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庚虞是常熟任阳著名的君子人,守正不阿疾恶如仇,最敬重的是敦品笃学的儒子,最嫌恶的是贪婪狡狯的市侩。他所交结的无一不是守礼君子,那些胁肩谄笑的骛利之徒,便休想得他正眼一瞧,因此很得当地士绅的敬仰。
父母早亡,有一弟一妹,弟名肇周,妹名三秀,肇周的为人,唯利是图,刚好和阿兄相反,择交不问品学的良窳,只要是财主便欢迎。弟兄俩都已娶了妻室,唯有妹子三秀,还在闺中待字。
提到刘氏三秀,更是任阳无人不誉为国色的美人,貌比春花还要娇艳,眼比秋水还要澄清。肤色莹然,胜过洁白的玉。喉音圆润,媲美出谷的莺。不但容颜超群绝伦,而且才智敏捷过人。她六岁丧母,就自己梳头裹足,每天妆饰得清清楚楚。父亲教她读书,过目成诵。写得一手秀雅可爱的字,所作书翰,斐然成章,她父亲十分宠爱。后来在十岁时候,父亲死了,就倚靠两个哥哥,帮助两嫂治理家事,精明果断;无论什么难事,一经伊办理,立即解决,有老吏断狱般的风度。
有一次,她的二嫂,忽然失去一枚金簪,道是领庚虞的孩子的乳佣张媪偷的。张媪矢口否认,要投井明志。她的二嫂,因为肇周赋性吝啬,虽然是一些细微的损失,就要呵斥毒詈,何况是一根金簪,难免凶殴,也直急得要寻死觅活。那时庚虞兄弟,恰好都有事下乡,家里闹得沸翻。她的大嫂只是搓着双手,皱眉叹气。
三秀知道了,先请她的大嫂去劝慰二嫂,一面自把张媪叫来问道:“你几时到二娘房里去的?”张媪道:“是今天早上带着小官官一起去的。”三秀又问:“你看见二娘的金簪没有?”张媪呜咽着说:“看是看见的,二娘因为小官官要吃她盘子里的糖糯粉圆,就把头上的金簪拔下,串了三个小的给官官,还没有吃呢,丫头阿珠来叫二娘出去有事,二娘走后,小官官也闹着要走,就把金簪丢在桌上。婢子搀了小官官出来,我们两人都是空手,小丫头阿珠该看到的,怎说金簪是我偷的呢!婢子虽穷,但出身清白,鼠窃狗偷等事,绝不肯做的,与其蒙污名,还不如一死的好。”说到这里,张媪竟是哭了出来。
三秀止住她道:“你且莫哭!再说你出来的时候,小丫头阿珠是否跟你同走,是你在前面,还是她在前面,小官官把金簪丢在桌上,她有否看见?”张媪拭泪道:“她随在我们身后,一同出来的。小官官吃糖圆时,她原站在桌边,还逗着他玩笑呢。后来小官官把金簪一丢,桌面上还发出一声当啷的声音,她即使不看见,也应该听见。”
三秀道:“那么阿珠对二娘怎么说呢?”张媪道:“那小鬼头偏咬定说没有看见,存心冤赖婢子,二娘又帮着她,不容申辩,因此婢子冤得只有一死。”三秀道:“事情没有弄清楚,为什么轻于言死,死又岂可了事的!你快去把阿珠叫来,待我细细问她。”
张媪把阿珠叫来,三秀和颜悦色地问她:“二娘遗失金簪,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小官官把金簪丢在桌上,你到底看见吗?你详详细细地告诉我,不要怕,我不会打你的。你说了实话,我把你前天绣成的那方罗帕赏给你,那上面八只彩蝶,你不是最喜欢的吗?快些乖乖儿地说。”
阿珠对她脸上看看,才低下头嗫嚅着说:“小婢看见小官官把金簪丢在桌上的。”三秀道:“那么你为什么跟二娘说没有看见?”阿珠抬起头,两颗泪珠在眼角里藏着,说道:“小婢见二娘手里扬着藤鞭,心想说了看见,她一定要怀疑小婢偷的,因为二娘发现金簪遗失之前,并没有别人进去过。她要疑了小婢,岂不要把小婢打死!所以小婢只得推说没有看见,虽然心知张媪冤枉的,但为了避祸起见,不得不硬着心肠一口咬定。可是这金簪不在倒也奇怪,究竟是哪一个拿去了呢?”
三秀想了一想道:“簪子上所串的粉圆,小官官有没有吃完?”这话可算是问张媪阿珠两人的,所以两人同声答道:“只吃了一个,还有二个在簪子上。”三秀又问:“二娘房里有无鼠患?”那只是阿珠知道说:“有的,不过并不厉害。”三秀站起身道:“你们随我来。”二人看她似乎有所得的样子,却想不出是什么道理来,只茫然地跟着她走。
到了二娘房里,只见二娘倚在床栏上,满面泪痕。一见张媪进来,直起身子,双目一瞪,就要咆哮的样子。三秀连忙摇手止住。大娘坐在床边,双眉紧锁,显然是一筹莫展的神情。见三秀引着二人进来,知道总有了端倪,不禁展颜相询。
三秀且不理她,问张媪道:“金簪丢在哪一只桌子?”张媪指指南面靠窗的一只桌子。三秀走到桌前细看桌面上依稀有斑斑驳驳的糯粉痕粘着。这痕迹是由桌子的正中蔓延向西;桌子的西边是一只靠椅,再西是一个柜子,柜子的里边紧倚着墙壁。
三秀问:“地下都找遍了吗?”二娘道:“只差把屋子翻过来,什么地方都找过了!”三秀指着柜子道:“这底下呢?”二娘道:“也已寻过。”三秀不厌求详地又问:“曾否把柜子掇开了寻?”二娘却被问得好笑起来:“我们点了烛火,在柜下仔细照过,清清楚楚的,一些儿东西也没有,一根黄澄澄的金簪儿,还有看不见的道理吗?那一定是偷了去了。”三秀微笑道:“姑且把柜子搬开,再找找看。”
说着不待二娘同意,就领着张媪阿珠,动手搬柜。大娘因为张媪是她的用人,也很愿早些有个水落石出,免得自己脸上难为情,看看柜重,也上前相助。只有二娘端坐床沿,袖手旁观,觉得她们是多此一举,徒耗气力罢了。
四人先把柜些微拖离了墙角,然后阿珠挤进去,每人掇一角,打算把柜搬出来。可是阿珠挤进墙壁,偶一低头,竟嚷了起来道:“咦!这里不是金簪吗!”大家听了,都有喜色,忙问她“金簪在什么地方”?连那端坐床沿,现着一百廿分冷淡神情的二娘,也赶过来了。
她们把柜子又移开了些,阿珠退出来让三秀过去道:“就在那墙角里!”那黄光闪耀的金簪,正静静地躺在墙角下,上面还遗留着小半个残余的粉圆,在离地三寸余的墙角里,有着一条约一寸长半寸宽的裂缝。她笑指着那墙缝道:“偷簪贼就是从这里面出来的。”
二娘诧异道:“这是怎么说?我不信。”大娘在旁却恍然道:“嗯!原来是老鼠衔的,但是方才你们用烛火照,怎么没有看见呢?”二娘的脸上,表现同样的疑问,看看阿珠张媪,又回头看看三秀。
三秀道:“这是被柜子足遮住了,很容易明白的。刚才我细问她们,知道二娘房中原有鼠患,簪上又留有食物,我就确定是被老鼠衔去。我记得在前人的笔记中见过一则:有一个穷秀才,缺乏膏火之资,想向他的舅母去告贷一二。那时候,正是五月端午相近,他家舅母,已裹了许多粽子,他去时舅母正吃着粽子,她心里虽是嫌恶着外甥,表面上却不得不假殷勤,让他吃粽子而不给他筷子,把一根金的耳挖子往粽子里一插,就走开了。她估量着穷亲戚上门,决没好事,还是避开为妙。那么细的耳挖子,怎挑得起偌大的粽子?外甥明知舅母是不诚意的,告贷的事,当然也免开尊口,一气就走了,粽子也没吃。后来舅母下来,粽子没有了,金耳挖也没有,舅母就使人讽外甥,说他吃粽子连金耳挖都吃下肚。那外甥又羞又愤,一口怨气就缢死在舅母的门上。当然人命关天,舅母家着实用去了些银子。事后为祓除不祥把外甥那天来过的屋子,大加扫除,谁知就在那天外甥坐的靠椅后面墙缝里,发见了那根金耳挖。多天因为被椅背所掩,没有看见。这时舅母方才知道冤诬了外甥,白送了一条人命,良心方面受了谴责,时常如像外甥向她索命,得了怔忡病,不多几时也就一命呜呼了。今天我们家的事,详情度理,和那笔记所载的如出一辙,所以我断为老鼠作祟。二嫂,如果一定固执你的成见,岂不也要犯人命吗?如今东西既已找到,事情已成过去,也不必谈了。可是以后凡是值钱的东西,不要随便给孩子。照顾孩子的人,应该留心,孩子手里的物件,妥为保存,交还原人或放在原处,切不可随随便便东置西放。这回张媪的疏忽,也难辞咎,假如你把金簪交还二娘,或是交给阿珠,不是就没有这一场是非了吗?这真是给你一个教训,下次须得留心一些。现在好了,没有你们的事,替二娘把柜搬好了,自管做你们的事去吧。”
张媪既洗了贼名,留得了性命,自是十分感谢这位大姐。二娘得以免去丈夫的殴辱,心里也自佩服这位小姑。从此婢仆都因她细心能干,赏罚有则,而愿意服从她的指挥。她比二位嫂嫂多识字,持筹握算,也较敏捷精确,所以两嫂倚之如左右手,乡里之间,不但以艳称,也以贤著。
服阕后,问字者络绎于门,户限为穿。她的两个哥哥,因为她是父亲最钟爱的,必要替她选一个乘龙快婿,方才对得起死去的父母。大哥庚虞选婿的目标,必要门第清高、年貌相若、丰才笃学、敦品达礼的君子,财产多少倒不在乎。可是二哥肇周的主见,是在财势,什么品学年貌,都不讲究,只要能有捧金银为聘,自己时常可以沾些油水,哪怕他貌如鬼魅,年逾耳顺,他也愿把妹子嫁给他。只因兄弟俩的主见不一,来说媒的,莫不抱了热望而来,失望而去。
三秀那年已十四岁了,还没有出嫁。而三秀的芳心里,却早已蕴藏着可人的影子,自誓画眉伴侣,非此莫属。她所属意的人,是乃兄庚虞的好朋友,年纪比她长八九岁,生得眉目英秀,气度潇洒,学无所不涉,艺无所不精,而且少有大志,感慨国势的日削,边患日深,常常掷笔叹息,愿效班将军的立功异城。父母早亡,留有些薄产,又为族中无赖所侵,家境实是寒素得很。他的性情又是十分狷介,有时瓮飧不继,也不肯随便向人借贷,宁静处陋室,喝几口清水,翻几本古书。陶靖节所说的:“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倒可以移赠于他。他和庚虞、朱慕家是最好的朋友,情同手足。二人常赠以银米,借助膏火。他对于二人所济,是不常拒绝的。他和庚虞,时相动从。因此三秀幼时,和他相习如家人。后来三秀父死,庚虞事忙,肇周孜孜于利,所以她遇有书中疑问,往往就正于他,未免日久情生,虽未明结丝萝,然已两心暗许早证鸥盟了。
那么他究竟是谁呢?就是前一回中,在紫荆树下扎了一手泥的少年何天白。那天三秀午后无事,想料理一些绣件,可是窗外的鸟语,帘前的花香,惹得她时常倒拈了绣线,刺破了指尖,就抛却待绣的鸳鸯,且下楼闲散。信步走来,不觉走过了石桥,到了紫荆树前,瞥见那边河畔有一个熟悉的背影,痴痴地呆视着河心里,不知在想什么,就在脚边拈起一块小石,用力向那背影的前边掷去,赶快往旁一躲,有意逗着玩笑,后来听得人喊着天白,她就急忙转身回家,上了楼。
原是遥嘱着河这边的可人,露着娇笑。谁知一阵老鸭般的笑声,从楼下传来,她转脸往下一望,只见一张酒糟橘皮脸,嘻开了大嘴,眯细了一双肉里眼,正对楼上看着。三秀几乎把晌午吃的饭都呕出来。急忙把脸一沉,砰的一声,关上了窗,还怄气把窗帷也放了下来。
过一会儿,又些微掀起帷角,向外偷觑,那一双背影,已消失在夕阳影里。那个惹嫌的肥猪,却还在那里摇来摆去。她一气把帷重重一放,几乎把窗帷拉了下来。
这一晚三秀老觉得什么都不如意,寝不寐,食无味,一直到天明还是懒懒的没精打采的样子。上午帮着两位嫂子,料理了一些家事,饭后有事去问她大哥,就独自走向庚虞的书房里去。
那书房的窗外,植着一株玉兰,这两天正开得茂盛,似砌玉堆雪一般,洁白而可爱。一种悠闲雅淡的香气,混在软骀的暖风里,缓缓地冲向人的鼻管,又像一根丝绳,把人的脚绕住了,徘徊不忍离去。三秀只顾把玩那株清芬可爱的玉兰,竟忘了去找大哥庚虞。
她正自出神时,蓦然从书房里的窗里,传出了大哥的呵斥声。她想大哥为人耿直,喜欢面斥人过,这脾气是很容易招惹的,此刻不知又是谁来做不合理义的干求,惹动他的性子?就轻轻地走到贴窗细听。
这时她却听得二哥肇周带着笑声温和地说:“你恐怕是听错了,这一回郁老伯来说的亲事,是常熟最有名的富翁,真是仓廪如山,屋宇连云,为前几次来说亲的所未有的。况且父母最爱妹子,临终时都谆谆嘱咐,要我们给她嫁一个丰衣足食的大家。这头亲事成了,你我总算不负父母的遗命,也对得起妹子了。”
三秀听得又是为了她的婚姻,这是最使她头痛的,便想移步离去,可是结果如何,又是她所亟欲知道的,不觉把才举起的绣鞋,又踏了下来,听她大哥如何作答。
果然是庚虞开口道:“凭他富埒王侯,这黄家的亲事,无论如何不可应允。他家凭仗祖父遗资,趁此荒年物稀,囤积居奇,剥削小民,不但大桥镇上,怨声载道,就是常熟县中,也无不切齿。这样为富不仁,心无善果,怎能把妹子嫁他!”三秀听着,不禁连连点头。
又听得肇周说道:“妹子为人,心高气傲,不能俯仰随人,何况黄家没有翁姑,妹子入门就是掌家主妇。黄某虽是续弦,但并没有子女,妹子将来有了儿子,偌大家的财岂不全是妹妹的吗!大哥你别再固执了,错过了是很可惜的,下次哪里再去找这样大财主。”三秀这时气得花容失色,把牙齿嚼着下唇,仍复沉住了气往下听。
庚虞似乎不耐烦了,大声道:“不可!不可!不可!无论他有多大家财,这么大的年纪,和妹子相去太远,且又生得肥丑,和妹子也绝不相配,何况又有着不仁不德的口碑,我绝不和这种人结亲戚。请你不要再说了吧!”三秀听了她大哥这样坚决拒绝的口气,心里一宽。
她站在窗口,只顾听他们的话,却让春阳照着娇颜,香汗微渗,她也不想听下去了,也不愿再进书房,径自回楼,身后似乎还响着她二哥嗡嗡的语音。她一面心里估猜着那黄某是甚等样人,老丑,痴肥,为富不仁,即使不是像大哥所说的不堪,她也是不愿的。
现在且不管三秀上楼后芳心如何惙惙,却来把这黄某的身世,以及他的为人,来述说一下。
黄氏住在常熟任阳的大桥镇,已有三世,都是单传,所以这个黄亮功既无伯叔,也无兄弟,连远的姊妹也一个没有。即有几房亲戚,也都和他不通庆吊,乡党邻里之间,从没有一人和他来往,除非是趋炎附势的骛利之徒,以及受经济威胁而没处通融,不得不出了重利去借贷的债务人。
他家世代刻薄,传至亮功,刻薄尤甚。他自幼不喜读书,却乐于亲近算筹,将怎样可以积少成多,怎样可以增多利润,怎样让人吃亏,怎样使自己便宜,都有圆熟的计划和手段。所以到他手里,家业较诸上二代格外隆盛,居然富甲一郡。
他的所以能致巨富,一方面固然是借了父祖的余荫,一方面却是靠了年荒乱世的机会,凭借他雄厚的资本,仓廪中堆满了民以天为的食粮,仓库中藏足了人民生活必需的用品;运用他的狠心辣手,操纵居奇,物价因此天天高涨,他的田地房产、金银财货,也随着增多。
只有一般平民,受了他敲骨吸髓的酷刑,日趋羸瘠,所以咒诅毒詈之声,却也逾他的家产了。任阳人提起他时,总在他的姓名上冠以绝子孙三字,就是他的岳母妻子,也时常在他背后咒诅他。
原来他重视金钱,逾于性命,无论亲党朋好,也是锱铢必较。即亲如妻室,他也要跟市井贩卒的对顾客一般斤斤计较,真有包拯持法般铁面无私的精神。
有一回他的岳家,突来了一批自西北避贼乱来的远戚。那时,正是青黄不接,新谷还没有上场。他的岳家,并不十分富有。且在这一年连出了几件大事,家里的积谷,都已变换了银钱,所余的剩粮,仅敷一家子人的吃,突然添了十几个吃口,当然剩粮不够,打算向黄亮功暂借几担米,等新谷上了场还他。谁知黄亮功不但不肯借,且要照市价才愿转让。他岳家的人一气,在别处借了几石谷,从此和他断绝来往,黄亮功也来得正好,认为这种穷亲戚,还是不认为妙,免得自己家中有所走漏。
更有一次,一个贩布客人因为借了他的钱做资本,恰值时会巧遇,获了一笔厚利,除了还他本利之外,又加送了他一匹夏布。黄亮功得了这意外的赠予,不知怎样也强盗发善心,想替他妻陈氏做件衣服。那时夏天已过,天气凉爽,他妻子陈氏,就说留到明年再做。谁知道到了明年,夏布大俏,陈氏要讨那匹夏布做衣服时,黄亮功却不肯了,要卖给人家,除非陈氏也照市价向他买。陈氏一想,她尽全年的月费,也买不起那一件夏布衫子,也就赌气不要,却不免哭了二场。黄亮功看了妻子红肿的眼泡,心中也觉得有些抱歉,就在那天饭桌上,添了一碗油煎豆腐,算是替妻子消气的。可是陈氏对那碗油煎豆腐,也只望了一眼,并没有把筷子去触它,虽然她嫁了黄亮功十年,连这一次共不过见过三回油煎豆腐的面。
原来黄亮功虽然号称首富,家里的吃用,却是苦得比穷人家还要胜三分。每天吃饭,只得一样素菜,还舍不得放油盐,他家起油锅时只不过在锅底看见一阵油光,沽着一味儿油罢了。至于鸡鸭鱼肉,更是从不进门,即偶然有人送他一二,他还要作价卖给人家呢。所以油煎豆腐在他家,竟和鱼翅海参一般珍贵哩。
黄亮功识字有限,仅能举几个债务人和佃户们的名字,年月日时,度量数码等也能认识,还有柴米油盐和日常服的用物品,和他的生活有着密切关系的,都能识得。写起字来,却握笔重逾千斤,皱眉瞪目,简直痛苦得很。
可是他偏不信任别人,什么账都要自己登记,而且什么东西都要记账。他所积贮货物固然有账,但是一天用去了几许柴,吃了几升米、几粒盐、几滴油也都要亲自记账。他家的人,莫不见了他感到头痛。可是他不管,凡是有关经济的事,他都件件躬亲,每天抽柴量米撒盐滴油,都要在他的监视下施行,还要每天随时和存账校核,如果稍为有些儿错误,便教经人赔贴。
黄亮功持家俭刻到这地步,对外更不必说。不过他虽和一般恶霸土棍同样地能令人倾家荡产,甚至妻离子散,却不露穷凶极恶的面目。即使他要榨取人的性命时,也是一派哈哈嘻嘻的笑声。凡是欠他债或租的,只要一听笑声进门,便不由得毛骨悚然,两腿发颤,再也使不出方法来避免他的榨压。他用着一把笑里刀,杀人不见血,虽会替阴曹地府平添了许多冤魂,而阳世的法纲,却兜不上他的身。
他吃得这样粗粝,当然谈不上营养,可是他身体十分胖,一来他幼时,父母宝爱他,十分注意他的起居饮食,尽拣好的补的给他吃,有如一家店里,资本雄厚,虽然历年没盈余,一时也还不致倒闭,并且外场面也能撑得很不错哩。还有一个致肥原因,也许是他眼看着自己理财的手腕,强爷胜祖,家产一天天增多起来,心里一乐,自然脑满肠肥,面团团腹便便成富家翁型了。
只是美中不足,娶了陈氏,三年流产了两次。至于流产原因,说来很可笑,却是为了在黑暗里倾跌了一跤。原来黄家偌大的房屋,每晚只点一盏灯,自灶上移至厅堂,再由厅堂移至卧房,而且限定每夜只许点一根灯草。有一晚,陈氏因为晚餐时多喝了一碗薄粥,半夜里忽然内急,起身解溲时,黑暗中给小凳绊了一跤,就把一个已成形的男胎给掉下来。黄亮功有了偌大的家财,唯恐承继无人,很盼望早些生个儿子,谁知陈氏贪嘴,多喝了粥,忽然夜半起床,牺牲了一个儿子,不禁又悲又恨,把陈氏狠狠地骂了一顿。
第二次怀孕,黄亮功恐蹈覆辙,晚上多添半根灯草以备夜半万一之用。谁知陈氏又因想喝鲫鱼汤,亮功不许,两口子淘了气,陈氏哭了一场,闪动胎气,又把一个男胎滑了。从此以后,因为陈氏产后缺乏营养,再也没有喜讯了。
在亮功三十九岁那年,陈氏一病身亡,并无留下儿女,想要续弦,可是任阳地方,没有一个肯把女儿嫁他。他一问听说刘家的三秀,娇艳动人,而且知书识算,谁家娶得了这位姑娘,真是娇福不浅。
黄亮功自知胸无点墨,笔底不活,如能娶得三秀为妻,可以帮助自己不少,何况又是那么年轻美丽的女子。虽然他是这样地渴慕着三秀,可也自知是梦想。
三秀大哥庚虞的疾恶如仇,瞧不起市井骛利之徒,就是托有随贾般口才的人去作伐,也难望这头亲事成功的。后来又探得刘绅肇周,却是可以利勤的,只要许以重金,就会有成功的希望。黄亮功谋娶三秀的心果然切,但要他舍重金又觉得心疼,就这样地迟延下来。
不觉到了明年,亮功已是四十岁了。春天本是万物活跃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有一种蓬勃的现象,亮功虽悭吝,但也是一个人,他的续娶和望子的心,又热烈起来。
那一天是到前村李家去要债的,总算不曾枉费了脚步,本利一齐要回,喜滋滋地踱回家去,无意中走过刘家墙门,下意识地抬头向楼窗上一望,徒见眼前一阵发亮,真的,这么明艳娇媚的容颜,他的目中从来也没有映进过。他仰着短颈,眯细着双眼,只顾端详。看见她露着一排编贝也似的玉齿,侧转了半边香肩,斜倚窗栏,一双滢然的眼波,看着楼下,嫣然娇笑。以为是对着自己笑呢!不自禁也掀开大嘴,露出一口黄牙,哈哈哈地笑了出来。他自觉这一阵笑意是有别于对着一般被压榨者的,可是那楼上的美人,不领会他的温情蜜意,却砰然地关上了窗。他蓦不防地吓了一跳,心里老大觉得没趣。踱过来时,瞥见对河站着一双少年,正呆觑着河这边哩,心想砰然之声,也许是为了这对河的家伙而发?他做了这么一个推想,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尽在刘家墙门外摇来摆去,心里又有了一个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