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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室里的电灯亮了，照得室中绿滟滟的，陈设非常华丽，纤尘不染。一个穿着西装的少年，面圆而白，身躯不长不短，头发挑着西式，涂得十分光泽，鼻架眼镜，双手插在衣袋中，在始终来回踱着。革履踏在俄国羊毛绒地毯上，轻柔无声，一会儿立定在一座楠木玻璃橱前，橱中陈列着的都是珍奇玩物，光怪陆离。有一意大利石刻裸体美人，虽然只有一尺多长，而冰肌玉肤，栩栩如生，令人见了兴起美感。少年瞧着石像，痴痴地出神了一会儿。室门微启，走进一个婢女来，奉上一杯香茗和纸烟，对少年笑嘻嘻地说道：“孔先生，请你稍等一会儿，小姐便来了。”少年点点头，婢女退去。少年喝了一口茶，方才在沙发里一坐，随手取过一张夜报来翻阅。
这少年是谁呢？原来就是杨家请的补习教员。彤芬因患病缺课而没有继续入学，虽然一味在外边游玩，讲究交际，然觉学业荒废，自己在老父面前交代不过，又恐被人说话，所以前数日向她母亲说了，就要聘请一位先生，每日到她家里来教她补习国文英语。杨老太太当然赞成，遂托人去请要有学问高尚的人来担任教师，束脩特别丰厚，当然有人肯来教授了。起初聘请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姚老夫子，还有一位姓夏的大学生来授英文。但是彤芬补习不到一星期，便对这位先生表示不满。彤芬不满意之故，并非为了学问不精、师资不够的关系，只因那位姚老夫子虽是前清太史出身，博通经史，著作等身，而他形态已是十分龙钟，长髯过腹，白发盈颠，教书时常咳呛不已，唾沫飞溅到彤芬身上，一口一口的老浓痰吐之不尽，虽然吐到痰盂里去，可是彤芬总是看不惯，生怕要肮脏了自己，坐得远远的避之若浼。而且一副古怪冷僻的面孔，也是很觉难看，所以彤芬不满了。至于那位英文教员呢，年纪虽轻，然而生得矮小异常，嘴上的一副连腮胡子，委实面目可憎，凭他教授怎样详明，服务怎样忠实，彤芬终觉此人不适做我师表。遂对她母亲一说，决定辞退。杨太太不敢违拗她女儿的意思，忙送了两位先生每人一个月的薪金，托故谢辞，表示歉疚。这两位先生去后，又有人介绍别位来执教。可是彤芬之意，此番要请国文、英文兼通的学者来教授，免得两个人两起来，对于时间上也不方便。然而精通现行文字的未必能讲本国文学，而熟读我国文学的，又大都不解西文，所以格外困难。陆续荐了不少人来，谁知道都不能使彤芬满意。不是国文可以胜任，西文尚嫌不够，便是西文虽好，国文程度尚浅；不是年纪太大，便是模样难看。杨太太故意同她女儿玩笑道：“你请一个先生尚且如此烦难，这个不好，那个不好，究竟只要他们学问好便了，又不是和你配对儿，他日择婿时不知怎样难之又难呢！”彤芬笑道：“从师虽不能和相婿并论，然也不可不选择。我最怕和可憎的人坐在一起。以前我在学校里最怕上公民一课，因为教授公民的先生是一个大麻子，我瞧见了他便要作呕的。”杨太太笑道：“你见了父母也要作呕吗？”说得大家都笑起来。杨太太又道：“那么你如要请合适的先生，只可登报招考了。”彤芬笑道：“只有先生考学生，没有学生考先生的。不如刊一则聘请教师的广告，要他们先将履历照片寄来，然后再聘请哪一位，那么无异招考了。”杨太太道：“就是这样办法也好。”彤芬就去撰了一则广告，说明待遇优异。隔了两天应聘的函件和照片络绎而来。经彤芬慎重考虑之下，方才聘请定了这位孔先生来教授。
孔先生名唤大器，在外洋留学过，博通中西，学术湛深，现在上海某大学任教授，年纪也不过二十五六岁。此次到杨家教彤芬补习，每日下午五时至七时两个钟头，晚餐在杨家吃的，月薪二百四十番，那时候生活程度尚低，对于他的收入上不无小补，所以尽心尽意地指教。但是彤芬也不是天天读的，有时先生来，学生要放假。先生闲坐一回，吃了晚饭而去。彤芬对于这位先生尚无不满之意，所以已继续来教育有三个月之久了。
孔大器坐在沙发中，守候了好一刻，还不见彤芬，已一连三天没有补习了。孔大器常常坐着看报，好像到杨家来静坐休养。吃罢晚饭坐车回去，换了偷懒的教师，乐得省力。但是孔大器却情愿彤芬上课，多费些时候并不在意。若这样来了不授课，冷冷清清，反觉没趣。今天他不见彤芬出来，以为又不上课了，十分懊恼。忽见室门开了，彤芬翩然而入，换上一件新衣，香风四溢，眼前顿觉一亮。连忙立起身说道：“密司杨，好多天不见了。”彤芬也点点头道：“孔先生，对不起，这几天我有些俗事羁绊，以致不能上课，幸勿笑我荒唐。”孔大器带笑说道：“不敢不敢。”一边说，一边走到写字台前。彤芬把一盏台灯开亮了，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古文观止》，两人面对面坐下。孔大器也从他的皮包里取出两本书来，向彤芬问道：“前天所授的可有什么地方要问吗？”彤芬翻到《为徐敬业讨武曌檄》一篇，带着笑，向大器问道：“这‘陷吾君于聚麀’句，‘聚麀’两字，究竟作何解释？”大器顿了一顿，答道：“《曲礼》说，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兽之雌的名麀，聚麀云者，父子共一妻。就是说武则天，初为才人充太宗下陈，后来又被高宗宠幸，不是父子聚麀吗？”彤芬道：“父子怎能共一妻？”孔大器道：“所以名之曰聚麀。”彤芬道：“譬如两个朋友共一妻，也可说是聚麀吗？”大器沉吟了一下道：“也可说得。”彤芬道：“那么一个孀妇再醮或是离婚后的妻子嫁了别的男子，亦将称以聚麀了，我以为不妥的。”孔大器被她这么一说，倒哑口无言，微微笑了一笑。彤芬又说道：“我读了这篇文章，觉得骆宾王对于武曌攻击得体无完肤，未免言之过甚，很代武曌不平。我以为武曌是女权主义者，也是一代女豪杰，我们须用另外一种目光去读史，不可被前人掩没。孔先生你想是不是？”大器听彤芬出语惊人，别有见解，遂笑了一笑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请你把你的理由先告诉我一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