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娇小玲珑的女郎,梳着一条大发辫,用五色丝线扎着,长把根,额前打着一撮前刘海儿,衬出一张鹅蛋脸,明媚的双眸,细长的蛾眉,生得很是美丽。上身穿一件白地小红花洋布的夹衫,下面是一色的单裤,外扎着一个干干净净青竹布的围身,脚上白洋袜,黑洋缎的单鞋,甚是有样,真是“娉婷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诗人之言,可以移咏了。
她是谁?就是在这里一群学子口中所艳称的馄饨西施高玉华,也是小家碧玉中的翘楚。
四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集中在玉华的身上,尤其是程景和葛雨生,他们俩都是近视眼,双目在眼镜里对着玉华,做刘桢之平视。
“葛先生有好多天不来店里吃点心了,今天要吃什么?”玉华走到葛雨生身边带笑说。
“馄饨馄饨,我们是来吃馄饨的。”葛雨生笑嘻嘻地很响地对她说。
“对不起,你们来得迟一些,虾仁馄饨也没有了,只有鸡肉的,可好吗?”玉华又向葛雨生柔婉地问。
“鸡的味道不下于虾,我们只要你亲手自己裹的,其味一定胜人,你与我们快送四碗来吧。”葛雨生一摸自己的颏下说。
“可要再用些别的东西?今天的豆沙猪油馒头也好的。”玉华再问。
“很好,烦你就拿两客豆沙馒头来吧,我们肚子饿了,请你们快一些。”葛雨生说。
“可以可以。”玉华柔声答应着,回身走出去了。
“苏州女儿嫩如水,昔人寄之吟咏,情之所钟,正在我辈。雨生兄,你对于这一位小家碧玉,也有些意思吗?”程景向葛雨生低声带笑问着。
“别胡说,我是借此消遣,调剂调剂上课的沉闷而已,你不要来打趣我,前月某杂志上刊登的大著《某女士之自述》,中间所云陶生,不就是夫子自道吗?哈哈,我劝你不要颓丧,不要懊恼,未来的安琪儿洁身以待你睐盻的大有人在呢。”葛雨生向程景说。
“唉,像我这样的一介书生,自知是个穷措大,哪有美人儿来垂青于我呢?我几天读了你借给我的琴南翁译的《迦茵小传》《红礁画桨录》小说,清言霏玉,绮语串珠,中间有许多言情的佳句,都经你用墨水笔在旁边加上了许多圈儿,且在上面加以评语,你真的把小说当作古文辞类纂读了,但是你为什么不圈别的地方,而单注意在那些绮语上呢?”程景又向葛雨生说。
“琴南翁的行文很有古文气息,你不是前天曾称赞他作的《畏庐论文》和《畏庐文集》吗?我就欢喜把他译的欧美名著当作古文一般读,我以为和明末的归有光侯方域辈相较,也无多愧色,所以我加倍注意了。”葛雨生笑笑说。
“不错,你一向是私淑琴南翁的,可是我说的是因为你太注意言情之处了,足见你也是怀着一腔至高至洁的柔情,不知将来倾泻到哪一个丽人的身上呢?”程景说。
“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你也不必单笑我了。这两部小说谅你读得入木三分,大有兴味吧。”葛雨生说。
程景笑了一笑,正要回答,只见玉华托着两盘馒头进来了,笑嘻嘻地放在桌上,又放上四双天竺筷子。
“你忙吗?可有工夫在此坐一刻?我们有话问你呢。”葛雨生带笑向她说。
“谢谢你,此刻我们很忙,外面座上还有许多客人要等吃馄饨呢,我母亲一个人忙不了,我正要紧帮忙,只恨少两只手,停会儿有工夫再说吧,对不起得很。”玉华说罢,向葛雨生送了一个秋波,回身就走。
“你少两只手吗?但是一个人只好有两只手的,多了一只手便变作三只手了,我们四个人却有八只手,可惜都不会裹馄饨,否则也好来帮你们的忙了。”鲁光嘻嘻哈哈地说。
大家瞧着鲁光像弥勒佛一般地大开笑口,也不觉笑起来,但是玉华已走到门外去,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得。
热气腾腾的糖馒头在盆子里,麦粉的颜色又是这样雪白,四个人既然肚子空虚,也就大家不客气地拿着便吃。他们一边吃,一边讲高家母女的本领实在不错,单凭她们母女二人做出这样好的点心来供给客人,也是不容易的事了。越是蓬门女儿,越肯勤劳,若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那么只会坐着吃了。葛雨生又颠头播脑地说:“娟娟此豸,不可多得,诚朝云之俦也!”
“哈哈!又动了你的绮思瑶情了,待我来代你做媒何如?”鲁光笑着向葛雨生说。
“我方才叮嘱你们不要胡说,我们只是抱着及时行乐的宗旨,何必这样说呢?”葛雨生皱一皱眉头说。
一会儿馒头吃完了,只见玉华和她的小弟弟各人手里托着两碗馄饨送到室里来。小弟弟放下了他手里的碗,又到外面去拿了一个胡椒瓶和一小碗酱油来。玉华立在桌子边,对他们微笑道:“你们吃吃看,这鸡肉馄饨和虾仁的也差不多,你们明天早些来,便可吃得着了。实在我们裹的也不多,倘然先向我们订了,也可以留下的,我们做的都是你们学生子的生意,无分彼此,谁先到谁先吃,今天对不起了。”
“这鸡肉馄饨是你姑娘亲手裹的吗?”葛雨生拿着胡椒瓶向玉华说。
玉华点点头。
“很好,我们只要吃你亲手裹的馄饨。既然这馄饨是你自己裹的,那么不论虾仁和鸡肉都是好的,我们的目的就是要吃你裹的馄饨,你可知道吗?”葛雨生又向玉华带笑说。
“我真惭愧,自己觉得裹得并不好,却是你们这样地称赞,你们真是这里最好的主顾了。”玉华带笑说。
“哈哈,你年纪虽轻,倒会做生意,我们自然都乐于做你家座上客的。”程景一边吃着馄饨,一边向玉华说。
这时候,厨房里高声喊道:“玉儿在哪里?馄饨好了!”玉华听了喊声,马上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四人也就各自慢慢地尝着馄饨滋味了。这馄饨的味道果然不错,皮子很薄,鸡肉馅不多不少,外加蛋皮丝和切好的一片片大虾米,汤水也很好。他们吃罢了馄饨,葛雨生余兴勃勃地说道:“今晚我想在此和诸位喝一些酒,畅聚一下,不回去吃饭了,程景兄也不必回去。我们虽然不在桃李园中,也可以春夜小饮,醉月坐花,可好吗?”
“花在哪里?”程景带笑向葛雨生问。
“花在这里!”葛雨生指着旁边半桌上供着的花,又对程景带笑说道,“这是不能开口的花,你若然要找解语之花,那么非我所指了。”
“月在哪里?”程景继续着问。
“你要明月吗?今天是初五,此刻还没有月亮,正不凑巧,但是我们可以借物代替的。”葛雨生一边说,一边立起身来,走到柱子边去一扭电灯的开关,在这座位顶上的一盏电灯早亮起来了。虽然是二十五支光,却在这小小房间中已得十分光亮。遂又说道:“这个不是可以当作月亮吗?况且停一会儿还有嫦娥要来呢,可以说聊胜于无了。”说着话仍归原座。
“不错,花也有,月也有,花就是月,月就是人,我但愿花好月圆人寿。”好久不说话的吕观海开起口来了。
“观海兄,你倒可以说善颂善祷了,我希望你这句话要留在雨生兄大喜的时候说的,或是请你写几个擘窠大字,把这花好月圆人寿六个字写在泥金笺上,配一个镜架,挂在他的青庐里,岂不是好吗?大家知道你写得一手何绍基的好字。”程景带笑对吕观海说。
“为什么必要送给我呢?这里除了鲁光兄,大家都是处男,他不好送你的吗?”葛雨生向程景说。
“哈哈,静如处女,脱如狡兔,我只闻有处女而没有处男,请问雨生兄处男的典故出在哪里?”程景向葛雨生摇摆着头问。
“有了处女当然也应该有处男的,难道女可有处而男不可有处吗?你要问我典故,恕我没有边孝先的腹笥,实在说不出来。但我想古时候有个鲁男子,坐怀不乱,也可以说得处男了。况且古时也有处子的名称,所谓子的一字不是专属于女子的,男人称男子,女人称女子,所以古时文章上记人家有几个儿女的,必要说有‘女子’子几人,可见子字是男女通用的了。”葛雨生慢慢回答。
他们正在讨论着处女和处子,玉华早跑进房里,送上热手巾来,带笑说道:“我们忙得很,手巾也忘记送来了,你们在这里斯斯文文地谈什么文章?什么叫作处女?处女可是古时的孟姜女吗?”
“不是的。”葛雨生摇了一摇头,“处女是处女,像你也可以说是处女。”
他说到这里,微微笑了一笑,程景、鲁光、吕观海大家都笑了。
玉华见大家对她笑,疑心着“处女”二字不是好名称,连忙摇摇头道:“我不是处女,我不要做处女!”
“怎么你不是个处女吗?玉华姑娘,你自己肯这样承认的吗?”葛雨生向她很郑重地问。
玉华倒怔住了,将一只手指抿住了她的樱唇,低着头不答。
“哈哈!你又不要做处女吗?当然你将来不会做处女的,不消数年,你自己便知道了。我不希望你一辈子做处女,效法北宫婴儿子的彻其环瑱,终身不嫁,但希望你现在总是一个处女。”葛雨生说什么话,连连地对着她笑。
玉华似懂不懂地回身要往门外走。
“你且慢走,我还有话对你说呢,你们家里可有现成的菜肴?今晚我们要在你们家里吃晚饭呢,能不能?”葛雨生向玉华招着手问。
葛雨生所以要问她能不能,也因为这是一家家庭式的点心店,平日只供人家吃吃点心,并不预备酒菜招待晚餐的,不得不问一声。
玉华闻言回转头来,向葛雨生看一眼,带笑说道:“葛先生要在这里用晚饭吗?这个我不能立刻答应,待我去问一声母亲,再来回复你。”
“好,你快去问一声吧,这是难得的事。我们打搅了你们,也知道的。”程景在旁边对着葛雨生说。
玉华又笑了一笑,一掀门帘,不见她的倩影。
“你看这事他们可能够答应?这里不比平常的店家啊。”鲁光向程景低声问着。
“当然能够答应的,雨生兄是这里的熟客,我们也不是恶客,况且绝不会叨扰他们的,自然何乐而不应呢?”程景说。
“他们若然不答应时,下次我再也不来这里吃他们的点心了。”葛雨生说。
大家说着话,门帘一掀,一个中年妇人走了进来,头上梳着横爱司髻,身穿一件黑布夹袄、黑裤子,外面缚着一个白围布,清清洁洁的,正是玉华的母亲。
“葛先生,你今晚要在这里请客吗?”玉华的母亲立定在葛雨生面前带笑问。
“不好算什么请客,我们因为今天很高兴,所以要在你们这里吃一顿饭餐,省得回校去了。你们这间房子虽小,收拾得很是雅洁,我们很喜欢在此多坐些时间,不知道能不能?”葛雨生向玉华的母亲慢慢说。
“葛先生如不嫌这里肮脏,请常常照顾,我们是十分欢迎的,今晚既然你们高兴在此吃晚饭,尽可以多坐些时间,我们可以代你们烧几样菜,不过恐怕不好吃的。你们若要吃好的菜,我们可以代你们到府前街万福楼去唤来。若要喝酒,附近酒店里也有的。”玉华的母亲向葛雨生带着温和的声音且笑且说。
“很好,万福楼的菜我是常吃的,还算不错,离开这里也比较近一些,烦你们代我去喊几样吧。再烦你们煮几样菜,你们点心做得好,菜也一定不错的。”葛雨生摸着自己下颏说。
“那么烦你去拿纸笔来吧。”程景在旁说。
玉华的母亲走至房门口,喊小弟弟拿了纸墨笔砚来请他们叫菜。
“今晚我们要叨扰雨生兄了。”鲁光带笑说。
“当然让我来做东道。”葛雨生一边说,一边磨了墨,提起毛笔来,在纸上写了两样菜,把纸交给程景,请他们大家各点一样菜。于是大家随意写了一样,把纸交给玉华的母亲。
“再烦你们代唤三斤上好的花雕来。”葛雨生说。
玉华的母亲回身走出房去了。
这时候外面座上吃点心的客人都已散去了,葛雨生和程景走至外面,见客堂里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高家母女都在厨下忙着预备菜肴,刀砧的声音送到他们耳朵里。他们走在庭中,葛雨生立定在紫藤花下,顺手向旁边一棵月季花上采了一朵粉红色的花蕊,拈在手里,痴痴地欣赏着。
“真可谓拈花微笑了!”程景说。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葛雨生低声缓缓地吟着,且说道,“花落花开,刹那间的事罢了,怎能得向东皇呼吁,愿花常好,一做护花使者呢?”
“好一个护花使者,你真有这意思吗,可要唱一折《梅龙镇》……我与你插上这枝花……”程景带笑说。
葛雨生摇摇头,拈花无言。
“‘昨日一花开,今日一花开。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人生不得长少年,蹉跎何不回头早?’雨生兄,我们自己也是蓓蕾之花啊!锦片前程,各自努力。但是我不喜欢做春花,而偏喜欢效秋花,陆放翁《秋花叹》有‘秋花与义士,荣悴相与同。岂比轻薄花,四散随春风’之句,秋天的花虽然没有春花的烂漫,而都带些奋斗的精神、高傲的色彩,东篱黄菊,山上红枫,何等的冷艳挺秀啊!”程景说。
这时候门上有叩门的声音,葛雨生和程景正要前去开门,只见玉华从里边跑出来,抢到前边去开门,原来是小弟弟买了酒和一些熟菜回来了。玉华接过了酒壶,回身走过葛雨生的身边时,笑嘻嘻地说道:“你们请进去坐吧,我去烫酒来,你拿着这朵月季花做什么?”
“我爱好花,这花是你种的吗?颜色开得很好看,你们的庭院里真不寂寞。”葛雨生向她说。
“这是我母亲种的。”玉华一边说,一边走进去了。
葛雨生和程景也就回到那间小室里去,鲁光和吕观海却坐在那里谈《缥缃囊》出版的事情,于是他们一同讲办杂志的事了。
小弟弟和玉华送上四只冷盆来,一只是虾米拌海蜇丝,一只是小弟弟买来的熏肚子,一只是竹笋拌枸杞,一只是皮蛋,又放上了杯箸。
葛雨生瞧着玉华微笑道:“今晚有劳你们了。”
“不忙,恐怕我们烧的菜不好吃的,好在万福楼的菜就要送来了。”玉华回头说。
“我倒不需要吃万福楼的菜,而喜欢吃你自己煮的,别有风味。”葛雨生又说。
玉华笑笑,和小弟弟都走出去了。
“我只是喜欢她的天然妩媚,在这五浊尘世里到处都是吃人的魔鬼、伤人的陷阱,外面一般冷酷的面目和虚伪的言谈,实在是不容易对付的。我们都是素丝未染的学子,自然最憎恶那些人,反不若绿窗小儿女天真烂漫,一颦一笑,都是从天性里发出来的。你们看玉华不是还有些孩子气吗?我是最喜欢这样的,倘然一味矜持,故意矫揉,这却令人望望然去之,不敢请教了。”葛雨生把手帕揩着杯筷,向程景等且笑且说。
“你这话可谓先获我心了。”程景笑笑说。
一会儿,小弟弟托着酒壶进来,葛雨生连忙接过,代三人各各斟满一杯,自己也斟上了酒。于是大家老实不客气地吃喝起来,又谈谈学校里的事情。
玉华进来了,手里托着一盆,笑嘻嘻地说道:“这是我们自己烧的芙蓉蛋,你们吃吃看,吃得不好不要怪。”一边说,一边慢慢地放到桌子上。
“我是最喜欢吃蛋的,你们自己烧的芙蓉蛋真不错,我希望你们多烧几回。”葛雨生笑笑说。
小弟弟又托着一盆竹笋炒肉丝进来了,玉华从小弟弟手里接过盆子,安放在桌上,听得外面叩门声,玉华对小弟弟说道:“你快去开门吧,准是万福楼送菜来了。”小弟弟答应一声,立刻跑出去,玉华还没有走开,却听外边嘻嘻哈哈地跳进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来。
“原来是三宝妹妹,哎哟,我倒忘记了。”玉华走过去,握着那女孩子的手轻轻地说。
“玉姐姐,我母亲请你去吃晚饭,昨天不是和你早已讲好了,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来?上海的珍姐姐早已和小阿姨来了,我母亲等得心焦,所以叫我来请你,你快快跟我去吧。”
这女孩子的声音说得又清婉又柔软,她头上梳着两条小辫子,扎着茄花紫的把根,分开了两行,一张小圆脸生得又白又嫩,两条细长的眉毛,好似弯弯月一般,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非常灵活,两颊笑时露出两个小酒窝,身上虽穿一件粉红色的洋布衫,而她的面貌便令人一见可爱。
葛雨生对着那个女小孩子很注意地相视,又瞧瞧玉华的面庞,这时候他的一双眼睛左顾右盼的忙得很。
“秀色可餐,此之谓也!”鲁光在旁边对葛雨生带着笑低声说。
葛雨生和程景吕观海都不觉笑起来了。
“三宝妹妹,谢谢你,我本要到你府上来吃晚饭的。只因家里有了客人吃晚饭,生意忙得很,我不能让母亲一个人做的,好婆是只会烧烧火做不动了,我实在走不开。请你回去对寄母说,我不来了,抱歉得很,改日再来谢罪吧。珍姐姐和小阿姨面前也请你代我说一声,倘然她们不要紧回上海时,请到我家来聚聚,好妹妹,累你多跑一趟,对不起。”玉华和这女孩子说,这边皱皱她的蛾眉,勉强笑了一笑。
“不不,我要你去的,你不去时不但我母亲要不快活,珍姐姐和小阿姨也要不高兴的,她们叫我来催你立刻就去。”那女孩子说着话,拖住玉华的衣袂。
“珍姐姐是谁?小阿姨是谁?今晚你们的玉姐姐是不来的了。”葛雨生走过去,摸着女孩子的头顶,带着笑容说。
“你不要管,说给你听你也不认识的,都是你们在这里喝老酒,害得我们的玉姐姐不能到我家里去吃饭了。”女孩子说着话,噘起了她的一张小嘴,露出一团不高兴的样子。
葛雨生听了她的话,并不着恼,又笑笑道:“玉姐姐不能去吃时,你可要我去吗?我倒肯做代表的呢。”
“你这个人真坏!我们不请男客人的,谁要你去?”说着话又对葛雨生眨两个白眼。
玉华恐怕她乱说乱话,得罪人家,所以拉着她的手说道:“三宝妹妹,我和你到外边去讲吧,你看我母亲在厨下烧得很忙呢。”
她们出去了,程景对葛雨生说道:“那女孩子不知谁家的女儿,生得真不错,将来长大时,我看还要比那个馄饨西施胜过三分,莫小觑蓬门圭宝中,倒有天生丽质呢。”
“昔人云:何物老妪?生此宁馨!我要说:何物徐娘,生此雏凤?真所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了。吴中多佳丽,于此可见一斑。”葛雨生掉着文言说。
“所以我要请你不如写上‘秀色可餐’四个大字配在镜架里,挂在墙上,一则可以为这间小室生色不少,二则也是很贴切的,既然秀色可餐,那么馄饨也不必吃了。”鲁光笑着说。
“馄饨是要吃的,倘然秀色可餐真可以餐,那么生意也就要减少了。我却说有了秀色,更加使人吃得下,本要吃一碗的,就要吃两碗,所以生意越发好了。”程景在一边插口说。
吕观海却举着酒杯喝酒,又把筷子不住地夹着菜吃。
“观海兄,你的意思怎么样?为什么只吃不说?”程景向他问。
“哈哈!秀色真可以餐吗?那么疗饥有术,一日三餐也可以不必说了,我恐怕粉白黛绿还不如餐秋菊之落英呢。”吕观海托着酒杯说。
“嗯,观海兄竟要学鲁男子吗?须知食色性也,都是一样的,过屠门可以大嚼,对秀色不可以疗饥吗?”葛雨生笑笑说。
他们说话的时候,玉华手里又托着竹笋炒腰片走进来,又放到桌子上。
葛雨声向盆子里看了一眼,笑嘻嘻地对玉华说道:“你们哪里来的腰片?今晚真忙了你们了。”
“这是小弟弟方才向外面肉店里买来的,还算新鲜,你们尝尝滋味看。”玉华说。
吕观海果然把筷子去夹了一片腰片,送到嘴里嚼了一下,点点头说道:“真好,大家请啊。”
葛雨生却并不要紧吃腰片,双向玉华说道:“方才那个小妹妹在哪里?可是回去了吗?”
玉华点点头。
“啊哟,你今天为了我们而牺牲一顿晚餐了,你要不要抱怨我们呢?”葛雨生对伊说。
“有什么抱怨,我明天再可以去的。”
“很好,那个小妹妹姓什么?家住哪里?伊生得真是美丽,伊的母亲就是你的寄母吗?”
“你怎会晓得的?”
“我是活神仙,怎会不知道?”
“嘿,我晓得你方才听了我的说话而知道的,否则你为什么问我小妹妹姓什么名什么呢?”
“你果然聪明,我骗不动你,请你快快告诉我吧,我是急性的人,渴欲知道呢。”
“三宝小妹妹姓秦,伊是我寄母的女儿。伊现在和我家小弟弟在一个小学校里读书。伊学校里的名字叫作雪梅,听说是有一位先生代伊取的。提起了秦雪梅三个字,那小学校里没有一个不知道。因为伊读书很聪明,在一年级里考过第一名,又在那学校开恳亲会的时候,伊在表演的当儿扮过小天使,穿着艳丽的衣服,装着假翅膀,在台上跳舞唱歌,看的人都称赞的。”
“雪梅雪梅,这名字比较三宝好得多了,将来伊一定是了不得的,只要伊的父母好好儿地把伊栽培。”
“唉,雪梅的父亲早已故世了,家中只有母亲和一个哥哥。”
“那么他们的家况大概是很可怜的,靠什么过活呢?雪梅的哥哥可在读书吗?”
“雪梅的哥哥小名叫大宝,现在阊门外一家南货店里学生意,雪梅的母亲还算会想法子,所以一家衣食还勉强过得去。”
“雪梅真美丽,真活泼,你为什么不留伊在这里和我们瞎谈谈呢?我们很喜欢小孩子的。”
“我恐怕伊要乱说乱语得罪你们,并且伊母亲等着我去吃饭,我既然不去,不得不赶紧叫伊回去说一声了。你若喜欢见伊,隔一天我再叫伊来。”
“那又不必了。”
葛雨生和玉华这样一问一答地交谈着,程景、鲁光都在旁很注意地静听,吕观海只是喝酒,壶中的酒已快要干了。
外边又起了打门声,敲得很响。
玉华说道:“这一定是万福楼送菜来了,我去开门。”说着话回身走出去了。
“玉华雪梅,这恐怕都是小家碧玉中的翘楚吧,假使雪梅年纪大了一半,那么和玉华在一起,可说是江东二乔了。”程景向葛雨生带笑说。
葛雨生喝了一杯酒,微笑无言。
果然是万福楼送菜来了,玉华和伊的母亲走进来,把桌上的残肴撤去,然后再把菜一样一样地放上来。玉华的母亲拿着空酒壶去,又烫了一壶酒叫玉华送来。玉华立在旁边,把桌子上供的花修剪修剪,又去关上了一扇窗,没有走开。葛雨生一边喝着酒,一边便和伊谈谈这店里的生意。玉华有问必答,口齿伶俐,并且常用伊的一双妙目向人不时地流波转动,好似含着不少的情愫,足够荡人心魂。
等到酒喝完了,肴核既尽,杯盘狼藉,大家又吃过饭,方才立起身来。这时候玉华等大忙了,全家下了总动员令,收碗了,抹桌子了,拧上热手巾了,倒茶了,忙得不亦乐乎。程景和鲁光、吕观海都到后边天井里去小解,独有葛雨生仍向椅子里坐下,且对他们说道:“你们真太客气呀,喝了酒立刻就要还钞的。”
“哈哈,今天的账是要你还的了,我们要溜之大吉,把你留在这里做押账了。”鲁光一边笑着说,一边和程吕二人走出室去。
“他们若肯留我在这里,我倒很情愿的,只不知他们要不要?”葛雨生带笑说,这时玉华正在把一张台布摆放到桌子上去。
“葛先生,究竟处女是怎么样的人?为什么我说了不做处女,你们都要笑我呢?”玉华轻轻地向葛雨生问,同时伊看看旁边没有他人。
“哈哈,你这样聪明,这个却不聪明了,换句话说,处女就是没有嫁人的女儿家,所以你不要做处女,我们都要笑了。玉华,你有没有和人家订过婚?”葛雨生瞧着伊的面庞,轻轻地问。
玉华听了,脸上立刻飞起两朵红云来,一颗头低了下去。
此时程景第一个走进来,他早已窃听得葛雨生又在那里说什么处女不处女了。
“处女、处男在一块儿谈什么?好好,我都听得了。”程景带笑向二人说。
玉华慌得转身便往室外一走,鲁光、吕观海也走进来了。他们正要借着处女的题目做谈话的资料,而玉华的母亲已拿着万福楼的账单走了进来。
葛雨生连忙抢着接到他手里,看了一看,又问道:“你们这里该要多少呢,可有账单?”
“我们不是酒馆饭店,没有账开的,随便葛先生给多少钱就是了,好在这是难得的事。不过我们自己烧的菜,恐怕你们不中吃,请你们包涵一下吧。”玉华的母亲瞧着众人的脸说。
“你家烧得菜真好,比较万福楼别有风味,可惜这里平常不留人吃饭的,否则我要天天来吃,再不要吃那学校里的饭菜了。”葛雨生一边说,一边从他身边皮夹子里取出二张十元的纸币,递给玉华的母亲。
“这一些些不算数的,若然不够时,你再对我说吧。”葛雨生说。
“够了够了,谢谢你葛先生。”玉华的母亲说着话,把纸币藏在伊的衣袋里去,回身走出了这间小室。
“我们可以走了,今晚谢谢雨生兄破钞。”程景对葛雨生说。
这时葛雨生虽欲留恋而不可得了,只得跟了大家走出去,但是他已带了几分酒意,口里还打着英语,赞美那个当垆女子呢。
玉华跟出来关门,送到门口,对他们说道:“明天会,有空再来,倘然不嫌这里的菜不好。”
“我们当然要再来的,且有礼物送给你们店里呢,你可讨厌我们吗?”葛雨生回头带笑说。
“谢谢你!”玉华说这三个字,很清脆地从沉寂的空气里送进葛雨生的耳朵,好如夜莺在那边播弄它的鸣声。
晚风一阵阵吹来,夹着一些雨丝,天上一片阴霾,星斗全无,似乎要下雨的样子。在惨淡的街灯下,四人走到了三元坊口,葛雨生和鲁光要回宿舍,而程景和吕观海也各要取道回家。
“今天我们玩得很是有兴,隔一天我们再到那边去喝酒谈心。”葛雨生对程景、吕观海说。
程景向他们道了一声晚安,挟了几本书,匆匆地走回家去。他走到了楼上,听得他母亲房里还有针刺的声音,推开房门进去,一看他母亲正伏在绣花架下刺绣,他就叫了一声母亲。
“今天你到什么地方去的?怎样到这个时候才回来?你不要在外边荒唐,你在读书的时候须要一心用功,万不可意马心猿转别的念头。你知道你父亲就是因为读了书没有得志,而郁郁不乐身染废疾而早故的,那么你应该更要刻苦勉励,代我家争口气。”程景的母亲停了手中的针线,抬起头来,很严肃地向程景说。
程景见他的母亲这个样子,心里不由一怔,又皱了一皱眉头答道:“我哪里敢荒唐,我早已告诉你,近来我和葛雨生正在办一种杂志,要想出版,所以很忙。方才我就是到他学校里去商议出版的事情,有几个朋友一同在内,我们在外边吃了晚饭就回来的,葛雨生做的东道主。母亲,你相信我的话吗?”
“我当然没有什么不相信,但是一个人总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自己不觉得的。你若能好好儿一心读书,我也当然没有别的话说了。”程景的母亲又对程景说。
程景仍不明白他母亲的用意,只得答应一声是,走到后面房里去。这是一间后房,虽然面积很小,而靠窗也放着一张书桌,上面堆满着许多中西书籍,靠里一张床就是程景睡的。左面壁上挂着一副小小对联,右面壁上挂着一个镜框,中间是一个西方美女,挽着一个雄骏的马头,名叫“美人与名马”,就是程景心爱的一幅油画,不过花了一块钱,从书店里买来的。旁边琳琳琅琅、高高下下地挂了不少杂志月报,像那时候出版的《民权素》《游戏杂志》《眉语》《小说月报》《礼拜六》《小说新报》等,应有尽有。既然是一本本的书,为什么不把它放在书架,而反去挂在壁上呢?这是程景的一种特别的嗜好,说穿了也没有什么意思的,因为那时候书店里等到新的杂志出版,运寄到苏时,他们就把来用小书夹夹住了,挂在书店的门口,给人家看了,知道新书出版,就可以进去买了。而杂志的封面大都用三色铜版印着时装美女的图书,或是古时的仕女画,虽然那时候尚没有什么电影明星的照片,而也是五色缤纷、美丽动人的。程景竟效法了书贾的办法,把新到的书买来后挂在壁上,这却没有什么生意经了,他算作装饰品的。这样新旧交换,可以没有间断,而时时可以转换眼光,因此他所有的一些钱都消耗在这个上,有时候宁可有了点心钱,积了下来,而去买书看的。好在那时候的杂志价钱便宜,只多一两角钱,卖到四角四角是很少的。其中有二种书,他也是用书券去调换来的,因为他在那时候,就喜欢抽出一些时间来做些短篇小说,投稿到上海报纸杂志上去,往往十九会登出来的。《小说月报》和《眉语》的主编都写信给他,请他做特约撰稿,他自然更是高兴握笔了。然而那时候的杂志大都没有稿费的,只送些书券,以为交换。程景起初写小说的目的当然也并不在乎金钱,得到的书券都拿到书店里去换书来看,所以他家里的杂志是很多的了。
当他走到书桌边,见他的妹妹惠文悄悄走过来,走到他的身边,指着书桌中间的一只抽屉,对他说道:“哥哥,你瞧瞧这抽屉里有什么东西?”程景听了他妹妹的话,连忙开了抽屉,见纸堆上面有一个白色波纹纸的信封,用紫墨水写的字。这上面细小而娟秀的字迹触到他的眼帘时,他已知道是谁写给他的了,连忙拿到手里一看,只见这封信已拆开了,使他不由呆呆地一怔。
“谁拆我的信?”程景睁大了眼睛向他妹妹问。
“你不要怪别人,这是母亲拆开来的,我们绝不来拆你的信。”惠文说明,脸上笑嘻嘻的,好像知道伊哥哥奈何不得伊的样子。
于是程景恍然有悟,他的双眉不觉又皱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