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玉见秋痕看了电报晕倒在地,不知何事,非常惊慌,忙将秋痕一把拖起,抱住唤道:“妹妹!妹妹!”
只见秋痕星眸微启,悠悠醒转,哇的一声哭出来道:“爹爹啊,我今世不能见你面了!”
佩玉忙把电报一看,才知秋痕的父亲已于前日在京中猝然病故,想起舅父往日待遇的恩情,也不禁临风陨涕。此时早有女仆入内报告给老太太知道,秋痕的母亲号啕大哭,哭到前面来。秋痕听得母亲哭声,便走进去,母女两人相抱而哭。佩玉在旁解劝,哪里劝得住?直哭得力竭声嘶,方被佩玉劝到里面去。于是大家坐定了,商量如何去扶柩还乡。
原来秋痕的父亲罗士先这几年来一直在北京做事,罗夫人喜欢住居家乡,所以不肯跟出去。士先便在京中爱上了一个小家碧玉姓汪的,花去一千多块钱,娶作姨太太。士先喜欢抽大烟,那位姨太太是个善于挥霍的妇女,因此士先非但没有钱寄还来,反而在外亏空。罗夫人度量很宽的,一任所为,不去管他。这番士先患着急症逝世,临终时又没有什么遗嘱,急电飞来,罗夫人究属和他多年伉俪,秋痕又天性纯孝,母女两人哭哭啼啼,反而想不出主意。
佩玉道:“舅父享年五十有八,此次骑箕而去,也不可算夭寿。况且事业也曾做过一番,舅母还当保重身体,徒哭无益。现在灵柩尚在京中,最好有人前去扶柩回乡。”
罗太太拭泪道:“不错,但是远隔数千里之外,此间有谁能去呢?而且这位姨太太水性杨花,断然不肯南下守节。那边的事必须有人前往料理。”
秋痕道:“阿爷无大儿,秋痕无长兄。我情愿上北京去扶柩回乡。”
罗太太道:“你是个弱女子,平日娇养惯的,从没有单身到别处地方,我怎能放你独自前去呢?”说时向佩玉紧瞧着。
佩玉明白他舅母心中的意思,便开口道:“若是秋痕妹妹愿去迎柩,我要陪伴伊一路同行,好使舅母放心。并且我受舅父舅母栽培的恩,现在不幸舅父故世,理当尽力襄助丧事。况且那边朋友很多,将来运柩诸事可以托人照料。”
秋痕道:“王筱庵姑丈也在那边,他对于运输颇熟,当然他能帮忙的。表妹文琴以前伊到松江来时,和我很是要好,可惜姑母早已辞世,因此两家往来稍疏,但我父亲在京是常同筱庵姑丈一起的,不消说得,父亲殓时他一定曾去照料。我们前去可先拜访他,一切自能明白。”
佩玉点点头,当夜母女俩一夜泪眼未干,到得明天,本地有几个亲戚和朋友都来吊问。秋痕整理行囊,忙碌了一天,又请了一个朋友姓周的代伊到校中去上课。
许厚人听得秋痕要到北京去,便说:“你不曾出惯门的,怎么千里迢迢,敢独自前去呢?”
秋痕道:“我没有弟兄,父亲单生我一个。我若不去扶柩,还有谁来?不过此去幸有表兄伴行,想总能帮助一些。”
厚人一愣道:“便是前日我们送你回家时遇见的少年么?”
秋痕道:“正是。”
许厚人对秋痕只是瞧着不响,秋痕满怀悲哀,不高兴多说话,只把校务交代清楚。
到了动身的那一天,罗夫人千叮万嘱,实在不舍得伊的爱女远离膝下。又想起伊的亡夫,珠泪错落,秋痕也把手帕掩住了双目,说不出话来。还是佩玉对罗夫人道:“舅母放心,诸事有我照顾,不妨事的。”遂命家人把行李挑至火车站,拜别了罗夫人,坐着两辆人力车赶到站中。
见密昔斯李同胡粹芳两人手里挟着东西,早在那里等候送行。秋痕过去和她们握手道:“多谢你们来送我,实在不敢当的。”
粹芳道:“我们今天上午都没有课,所以来送姐姐。愿姐姐一路顺风,早到京师。老伯福寿全归,姐姐不必过于悲哀。姐姐的身体本来软弱的,北方早寒,千万善自珍卫,早日扶柩回乡。”
秋痕一听粹芳的话,止不住眼泪直淌下来。此时佩玉提着皮箧,早买了两张二等车票过来,说道:“行李已送到行李房里去了,只有手提箱我们可以随身携带,我来拿好了。”
秋痕又代他们介绍一番,这时站上铛铛铛地敲动铁板,大家挤到月台上去,说道:“火车来了。”四人也就走去。不多时,果然车到,大家拥挤上车,佩玉和秋痕等四人走到一节二等车里去,却喜还有空座。秋痕等三人遂相对坐下,佩玉立在座旁。密昔斯李把两人手携的东西递给秋痕道:“这是一条粉色的毯子,还有两瓶罐头食物,是校长托我带来送你的。还有四匣饼干,是我和粹芳买了,请姐姐在路上用的。一些些东西,不值一笑。”
秋痕道:“多谢姐姐等前来相送,还要赠物,教我如何报答呢?还有校长的隆礼,只好托姐姐等回去代谢了。”
三人又说了几句话,密昔斯李和粹芳一齐起立道:“车要开了,我们再会吧。愿姐姐一路平安。”说罢匆匆下去。
只听火车汽管叫了两声,车便蠕蠕而动。密昔斯李和粹芳立在月台上,各人把雪白的手帕向空中招展,秋痕探首窗外,也把素巾扬着,车声隆隆,飞也似的离了松江车站去了。
两人在车上坐着谈话,佩玉道:“我在十六岁时曾随亲戚到过一次北京,其时年纪还轻,不曾去探访名胜。此番有便,要去一游颐和园,不知有没有这个机会?”
秋痕只是紧蹙双眉,长叹不语。佩玉又指点两旁风景,要使秋痕解忧。这时正在九月下澣,红枫如醉,白萍似雪,凉风拂面,已有些萧飒景象。秋痕心中悲哀,在在都使伊触景伤怀。
车到上海,两人下车,佩玉去认取了行李,雇了一辆送客汽车,驶到孟渊旅馆,住下第十六号房间。佩玉独自出去探访朋友,秋痕在上海地面不熟,又少戚友,所以独守房中,寂寞无聊,幸喜十六号房间长窗外面有阳台,正临大新街,秋痕便立在阳台上闲眺。但见车水马龙,人如蚁聚,洋场繁华,哪里有松江的清静?
无意中忽瞧见西边马路旁有一个时装少妇,姗姗而来,头上梳着一个横爱丝髻,耳边荡着珠环,身穿绿色华丝葛的夹袄,其时还盛行大圆角,四周滚着花边,下系黑色印度绸裙,踏着高跟革履,叽咯叽咯地走近前来。瘦长的面孔,依稀认得是昔日在苏州挹秀女学里的同学江小珍。
那少妇渐渐走近,恰巧抬起头来,正瞧着秋痕。秋痕不禁喊道:“小珍姐,你可认识我么?”
小珍也有些认识秋痕,忙道:“哎哟,你是秋痕姐姐么?怎的在此地啊?我来看你谈话。”说罢向旅馆走来。秋痕也就回到房里,将桌子上的物件整理整理。只听履声响,江小珍已走进房来了。两人上前握手道故,秋痕亲自倒了一杯茶送给小珍喝,一同在沙发上坐下。
秋痕道:“我们大约已有五六年不见了。我记得姐姐在挹秀时,恰正和我同房间,朝夕聚首,很多乐趣。姐姐时常要和一个姓曾的同学闹同性恋爱,我在旁开玩笑。后来姐姐和姓曾的半途辍学,都不来读了。我很记念姐姐,只知道姐姐住在上海,却不知道详细住址,不想今日邂逅于此,真是巧极了。”
小珍道:“可不是么?我自离开母校以后,时时思念姐姐。只因当时我的母亲故世了,所以不能继续求学。现在我也嫁人了,再没有求学的机会。前年听姐姐在松江一个女学校里教书,你我两人比较起来,真是大不相同了。现在姐姐戴的什么孝?到上海来有何贵干?可能告诉我一二么?”
秋痕被小珍这么一问,不由一阵心酸,珠泪早已夺眶而出了。一边把手帕拭着,一边还答道:“可怜我父亲前天在北京急病故世了,我又没有兄弟姐妹,只好一个人前往京师扶柩回乡,归葬祖茔。幸有表兄秦佩玉相伴。此番要坐海轮前去了。”
小珍道:“原来老伯仙逝,姐姐惨遭大故,又要出外奔波,无怪伤心了。但是老伯年近六旬,也不好算短寿。劝姐姐还是想开些吧,保重身体要紧。”
秋痕叹道:“人家都是这样劝我的,但我心中的悲哀哪里能够消释呢?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从今以后再不忍诵《蓼莪》一诗了。”
小珍道:“不错,可是还有老伯母在堂,膝下只有你一个女儿,现在能安慰老伯母的,亦只有姐姐。姐姐能保重身体,安慰老人,即是孝了。”
秋痕也还问小珍的近况,小珍却含糊地回答,秋痕也不便深询。两人又讲了一些话,小珍便起身告辞,说道:“姐姐大概要耽搁一两天吧,明天我若有暇,当再来问候,请姐姐看夜戏去。”
秋痕道:“多谢姐姐美意,今天我表兄去看轮船了,如有开往北京的,说不定明天便要动身。”一面说话,一面送小珍下楼。送到旅馆门口,小珍握手告别,向东走去了。
秋痕回到楼上,不多时佩玉已回,转告秋痕,已订下了房舱。恰巧有一只招商局轮船在后天要开到北京去,价钱也不贵。秋痕听了,心中很慰,也把遇见昔时在苏州挹秀女学里的同学江小珍的事告知佩玉。佩玉以为旧友相逢,并不为奇,也不多问,就谈别种事情。
次日上午,两人用了早饭,一同到大马路去买些东西回来,下午因佩玉要去拜访一个画家,所以仍留秋痕一人在旅馆里。佩玉出去,东奔西走,直到五点钟才回转旅馆。想秋痕一人独居,不知怎样寂寞了。天晚后要和伊到卡尔登去看影戏,但不知伊可有这种心情么?伊虽不肯,我必要强伊同去的。
走到楼上,见房门紧闭,早有茶房过来,代他开门。佩玉不见秋痕,很觉奇异,便问茶房道:“小姐呢?到哪里去了?”
茶房道:“小姐么?在三点钟时有个女客坐了汽车前来邀伊出去游半淞园了。小姐临去时曾对我们说,若然少爷回来,可说和朋友逛半淞园去了,迟到五点钟就要回转。”
佩玉听了,心里想什么人约伊去呢,难道便是那个江小珍么?只好等伊回来,再作道理。见椅上抛着一本短篇小说,知道秋痕正在看书,遂取了闲览。但是意不在书,时常走到阳台上去探望。谁知等到五点钟时,不见秋痕回来。旅馆中正要进晚膳了。佩玉万分心焦,暗想秋痕并非浪漫式的女子,即使被人家邀去,此刻必要回来。况且伊曾知照茶房说五点钟回来的,何以此时不见伊姗姗归来呢?莫不是途中出了什么岔子?伊在上海道途也不熟的,但既有朋友同去,当然有人照应,可惜不知那女友究是何人,是不是江小珍。我只好赶到半淞园去探问一下,再作道理。
想定主意,立刻吩咐茶房说:“我到半淞园去看小姐了。若然小姐回来,教伊先用晚饭,我就要转来的。”
匆匆出得旅馆,到汽车行里雇了一辆,坐着开到半淞园去。到底汽车快,不到三十分钟,已停在半淞园门口。其时天色已黑,园门已掩闭。一辆车儿也没有,游人早已散去了。佩玉跳下车,敲门进去,问园中可有游人。管园的冷笑道:“此刻园中还有什么人呢?早已散完了。”
佩玉也知她们绝不会流连到晚的,便又问道:“那么你可曾见过两个女郎,一个穿白哔叽衣裙的,年纪更轻。她们坐汽车来的。”
管园的摇手道:“我哪里管得这许多?坐汽车来游园的太太小姐们不计其数,教我哪里辨得清楚?”
佩玉一听这话也不错,没奈何只得再坐了汽车赶到大马路先施永安两公司里去寻找一番。偌大一个上海地界,教他到何处去寻呢?垂头丧气地回转旅馆,打发开了汽车,跑到楼上。茶房早上前说道:“小姐仍没有回来。少爷可曾找到?”
佩玉连连摇手,只急得他好似热石上的蚂蚁一般。好好两个人来到上海,如何偏偏不见了秋痕?究竟为了何事?欲知详情,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