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晚上,大舞台门前一辆一辆的黑牌汽车接毂而来,挤得马路上几乎车辆难行,巡捕举起木棍在人行道上驱逐闲人。照耀如昼的电炬之下,只见有王孙公子、香闺名媛,以及许多富贵人家的太太奶奶,纷纷下车,赶着望铁门里挤进去。大家知道这晚是上海票房里假座演剧、募款救济灾民的。想不到仁浆义粟都是从清歌妙舞中得来,上海的慈善家真是热心多多了!不到七点钟的时候,官厅花楼上下包厢都告客满,黑压压地坐得水泄不通。当然胖李、胡思等一辈朋友都已高踞座中,连那个孔大器教授也和他的老母、妹妹坐在官厅中,预备瞧着杨彤芬出场。起初台上所演的剧如《黄金台》《打严嵩》《黑风帕》《定军山》等,胡思等都不注意,吸烟饮茶,游目而观,觉得今晚大舞台的座客都是上流社会中人,买办阶级和金融界里的巨头也不少,花团锦簇,珠光宝气,果然是气象不同。但不知他们是捧彤芬来的呢,还是来捧郭四小姐的呢?还是专诚看戏而来?这时候台上正演《神亭岭》,两个票友都是英俊,一饰小霸王,一饰太史慈,全武行开打得紧酣,一片锣鼓之声震耳欲聋。胡思等亟盼彤芬上场,因为《神亭岭》过后便是彤芬的《苏三起解》了。
好容易等到《神亭岭》下场,戏牌悬上杨彤芬小姐的《苏三起解》,琴师鼓手一齐更换。那位老伶工拿着胡琴,将座椅拖前数步,咿咿呀呀地和着琴音。又有两个茶房捧上两只花篮来,桌椅靠等都是新制来的,上面都绣着紫罗兰花,原来这就是胡思特地教店肆中赶制起来的,赠送与彤芬,也是献媚于美人的意思。此刻台上电灯更亮,彤芬随着解差在锣声琴韵中姗姗而出。身上行头都是她新制的,鲜明夺目。四下里彩声如春雷般响起来。胡思、胖李等许多很关切的目光一齐射到她身上脸上去。见她扮相艳丽,台步工稳,唱起来珠喉婉转,余音绕梁,想不到个妮子初出茅庐,居然有此成绩,一鸣惊人,真不容易啊!胡思等连声叫好,兴高采烈。更见那两名解差都是有名的配角,绿叶扶持,格外出色。所以自从彤芬上场至下场,始终彩声不绝于耳。当然楼上下有不少人代她捧场,可是这么一来连那些不捧场的人也随声附和,一迭连声地大叫其好。彤芬下场后,自己心里十分满足,心花怒放,觉得今晚的风头出足,可以打倒郭四小姐了!
至于那位郭四小姐是个青年负气、傲物恃才的贵族少女。她在今晚爨弄,救济灾民的问题倒小,而自己的风头问题为大。伊和彤芬一样,感觉到唯一的劲敌便是彤芬。伊的戏目是《贺后骂殿》,足足练习了五六个黄昏,务期取胜于人,不使彤芬专美于先。
当然彤芬上场的时候,伊立在门帘里偷瞧。眼中瞧着彤芬美丽的扮相,耳边听到彤芬清脆的歌声,更加着一阵一阵的彩声,伊的一颗心不禁摇摇晃晃起来。等到彤芬下场,伊心中又急又忧,又气又恼,不觉一阵昏迷,倒在后台,经伊的家人扶持而去。《苏三起解》过后,便是闻天居士的全本《空城计》。《空城计》唱毕,方是郭四小姐的《贺后骂殿》。然而郭四小姐此刻神经受了刺激,不能上台,坐着汽车回家,请医生去,临时改由冷香阁主代演《武家坡》,看剧的人未免失望,而郭四小姐名下捧场者更是大失所望。彤芬希望要打倒郭四小姐,这一下子出乎她的意料,反有些不忍了。
次日本埠大小报纸上竞载其事,把杨彤芬捧到三十三天之上,直欲置之梅程荀尚之列。胡思、胖李等都坐着汽车,先后到彤芬门上来道贺。彤芬喜滋滋地接见这些功臣。第二天晚上,郭四小姐依旧不能登台,竟偃旗息鼓而退,不敢和彤芬颉颃高下了。所以主持的人商得彤芬同意,接演《春香闹学》,竟排她在压轴戏中,彤芬扮演春香妩媚活泼,十分生动,又博得满堂彩声。从此杨彤芬小姐平剧的声誉名满申江,有口皆碑。
当彤芬在大舞台爨弄之时,忙得分身不开,没有到医院中去探问宋爱新。宋爱新也知彤芬有这件事,所以并不盼望。那么他在院中岂不要更觉无聊吗?但彤芬在戏台上献技奏歌、大出风头的当儿,正是宋爱新和玲玲情话依依、难分难离的时候,又岂是彤芬意料所及的呢?宋爱新的伤处一天好一天,已能起坐,在室中试步。他很想出院,无奈不得医师允许,只得再缓数天再说。杨彤芬接连两天没有来,玲玲却是天天早上前来慰问,并且带了许多糖果给他吃。宋爱新知道彤芬不会来的,所以留伊在院中一同用午膳,絮絮闲谈。可是玲玲为了店中职务关系,不得不急急赶回家去。
星期日的早晨,宋爱新坐在椅子里读报,瞧见了报上记载的彤芬爨弄消息,不由微微笑道:“彤芬的风头出足了!她真是多才多艺的女儿身,天生聪明之姿,在上海的小姐中可谓凤毛麟角,不可多得。而她对于我偶因汽车出了岔儿、撞伤我足之故,殷殷慰问,殊见多情,得美人青睐是很不容易的。”他正在想着,忽又听得阳台上叽咯叽咯的革履声。他的精神不由一振。回头看时,却见走进来的乃是玲玲,而非彤芬。今天气候很暖,玲玲穿着件浅色绸的单旗袍,外罩件绿色的开司米衫,衣袖管很短,露出两只雪白粉嫩的藕臂,手腕上套着一只手表,一双灵敏的眼珠,向宋爱新含情凝睇地送过无量的情波来。宋爱新忙把手一招道:“玲玲,你来了!我很欢迎,快请坐坐。”玲玲走到宋爱新的对面,向椅子里一坐,宋爱新放下报纸,又向玲玲脸上仔细瞧了一下,说道:“咦,玲玲,瞧你的脸色好似有什么不快的事,何以眉峰不舒,玉靥寡欢?我和你情非外人可比,你能够告诉我听吗?”玲玲听宋爱新这样一问,不由叹了一口气,说道:“爱新,你究竟爱我不爱我?”宋爱新听玲玲忽然问起这话来,不由一愣,笑了一笑,然后说道:“你为什么要问我?难道不知晓我的心吗?我当然爱你的。你能不能接受我的爱,我倒要还问你一声哩。”宋爱新说这话时,他心中暗暗忖度疑心玲玲知道他和彤芬亲密的事,也许玲玲有些吃醋,所以说出这话来。他怀着一团狐疑,要听玲玲的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