39JIlZT3CyO71r6jwNMHwG3Ed/cc9E6NkZyJArXubAnYDwp8cK9JVEMbS9cXBz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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