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芬身子仰后一倚,把纤手一掠云发,侃侃地说道:“我国一向重男轻女的,国家大事都是男子治理,女子没有参政权。难得有几个贤明的后妃,也不过如《诗经》上所咏的《葛覃》卷耳,采藜采蘋志在女功,供奉祭祀,纪天下以妇道罢了。汉朝吕后垂帘听政,便讥为牝鸡司晨。因此女子的天赋天才,日渐泯没,没有机会给她抬头。尤有荒谬的,大都以女子无才便是德,而阻塞女性智识的开展,使和男子们不能站在平行线,而终生为男子的玩物,这真是抹杀女权至可痛心的事。武则天生在中古时代,以一弱女子而能利用机会,把政权取到手中,南面而治天下,这岂不是值得称颂而可敬可喜吗?她在朝的政治并没有什么错误,能用狄仁杰为相,何尝不能亲贤人呢?并且开科考录女状元,大为千古女子一吐不平之气,我若生在那时候,一定也要去入闱一试呢。至于她的淫行,当然是她的不守贞操,可是瑕不掩瑜,岂可因此而完全抹杀呢?即如欧西各国,俄国有女皇加他邻,英国有伊丽莎白、维多利亚等女皇,皆能雄视一世的,并不亚于须眉。为什么我国要这样轻视武曌呢?文人之笔好逞意气,加倍写得她不好了。现在我国虽然号称妇女解放、男女平等,实则仍不能达到真正平等的地位。妇女们大多数仍未解放,自私自利的男子也没有真心去相助解放的成功,妇女参政权依然渺小无望,正要有千百武曌来争女权的独立。所以我读了这篇文章大不以为然了。孔先生,你是男子而不能体贴到我们女子的心理,请你批评一下何如?也要说我言之过激吗?”孔大器点点头道:“密司的话说得异常爽快,可谓能言人之所不敢言!当然也自有你的见地。以我看来,武曌的为人固是一个聪明多才的女子,很有解放思想,可惜为了伊淫秽而不修私德,遂被世人轻视了,这是很可痛惜的。”
师生二人正在大谈武则天,小婢阿梅早又跑进来说道:“小姐,那个王先生又来了。”彤芬将手一摆道:“你教他稍等一下,我就来。”阿梅走去。彤芬遂对大器说道:“今天我不能上课了,因为近来我正在学习平剧,要在大舞台爨弄,这是经慈善团体的请求而答应的救济灾民,并不是为了出风头。孔先生也要笑我吗?”大器道:“很好,这足见你的热心,服务社会,多才多艺。”彤芬一笑道:“真是牺牲!我已推销许多座券,自以为十分尽力的了。下星期六晚上孔先生可有暇去一观吗?”说毕便从抽屉里取出两张包厢的座券送给大器。大器接过,说道:“我一准来观密司献技,以饱眼福。但这是慈善事业,我不敢叨扰密司的。我当出资,且可代销数张。”彤芬道:“很好。”又取十数张戏券交给大器,说道:“请你送送亲友也好。此刻我要去和王先生一起研究,王先生是数十年前著名青衣,年纪虽老,此道很深的,孔先生这边的课明天再上吧。”大器只得说一声请便。彤芬笑了一笑,立起身来,便走。
大器等彤芬出去后,也从椅子立起来,在室中打圈儿地踱着,不觉又站在那石刻美人之前,仔细相视良久。忽听歌声一缕,起自他室,隐隐地从窗中风送入耳,其声清婉,如雏莺晓弄,知是彤芬在那里练习了。又听那古琴声也拉得出神入化,暗暗点点头,自言自语道:“彤芬真是个聪明女子,令人可爱!无怪有许多少年向她追求了。唉!人非木石,孰能无情?不过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罢了!”他坐到沙发中,静聆了一会儿,歌声已止。今晚他更觉得十分无聊枯坐寡欢,所以不等吃晚饭,立刻戴上呢帽,走出书室,离了杨家回去。走在马路上,月光很皎洁地照着他的影儿在地。他瞧着自己瘦长的影儿,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想起了方才彤芬批评武则天的一席话,在他心头起来异样的感触,而彤芬的倩影恍如站在他的眼前,对他浅笑呢。
孔大器的家是在哈同路的一个里弄,他家中有一个老母、一个弱妹,租了一间阁楼。他的母亲青年守节,靠着她的丈夫遗下的一些存款,把子女抚养成人。因为孔大器读书非常勤勉,进步甚速,所以他母亲极力栽培。大学毕业后再送他出洋去留学二年,在美国加州大学取得硕士学位而归来。回国后便在某大学任教授,方得甘旨事奉老母。孔大器的妹妹大昭,现在一个女子中学里读书。孔太太的胸怀渐渐舒松,家境也转佳。但是心中还有一个愿望来了,就是孔大器的年纪已有二十有六,还没有娶妻生子。孔太太最后的希望便是这向平之愿,却因孔大器的目光高傲,少所许可,以致迟迟尚未实现。
这天晚上晚餐后,孔太太和大昭坐在楼上,一个写字,一个听收音机里的弹词,忽听楼梯声,大器走回家来,叫了一声母亲。孔太太问道:“今晚你怎么回家这样早呢?晚饭有没有吃?”大器道:“今晚杨小姐要紧学习平剧,又未读书,我因为一个人太觉寂寞,所以晚饭也没有吃,马上回家。你们吃过了吗?”孔太太道:“你没有吃吗?幸亏你喜欢吃的红烧肉还有一碗藏着,我叫娘姨去端整吧。”说罢,走下楼去了。大器不爱听弹词,向收音机上轻轻拨一下,里面正播送着程砚秋《玉堂春》的唱片。大器听了,心灵上又有些感触。一会儿晚饭已好,娘姨搬上楼来,大器坐下便吃。孔太太坐在旁边看他吃完后,洗过脸,娘姨撤去残肴,她便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照片来,递给大器手中,笑着说道:“你瞧这位陈小姐可好?”大昭放下钢笔也跑过来笑嘻嘻地说道:“哥哥,这位陈小姐是中西女学的高才生,今年要毕业了,非常摩登,大概你能够中意了。”孔太太也道:“你舅舅为你选择太严,蹉跎姻事,所以极力代你物色的这位小姐,你觉得如何?倘然有些合意的,我可托你舅舅介绍陈小姐和你先见一面,约为友侣,然后再订婚约。你今年也有二十六岁了,我很希望你早早娶一个贤德的妻子,使我含饴弄孙,那么我的心愿完了。好儿子,你快决定吧。”孔大器看了一看,放在桌上,也不说话。孔太太又问道:“你怎么不答?难道还不中意吗?”大器道:“这件事要慢慢考虑的,我一时不能回答。母亲何必性急?”孔太太听了儿子的话,本来一团高兴,现在又有数分失望了,所以自言自语地怪她儿子脾气古怪。大昭笑道:“这样看来,哥哥别有意中人了。那么请你也不妨说出来。”大器笑了一笑,依旧不答。这天晚上大器睡了,梦见他的意中人翩然来临。他的意中人是谁呢?就是他的女弟子杨彤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