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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相思两处隔好事多磨
大错一朝成阴谋得逞

肇周显着一脸紧张的神色,报告他在前镇听来的消息道:“今天我被人约着做房产买卖的中保,并且代署契券,因此一早就到镇上的茶馆里,有一个自县里来的茶客,在谈论着一个叫人惊心的消息。他说:‘现在朝廷派遣中使,挑选江浙一带的民女入宫,目今正在镇扬一带,不久就要到苏常来了,所以县城里有女之家,那几天无不提心吊胆,只恐中使旦夕便到,把他们的爱女选入宫中,从此长门深锁,永无相见之日。因此都急不择婿,草草遣嫁,以为无论如何,总较胜于被选入宫啊。可怜四乡居民,消息不灵,竟还懵然不觉。若不及早筹谋,行见最悲惨的故事,都要在这里演出了。’听的人对于他那种郑重其事的讲演,都透着半信半疑,我也断为讹言。今上是个求治之主,绝不会无端扰民,哪知适间在回家的途上遇着为大哥捎家信的人,那个家伙,真是混蛋!他把人家托带的信,都给遗失了!不过,他知道大哥信中的话,因为大哥曾对他说过的。”

这时大家的目光,都集注在他的口唇,显着急于欲知下文的神气。他呢?假戏真做,适逢那天天气燠暖,居然额上渗出了汗珠,似乎是急出来的一般,他少不得要举起袖来拂拭一下,把眼珠在众人脸上一扫,最后却停住在三秀的脸上,也继续说道:“大哥信里所说的,也就是关于中使选女的事。他路过扬州,见民众纷纷嫁女,日以百计,所以写信回来,叫我们赶快替妹子找一适当的夫家,千万不要耽延误事等话。”

三秀一听到讨论她的婚姻,似乎不便老坐着听下文,就翩然起立,移步走回自己房里去。可是,她的背后,还飘着肇周的语声道:“听了那捎书人的话,那么那个茶客的话也无所用其怀疑了。以前人家来为媒的,都让我们一次次地谢绝,现在我却急于要托人家为媒了,并且我还得出去打探消息。”

肇周说罢挥洒着一双大袖,转身向外走了,脸上却换了一片狡黠的笑意。他走到书房,把庚虞的来信,从怀里掏出,又看了一遍,倚着椅背,向天皱了一会儿眉,便把那一纸来书,哧哧地撕成许多碎片,和书箱里检出来的破书烂纸,糅杂在一起,叫个童儿进来,拿去作一把火烧了。他坐下慢慢地舒了口气,觉得该去透个风声给郁乡绅家,已经替那人造成了机会,才显得自己是个言而有信的君子人。

此举成功,不但可以取得一副丰厚的聘礼,而乘此匆促之时,还可以少办些奁具,却攀附得大富翁做了姻亲,将来不无好处,真是一举而三得。他想到这儿,便带着一脸自心底发出来的贪婪的笑容,去访问郁乡绅的儿子了。

三秀自听这个消息,芳心自是不得宁静,一会儿忧,一会儿疑,一会儿惧,一会儿喜,闹得她忽而对镜蹙眉,泪珠凝睫,端相着镜里的娇靥,自觉蛾眉螓首,必然合选,那么幽闭深宫,骨肉乖离,而素心人,天涯睽隔,把晤无期,更是令人难堪。到那时,纵有御沟红叶传诗,也安知有否恩赦希望。若是待得青鬓添霜,红颜褪妍,即遇赦出宫,又安知少时情侣,是否仍在人间,是否情无别系?她婉转思维,想到伤心之处,不禁泪珠盈袖,忽而又倚窗凝思,仰望晴空,流云幻影,思绪又顿变,以为讹言不足信。但思及适间肇周言貌,又觉或是事实。

信疑参半,思潮不定,肇周所说的“……赶快找一夫家,以前人家来说媒的,都让我们一次次地谢绝,现在,我却急于要去托人家为媒了”。那些话,又在她的耳根旁响了起来。还有书房里肇周怂恿大哥的话,还有,还有,那老鸭般的笑声,橘皮似的面孔,都在追逼着她,恐吓她,使她再不敢站在窗前向外望,急急把窗子关上,甚至把双袖掩护耳目,往床上一躺,不敢看,也不敢听,好像房里就有鬼魅一群,要俟机攫噬她一般。

渐渐地那恐惧的情绪,逐步松弛,静静地宁一宁神,她的灵机一转,忽地又喜滋滋地坐起身来,似乎周围顿时光明了许多。便起来整一整云鬓,匀一匀粉脸,打算把心里的盘算,去和素心人商略。可是,又怕这时候,当地的保正,也许正在忙着查询人家少女的年貌,走出去撞个着,倒是讨麻烦了。这样一想,转又莲步趑趄,欲行又止了。

恰好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来了个乐为传简的红娘,那就是鸣凤。可是蓦然一看,三秀却认不出是她。若不是她先开口叫三秀时,简直很茫然的。原来鸣凤头上包了一块青帕,几乎把眉毛都掩去,粉颊上涂了厚厚的一大块不知黑的什么,像一粒大黑痣般。三秀是何等聪明人,见了鸣凤这时装扮,知道自己二哥所说的没半句谎话,果然此时此地已是满城风雨了。

鸣凤见了三秀,一双俊目,在她脸上身上一转,便笑问道:“刘小姐似乎有些什么心事,可能讲给我听听吗?并且我冒昧地问一声,在这种不利于我们女孩儿家的局势下,你究竟作何打算呢?”三秀听了,且不答她的问话,却自反问她道:“真的,凤姑娘,你也听到了这个传说了吗?那么,你可预备怎么样呢!像你这个俊俏的脸庞,也自难逃那些保正们的法眼吧?”

鸣凤道:“我们也是今儿下午才听得这个消息,不知是真是假,爸爸和我已计议停当,宁信其真,早想办法,若待祸到临头,再打算避祸,已是来不及。所以我们决计追踪朱爷去了。”鸣凤很爽利坦直地诉说她的主见。

三秀道:“您就是装作这个模样儿吗?”鸣凤摇头:“不,爸爸叫我扮作男子,行路比较方便些。”三秀把当前的难题搁起,对于这事却感起兴味来了,笑道:“那么你怎么这时候不扮来给我看看,倒怪有趣的。”

鸣凤也笑道:“我扮了男子,府上的姐姐们,肯让我直闯小姐的绣房吗?也还是轮不到您看见呀!”她说笑着拍拍三秀的香肩,一忽儿又把脸色一正道:“小姐!您到底打定了主意没有?我看您应该通个信给何少爷,爽快就要他挽个媒来求婚,在这个局面下,府上的二少爷,决计不会留难,这真是造成您们一对的好机会咧!”三秀还不曾作声,她又笑道:“那么我还要等着喝了您们的喜酒才走呢!”

三秀举起织手,轻轻地打了她一下,妙目一盼,似羞似嗔地啐了她一声。随后却又收敛起羞涩的笑容,双蛾微蹙,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摇摇头,低低地说了一个“难”字。她想起二哥的唯利是图,大哥又远出,不及为自己做主,自己又为礼仪所束,对于婚姻不便怎样明白表示。她拉着鸣凤的手,并坐着椅上,就把半日来的思虑,详细诉说给她听。

鸣凤就道:“事在人为,姑且让天白来,试一试,也许时机迫促,急切间并没有相当人家可许,说不定二爷就允了呢!”她说完,看看三秀,三秀默然。鸣凤又道:“可是此刻我去跟何少爷说一声,催他明天就挽媒来说?后天黄昏时,我再来听信。我的行期,总要等你们的事有了眉目后再决定。”鸣凤见三秀点了点头,知道她心里烦乱得很,就站起身来告辞:“时候不早,我去了!您且宽心,静待好音,我祝你们有情人成眷属。”

三秀送她下楼,回至楼上推开窗来眺望,只看见一个苗条的背影,在苍茫的暮色里,灵活地移动着,她想起刚才那句“我们决计追踪朱爷去了”,不禁对那由模糊而至消失的美妙的黑影,深深地露着欣羡的神色。

鸣凤到了天白那里,就把三秀的意思告诉他,催他明天就办。天白闭户读书,对于这个传说,却无所闻。鸣凤说的,似乎十分确凿,他也不得不信,觉得这个时机,也许可以使他的希望有些把握。

他一晚上也没有好生睡得,只是在他所熟识的人中,想不出一个最适当于任月老的。后来他想起了他的表叔郑崇德,和肇周很得来,这事托他去办,大致不会碰钉子。天刚有一些亮,天白就赶紧起身梳洗,拾掇停当,连早饭都不及吃,就往住在十五里外的表叔家里奔。

一路果然听得纷纷谈论中使选女的事,还遇见不少愁容满面的人,匆匆地在街上来去,大约都是家里有着待字闺女的缘故。他看到这副景象,倒格外兴奋了些,似乎他所期望的成功,又增多了一分。虽然腹中空虚,两腿的气力却倍增,脚下快度加快,不到晌午时分就到郑家。

和表叔一说,竟是欣然愿任,他还和表叔商议,婚事成功,婚礼自然草草,在这种时会,那么需费当然很省,也有慕家给的五十两银子,应付这件大事,所差也很有限,若有不足,他要求表叔济助他一二。表叔居然也一诺无辞,毫无吝色。这自然是看在天白从来不会有过的屈恭的分上。

天白在表叔家里吃了午饭,打算请表叔立即动身,谁知天不作美,突然下起雨来,初时不过当空有几块灰色的云絮,总以为不多时雨就要停止的。谁知暴风雨起于天末,阴霾霎时满布空际,雨却越下越密,一时不会放晴。郑崇德就留住天白道:“今晚就宿在舍下,明天一早,我们就雇轿去好了。”天白皱眉看看天色,只得在表叔家住下。幸得天明雨霁,郑崇德叫家人去雇两肩轿子。天白忙辞谢了步行回家,约着午后在家听回音。

天白向着朝霞绚丽,晨曦明朗的天空,怀着从来未曾有过的欢愉的心情,他觉得这天气正是一个很好的象征。他到了家里,把房里的家具拂拭了一遍,书籍床褥,也都整理一番,静静地坐待好消息。

不多一会儿,郑崇德来,劈头就对他拱手道:“抱歉得很!我来迟了一天,他们小姐,已于昨天说定,许与本邑首富黄亮功为继室了。姻缘大都前定,也许刘小姐和贤侄无缘吧。然而大丈夫何患乎无妻,待愚叔慢慢地留意,必替你找一个远胜于刘小姐十倍的淑女。”说罢后,两人相对默然。

郑崇德看见天白的脸色,陡然变作惨白,他很能体味到他心中的难受,就随口安慰他几句。略坐片刻,看见天白精神恍惚无心招待,他也就告辞,仍乘了雇来的轿子回去。

那边三秀和鸣凤别过,也复梦魂颠倒,坐立不定,治理家事,也常发生不应该有的错误,记三讹五,握两寻双。家里的人,都看得出她形神不属,似乎怀着重大的心事,还以为她是忧虑中使选女,深怕被选中入宫的缘故咧。

这一天,她老不见肇周的面,心里惦念着天白,不知有没有挽媒人来过,二哥不知肯否允婚。二位嫂嫂,对于这事都一字不提,自己又不好意思问得,心里不禁十分纳闷。下午偏偏天又下雨,淅淅沥沥,到晚还是不停。心绪不宁的她,在这种天气,就格外增添了烦恼。因此饭都不曾吃,她的大嫂来瞧她时,她却已拥着香衾,斜倚床栏,正预备睡下了。

刘大娘素来是个好好先生,对于这位小姑,倒也和慈母爱女差不多。那晚因见三秀没吃晚饭,放心不下,就带着张媪来瞧瞧。张媪自从那天三秀为她洗刷贼名后,对于三秀十分殷勤小心,在大娘面前,不时称誉小姐的贤德能干,也未免促进几分大娘待三秀的敬意。

大娘问问三秀,知道她没有什么病,不过是心里烦,所以懒懒的连饭也懒得吃了。大娘坐在她的床沿上,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她们谈着庚虞的旅程,不知到了什么地方,路上情形如何,讲着关于庚虞的一切,不觉牵扯到他的朋友,而话锋很自然地转到了何天白的身上。

大娘道:“庚虞走了,似乎天白没有来过,这个人倒是挺好的,可惜太穷了些,志气却是很高,将来必有出息,只是眼前境况难堪些。这么大的人了,也还没有成家!现在这个谣言一兴,也许他倒侥幸可以不费什么,娶得一个娇妻呢!”三秀听她大嫂这么说,以为意有所指,不觉双眉一轩,露出一丝微羞意的笑容。

这时,张媪已从厨房端了一碗稀饭,和几味爽口的粥菜上来,劝三秀吃。她本来摇头示意不要吃,听得大娘这么一说,不禁又伸出纤手,端起那碗喷香雪白的稀饭吃起来了,而且吃得很有味的样子,倒把大娘和张媪看得莫名其妙。

张媪一面伺候三秀吃粥,一面却探究大娘所说的原因道:“大娘!您说何少爷的话是怎么的?我不懂。”大娘道:“有些小户人家,不愿自己爱女入宫的,急切不能配得年貌相当的夫家,送与穷秀才为妻,将来说不定还有诰命夫人的福分。那么,何少爷不是可以不费一钱,娶一位娇妻了吗?这原是说笑话的,哪里去找这个傻子来嫁他呢?亏你还寻根究底追问起来,岂不可笑!”

三秀这才明白自己的误会,眉梢眼角,隐含微愠,把粥碗授给张媪。张媪看见还剩有小半碗,待再劝她时,三秀只是向她挥手,一边却替天白辩护道:“大嫂的话也说得太过了,像天白这样志大才高的人,岂是贫困一世的?况且青年隽貌,谈言举止,都闲雅有礼,富室子弟中,哪里再找得他这样文采斐然的人来?那不肯嫁他的人,才是大傻子咧。”她一时忘情,竟毫不顾忌地和大娘争辩起来。

大娘一向也从庚虞那里听得三秀和天白的感情,见三秀这么说,就乘着玩笑,探探她道:“你说不肯嫁天白的傻子,可是,如果将你嫁给他,也许你还是愿意做傻子了?”三秀却毫不掩饰地笑道:“谁说的?”

大娘看了三秀的脸色,可算完全明了她的心事。正想开口说什么时,忽然房门口扬进了一阵话声:“谁说把我们的妹子配给那穷小子!”大娘三秀一听,原来是二娘来了。

二娘已经在肇周那里知道了允婚黄家的事,她听说大娘在三秀房里,便也忙着赶来。她觉得在这位小姑面前,从此格外该献些殷勤才是。走到门口,听得姑嫂俩正在打趣,她是最嫌穷人的,听了竟来不及地岔嘴。

三秀见她进来,挂了一脸诡秘的笑容,先是有些不悦意,却又不得不招呼她坐下。只见大娘笑着对二娘道:“三妹说,不肯嫁何天白的是大傻子,所以我问她愿不愿意做傻子咧!”

二娘举起手来做着一推的样子,把脸对着三秀道:“这全是废话,我们三妹是何等聪明人,怎么会瞧得起他?她不过是说着玩罢了!何天白一副寒酸相,她家二哥怎肯让他仅有的妹子,去跟那穷小子受罪呢!妹妹,你说是吗?”她还笑嘻嘻地问着三秀。

三秀听了,芳心自是十分愤怒,却又不便和她明白争辩。因为二娘说着含有十分郑重的意味,不像刚才大娘完全出于玩笑。三秀的情绪,至此不觉一变,沉着脸只从鼻子里回答了一声冷笑。

二娘本要想把黄家的婚期,告与大娘知道,一看三秀脸色,就不愿当着她面说了,说出来难免那位骄纵惯了的小姑发起脾气来,自讨没趣。得罪她固然不便,受她的排揎,却也情有不甘,便夹七夹八地和大娘谈了一套家常,又敷衍了三秀一阵,就和大娘一阵回房去了。

三秀细味二娘语意,觉得天白今天如果挽媒来说过,也必不获如愿,二兄肇周是和自己做定了对头了,她却还想不到肇周已是将她许给黄亮功为妻呢。三秀睡在床,想起自己的终身,顿觉眼前一片黑暗。兄嫂不能体贴她的心事,如果慈母健在,那么自己也许已和天白赋关雎之好,用不着这样刻骨相思,总成梦幻。她想到凄恻处,禁不住热泪横流,枕衾尽湿。

又想天白谋婚不成,今晚上也不知道怎么地难受。他这一阵身体不很壮健,遭遇如此大不如意事,不知是否要影响到他的健康,会不会一怒自尽。她这样一想,一颗心再也不肯安静地守在腔内,只是卜卜地想跳出来,雨打着纸窗,还发出飒飒的声响。心里一着急,那泪珠儿更是像泉水一般地涌出。真的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了。

她衷怀悱恻,卧不成寝,盼望天快一些亮,无论如何,必亲往天白处一视,问问他究竟请人来过没有。她睁着眼睛,尽向纸窗望着。可恨那天是一片黑暗,不肯透一丝儿光亮。后来好容易听得鸡声远唱,窗纸上微微透露一些白漫漫的样子,雨似乎早已停止。她心里一振,打算等天全亮了,立即起来。谁知两眼流泪过多,又尽睁不息,这时候却眼皮沉甸甸地再也张不开。

她想合着眼歇歇,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等到张媪来看她时方醒。她惺忪着睡眼问张媪:“天晴了吗?”张媪道:“太阳也出得高高的了。”三秀惊晤道:“是什么时候了?”张媪回答:“已是巳时了,大娘因见小姐这时还不下楼,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不放心,叫婢子来探望的。”张媪走近床边,把手在衣襟上擦擦,按着三秀的额头上道:“小姐觉得怎么样,可有不舒服?哦!头上滚热的。小姐,您今儿就躺着歇歇吧!”

三秀问张媪道:“怎么?发热了吗?”说着也伸出纤手向额上一摸道:“不妨事,只有些微儿热,躺着怪闷的,我还是起来散散心的好。”随说,随坐起来。可是,她昨天思虑过度,晚上没好生吃,又没好睡,肝肠上升,坐起时又太急促,是以眼前一阵发黑,竟是向后便倒,要不是张媪扶持得快,她的头颅还要给床栏撞痛咧。

张媪忙给她把被盖严了道:“可不是?我说你该躺着歇歇,要不下地来栽倒了可怎么好。”三秀嘴里还说着:“不妨事,起来了一会儿就好的,我不爱躺。”

可是,她的两太阳穴和心房,却是互相呼应着跳过不停,眼皮也重重地抬不起。嘴里虽嚷着要起来,身子却并没有起来。她不能不去看天白,心里兀自焦急,头里也自格外显得沉重。没奈何,只得耐心躺着,盼望鸣凤来告诉自己一些信息,关于天白的。

二个嫂嫂,因为她不下楼治事,未免忙了些,上下午都只各来探问了一次。幸得张媪在旁,一会儿递茶,一会儿递水,一会儿问她饿吗,一会儿问她冷吗,很小心伺候着。

小官官睡着时,张媪讲些乡间的故事给她听。起先讲些狐狸鬼怪,她虽觉得荒诞不经,但是讲得离奇曲折,听着到也怪有趣的。后来却牵涉着男女相悦,因为黄金作祟,良缘难成,男的一气,投河自尽,终为厉鬼,把那饶舌的媒婆、势利的丈人,一齐活活地捉去。

三秀听了,嗤为妄言。不过这故事逗动了她的心事,又烦厌起来,挥挥手,叫张媪出去。这时夕阳衔山,晚鸦归巢,她惦着鸣凤将来,不愿张媪在此,所以支使她出去,只说要静静休养一会儿。她合上了眼皮,假装睡着,静待张媪一出去,就把眼睛张开,隔着帐子,也不时紧对着房门注视。

看看天色渐渐暗下去,却不见鸣凤的影子,她眼睛睁酸了,便闭上了眼,用耳朵仔细听着,似乎听得板上有咯咯的脚声。忙张眼问是谁,可是不闻回音,也不见人。再凝神一听,原来是两个耗子在追逐。望望窗上的暗雾,却又加浓了些。过一会儿,又似乎听得一阵窸窣的声响,忙问道:“是不是凤姑娘?”可是又没有回音。

撑起半身来,撩帐一看,也看不出什么,天色却格外黑了,深色的东西,已不是目力所能辨了。窸窣窸窣的声音,却仍在断续地发生。她觉得很奇怪,想到刚才说的厉鬼,不觉毛骨悚然,但又偏要看一看究竟。

只见床那端的脚下,有一团漫漫的东西在闪动着,窸窣窸窣的声音,也是那白的东西发出来的。她格外吓了,但是还颤着声音“唗”了一下。谁知那团白的东西,忽地伸长,似乎旋了过来,向她“妙乎”“妙乎”很柔婉地叫了起来。原来是只白猫,蹲在那里用爪搔头,所以发出窸窣之声。三秀暗中看不清,倒给那畜生吓了一下,自己也暗觉好笑。

不一会儿,房门外真的有人来了,还有灯光透露进来。三秀又不禁高声问道:“谁?”外边应道:“小姐,是我。”三秀听出是张媪的口音,又问道:“是你一个人吗?”张媪道:“是的,婢子给你掌灯来了,小姐要做什么,我给你叫人去。”张媪替三秀点上了灯,站到她的床前。

三秀这时可算不再指望鸣凤来了,因见张媪站在床前候她的话,懒懒地说道:“我不要做什么,凤姑娘今儿不会来吗?”张媪道:“不曾,小姐惦念她,明天着个人去请她,来伴您谈谈,病中好解个闷儿。”三秀道:“要来,她自会来的,不必去请。”鸣凤不来,三秀心里怙惙,自是难释。晚饭后,二个嫂嫂又来和她谈了一会儿,却绝不提及她的婚事。

那一天,她当然又反复思虑,不能成寐。一连几天,三秀眠食失常,神思恍惚。虽没有什么大病,却恹恹地打不起精神,也就懒得下楼。三秀似病非病,恹恹十余日,除了张媪常常来陪伴她外,两个嫂嫂竟是一天难得一面,不知忙些什么。见了她时,还总是笑嘻嘻的。她满腹狐疑,解不透她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鸣凤也竟一直没有来过,她委实放心不下。

有一天晚上,就吩咐张媪,明天去请凤姑娘来。到了明天,三秀早起,觉得精神似乎好些,连日寂居小楼,委实闷得难受,她梳理梳理,打算下楼,而且想乘便去看看天白。才走出房门,却见张媪抱着小官官上来,拦住伊道:“小姐的玉体,还不曾大好,不要下楼。”

三秀道:“实在我闷得极了,今日精神很好,必须下楼去舒散一下。这几天,我偷懒,二位大娘忙得够了,我也该下楼替她们。”张媪又说:“二爷说的……”话没有说完,只听得厨媪在房外叫张媪道:“请你回小姐的话,凤姑娘爷儿俩已经走了几天了,他家的门也锁着,这话是他们村里人说的。”

三秀在里面听得清楚,心里不胜疑惑,鸣凤明明对自己说“我的行期要等你们的事有了眉目后再定”,还有“我后天黄昏时来听信”,谁知竟和黄鹤一般,去而不返,里面必定有什么缘故,自己委实推测不出,去问问天白,不知也晓得么?

她又想举步,瞥见张媪进来,又站在她面前嘴一翕一张的,若欲有所陈说。想起她刚才没说完的话,就问道:“你说二爷说什么?”张媪道:“二爷说这两天该让小姐休息休息了,不必再下楼理事了。”

三秀看张媪那种嘻嘻的样子,诧异道:“这算什么意思?”张媪笑嘻嘻地把小官官往三秀抱着侄儿,听见这话,颜色陡变。可是张媪不知她的心事,还唠唠叨叨地告诉她,新姑爷姓什么,叫什么,有多少财产,送来多少聘礼,二位大娘,这几天为什么忙。并且还告诉她,二爷和二位大娘商议,因为嫁期匆促,不及备办妆奁,衣服什物,也只好少备些,拨三十亩田,作为补偿等话。

三秀听到后来,眼前只见金星乱射,耳边嘤嘤嗡嗡的,也没听清张媪说些什么,心里一阵酸痛,不觉抱着侄儿大哭起来。 x972vp7BG9oI6DV10FSzyABDWO/LhuauqY/KYgJ1GDCCr1X2MnYs605ufyH33E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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