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厚人的学问也还不错,他自幼配下昆山徐子盛绅士的女儿绍英,也是父母之命。后来他的父母相继故世,他认为这种婚姻是桎梏式的婚姻,很不赞成。所以读到大学毕业,一直没提起婚事。东渡以后,消息沉沉,徐家以为厚人受了新学说的洗礼,翻悔前意。那位徐绍英小姐,年华渐长,在上海读书,也另外认识了一个男朋友,因此徐家央媒出来,要求取消婚约,厚人当然愿意。后来厚人在日本新交着一个女同学管女士,两个人情投意合,每当假日,时时联臂出游。不料在厚人将近毕业的时候,那位管女士不幸生寒热逝世,厚人不胜悲哀,便在日本卜地安葬,费去不少银钱,代管女士建筑新坟,造得又典雅又伟丽。都用白石砌成,墓上刻着一只神鹰,展开双翅,做欲飞状。四周白石栏杆,种着冬青杜鹃百合等花。墓前竖立一碑,上书“中华许厚人未婚妻管女士之墓”,反面刻着墓志铭。厚人天天来此凭吊,大家笑他是个情痴。回国时,厚人又在墓前拜别,洒去不少情泪,惘然返国。
创设美化女学后,觉得教职员中唯有罗秋痕最使人可敬可爱,脑中不觉深刻着伊的倩影。但是秋痕心中早已有伊的表兄秦佩玉盘踞在内,并且伊心地坦直,不懂得别人家对伊有什么心思,所以许厚人未敢鲁莽从事。
秋高气爽,正当赏心行乐之时,许厚人早约好本校教职员到本城黄家花园去榼游,前回书中密昔斯李已和秋痕佩玉两人说过的,后因校中出了岔子,许厚人心里着实有些不快,故而暂缓下来。直到重阳节,遂实践前约。厚人吩咐厨房备好几样酒菜和茶点,吩咐校役挑了,跟到黄家花园去。
那黄家花园在本城很有名的,占地数亩,种下许多花木,中西名葩,搜罗殆全。还有许多盆景供着,任人观赏,只是庸夫俗子不许入内。园主黄天一是松江旧家的一鼎,田地拥有得不少。他生性爱花,且善于培植,因此造起花园,盖筑花房,有了许多花匠,帮他浇养。另辟一小部分做休坐之地,也有亭台池沼之胜,优哉游哉,自享清福。自署护花主人,松江地方很有名的。
且说秋痕在这天早晨起身,临镜梳洗,薄施脂粉,换上一套花哔叽的衣裙,颈里围着珠链,在玻璃橱前顾影自赏。自觉如花如玉,端的是一个窈窕淑女。少停和佩玉相见,佩玉知道她们今天到黄家花园去辟克匿克,可惜自己不是美化女学里的同人,不能和秋痕一起去。到十点钟时,秋痕翩然出门,佩玉目送伊姗姗而去,回到桐秋馆去作画。待到天晚,自去郊外接秋痕返之。
秋痕到街上雇了一辆人力车,坐到黄家花园门前,付了车钱,拿出名刺来,递给看园的,便踱将进去。见园中红芳翠蔓,繁英旖旎,中西名卉,色香媚人。一处处走去,只觉得玉蕊瑶枝,如入众香国里,心目都快。曲曲折折沿着荔枝小径,走到菊圃。两旁篱边各种着菊花,圆蕊幽姿,在清丽之中透出高傲之气。黄的、紫的、白的、墨色的、金丝的、蟹爪的,形形色色,目不暇接。
东边撷英堂上,许厚人和密昔斯李、杨令娴等早已在那里等候。秋痕上前相见,密昔斯李道:“罗先生,今天我只觉得你益发美丽了。”
许厚人也对伊笑笑,秋痕面上红了一红道:“你又要说笑了。我不过换了一身衣服罢了,不是仍旧一个罗秋痕么?”
说着话,胡粹芳和一个英文教员夏令之先生也走到了。粹芳过来便和秋痕令娴等闲谈,各人在园中四散走走,赏览名花。粹芳又和秋痕同坐在一块太湖石上,唧唧哝哝地讲话。
到得午时,许厚人请教职员到撷英堂入席,仿吃西菜式排次而坐。男女教职员一共十六位,因有几人没有到,许厚人遂坐了主席,秋痕便坐在他的右首第一座。各人面前斟着酒,所用菜肴是西式中菜。
许厚人先说道:“今天请众位在此聚餐,因诸位平日服务辛劳,难得逢这样好的天气,理应同乐同乐。黄家花园我们平日也不容易到的,恰逢菊花盛放,正可持蟹赏菊。昨天有个朋友送我两篓阳澄蟹,风味想还不错,所以今天特命校役拿来煮熟,请诸位尝尝。我们务须极饮尽欢,方不负同乐的意思。”
许厚人说罢,众人一齐拍手。酒过三巡,许厚人要行酒令,拈一花字为击鼓飞花令,命校役带上一面小鼓来,说道:“我这令是先由令官击鼓一通,然后说出一句古诗或古文,点到不论何人,便由他接说下去,且饮酒一杯。此时有令官击鼓五下,在五下的时候一定要接令。接不下去再罚酒一杯。”
密昔斯李道:“好的,就请校长做令官吧。”
厚人遂卷起衣袖,握了两根鼓槌,击起鼓来。一通完毕,便道:“春城无处不飞花。”一数数到密昔斯李,厚人遂把鼓连敲五下,密昔斯李早接着道:“落花时节又逢君。”正轮到夏令之先生,令之不假思索,便接令道:“弹筝乱落桃花瓣。”飞到体操教员洪先生,洪先生接道:“仙桃正发花。”又飞到许厚人。
许厚人一面击着鼓,一面说道:“此花开尽更无花。”
令娴问道:“这个令中有两个花字,如何飞法?”
厚人道:“当然第一个花字作准。”
那么轮着秋痕了,秋痕笑道:“校长把我寻开心了。我也来一个花字吧。‘吴宫花草埋幽径’。”正飞到陆先生。陆先生喝了一杯酒,接下去说道:“阁道回看上苑花。”厚人把鼓槌点去,却点到胡粹芳。粹芳不慌不忙对秋痕笑笑,接口道:“春心莫共花争发。”却飞到英文教员孔德贞。德贞英文程度很好,在白门女子大学毕业,可是中文程度很幼稚。面上一红,说道:“这个我不来了。”
厚人击鼓相催,正击到第五下,被伊挣出一句道:“人比黄花瘦。”大家都道很好,恰合时令。孔德贞遂笑着说道:“侥幸侥幸。”这个令又挨到许厚人了。厚人便指着秋痕道:“梨花一枝春带雨。”又飞着秋痕。秋痕笑笑,遂接令道:“陶然共醉菊花杯。”
胡粹芳道:“秋痕姐姐这句诗不是即景生情么?借用得好。我们应该各尽一杯。”
厚人道:“好。”大家遂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这令飞到密昔斯李了,密昔斯李道:“感时花溅泪。”飞到国文教员鲁先生。鲁先生有须髯的,便拈须说道:“还来就菊花。”花字又飞到洪先生。洪先生于诗学一道,素无门径,不免慌张起来。厚人已击鼓五下,秋痕道:“洪先生,我来代你想一个吧。‘云鬓花颜金步摇’。”厚人忙拦住道:“不行,有人代接者,各罚酒一杯。”
大众道:“该罚该罚。”
秋痕笑道:“算我多嘴不好。”遂喝了一杯。这个令中的花字正飞到音乐教员李其英,其英道:“我是胸无点墨的,勉强说一个吧。‘上林繁花照眼新’。”又飞到秋痕。厚人哈哈笑道:“这个不是我来寻密斯开心了。”秋痕点点头,喝了一杯酒,不慌不忙接着道:“唯见林花落。”花字飞到杨令娴,令娴道:“挨着我了,我说。‘岂宜重问后庭花’。”大家不觉笑了。花字飞到图画教员袁先生,袁先生喝了一杯酒,说道:“朱雀桥边野草花。”又飞到许厚人。厚人微笑道:“名花倾国两相欢。”这一令又飞到秋痕。
秋痕知道厚人有意和伊闹,咬着银牙喝了一杯,说道:“秋花落更迟。”花字飞到地理教员密斯田畹,田畹接着说道:“枫叶荻花秋瑟瑟。”花字飞到刘先生。刘先生道:“长乐钟声花外尽。”花字又飞到胡粹芳。粹芳道:“又来了。‘小园花乱飞’。”飞到理化沈忆琴,忆琴道:“难得轮到我的,我也来一句吧。”遂道:“东风无力百花残。”又飞着许厚人。
厚人喝了一杯,此时两大盘的蟹已端上来了,厚人道:“请啊请啊。”各人两手顿忙,一只只的横行介士,到此已被人烹食,再不能倔强称雄了。
厚人接令道:“梨花满地不开门。”第二个花字当然又飞到秋痕。秋痕已喝得有些醉意,两眼水露露的,颊上微微红晕,更见妩媚。笑了一笑,又斟满一杯喝了,接令道:“云想衣裳花想容。”又飞到刘先生。刘先生也喝了一杯,接着道:“春风桃李花开日。”花字飞到胡粹芳,粹芳笑道:“应接不暇了,我是腹俭得很的。”
厚人道:“不要客气。”咚咚咚已敲了四下。粹芳忙接令道:“今日花开又一年。”却飞到洪先生。洪先生早已预备好,便道:“美人如花隔云端。”花字飞到刺绣教员密斯周美新,美新接令道:“桂花秋皎洁。”又飞到许厚人。厚人喝了一杯酒,一面击着鼓,一面向着秋痕,又道:“杨花……”
密昔斯李立起来道:“我们酒也免喝,再也说不出花字,请令官收令。”
厚人笑道:“也好,我再说‘花团锦簇’。”遂喝了一杯,收过令。
众人一心大嚼,觉得阳澄湖的蟹果然名不虚传。就中算洪先生的食量最好,一气吃了五只蟹。胡粹芳从身边摸出一包东西,乃是捉曹操酒令的牙筹,说道:“我们玩一下这个吧。若怕喝酒,只要对众一鞠躬。”
秋痕道:“好的。”
粹芳约略说明如何玩法,随即派筹。众人将筹握在手里,问谁是孔明。刘先生微微笑道:“孔明在此。”说罢拿出牙筹来,放在桌上。
粹芳道:“很好,刘先生足智多谋,不愧孔明。请发令遣将吧。”
刘先生遂喊道:“张飞何在?”
许厚人大喝一声道:“燕人张翼德在此,丞相有何吩咐?”
刘先生道:“你快捉曹操,不得有误。”
厚人道:“得令!”引得众人大笑。厚人遂取出牙筹,向众人面上细细端详,说道:“曹操面有奸相,总看得出的。”
其时孔德贞呆瞪双目,默无一语,众人疑心伊是拿其当曹操了。厚人便道:“敢问密斯孔是不是曹操?”
德贞取出牙筹一看,面上一个曹字,下面一个仁字。粹芳道:“两将相遇,必要一战,你们猜拳吧。”
德贞摇手道:“我不会猜拳的。”
粹芳道:“那么可猜纸刀石。”德贞点点头。
粹芳道:“一二三。”两人各把手一扬。德贞伸出两指,算把剪刀,厚人摊开手来,算是纸头。厚人输了,喝一杯,又对众人瞧着道:“曹操在哪里?”
秋痕道:“在这里。”
厚人道:“看你神气不像。”便对洪先生道:“足下可是曹操?”
洪先生取出牙筹一看,乃是许褚,是曹操手下的骁将。
鲁先生道:“张飞遇着许褚,可以大战一番了。”
厚人道:“我们抢三吧。”
洪先生道:“好的。”二人遂猜起拳来。洪先生声音浏亮,三星四喜地连胜三拳。
厚人连喝三杯,说道:“不好,我这个张飞实在不济事。”又对密昔斯李道:“曹操可在你处?”
密昔斯李取出牙筹一看,乃是关羽。密昔斯李笑道:“校长先生捉错了。”
厚人道:“那么我喝一杯,请密昔斯李看自家人面上,代捉一下吧。”连忙斟酒喝了一杯。
密昔斯李道:“担子挑到别人肩上来了。我看密斯周美新大概是了。”
美新道:“不是,我乃张辽是也。”
粹芳道:“这要交手了。”
美新道:“我也不会猜拳的,我们也来纸刀石吧。”
密昔斯李道:“好的。”两人一出手,周美新伸的剪刀,密昔斯李伸的石头。美新输了,怕喝酒,便向密昔斯李一鞠躬。
密昔斯李四下察看各人的面孔,秋痕笑道:“曹操曹操,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密昔斯李道:“秋痕姐这样多说多话,莫不是拿着了曹操故意欺人么?我就捉你如何?”
秋痕道:“你喝酒吧,我乃赵云是也。”
粹芳道:“便请常山赵子龙出马。”
秋痕指着杨令娴道:“你是曹操。”拿出筹来一看,果然曹操。令娴遂被罚酒五杯,大呼倒霉。
刘先生道:“到底常山赵子龙厉害,一捉便着。”
秋痕道:“我冷眼观察,众人都有说有笑,而杨先生独自沉默着,好像有心事一般。人家眼光射着伊,伊便避去。所以我要猜伊。”
众人都说厉害厉害,杨令娴喝了五杯酒,红上两颊,也不说什么,心里却恨秋痕。直到三点多钟始散席,大家又在园中散步一番,分头回去。粹芳见秋痕有些醉了,要伴伊回家。恰巧许厚人也要进城,三个人一同走。
厚人伴着粹芳秋痕一路闲谈,才进城门,见那边来了一个俊美少年,穿着哔叽西装,拿着一根司的克,见了秋痕便立定。秋痕过去和那少年点头,少年笑道:“我来接你的,不想你却有人送来了。”
秋痕道:“我来介绍吧。”遂指着厚人道:“这便是我们校里的校长许厚人先生。”指着粹芳道:“这位是同事密斯胡粹芳,也是我的好友。”又指着少年对两人说道:“这是我的表兄秦佩玉。”
佩玉脱下呢帽,向两人微微鞠躬,两人也都答礼,略说了几句话,佩玉便伴秋痕回家。
刚到家中,忽报门外有人送电报来,早已译好了,下人递到秋痕手中。秋痕道:“哪里来的电报啊?”接过一看,不觉大叫一声,晕倒在地。正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