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真是一个富于诱惑性的季节。暖和和的日儿,软绵绵的风儿,把一片枯黄的草场,嘘拂得改了旧观。青青的小草里,杂生着红的黄的白的野花朵,锦褥也似的,铺在白石桥边。两堤的垂柳,又复长得绿毵毵的临风摇曳。在那明镜也似的春波前,恰似一个丰容盛鬋的美妇人,在那里顾影自怜。还有那娇杏夭桃,也兀自妖妖娆娆,杂在葱翠的柳浪里,露着娇媚的笑靥。那一派嫩绿妍红,锦绣烂漫的景色,逗引得粉蝶儿翅膀无休歇。黄莺儿歌喉没停息,小燕儿也双双对对地掠波剪彩,穿帘傍檐,忙着替红闺中的绣女、陋巷里的书生传递春消息。在白石桥西端,踏过了一径嫩绿的柔纱,穿过了两片黄金似的菜畦,便是一所芦帘纸窗的陋屋。
小燕子推开了纸窗,把春光带到了屋主人的眼前心底,笔杆儿拴不牢摇曳的情绪,书本子抑不住悠然的闲思,陡然那两扇等于虚设而脱了闩的蓬门,呀然地向里一分,踱出了一个神情爽朗、态度潇洒的读书人来。虽然衣履的质料是十分窳陋,而且还缀上几片不同色素的补丁,似乎比了百结的鹑衣,也只有稍胜一筹罢了。但是总掩不了那一般秀雅而安闲的气度,却没有一丝儿穷酸味。他反笼着双袖,站在门前,把胸部挺了挺,又长长地舒了口气,缓缓地踏着绿苗,领略着这醉人的春光。
恰好有一双彩蝶,忽上忽下,或前或后地在他面前飞舞。那翩跹婉转的舞姿,若即若离的意态,却引起这年青人的趣味,竟是蹑着双足,微伛着身子,效那顽童们的行径。不过他并不曾伸出巨灵之掌,想占有这一对弱小的动物,也不愿煞风景惊散这一双甜蜜的伴侣,只是借此聊遣闲情,想跟它们看一看它们的归宿。
可是不作美的小麻雀,神经过敏,见了那年青人探首蹑足的样子,怀疑他有什么不利加到自己身上,立即停止了寻食的工作,脱楞地向上一飞,刚好把两个彩蝶,惊得一个向东一个向西。便是那年青人也不禁直着腰仰起脸欹了肩,意兴方面受了一次意外的袭击。待他回复到安闲的情绪,发觉自己所站的地方,离开一泓澄波,还不到三寸。要不亏麻雀儿的扫兴,只自己觑着双蝶,任着脚前行,还会变作屈大夫的葬身清流哩。虽然他也生在这世乱时艰的时代,怀着一腔忧时愤世的牢骚,但是他不愿效屈原的消极行为,留得有用之身,还待建不世的功业,挽回既倒的狂澜。假如今天为了一时的童心,断送了有用的此身,埋没了伟大的企图,那真是太不值得了。而况还有一个刻骨铭心的眷侣、生死不渝的腻友,却教伊如何忍受这重大的痛苦呢?
他想到这里,眼前似乎浮起一个比花还娇艳的面影,微露着瓠犀,在清明的波纹里,忽隐忽现,做着娇笑。那两道蕴蓄着无限深情蜜意的眼皮,正对自己做着媚眼,不知是在笑着自己傻呢,还是笑自己痴?他凝视着水中的笑靥,不觉忘情地也笑视着。
伊蓦地从身后抛来一块小石,扑通一声,恰好击中那如花娇颜,霎时间像罡风摧红英般乱纷纷地溅向四面。水面上起了无数大小不等的圈状波纹,就在那无数的漩涡中,失去了他密藏心底的倩影,却招回了他出了窍的心神。
急忙回过头来,并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一阵比莺声还要清脆的余韵,荡漾在柔和的春风里。在他听的感觉上,并且是十分熟悉的,意识告诉他是什么人在和他开玩笑,不禁一阵喜意,袭上了眉梢,就放射那两道英锐的目光,像猎人探索兽踪般,向四围搜索,瞥见一幅水绿色的裙角,在右边一丛紫荆的缝隙里一闪。他迈着轻捷的步伐,半奔式地向那丛紫荆走去,当他弯腰伸手向那幅水绿色的裙角移去时,轻声笑道:“看你再往哪里躲。”可是那水绿色的罗裙,比他按下的手更快,在他手掌下滑过,手背上似乎闪过一丝轻微的柔腻的感觉,而手心里却扎了一手的泥。
那树根下的泥,原还带着隔夜的春雨的余润。在一阵憨媚的笑声里,一个苗条的身影,出现在紫荆树的对面,一种有备无患,严阵以待的神情,正表示对于这袭击者的藐视,而显得她是多么的慧黠、多么的娇憨。
他扎着泥手,刚待继续这不含恶意的突击时,一阵天白天白的呼声,又使他缩回了身子。转身一看,一条伟岸的人影,正向他这面走来,原是他的好友朱慕家,看他所循的途径,似乎已访问过他的陋屋,再跟踪着来的。那么,一定有什么缘故?不由得移动脚步,迎上前去问道:“慕家兄到过舍下了吗,这几天怎么老不见兄来,以为兄又不知往哪里找名师习武去了呢。哈哈!”
原来朱慕家为人,任侠好义,很有些膂力,醉心武艺,听哪有好武艺的教师,便不辞涉水登山,不惜卑辞厚币,愿投贽门下。那些徒具虚名的庸教师,倒着实沾些利润,因此他的家资耗去了大半,而武艺却并没有丝毫进境,也就不再上那些念秧者流的当了。可是在友朋中间却流传了话柄,时常把这句话来打趣他。
慕家听了先是跟着打个哈哈,接着却把脸色一正道:“这几天弟正摒挡一些要事,虽然不是去找名师,但将有远行却是事实,今晚有人为弟饯行,特来邀兄做陪客,借此畅谈一下。虽知上庙不见土地,我看见门没有上键,谅你不会走远,站在门前瞭望了好些时,才发现你正痴立在河边,怎么现在又踅到那紫荆树跟前去了呢?扎了这一手的泥,又是什么玩意儿呀?”天白看看慕家含笑的脸,似乎在说你的事我全明白,便也一笑,且不答话,却回过头去,紫荆树畔已没有了伊人的芳踪。
他便移转视线,向河南桥东那株古槐边的白墙门望去,却是双扉紧闭,也没有美人儿的踪影。心想她难道走得这么快,已经上了楼了吗?抬头对那间屋的侧面一看,果然美人的娇靥,半露床前。他扬起那只泥手,远远地向她一笑。他满心想她也报以一笑,谁知她却突然把身子往里一退,很快地关上了窗,又下了帷。看她的动作,那股子使劲的样儿,很像着恼,这未免让他狐疑起来。她算是生的哪一门的气呢?难道怪他撇下了她而和慕家酬答吗?她素来很识大体,绝不至于如此。他尽着猜想她生气的理由,忘却了身边的朱慕家,而呆住在道旁。
慕家看了不觉好笑起来,拍了他一下肩膀道:“喂!夕阳衔山,倦鸟归巢,已近黄昏时候,人家自然也像鸟儿般地该归巢了,你还呆看些什么?你那只泥扎的手,也应该去洗干净了,快跟我喝酒去吧,人家正炖了大鳜鱼等着我们哩。”天白给慕家提醒了,脸上一阵微热,便乘势走向河滨,蹲下去洗手,也就把那一分不好意思,遮掩过去了。
洗过了手,站起来还想望一下那楼窗时,却先看见了那个肥猪也似的黄亮功,摇摇摆摆地在她家门前走,不知又从哪一个佃户或是债务人那里榨取了膏血来?看他那脸上的一种得色,就可以测知。那一双深陷在肉里的像线样细的眼睛,也时时斜睨着那两扉紧掩着的纱窗。天白心里顿觉恍然,就消释了刚才的猜疑。回身随慕家同走,鼻子里却不由得飘出一声冷笑。
慕家问他笑什么,他道:“你看看河那边,就知道了。”慕家真的回头向对河看去,见了那癞蛤蟆的丑态,他觉得不屑注意,拉了天白一把,催他快走道:“我们须安排着好胃肠去消受美酒佳肴,可别看他那令人作呕的怪相,免得辜负了口腹。本来他居奇囤积,敲剥平民,把自己养肥了,又该进一步来设法蹂躏女性,不过他要看上了她,却是总有黄金千斤,也买不动美人心。无论她还有着一位守正不阿、疾恶如仇的长兄,会替她做主哩,你真不必为此担心。”
慕家说到此处,昂首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其实呢,方今天下纷扰,内忧外患交迫,大丈夫七尺之躯,正宜为国效劳,又何必把那些儿女柔情放在心上呢?”天白对慕家看着,嘴唇微张,似乎将有所申说,然而只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又默然向前走了。
这时夕阳已被地面吞没了一半,胭脂似的余晖,还把西边的半天染得通红。一群群的归鸦,都纷纷地忙着回巢。在青天红霞间,再点缀了纵横参差、疏密不等的几片黑云,自是教人对于这暮景,格外感觉得留恋。
天白走过自己的家门,随把门窗带上。二人欣赏着这晦明交替时的田野,边说边走,不多时到了镇的尽头,再转了两个湾,渡过了一架板桥,就到了赵家浜。
赵家浜是一个小村,全村不满二十户人家,多数是捕鱼为业的,务农的只不多几家。今天朱慕家所要访问的,也是赵家浜里的渔夫,名叫余百庆。是朱家佃户赵金虎的表兄。至于余百庆怎么会和朱慕家有了往来,这其间也有着一段故事。
原来余百庆家道贫穷,守着一条渔船,一家三口仅能糊口,如果谁有了疾病或是别的意外的支出,那就得举债。那一年他死了老妻,自己又害了一场大病,向邻村的郝老三借了一笔债,那郝老三原是出名放重利的土棍,利上盘利,不到三个月,余百庆把三间草屋抵给他还嫌不够,他一定要余百庆连渔船一起抵,余百庆没有了家,父女俩还可以住在船上,况且他恃此以生,怎么能够答应这苛刻的要求呢?但是郝老三手下爪牙众多,余百庆终于失去了财物,还挨了一顿拳棒,受了重伤,一时没处安身,父女俩就投奔到表弟赵金虎家去,疗治了几个月,总算伤痕平复。可是金虎却被拖累得缴不出朱家的田租,经慕家询明了缘由,不但免了金虎的田租,又代余百庆把草屋渔船赎回。并且百庆为人慷爽,粗读诗书,略谙拳棒,慕家跟他倒也很谈得来。慕家喜欢喝酒,余老儿也有些酒量,时常烹煮些鲜鱼,沽几斤村酿,请慕家喝上几杯。
他的女儿鸣凤,也很有父风,豪爽健谈,脱尽女子忸怩羞态。她对于慕家,起先是感激,渐渐相习,窥得了他的志行,更加钦佩,等到日子一久,常相宴谈,不知不觉,把朱慕家三字迎入了心扉以内。凭伊余鸣凤怎样慷爽洒脱,却也跳不出一般女儿家的常态,那一缕柔韧的情丝,竟是系在朱慕家的身上了。在慕家的感觉上呢,也未尝不发生反应。不过他不像天白那样缠绵沉溺,比较能够摆脱。
这天因为他们知道慕家将于日内远行,又深知他喜欢吃清炖的大鳜鱼,本来这正是“桃花流水鳜鱼肥”的时候,就拣肥大的鳜鱼留下,请慕家去喝三杯,算是祖饯。
百庆沽了酒回来,看看女儿鸣凤已把下酒的碟子端整舒齐,太阳已经下山,村里暮烟四合,将近黄昏时了,怎么等等还不见客人到来?便到门口去张望,却远远看见慕家和天白过桥来了,连忙迎上去道:“二位少爷怎么来得这迟,我家阿凤直急得在灶下打转,还以为朱少爷忘怀了呢。”
三人走到门口,余老儿抢前嚷着进门:“阿凤!阿凤!朱少爷、何秀才来了,赶快烫酒,把菜碟子拾掇出来。”一边就忙着抹桌移凳,安杯箸让座,忙着很高兴的样子。旁边厨房里鸣凤也捧着一只方盘出来了,盘里是四个碟子,慕家举目看时,是一碟油爆虾,一碟熏鲫鱼,一碟熏蛋,和一碟凉拌笋片。鸣凤把碟子才放在桌上,余老儿已是把烫的酒拿出来。
大家坐定,天白只不见鸣凤来坐,便问:“凤姑娘呢,怎么不来?”百庆道:“她在厨下还有一会儿工夫呢,我们不必管她,二位少爷请吧。”说着便让二人喝酒吃菜,他们喝着谈着,不觉把一壶酒喝干。不但四个碟子吃空,连鸣凤又添出来的一大碗炒田螺,一盘子韭芽炒蛋,也都吃完。
当鸣凤端着一碗清炖大鳜鱼出来时,他们已自稼穑赋税谈到了寇祸边患。慕家正要说出此次远行的原因和目的,也是天白和余家的人所急欲知道的。因为他先只说远行,却并没说明到什么地方,做什么工作,这时看见了他所爱吃的鳜鱼,便停止了说的工作,赶着要进行吃的工作,举起了筷子,向鸣凤点点:“凤姑娘辛苦了!来来来,快坐下喝一杯吧!”就站起把余老儿添来的酒,替鸣凤斟了一杯。
她果然就坐下,看见慕家吃着鱼,不住地称赞鲜嫩,她也嫣然微笑。天白见她,含笑不语,只看着慕家,还时时提醒他父亲让酒让菜,自是一种深情的流露。不过和以前活泼不羁的态度,却有了些改变。虽然那微红的圆脸上,露着一丝笑意,但是眉梢眼角间,却蕴蓄着无限黯然的神情。就是慕家对她也减少了刚才的豪兴,当然是受了她的感应。天白冷眼旁观,想起他在河边讽自己的言语,不禁暗笑他责人则明,律己则昧了。
然而当大家的谈锋,由吃而转到民生问题时,他又恢复先时慷慨激昂的态度而高谈阔论起来。他把酒杯重重地向桌上一放:“利用荒年物少的机会,囤积抬价,剥削平民,以饱囊橐。倚仗几个臭钱,更是无恶不作,穷奢极欲,淫乐自奉,性之所好,一掷千金无吝色。如果为了充实国库,救济饥民,或是助饷以弭寇患固边防等,却又一毛不肯拔。但求天下人皆瘦,而唯己独肥。上自公卿,下至士民,莫不怀着这种思想,朝夕孜孜营利,置国计民生于脑后。稍具天良的安分小民,又哪能从虎口里去分得余沥呢!”
天白也接嘴道:“唉,照这样下去,真是肥者日肥,瘦者益瘦,欲弭寇患,却不绝制造寇患。我们这些人,将来真不知死所哩!”慕家这时正举杯待喝,听天白说到这里,且不喝酒,却接嘴问道:“那么你还是愿意坐以待毙呢,还是要在死中求活?”
余百庆接道:“哪一个人不想活,谁会肯坐着等死呢。”天白道:“我不但想自己活,而且还以救天下苍生为己任哩。”他也把一支筷子击了一下桌子,一脸的激厉颜色,一反他平素那副闲雅的态度。
慕家听了,倒是哧的一声笑了起来。天白讶道:“什么好笑,难道我还说假话吗?”慕家正色道:“谁说你是假话,你的志行,一向钦佩,只是有些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罢了。”天白脸上加了一阵酒晕,而且微有汗意,但是不甘默尔而息,笑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叱咤风云,气概盖世,勇如楚项,犹不免有虞兮之歌。何况你我呢?就是你今日又何尝不销魂黯然,别泪恐怕是和酒一起吞下了。”
慕家微摇着头道:“我没有这种感觉。”又把两支筷子,轻轻敲着酒杯,口哼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哼到后来几个字,虽说不上哽不成声,却也细得不易听清了。
鸣凤把他的酒杯移开了:“朱少爷醉了,吃饭吧,我去盛饭来。”慕家却嚷着还要喝酒:“你们今天既是请我喝,当要尽情。来来来,天白兄、余老,凤姑娘别忙饭,也请坐下,我们再来几杯,定要把酒壶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以后再要像今晚上这样聚饮,是难得的了!”说着举杯向众人让着。他的酒杯才一沾唇,一杯酒已是咕嘟咽下。
天白心中,也自有种难宣的苦闷,所谓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也便陪着他狂饮。余百庆原也豪于饮的,于是三人把二次添来的酒,也都喝干。
鸣凤平时也能饮几杯的,可是这时她总觉得酒液里似乎掺着铁屑石子,竟是咽不下去。慕家让她时,她托辞盛饭,往厨下去了。直等她父亲嚷着:“阿凤盛饭来。”她方始搬了热饭,和下饭菜出来。
三人的眼光都曾在她的脸上掠过。余百庆心里想,我这女儿,向来和男子一般,不易垂泪,生平只有母死父伤,哭过两回,这一次算是第三回了。当然他是知道自己女儿的心事的,十分怜惜她,却不敢明言,怕格外勾起她的伤痛。
天白看了她,未免想起自己的意中人来。如果自己也决定实行已定的志愿时,不知她将伤心得怎么样?她没有鸣凤这样洒脱,自己对她也是一往情深,不像慕家热中疏外的样子。况且慕家有恩于她,她感恩图报,即暂别三五年,不致有何变故,自己和对方,贫穷悬殊,她的家庭,主张不一,自己的希望,不过有小半实现的可能,假使一旦离别,那么连那小半的希望都会落空。她那贪婪的哥哥,哪得不设法使她弃己?自己得不到她,心版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创伤,此生也就了无意趣。为国家为自己的责任,应该立刻离此。但是为了她,为了将来的生趣,却不得不暂留。
这时天白的心中,情和理交哄着,望着两碗饭菜的热气,竟呆住了。虽然那香味一阵阵扑上他的鼻管,这种美味又是他几乎一年没有尝到过的,却引不起他的食欲。
慕家为鸣凤的柔情所感,自进门就使着克制的压力,不让情感有所活跃,到此也渐渐不能支持,却强自忍着,只顾低头吃菜。但是那箸上夹着的一块菜,吃了半天还是那么大小。
鸣凤呢,只是把一双筷尽在饭碗面上拨来拨去,一粒也没有下咽。
余百庆向着三人一看,忙举箸让众人吃菜道:“二位少爷,快趁热吃呀,这是我家阿凤的妆奁哩。二位不吃,岂不辜负了她一片待客的诚心吗?”他这么一说,果然打破了沉默的局面。
鸣凤更显得莫名其妙地望着她的父亲,听他怎样回朱何二人的问话。“从前有人养了一只鸡,让它生蛋,卖了钱积起来买小猪,猪养大了,卖了钱买小牛,牛养大了卖了钱,就可以娶一个老婆了,这是穷人的好算计。我家阿凤,生在我这户贫穷人家,每天所入,只够温饱,却没有余钱可以积储,她将来出阁的时候,把什么来办妆奁呢?所以我也学古人的方法,养只鸡,将来像他那样地买卖,卖了牛替她办妆奁。今天却把来杀了做菜,不是把她的妆奁也吃掉了吗?”
经他这样一说,大家都笑了起来。鸣凤也似愠似笑地道:“爸怎么想得起来的。”百庆道:“不说说笑笑,吃的酒菜又怎么会消呢。”
这一顿饭,就在几句笑话中结束了,虽然这一餐的酒菜,比前任何一回丰盛,聚饮的时间也较久,可是两人的心里比任何一次都不高兴;朱何二人都有了醉意,天白酒量较差,又牵动了心事,醉得较深。出门时脚步踉跄,百庆不放心,伴送他回去。
慕家先时也觉得燥热,走在田野中,经晚风一吹,却是清醒得多。过了板桥几十步,慕家和他们分路,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叫着天白道:“今晚上你回去想一想,如何行止,我明天还有一天勾留,准于后天黎明起行。我看你还是跟我一起出关吧?这样沉溺下去,于你的精神事业,都有害无益,快些运用你的智慧,做一个有力的决定,我明天在家,等你的回音。”
这声音在夜风里震荡着,竟像钟鼓一样地振发人的心弦;天白的酒意也给冲淡了一半,却是含糊着没有响应。于是他的脑里耳边,一直嗡嗡地响着。慕家的话,他那被醉意笼罩着的理智,这时又由静止回复到活跃。然而情感的活动,也不落后,他的头脑比了酒醉时更觉模糊昏晕。
在星月的微光下,欹斜着脚步,突然脚下汪的一声,一条黑影直蹿起来,几乎和他一般高。他脚下一蹶,又被那声影一吓,不觉大叫起来,身子一倾。要不亏余百庆扶得快,就要跌下去了。他经这一惊,两腿软软的,竟不能离了百庆独走。
春夜的风,寒意很重,他的身体素弱,衣裳又单薄,又惊出了一身冷汗,在夜风里走着,身上只觉得寒凛凛的肌肤栗起,幸得离家不多远,不消一盏茶时,他已到了那间陋屋中。
百庆替他带上了门,他纳头便睡,抖颤的四肢,慢慢地温暖起来。再过一会儿,却燥热得像火烧一般,头痛得似刀割一般,胸口又像压了大石般,闷得透不得气来。口舌眼鼻都似乎在冒着火,周身的骨节酸楚难受。他意识到这是病魔在施展威力了。
这一夜昏昏沉沉的没有好生睡得,眼前只是闪耀着水绿的罗裙,紫荆花边的笑颜。虽然他阖上了眼皮,总没法推开这些幻影。悠悠忽忽,耳边隐隐听得呼唤声,勉强睁眼一看,却是慕家站在他的床前,用手推动着他。
窗前映着一片黄光,不知是晨曦还是夕阳,他却辨不清楚了。想坐起来,才一昂起头,只觉眼前金光乱晃,两耳鸣鸣响着,不由自主地仍复倒了下去。慕家看了这样子,不胜唏嘘道:“昨晚好好的怎么就病了,今天我等你不来,乘到余家去的便,来看你一次,你究竟作何打算?”
这时天白的头脑似乎减少了昏晕,眼前也清白了许多,不过说话并不响亮,问慕家道:“到余家去看谁,余老呢,还是鸣凤?”慕家笑笑。天白还不肯放松,继续打趣道:“英雄难逃美人关,自是千古不易的确论啊!”
慕家淡淡地笑道:“嗯,这也许是夫子自道吧?我若是不能摆脱,也不决定走了,谁像你因为我劝你走,而赖着装病哩。”
这句话激得天白急了起来:“昨晚上伤了酒,又吹了风,黑暗中又受那畜生一吓,才凑合成这一回病。方今天下大乱,正是大丈夫有所表见的时机,我是国民的一分子,自有一份应尽的责任,赖病卸责,懦夫的行为,又岂是我所肯做的。”慕家正容答道:“你的志高行洁,原是我素来钦佩的,你我二人的见解,一向又是相同,应该投笔从戎,为国出力,如果你有这个志愿,我不妨再等你几天。”
慕家听他回答什么话,可是天白还没有发生声音,门上却起了剥啄。慕家走出开门,看见了门口站着的那一个人,他敏捷地感到天白不会再给他满意的答复。他回过脸去,向天白探视了一瞬,便默默地走出了何家的两扇蓬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