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子一见这个虬髯大汉,吓得背转了脸,说道:
“哎呀!这个大汉好不令人害怕!”
丽人却很注意地属目于他,船头上的舟子早高声斥道:
“你这乞丐,为什么这般大惊小怪?我们船未停泊,你已向我们来行乞了,快快滚开去!不要恼了我们的张相公。”
大汉见舟子向他呵斥,早变了颜色,双目一睁道:
“俺只向你们借些酒喝喝,又不乞钱,你这船家倚着谁的势力,要求欺侮漂泊天涯的人吗?什么张相公?我倒要见见他。”
说话未毕,一耸身,已跳至舱首,这船一些也不摇晃,这样重而大的身躯,竟轻如无物。舟子还是不知利害,伸手把大汉一推,要想将他推落水中,谁料那大汉的身躯如泰山一般,动也不动。舟子反倒退两步,险些一个倒栽葱翻跌下水。大汉哈哈笑道:
“你休要蜻蜓撼石柱,不识进退,自己讨苦头吃。”
儒生和丽人瞧着,早一齐走出舱来。船上旁人见来了一个顽强的乞丐,还想斥责。丽人早把手向众人摇摇,叫他们休要和这个大汉理论,自己轻移莲步,走过去说道:
“壮士,你到我们船里来做甚?”
那大汉见一个如花如玉的美人儿姗姗地走来,顿时犷悍之气尽敛,立正着说道:
“原来是柳家姑娘,俺因为今天没有酒喝,见此画舫,定是有钱之人出来游春,所以乞些余沥,以润枯喉,并不敢有别的举动。”
丽人听大汉唤她柳家姑娘,不由一怔,便又问道:
“壮士和我素不相识,怎知道我姓柳呢?”
大汉又笑了一笑道:
“你的芳名,在此间上至名公巨卿,下至贩夫走卒,哪个不知?谁人不晓?前数天俺和同伴走在街道上,见姑娘乘舆而过,路旁的人啧啧赞美,所以俺已认识芳容了,幸恕冒昧。”丽人听大汉说话刚直爽快,而能不失礼貌,必是一个草莽英雄,断不能因为他求乞而轻视,自己是怎么样的人,同有沦落天涯之慨呢?所以她微露瓠犀,笑着道:
“原来如此,壮士既要喝酒,我们船中正有不少陈酒,足供壮士一醉。”
大汉道谢一声,又向儒生一揖道:
“这位是张相公吗?请教大名。”
儒生忙答揖道:
“不敢!草字天如。”
大汉又是深深一揖道:
“张天如相公是复社老名士,钦佩得很。今日俺无意中得在此间拜识名士和美人,可称有缘了。”
张天如和丽人听了,心里都不由一动。绛子又在旁微笑道:
“名士,美人,咦!我又听到这说话了,英雄哪里?”
张天如已估料大汉必非常人,忙把他让到中舱去坐,一边吩咐徐大娘等,快快将梨花春佳酿烫上一大壶,再煮两样可口的肴馔给壮士痛饮。那舟子好似豆腐船碰着了石头船,吃了亏,心里十分气恼。徐大娘见自己养女和张天如等殷勤招接一个江湖乞丐,大家心里一半儿奇怪,一半儿懊恼。但有张天如吩咐着,不敢不遵命。张天如和柳氏双姝陪着大汉一同坐下。大汉坐在锦凳上,对面凑巧有面镜子,照见了自己衣服褴褛的状态,微微笑道:
“今日乞丐坐到画舫中来,岂非不伦不类?”
丽人道:
“近闻市上有个铁丐,可就是壮士吗?”
大汉点点头,捋着虬髯,说道:
“俺就是人家呼唤的铁丐,不知大家为什么称我此名?”
张天如笑道:
“铁丐就是硬汉,可见壮士性格的一斑了。”
这时船已傍岸,酒菜亦已送将上来。壮士说了一声叨扰,立刻酌酒畅饮。丽人又向壮士询问道:
“敢问壮士姓名,当蒙见告。”
大汉道:
“俺姓石,单名一个达字,至于俺的身世,实在愧无以告,不如让俺喝酒吧!你们可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吗?”
张天如道:
“我陪柳家二位姑娘本欲赴静园一游,不料泊舟时巧逢石壮士。”
石达把手向窗外一指道:
“静园已在前面,既是你们要去游玩,不妨请便。俺蒙你们赐给美酒佳肴,感谢不胜,且容俺在此多喝几杯。你们若要陪一个乞丐饮酒,俺是愧不敢当,而又万分不安了。”
张天如听石达说得爽快,遂道:
“很好,我们船上少说些也有十数斤酒带着,我们都是量浅的,请石壮士尽喝便了。”
石达道:
“多谢盛情,你们要游静园的,请便吧!”
绛子起初瞧着大汉害怕,此时反惊喜他爽直之中略有妩媚,只是对着他憨笑。于是张天如留大汉石达在舱中饮酒,他自己携带柳氏姊妹舍舟登陆,到静园去了。静园是垂虹亭畔的名园,地方虽小,而结构非常曲折瑰丽,是诗人倪南云隐居之地。张天如和倪南云也是文字之交,时常诗酒唱酬,所以此次他带着柳氏姊妹去拜访他,兼游静园。柳氏姊妹本为松陵产,自幼孤苦伶仃,身世可怜,做了徐大娘的养女。徐大娘年轻时候也是盛泽镇上名校书,后来年华渐老,身躯日胖,自己不能再应接客人了,便领了柳氏姊妹为养女,抚为己有。长名杨爱,字影怜,次名绛子,至于“如是”两字的芳名,是张天如代她起的。如是、绛子一双姊妹花,虽然红颜薄命,幼弱无依,可是彼此都生得天仙一般的美貌,才子一般的灵心。徐大娘请了名师教她们读书写字,而柳如是的大小楷尤其写得工正而娟秀,更兼歌喉清脆,如好鸟枝头,所以名噪江南。所居归家院,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大娘有了这一对摇钱树,怎不喜欢?但是如是的性情孤芳自负,十分高傲,每自矜持,少所许可。来游的都是风雅之辈,大家都知道她的脾气,对她不敢狎视。这也因为如是的才学和容貌足以压倒群芳,人家自然情情愿愿让她三分,而她的妹妹绛子,也和她姊姊一样的聪慧绝人,所以看见她们的人无不称赞。复社名士张天如退隐家园,一见如是,许为天人之姿,天天到她妆阁里来教她们读诗词歌赋,且喜二人举一反三,闻一知二,非常颖悟,进步甚快。一二年来,如是的诗学大进,而且她的记忆力尤强,过目不忘,因此经史也很博通。又能深明大义,读书得间,张天如晚年得此一双女弟子,寄托有人,胸怀怡然,目睹着如是这般倾国佳人,心非木石,安能无动?所谓情之所钟,正如我辈,他心里很想把柳如是纳为小星,无奈自己不是食禄万钟之辈,拿不出十斛明珠以聘,且营金屋以藏娇,只得日造妆阁授书,对此绝顶聪明的女弟子,秀色可以疗饥,这也是张天如的一种痴想。其实柳如是既然自负才貌双全,一旦择人而事,也绝不肯下嫁一个荒江穷巷的老名士,心目中自然另有其人呢!
清明节边,春回大地,河上绿波清涟,张天如十分高兴,要携柳氏姊妹一同泛舟清溪,兼游静园,访倪南云。如是不忍过拂恩师的厚意,遂随张天如出游。他们到了静园,恰值倪南云到苏州去了,主人不在,由仆人代为招待。张天如未免扫兴,只得在园中四处走走。柳如是却惦念着舟中饮酒的大汉,频催张天如返舟。张天如遂出资赏了仆人,和柳氏双姝走到回船来,只见石达尚在舱中,箕踞而坐,吃得杯盘狼藉。徐大娘凑在柳如是的耳朵边,低声说道:
“你们自己去游园,却留一个奇形怪状的乞丐在船中牛饮,一壶烫好,又是一壶,肚皮好似通海的,足有八九斤酒喝去了。菜早吃完,却向我们要花生米下酒,二斤花生又已吃光,还不肯走,你们留他做什么?我从来没见这般施舍与乞丐的。”
如是微微一笑,叫了一声母亲,摇摇手说道:
“他这个乞丐与众不同,母亲不要咕哝,我们自会打发他走。”
如是说罢,和张天如、绛子等走进中舱。石达见他们回来,放下酒杯,向他们拱拱手道:
“你们回来了吗?多谢你们请俺喝酒,俺老实不客气已喝得不少,不敢再行打扰。你们的盛情,俺心感不忘,异日如有机缘,也当报答。俺本是河北人氏,流浪江湖,已历十载,风尘碌碌,知己难逢,人家都把乞丐看待俺,俺想现在一班王公大人,寡廉鲜耻,也是无非在那里乞取富贵,倒不如老老实实地行乞吧!俺的身世,虽欲奉告,也无从说起,少年时也曾与盗跖为伍,只是早已忏悔,放下屠刀,所以弄得囊空如洗了。谅你们不致见笑的吧!”
说罢,把壶中剩酒凑在嘴上,咕嘟嘟地喝得罄净,咂着舌道:
“好酒好酒,长久没有喝到这种好酒了。”
张天如和柳如是方要说话,石达已霍地放下酒壶,将手背在自己嘴上抹抹,说声打扰,又把双手向他们拱拱,大踏步走出舱外,轻轻一跳,已至岸上,甩开大步,飞也似的望东边跑去,一眨眼间,已不见了他魁梧的背影。
柳如是目送他去,不觉咨嗟道:
“古有黄衫虬髯之徒,此人即是流亚了,令人可念。”
张天如也说道:
“好一个草莽英雄,惜乎不得其用呢!”
这时,日影已西,水波映着阳光作金黄色,晚风拂袂,尚觉春寒,一行人遂在夕阳影里鼓棹回到归家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