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景是一个孤儿,他在小学校里读书的时候便遭失怙之痛。他的母亲守节抚孤,把他们兄妹三人自幼抚养成人,确是非常艰难辛苦的。他们的家世,在曾祖时一度曾为钱业中的巨商,在苏州胥门一带也有些小小名气的。后来到程景的祖父手里,衰落得很快。他的祖父是不习商只读书的,要想从科举场里一举成名。可是因为交了一班狎邪的朋友,常在外边秦楼楚馆中做冶游,因此旷废了学业,怎样能够考得中呢?早年就得了瘫痪的病,斫伤过度而夭亡的。程景的父亲也是读书的,但是也因不能痛下董子之帏,所以未能入泮,因此两代都不事生产事业,治生乏术,儒冠误人,怎能免式微之悲呢?
程景的父亲过了三十而立的时候,渐渐觉得环境日非,不得不出去奋斗一下了。那时候还是在清朝的末年,恰巧有一位封疆大吏从广东调到苏省来,声势赫奕,爵位崇高,以前和程景的曾祖曾有一些渊源。程景的父亲以为有故旧之谊,遂到南京去投刺拜谒,要想托那大吏荐一个小差使。虽然得见一面,然而在官场中最重势利,也没有讲什么话,结果只送了些程仪,允许他慢慢地想法,谁知这慢慢地三个字便慢了数年?程景的父亲早也望,晚也盼,常常写了八行书去请托,可是竟像石投大海杳无回音,心中未免郁郁不乐,自伤老大,不久就得了痨瘵之症,医治了三年,百药罔效,就此含恨长逝。当他临终的时候,程景还在学校里大考体操,他虽然知道家中父亲病危,早夕恐有变化,但是因为学期大考不能不到,况且这一天是最后一日了,他一清早就到校里去的。当他穿了制服,立在体操教员的面前,手里捏着两个哑铃,正要考试的时候,主任先生走进来,把凶讯告诉了他,方才知道父亲快要易箦了,家中差人唤他火速回去,他不由哇的一声哭出来了。体操教员已不再要考验他,许给他七十五分,叫他快快回家去吧。
当他滴着眼泪,立在他父亲的病榻前,见他父亲的脸色业已变得十分可怕。斜转着眼睛,对程景看了一眼,知道他的儿子回来了,双颊扇动了一下,又像笑,又像哭,口里有气无力地迸出两句话来,对程景说道:“我去了,你年纪尚小,总要用心读书,将来好好做人,重振家声。”他再也说不动别的话了,在他眼睛里有两点眼泪淌出来。这父子永别的一幕,程景是永永留在他的脑海里而不曾磨灭的。
他既然做了孤儿,领会到家庭艰难的情形,以及自己将来一身责任的重大,所以格外要用心求学了。他上国文课时读到李密的《陈情表》、欧阳永叔的《泷冈阡表》,以及《诗经·蓼莪》之篇等必要凄然落泪,刺激很深的。又读到孟子的“天降大任”章、宋濂的《送东阳马生序》,更是深深地刻苦自励,希望将来自己可以有一天立己立人,不负他亡父的遗嘱,以及母亲的含辛茹苦。暑假中徒步到远处去补习,也不顾烈日的熏灼,无非要求自己早早达到愿望。在中学里跳越了一级,两年的书并在一起读,因此他的学问虽然进步得很快,而身体方面却亏弱了,加着他先天不足,体质本不强的,又乏丰富的营养,宛如一株树木得不到良好的灌溉和栽培,叫它怎能欣欣向荣而开放出鲜葩来呢?
他和葛雨生、吕观海等都是高小时代的同学,那时候的学制和现在不同,乃是小学四年、高小四年、中学四年、大学四年。程景没有读过初小,出了私塾就进的高小。在高小里毕业后,吕观海、葛雨生,还有袁宝林、冯圭央等同学都去投考某校,而程景因为自己对于算学一科没有兴趣,勉强得很,决计将来研究文学,或是政治经济,所以便和葛雨生等分道扬镳,考入了一个教会所设的中学里去肄习中西文学了。他们虽然进了不同的学校,不能朝夕同堂,可是因为以前在高小里的情感很厚,彼此依依不舍,所以每逢星期休沐或是放假的时候,依然要聚在一处,晤言为乐,又因他们都是喜欢看小说的小说迷,更是容易沆瀣一气了。
《缥缃囊》便是他们所要办的处女作出版物,集合了几个喜欢研究文艺的同志,大家个个担任撰述,且量力凑出一笔经费来,公推文昨非做总编辑,还有一个上海姓倪的朋友主理印刷和发行事宜。当时葛雨生和程景是此中最高兴的发起人,极力推动这事的进行。葛雨生又独自多填出一些款项来交给姓倪的去办,他们为了这杂志的事也费去两三个月的筹备呢。
程景先爱看武侠小说,后喜读言情小说,翩翩年少,顾影自怜。他也相信了古人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满怀芳洁都寄托于卷首笔端,未尝不有山榛隰苓、美人香草之思。他常和葛雨生谈着古今情场的故事,二人彼此安慰着,期待着,都有一样的心情,因此二人的友谊更是密切得多了。
程景有一家亲戚姓庞,住在娄门,他常随母亲到亲戚家中去盘桓。在那亲戚同居的芳邻中,有一个姓李的少女,二八年华,生得婉娈聪慧,如小鸟依人,非常可爱,两道水汪汪的秋波更是顾盼有情。伊的芳名是静波,独养女儿,没有弟兄姐妹的,家中只有一个母亲,是佞神拜佛的人,对于膝下这位明珠,珍爱异常。因为静波的母亲也是早失所夫的孤嫠,伊唯一的期望就在这一位掌珠的身上。幸亏庞家家产尚是小康,静波的父亲故世时留下一些田地房屋和现金,因此母女俩可以无忧无虑地安度光阴。静波就在附近某女校里读书,二人厮守着,生活优游,这一点却和程景的环境又是不同了。
静波虽是个少女,因为伊的性情活泼,每在放学以后常到程景亲戚家里来溜达,彼此住在一宅中,天天相见,不拘形迹,犹如自己人一般,无话不谈了。程景去的时候也和静波时常觌面,大家都在少年,自然更是像磁石吸铁般吸引在一起,彼此谈谈学校的事情。有时候静波捧了一本书,常要请程景代伊解释。庞家也有一个女儿,名爱娇,比静波小二岁,也在同一学校里读书,不过性情傻一些,尚在高小学校里呢。三个人时常聚在一起闲谈的,但是程景喜欢和静波讲话,而不愿意多和爱娇兜搭,静波也是如此。然而大家都只得敷衍着爱娇而不敢冷落了,此因为二人没有爱娇为伴,不能多有机会接近呢。
有一次程景到庞家去盘桓,这天乃是星期日,所以他有暇的。他到了庞家,一心便想见静波,却坐了一会儿不见静波的影儿。平时程景到了宠家,只要静波听得他的声音,马上便跑出来的,而且有时候静波总是早在庞家的。今天他偏偏遇不到静波,倒使他疑讶起来,莫非静波不在家吗?他忍不住便向爱娇问起静波。
“你问静波吗?伊在前几天就生病,睡在床上,到今天还没有起来呢。”爱娇一边手中做着绒线活,一边仰起了头回答程景。
“哎哟!静波患病吗?是什么病?你可知道?有没有请过医生来诊治?”程景低声问着爱娇,露出十分关切的样子。
“你想伊家怎会不请医生的呢?第二天便请西医陈中任来看过的,听说这是一种流行性感冒,没有多大的妨碍,但因静波素来娇弱之故,似乎很重了。倘然像我这样的好身体,不请医生不吃药,也自会痊愈的。”爱娇指指伊自己笨重的身体说。
“我很想去望望静波,不知道她家里可能容许我去?”程景说。
“你怎样不好前去呢?你如要望望静波,不妨就去,静波的母亲你又不是没见过的。”爱娇说。
程景确乎在庞家也有好几回见过静波的母亲,胖胖的身子,圆圆的脸儿,眉目之间很有几分和伊的女儿相似,不像个早做寡妇的人,常常向人带着笑容,很能寻快乐的。手腕上套着灿灿的黄金镯,手指上戴着两枚一红一绿的嵌宝约指,使人家可以知道伊不是手中没有钱的人了。程景称呼伊伯母的。伊见程景是个好学生,且也和程景的母亲相见过,所以彼此都是熟识的。只是程景尚没有走到静波家中去,不免客气一点儿,所以程景为了小心起见,要托爱娇先到静波家中去说一声,倘她们母女欢迎他去的,然后他再走去。
越是傻的人越肯帮人家的忙,爱娇听了程景的话,马上就跑到静波家里去了。一会儿爱娇已走回来,对程景说道:“你快快去吧,我已和静波说过了,静波正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伊叫我快请你去,静波的母亲也要你去呢。”
程景听爱娇这般说,好像奉到九天的纶音,十分兴奋,立刻跟着爱娇便跑。
这是一个大宅子,墙门虽已旧了一些,里面的房屋尚新,共住着三家人家,静波是住在中间第三进内,是完整的屋子。庞家是住在左面一院落,二楼二底,外面一进是另有一家姓张的租住。后面还有一个荒园,种着些桑树和菜畦呢。
程景跟着爱娇走过天井,从陪弄里往后走去,转了一个弯,便是静波所住的地方。朝南一排四开间的平屋,都是新式的玻璃窗。一个很大的石板天井,地下洁净无尘。程景走至客堂里,都是红木器具,正中天然几上供着白衣观音的像,两壁悬着书画对联。左首是一间画室,闭着门,没有人在内,右首悬着一个门帘。静波的母亲正在外房,一见程景跟着爱娇走来,便含笑招呼道:“程家少爷,我家静波正在生病哩,你来望望伊吗?很好,快请进来吧。”
程景听得静波母亲的呼唤,受宠若惊,连忙一脚踏进外房,恭恭敬敬地叫一声伯母。
“请到里边房中去吧,静波尚睡在床上呢。”静波的母亲把手向内房一指,叫程景进去。
爱娇脚快,早已跑到内房,对睡在床上的静波说道:“景哥哥来了。”
程景步入内房,先瞧见靠里有一张红木大床,白色罗帐用烂银钩子左右挂起。静波正拥衾而睡,螓首向外,妙目斜睇,见了程景站在伊病榻之前,便向程景笑了一笑,道:“你今天有暇前来吗?我可有些小恙,不能起来呢。”
“今天是星期日,所以我有暇前来走走,却不知你在患病,还是我向爱娇妹妹问明白了,要来探望你,不知你现在可觉得好些吗?”程景一边回答静波的话,一边偷瞧静波的芳姿,确乎清瘦了一些,更兼伊面上没有敷粉,也不免略见暗淡,可是眉如春山,眼如秋水,仍是掩没不了伊的天然美,头上云发也不蓬乱,像是梳栉过的样子。锦衾的左角松开着,露出伊上身穿的一件桃红色的紧身,这病美人的姿态,程景尚是今天第一次见到呢。
“不错,我倒忘记了,今天是星期日,你本来是休沐的。我却真不幸,在前几天就患病起来了。母亲请了西医前来,吃过药水,昨今两天渐渐愈好,今日寒热已退了,只是母亲还不许我起来呢,真令人闷损透了。唯有把你前番借给我看的小说在床上翻阅,聊以消遣我的寂寞。”静波一连串地说着,精神似乎很好。
“你要看小说,今天却没有带来,下一次我带几种新小说给你看,我希望你的病快快痊愈。”程景说。
“我也要看哩,我向你借《红楼梦》,你答应了我,为什么至今还不带给我?”立在旁边的爱娇插嘴向程景说。
“《红楼梦》吗?我恐怕借了这种小说给你看,舅舅也许要怪我的,我不愿人家说话,所以没有带给你。爱娇妹妹,我真对不起你的,你别要见怪。”程景含笑回答。
“不要紧的,你给我和静波姐看的《玉梨魂》也不是言情小说吗?只是这上面的诗太多了,我有些看不懂,我要看《红楼梦》。”爱娇又抢着说。
“很好,我也要看呢,请你下回来时借给我们看看吧,没有人会怪你的,你太会疑心了。”静波在枕上说。
“既然你们都是这样地渴欲一读此书,我准借给你们看便了,但你们不要变了红楼迷,里面的贾哥哥与林妹妹却做不得的。”程景带笑说,又向静波的脸上瞧了一下。
静波的玉颜上微微有一些红,更显出了伊的美。但是爱娇却并不觉得,反而带笑着说道:“我们绝不会做林妹妹的,你却不要去做人家的宝哥哥。”天真的说话竟使床上的静波格勒一声笑将出来了。
这时候小婢金珠已送上茶来,而静波的母亲也拿了一袋胡桃糖走来,请程景和爱娇吃。程景在沿窗桌子边坐下,西首一座玻璃大橱正照着他自己的影子,觉着他的丰采还好。爱娇坐在静波的床沿上,和爱娇有一搭没一搭地乱说。静波的母亲却坐在妆台边的一张圆凳子上,手里托着一个水烟袋在那里抽水烟。
程景一边吃着胡桃糖,一边和静波母女闲谈,心中却惦记着爱娇方才和他说的静波有一件事要拜托他的那句话,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也不便再向爱娇问询。
隔了一歇,静波却开口向程景说道:“我有一件事情拜托你费心,不知你可能够答应我吗?”静波发出银铃似的声音,竟使程景好如闻到了九天咳唾、玉旨纶音。
“请你告诉我,要有什么事叫我做?既承不弃,凡是我的智力能够做的,我都可以遵命。”程景很快地回答。
“我知道你一定能够的,我来告诉你吧。前月我们校里的国文主任薛先生曾在我的一班里挑选出三个人来去参加苏州中学生的文艺作品展览会,我就是三人中间的一分子。”静波说到这里,口中咳了一声嗽,顿了一顿。
“静波,这是因为你国文的程度很好,所以校中国文教师要选择你去参加啊。”程景说。
“啊哟,我的作文实在是幼稚的,写得很不好,不知道老师为什么要挑选我?大概也是蜀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吧。”静波微微地笑着说。
“不要客气,我虽然没见过你的作文,爱娇却早告诉我说,你的作文簿上常有密圈吃的。”程景又说。
“我真的不好,但是先生选定了,我也只得遵从。他出了三个题目叫我们做,是各人拈阄儿拈定的。我虽拈定了,却一直怕动笔,直到现在限期已近,就在下星期三必要交卷,否则便不及送去了。因为国文教师也先要看过一遍呢。只是我现在病了,真的不能握管,下星期三叫我如何能交卷?倘使不交卷,学校少去一个应征的人员,校长先生便要不快活,他们都要怪我为什么不早些写好,以致误卯。而同学们也要讥笑我,说我真不会做,没有学问,所以推病而不交卷了。这个耻辱叫我怎受得起呢?为了这篇东西,这两天使我大大地忧愁,担上极大的心事,想不出个好方法来。除非我不顾了病,坐起来赶写这篇东西。但是寒热刚才退净,怎么就好写文章?校中国文教师已差校役来催过了,说星期二不能交卷,只好缺席。我正为了这事情感觉到没有办法,恰巧爱娇妹跑来,说你到伊家来游玩了。我想你学问很好,也许能够代我做一篇,做一个临时的捉刀人,所以请你来商量,不知道你能够答应我的请求吗?”静波说着,对程景笑了一笑,送了一个曼妙的眼波。静波的剪水双瞳,眼波溶溶,确有绝大的魔力的。
“我当然情愿代你捉刀的,不过恐怕我的国文程度也是浅薄得很,文学上缺少修养,写出来难免拉杂成篇,不知所云,不足增重你的名誉,反而……”
程景正要再说下去时,静波早又拦着说道:“你能够答应了我,已使我不胜感幸,你写的东西会不好吗?我不相信,你的大作刊在《小说新报》上的,我已拜读过数篇,辞采和意思都好,你不要客气吧。”
“程家少爷,你能代我女儿做一篇文章,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了。可怜静波为了这事情焦虑得很,和我正闹着呢。你想我是只会念念经,或是打打牌的,这件事是门外汉,叫我怎能助伊想法呢?难得你能代劳,使我也放心不少。”静波的母亲抽着水烟,带着笑容向程景说。
“那么请你把题目告诉我,让我带回家去,代你用心写一篇,明日一准再来交卷,你放心吧,不用忧虑。”程景对静波说。
静波便叫伊母亲到外房去从伊所用的书桌抽屉里取出了一张薄薄小纸,拿进房来交与程景。
程景接到手里,一看这小纸上写着一个文艺题目,乃是《先秦诸子学术之蠡测》。他对这文题相视了一下,暗想这个题目范围果然很大的,对于战国时诸子百家的学说若不能粗知大略,怎样能够写这篇东西呢?无怪静波迟迟地惮于握管了。那教师出的题目似乎太高了一些,叫做的人困难了,自己若要做得好,非先参考一下,便不能说出所以然来呢。
静波见程景双手拿着这小纸凝视不语,便开口说道:“你看这题目不是很难的吗?我本来也做不出,趁此机会费你的脑筋了。”
“这题目比较是难一些,但只要参考书看得多,也未尝不容易的。我既答应了你,明天下午一准交卷,绝不有负尊托。”程景鼓起勇气说。
“我真要谢谢你了,今天亏得你来了,使我轻轻地渡过这重难关,而不致被同学们讪笑了。”静波在枕上掠着云鬓说。
“景哥哥,我将来有了难的文题也要请你代做的,你不能拒绝我的啊!”爱娇在旁带着三分妒意说。
静波的母亲带着一脸的笑容走出去了。三个人在房中又随意闲谈,当当的钟声鸣了四下。
程景有了题目,要想早些回去写这篇文章,免得误了静波的事。他正想起身告辞时,只见李家的侄女托着一大盘油煎馒头进来,放到桌子上。静波的母亲已跟着走进来,请程景和爱娇一同吃点心。
“李家伯母今天你们为什么这样客气呢?景哥哥到我家来,理该我们请他吃点心的。”爱娇走过来说。
“不是一样的吗?我听得你家里人说程家少爷欢喜吃这里的油煎馒头的,所以我叫金珠去买的。你们快吃吧,恐怕就要冷了。”静波的母亲带笑说。
程景倒并不怎样客气,就谢了一声,和爱娇面对面地坐着吃点心。这时候,静波在床上叫金珠拿了开水来吃她的药水。程景吃了四个馒头,搁住筷不吃了。爱娇也吃了三个。静波的母亲立在旁边,一定叫程景再要吃,程景只得又吃了一个,爱娇也陪着再吃一个,方才吩咐金珠拿下去。静波的母亲却一个也没有吃。
等到点心吃过,时候更不早了,房中已先觉得黑暗。程景真的起身告辞,他对静波说道:“你自己保重身体,明天我一准再来交卷便了。”
“谢谢你,明天放学后我希望你早些来。我知道你喜欢骑驴子的,你骑了驴子来吧,也可以快一些。”静波仰着脸说。
程景答应了一声,又向静波的母亲说声明天会,他就走出房去,爱娇跟在后边。静波的母亲送到陪街口,方才回身进去。
程景又到庞家去坐了一坐,方才告辞,临走的时候,爱娇又对他说道:“你明天来的时候不要忘记了《红楼梦》。”程景带笑点点头。
他去了,他匆匆地走在途中,想到了这个很是难写的,自己家中又缺少参考书,所以他想起了他平日常去问字请益的一位金老师,立刻跑到那里去向金老师借了几本书,又和金老师把这题目谈了一会儿。金老师是个诲人不倦的宿儒,自然讲给他听,他一一记在心里,然后辞别跑回家去,已是吃晚饭的时候了。
晚餐后,他功课也不预备了,先在灯下看了一会儿参考书。在他的脑子里思索既定,布好了局,然后提起笔来,一口气嗖嗖地写下去,写得很快,一会儿已写了三张纸头。休息了一会儿,再拿起笔来继续写,直到写完了这篇东西,计算已写去六张稿子,共有三千字光景。自己再细细看了一遍,把不妥的地方以及别字闲句一齐删削干净,刮垢磨光了一会儿,又加上了几处辞藻,然后再把自己的东西朗声而读。读到不顺的地方,再加改数字,方才自己觉得这篇东西可称完璧,尽心力而为之的了,不觉手舞足蹈起来。自己又觉得行文之乐,当莫逾于此了。但是同时听得壁上的钟声当当地已敲了十二下,不由立起身来打个呵欠。
那时候,前面房里的针刺声也还没有停息,只听他母亲在那里问道:“景儿,你为什么写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有睡呢?可是校中又在考试吗?”
程景不便直言回答他的母亲,只得含糊地嗯了一声,却听他母亲又在那里说道:“现在读书也很辛苦的,不多几时听说你在小考,忙着预备功课,怎么现在又要考了呢?”程景听了他母亲的说话,不由暗暗好笑。
次日程景一清早起身,把这篇东西誊写清楚,然后带在身边,吃了早饭,到学校里去。他出门的时候已告诉他母亲说,自己今天放学后再要到庞家去,因为爱娇向他借书看,他母亲无可不可地答应了。他又把一部《红楼梦》带到学校里去。
这天放学后,恰巧有学生会,同学要他一同参加,可是他托故不肯出席,偷偷地溜出了校门跑到巷口,真的骑了一只驴子,很快地上娄门去。
当他走进庞家的时候,庞家众人正在吃糕,见程景又来了,不免有些奇怪,爱娇就说这是李家的静波姐托他写一些稿子,所以他这样的高兴。他舅舅听了,也不去管这事,便叫程景吃糕。
程景吃了一块糕,立起身来,走到庭中去,爱娇跟出来,向他轻轻地问道:“《红楼梦》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在我的书包里,你不用心急。”他一边说,一边回身到里面茶几边,从他书包里拿出一部《红楼梦》来递给爱娇。爱娇笑嘻嘻地接了他的书,立刻悄悄地跑到伊的房里去放好了。程景等爱娇回身走出房来时,便和伊一齐又走到静波家里去。
今天静波已起身坐了,坐在床前一张藤椅子里,脸上也敷着一些脂粉,所以面色已比昨天好看得多。伊正在伸长了脖子盼望程景到来,所以当程景走进房里来的时候,伊就立起身来,带着一脸的笑容,叫声景哥。
静波的母亲出去买东西了,还没有回来,金珠送上了茶。程景也没有坐定,便从他身边掏出那篇东西来,双手交与静波,且说道:“我是昨天晚上回去后像开快车一般赶起来的,恐怕写得牛头不对马嘴,请勿见笑。”
静波双手接过这一叠稿纸,两手交叉在胸前,向程景微微一笑说道:“景哥,谢谢你,为我费去了不少神思。”伊一边说,一边坐下去,展开程景写的稿纸,一张张地从头至尾,拜读了一遍。爱娇也靠在伊的身边,两个头并在一起,赏识这篇程景的大手笔。
程景写这篇东西,确乎绞去许多脑汁,把先秦诸子的学术大略先做了一个引端,然后逐一分析,末后再加上一个总论,颇称简括,批评得也很平允。老实说,静波的国文程度还嫌不够,伊读了这篇东西,有小一半不十分明了,至于爱娇更是不明白了。当静波读完以后,连声称赞,爱娇也在旁边附和着。
“你们这样称赞我,更使我惭愧了,我自己觉得很不好,不过是敷衍塞责罢了。”程景搔着头说。
“好极了,你这篇文章写得非常出色,我哪里能够这样写呢?谢谢你为我这样地大费心思,像你这样的惊才绝艳,将来一定能够做到韩柳欧苏的。”静波说。
“啊哟,韩柳欧苏,都是唐宋的大文豪,旷古罕今的,我怎敢望他们的项背呢?”程景带笑说。
“静姐,你把这篇文章交与国文教师时,恐怕他看了要疑心不是你自己写的,那么怎样是好呢?我倒代你担心了。”爱娇在一边向静波紧问。
“不要紧的,教师若然问我时,我可以说是我自己做了而请他人代为修改的,这样就可以混过去了。”静波很镇静地说。
“对啊,你这个说法是很稳妥的,你们的国文教师也不能说你的不是,但我恐怕还要劳他的大笑修饰一番呢。”程景带笑说。
“这样好的文章也不必再改了,谢谢你。”静波一边说,一边把这一叠稿笺折好了,向伊自己衣袋里一塞,又问道,“《红楼梦》带来没有?”
“哈哈,你问《红楼梦》吗?已到了我的手中,非让我先看不可了,这是我的优先权,你不能抢我的啊。”爱娇拍着手,嘻嘻哈哈地说。
“爱娇妹,那么被你捷足先得了。”静波微笑说。
“真的被我捷足先得了,你总抢不过我的啊。”爱娇说。
“是你捷足先得的。”静波说着话,拍手笑将起来,爱娇却还不明白伊说话中的意思。
程景在旁边却忍不住向爱娇说道:“你被静波姐姐占得便宜去了。”
“是我占了便宜,静波占的什么便宜呢?”爱娇走到程景身边来问。
“捷足先得,算你的脚快,所以捷足先得了。”静波又笑着向爱娇说。
爱娇此时方才明白了,立刻口里笑了出来,跑到静波身边去,伸起两只手要去拧静波的嘴,且说道:“索性请你尝尝我的捷足厉害不厉害!”
静波在藤椅子里笑得没有力气,把手护住伊自己的嘴,但是爱娇力气大一些,静波又是病体新愈,坐在椅子里用不出气力来,两人扭了一会儿,程景笑着在旁边作壁上观。
“景哥,你快来助我一下吧,爱娇妹妹太欺侮我了。”静波发出呼救的声音说。
程景只得走过去解劝。
“景哥哥不用你来助伊,你应该帮我的,你若帮了伊,我就要不认识你了。”爱娇回头说。
此时程景倒变作了难人,真的不好意思去帮助静波。
“你除非向我讨一个饶,我方才不拧你的嘴。”爱娇一边拉开静波的手臂,一边带笑说。
“好妹妹,请你饶了我吧,我不再占你的便宜了。”静波笑得没有了气力,断断续续地说。
爱娇就放下伊的双手说道:“看你方才病好,就饶了你吧。”
程景刚回到原座上,静波的母亲已回来了,买了许多东西。程景连忙立起叫应。伊见了程景,欢欢喜喜地就问伊女儿那篇东西是不是已写好了,经静波告诉了伊,伊向程景谢了一声,拿出一大包花生米和几包麻酥糖出来请程景等吃。
天色黑下来了,房里已张上了灯,程景又要告辞,可是静波的母亲十分殷勤地一定要留程景在她们家里吃晚饭。程景到底是和李家客气的,再三推辞,然而静波的母亲定要留他吃了去,静波也在旁边挽留,程景终于答应了。爱娇自然留着在这里一同陪伴。当晚餐时,静波的母亲吩咐婢仆们开在外房,他们四个人一同吃。静波的母亲正中坐,程景坐在左边上手,爱娇坐在右边,静波坐在下手。静波的母亲添了两样菜,很殷勤地敬给程景吃,程景很客气,并不多吃,在他面前的碟子里多余下不少没有吃过的菜。静波却喝了一碗薄粥,吃了伊母亲买回来的几片火腿。伊一边吃,一边瞧着程景常做微笑,可见伊内心的愉快了。
晚餐过后,程景向静波母女道谢后,再要告辞。她们因为程景所住的地方相距得很远,所以也不便再留了。
程景在街头暗淡的灯光下跑回家去,因为那时候驴子也没有了。路虽然远,时候虽然晏,可是他都不觉得,他只觉伊人的微笑常常浮现在他的眼前,一种天真烂漫的老态,竟使程景如饮醇醴一样地陶醉了。
从此程景和静波的关系又接近了许多。他表面上是到庞家去,实际上却是要去会见静波,而且有一件事更使他喜悦的,就是他代静波作的那篇《先秦诸子学说之蠡测》竟在这一届苏州中学生文艺作品展览会里得到了良好的批评。会中颁发给静波一张优等的奖状,而学校里也有奖品给静波。伊在校中因此而得到很好的荣誉,自然芳心款款,更是感谢程景,也更佩服程景文艺的优美。这无异是一个最真实的试金石。但是程景为什么自己没有作品加入在内呢?这就因为程景所读的学校是教会学校,在那时候自有教会的团体不受教厅的节制,和省立县立等学校是并不一致的。
静波为了要表示伊的感谢起见,特地买了绒线,亲自织了一件绒线背心赠送与程景。程景得了这件背心,心中的快乐自然不言而喻。正逢天气已冷,他就将这件绒线背心穿在身上,在他的妹妹前十分夸耀,正合着《诗经》上所说的“匪汝之为美,美人之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