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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回首江南好春色

在那苏州城里最热闹的地方要算观前街,好如上海的南京路一般。每当华灯初上的时候,初履联翩,充塞于途。一般的绸缎肆、点心店、菜馆、糖果店,没有一家不充满着顾客。尤其是时髦的苏州人,在星期六、星期日的下午必要到观前街上来购物。便是没有东西买,也喜欢到这里来兜风一个圈子,除了玩杂耍和烧香的玄妙观,鱼龙曼衍,百戏杂陈,也是乡下人最喜欢光临的场所。而北局一带地方几年来开辟得面目一新,是高尚士女流连的所在,如服务社会事业的青年会,屹然占据在北部。而电影院、京剧场、咖啡馆、小公园等也都环绕在四周,一般青年士女尤喜到这地方去溜达。一到晚上,霓虹灯光怪陆离,耀目生缬,无疑是天堂中醉人心魂的乐园。吴下的繁华,于此也可窥见一斑。但在二十多年前——民国初年——的时候,那地方都是荒地,有几个培土墩,上面也没有树木,只在春天供给一般好玩的儿童跑到培土上去放纸鸢。西面是一个巡警局,夕阳下山时,在那荒地上却常有一大堆人围着,瞧看警士们练习什么猴拳和醉八仙等拳术。背面有一家茶楼,名唤清风明月楼,每当夏日的傍晚,茶座上的客人尤多,都到这里来饮茗纳凉。而观前街尚没有拆阔,一家家的银行和戏院都还没有开设出来呢。那时候的苏州又是在静的时代中,尚未完全沾染到东方巴黎的上海化。

苏州在静的状态中,而城南的地方尤其是静之又静,说也稀奇,苏州虽然是个人烟稠密的古城,有些地方房屋鳞次栉比,似乎挤得十分紧密,而没有隙地。可是在盘门之内一带地方,小溪野田,浮屠古刹,大有乡村风光,素有冷水盘门的称谓。盘门为什么如此荒凉呢?据父老相传,说在红羊时代太平军攻入苏城,从盘门进来的,焚掠甚惨,所过之地纵火焚烧,闾里为墟,直杀到护龙街南段的饮马桥下。那时正在晚间,只见桥面上却有一队兵士站在那里,隐隐约约,如有云雾环绕,高挑的灯纛上都有一个“关”字。太平军趑趄不敢上前,一探听在这饮马桥上,本有一座关帝庙的,城中并无清兵,恐怕这是伏魔大帝关公显圣。那时候,鬼神的迷信未除,关公的印象深入于民间,没有不尊敬的,尤其是赳赳武夫,所以太平军也就不敢再向前屠烧了。城北城中的元气得以保留,但是城南却完了,至今还是兴不起来。但这是神话,到底是神话,姑妄听了罢了。

在葑门一带也是比较冷僻的,和盘门在伯仲之间。据说这是在元末明初的时候,吴王张士诚盘踞苏州,明太祖的大军进攻吴下,徐达的部下从阊门进,常遇春的兵马从葑门进。常遇春武功卓越,杀戮甚盛,他的部下杀入葑门,大肆焚屠,幸亏徐达闻知,传令禁止,然而葑门一隅已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哩。这两种都是吴人口头相传的野乘。

因此在葑门盘门之交有一个地方名唤南园,那边阡陌纵横,菜畦桑圃,无异于农村。十亩之间,农夫荷锄,妇稚携榼,黄牛戽水,布谷清鸣,俨如一幅豳风图。若然我们在春夏之间到那地方去散步,几乎忘记了身处在软红十丈的都市中呢,而那地方的沧浪亭尤其是风景幽雅,脍炙人口。

沧浪亭是一个园林,在南园之西,孔庙之东,三元坊之南。那边清溪一曲,美渠满池,环绕着这闻名吴中的古迹胜地。门前有一顶石桥,垂柳飘拂,绿荫盖地,里面假山丛叠,回廊曲折。在那假山之上,有一座小小亭子,就是那古今相传的沧浪亭了。凡是读过苏子美自己作的那篇《沧浪亭记》,和归有光写的一篇《沧浪亭记》,前者是写园林的胜景,后影是叙亭子的历史,没有一个人不心向往之的。虽然自宋朝到今日已有数百年,而沧浪亭由兴而废,由废而兴,还是保存着它的面目,给一般后人凭吊其间,发思古之幽情。更可贵的,在沧浪亭的附近有许多学校建筑着他们新式的校舍,使一般学子弦诵于此,课余之暇,在那边溪畔钓鱼,树下听鹂,平添许多清趣。在沧浪亭的对面有个可园,也是现在的省立图书馆,那时候也备着一部分古书给学子们进去浏览,所以这地方是个黉宫学府的特区,来来往往的除了少数乡人,大都是些莘莘学子。

在某某专门学校寄宿舍的前面是一片广大的场地,也是附近几处学校公共的操场。这天是星期日的下午,场地占有许多学生在那里踢球,往来角逐,显着健儿的身手。有一个青年学生往操场门口匆匆地走进来,约莫有十七八岁的光景,面貌清秀,态度斯文,鼻上架着一副在那时候流行的托立克眼镜,身穿一件淡灰绸的长夹衫,脚踏黄色革履,手挟着一卷东西,一步一步地走到寄宿舍门前。门里有几个学生刚才走出来,他们中间有一个人和那跑来的少年认识的,早向他招呼问道:“你来看葛雨生的吗?”

“正是,不知道雨生兄有没有出去?”少年走进了门,反向他问。

“他正在里面等候你来呢,我们要到观前街去,再会吧。”说着话,他们一个个走出去了。

少年走到门房口,门房里有一个校役,正坐着看小书,少年便向他说道:“我来看葛雨生的,烦你快到里面去通报一声。”校役点头答应,立刻站起身子,走到里面去了。

少年跨过一个小小天井,转了一个弯,跑到一间会客室里去坐着等待。不一会儿,听得门外一阵革履声,葛雨生当先步入,鼻上也戴着眼镜,风采奕奕,穿着一件咖啡色哔叽夹长衫,很有些潇洒出尘的样子,手里拿着几本书,背后还跟着他的同学鲁光和吕观海。

“哈哈,程景兄,你到这个时候才来吗?我们等得你好心焦!”葛雨生带着笑向这少年程景说。

程景走到葛雨生身边,和他一握手说道:“对不起得很,今天舍间来了两个亲戚,我陪他们吃了午饭,到了一个地方去,方才赶紧跑来的,我知道你们要盼望了。”

“不错,秋水望穿,不见伊人,姗姗来迟,有负春光,你将怎样地处罚?”鲁光走近身边说。他是一个胖子,面孔上常带着几分笑容,好如坐在山门口的弥勒佛,笑口常开,与人无忤。

“鲁兄,悉凭你怎样说吧,今天我们倘然到清风明月楼去吃茶弈棋,准让小弟来还账。”

“别的都不要紧,今天你的大作可带来没有?”葛雨生又向程景叩问。

“带来了,我写了一篇短篇武侠小说,名唤《飞头将军》,你们看这个题名稀奇不稀奇?还有两篇笔记,其中一篇是记的四川盗棺奇案,就是那天陈飞兄告诉我的,我把它很忠直地记下来了。”程景一边说,一边将他手里挟着的一卷东西解开来,乃是几叠稿笺,双手奉给葛雨生等看。

这时候,他们四个人在中间一张桌子上,各据一面地坐了下来。校役送上茶,葛雨生、鲁光、吕观海三人各拿着程景写的稿笺,披览大略。

“程景真不愧为吾党健者!他的大作近来迭次在《上海小说新报》里一篇篇地披露,若不是他的作品好,那位大名鼎鼎的总编辑木子先生怎肯把他的佳作尽先刊登呢?此次他为我们编的《缥缃囊》杂志如此努力,这是我们的光荣,我们要催促昨非兄快快进行出版的工作才是。”葛雨生侧转头对吕观海说。

“承你们这样过誉,使我愧不敢当的,我只好算是附骥有缘,滥竽充数,你们的大作都写好了吗?”程景喝了一口茶,带笑地问。

葛雨生笑了一笑,很兴奋地回答道:“我也写了一篇言情小说,题名《水云乡里的安琪儿》,但自问写得很不好。至于鲁光兄的作品是译的一篇法国的言情名著,唤作《红楼倩影》。而观海兄已写了一篇《我对于今日中国小说家的刍言》。听说昨非兄又写了一篇社会小说,唤作《天堂惨剧》。我们务要在吴中文艺界放射出一颗小小的星光才好。至于封面画已请一位女画家庄女士画好了,画的是香草美人,因为庄女士的兰花也是今日画花中有名的佳作啊,我已交给昨非兄寄到上海印书馆制三色版了。“缥缃囊”三字的题名,也托朋友去代求南通的张啬庵为我们一题了。”

“你如此努力,我们这本杂志一定可以出版成功了!好在我们的目的不在乎利,而是为着文艺而文艺的,大胆地尝试一下,虽然我们都是后生小子,在文坛上没有什么身价的。”程景向葛雨生说。

“当仁不让,后生可畏!这是圣人说的话,我们不要太菲薄了自己,况且有你这一支生花妙笔,绝不致贻讥大雅的。你是一位未来的名小说家,我们可以断言的。”葛雨生向程景说。

“你们这样说更使我惭愧了,我们只是感觉到文艺的兴趣,也不欲让吴中的文艺在这小说新潮流中太寂寞了,所以提起笔来,做东施的效颦,哪里敢希望做一位小说名家呢?笑话笑话!”程景把手搔着头说。

葛雨生把程景的稿笺折叠在一起,放在一边,取过他拿出来的几本上海新出版的小说,交与程景,因为前天程景要向他借的。

程景接到了小说,突然又向葛雨生问道:“我们前天合摄的小影你可去拿过吗?不知拍得好不好?”

“啊哟!我倒几乎忘记了!昨天我到观前去,已向照相馆里拿回来了,你拍得真不错,待我去拿给你看吧。”葛雨生说着话,立起身来就望里面走去。

这里三人略谈了几句话,葛雨生已回身出来,手里拿了一张八寸的照片,又托着一盘花旗蜜橘。他将橘子先放在桌子上,再把照片送到程景面前,说道:“你瞧几个人里面要算你的态度最为自然了,我们都不及你。”

程景连忙接过照片,仔细向照上一看,先见他自己的小影坐在左边,一手支颐,面上微露笑容,右腿搁在左膝上,果然摄得很是俊逸。再看坐在左边的葛雨生也还摄得态度自然,便笑道:“你也不错啊!”

“我自觉没有你摄得好,你不要客气。”葛雨生说。

“哈哈!你们摄得都好,可称一时瑜亮,无分轩轾。像我拍起照来时,可以媲美《水浒传》的鲁智深呢。”鲁光张开着笑口说。

“莫谈照相,且吃橘子。”旁边的吕观海一边说,一边伸手向盘子里拿了一只最大的蜜橘,剥着皮就吃。

葛雨生却从身边取出小洋刀,将蜜橘一一切开,于是众人大啖橘子。

橘子吃完了,程景便向葛雨生道:“今天我们要不要到观前去?还是到哪里去玩赏春光?”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我们不要辜负了这良辰美景,时候已经三点钟了,要出去走走时,快些开步走吧。”鲁光说着话,第一个站起身来。

“这时候到观前去似乎太晚了,清风明月楼上的佳座恐已被他人捷足先得,我们还是去骑驴子吧。”葛雨生向众人提议。

接着早听掌声响起来:“很好很好,驰骋之乐,我是最欢喜的,所以首先赞成。”吕观海拍着手掌说。

“你们既然都同意,那么就去骑驴子吧,你们请少待一下。”葛雨生说了这话,拿着程景的稿笺又匆匆地走到里面去了。

程景鲁光吕观海三个人一齐立起身来,在室中踌躇着,等到葛雨生换了一件新制的绸夹衫出来时,他们就一同走出了宿舍,穿过了操场,走到三元坊口。

在那边街口站立着几个短衣草履的驴夫,一见他们到来,立刻抢上前说道:“先生,要坐驴子吗?我们有稳快的花驴在此。”

葛雨生是常常坐他们驴子的,所以和他们有些认识,有一个名唤小和尚的,早牵着一头花驴到他的面前。

“我们共要四头驴子。”葛雨生对小和尚说。

小和尚知道今天生意来了,连忙招呼他的同伴把驴子一齐牵上来伺候他们四个人上鞍。

四人都跨上了驴背,程景恰巧驴着一只黑驴,他对葛雨生带笑说道:“我今天要唱《黑驴告状》了。”三人听了都哈哈大笑。于是他们便在驴背上商量到什么地方去,因为他们本来出外闲游并没有目的地的。

“我们可以打从护龙街转到王洗马巷去拜望汪桐,他若然在家里,我们就可以在那边畅聚一下。否则我们仍坐了驴子,打从学生街跑到盘门去,依旧回到这里兜一个圈子,这就合着苏州人的俗语,叫作城头上出棺材,远兜远转,你们可赞成吗?”葛雨生向三人说。

当然大家都无异议,于是一抖缰绳,四头驴子鱼贯般向前跑去了。吕观海对于此道最精,他是当先第一,他的身体很长,坐在驴背上很有威风。葛雨生居第二,骑驴的架子也很好。唯有鲁光和程景最少经验,程景是很胆小的,缰绳拉得很紧,列在第三,鲁光却在末后。他们两头驴子跑得很慢,过了饮马桥,他们二人早已落后,和葛雨生、吕观海的驴子相距已有一箭多远了。

原来在那个时候,苏州城里尚没有车辆行驶,城外虽然已有马车和人力车,可是因为城里的街道太狭小了,一概不能进城,在城里的代步只有藤轿和驴子。藤轿之数并不多,这项生意是桥头的轿夫做的,是要两个人抬着走,而且坐的人藏身在轿门里,不免有些闷气,所以坐的大都是些太太小姐们或是年老的男子,以及一般到医生门上去求诊的病人。至于少年人却都喜欢骑驴子,比较爽快得多。但是苏州城里的驴子也不多,只有几处街头巷口停歇着驴子,招接客人。这三元坊是沧浪亭出入之口,也是学校丛集之地,那些学生们都喜欢骑驴子的,所以常有几头驴子伺候在那里。然而好的驴子也很少,常有人包去的,剩下的大都是些劣性的蹇驴。

程景跨在黑驴的背上,一心要追及葛雨生,可是这头驴子十分刁钻,它也觉得坐在它背上的人并不是一个老坐客,所以它也要施展它的黔驴之技来捉弄人了。那时候苏州城里的街道虽狭,而电灯已是流行,所以每隔一段路便有一根很长很粗的电杆木竖在道旁。那黑驴瞧见前面有电杆木,它总是要故意偏着身子走近电杆木去,程景用力把它拉过来时,一会儿它又跑向电杆木去了。程景暗想这可恶的黑驴莫非要出自己的花样吗?何以它见了电杆木,偏偏凑上去呢?他记得以前有一个同学告诉他说,因为喜欢骑驴子反吃了驴子的亏。有一次那同学骑了驴子到观前,跑得快时,不料那驴子忽然向电杆木旁边擦过去,那同学的两膝是张开在两旁的,一个不留神,他的右膝盖撞到电杆木上去,痛彻骨髓。他连忙停了驴子跳下来,卷起裤管一看,自己膝盖上的皮已擦去了一大片,肉也开了,鲜血流出来。他连忙到附近的西医诊所里去察看,幸亏骨头没有损坏,敷了药,包扎好了回去,以后不敢再骑驴子。这是一个最明显的殷鉴。有的驴子往往喜欢走到中途,突然将头望地下一钻,屈着一膝下跪,这样好使驴背上的人倾跌下来。若然走在河边,它总喜欢靠近着水的一边走,好像要跑下水去的样子,使坐客吓出一身汗来。幸而这些伎俩程景都知晓的,所以他很小心地防备着,可是因这黑驴有意和自己打搅,心里很觉得有些不爽快,到底被他想出一个计策来了。等到那黑驴又走近电杆木时,他故意装作不知道,并不去拉它过来,全副精神注意在这驴头和电杆木上,看看将近电杆木不到三寸的时候,驴头当然先要过去的,程景立刻用足气力,将缰绳突然向右边一拉,这也是出于黑驴不防的,黑驴的头立即撞在电杆木上,痛得它直跳起来。程景坐在它背上,脸上微微露出笑容,好像得胜的样子。经过了这一次,那黑驴向前跑路时再也不敢跑到电杆木边去了。

一会儿他们早跑到了王洗马巷,在汪桐的大门前先后停住,跳下地来,把四头黑驴交与小和尚看管。原来,客人骑驴子时,驴夫要跟在背后跑的,这也是一个虐政。因为驴夫和客人十九是不相识的,倘然不跟着驴子跑,一旦遇见了坏良心的人把驴子骑了去不回来时,怎么办呢?况且有许多坐客骑单趟的,到了目的地,却把驴子去交给谁呢?故而驴夫也偷懒不得的了,除非有别的客人骑去时,他就可以省一些力,不跟着同去了。此番他们共坐四头驴子,不得不跟着照料,所以小和尚和一个伙伴跟在后面的,但是两人都已跑出一身汗来了,拉着驴子去休息。

程景等走进汪家大门,要去访问汪桐,但是一问汪家的下人,方知道汪桐今天和家人一同到木渎乡间去扫墓了,不在家,室迩人远,这真是没奈何的事情。四个人只得退了出来,想想到什么地方去才好呢?于是他们照着葛雨生的原意,回到盘门去,重又跨上驴背,跑向盘门大街去。

他们从新桥转弯走半爿巷而到盘门东大街,而孔庙,而回转三元坊。当他们跑到半爿巷去,那地方十分荒僻,一半像街道,一半像乡下,所以路途倒很宽阔的。四头驴子参差相并着,嘚嘚地跑,那驴子的身上都系着铃儿,铃声一片,远远地发出回声来,本是把来警戒行人的,但在这地方也无用了。一座专用石头筑成的无极殿,巍巍地立在左边林子背后。那时候桃花开得烂漫,如张锦幕,绿柳丝丝,随风飘曳,更见着人家园子里的玉兰花,开得如雪一片白,地上芳草芊绵,野花欲燃,好似老天特地用五色锦来绣出这个大地春色给人们赏心娱目的。

“古人灞桥踏雪,驴背吟诗,但现在是春天。若然到了冬天,大雪纷飞的时候,在这里便很有诗意了!”程景在驴背上和并坐在一起的葛雨生说。

“我们可以说驴背看花!你看这春花不是大有艳意,何必冬日之雪?你有好诗不妨吟出一首来吧。”葛雨生向程景回答说。

“我不是七步成章的曹子建,也不是倚马可待的李太白,恕我没有这种天才,不能信口狂吟,但是今天骑驴子很觉有兴,停会儿回去后也许可以胡诌两首再给你郢政的。”程景侧着头回答。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纵辔而驰,不知不觉已到了孔庙的前面。那地方更是清旷,两边草地中间砌的石板街道,远远地还有很长的一排雕刻的石栏。东西遥遥地相对着两个高大的牌坊,左面牌坊上有四个斗大的字乃是“德参天地”,右边牌坊上也有四个大字,乃是“道冠古今”,这八个字也只有大哉孔子可以当之无愧了。吕观海方要一抖缰绳,疾驰过去,程景忽然高声喊道:“且慢!我们大家快快下鞍,不要失了礼貌。”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吕观海拉住了他的驴子,回转头来向程景问。

“我听说在前清时候,不论文武官员人等路过孔庙正门,一定要下马,或是出轿而步行过去的。你们不信时,可以走过去窥视庙门前也许还有这一块禁令式的石头竖在那边呢。想孔老夫子在世的时候,一车两马,仆仆风尘,凡是他经过圣帝明王贤人孝子的闾门,他总要在车子上凭轼敬礼的。我们既然都是读书孩子,也不可忽略了这个礼节。虽然在现在的时候废孔尚且有人提倡,还有什么人注意在这件事情上呢?”程景向他们侃侃而谈。

“哈哈!你的头脑为什么这样的顽固呢?此一时彼一时也,何必学什么古?”吕观海说着,仍旧要骑驴过去。

“这是由于各人观念的不同,好在我们骑了好多时候,不妨下来走一段路也好的。”葛雨生说着话,和程景同时跳下了驴背。

于是吕观海和鲁光也只得跟着离鞍,把四头驴子交与小和尚,他们并肩向前,缓缓地走去。远望着那瑞光塔矗出在绿树梢端,被斜阳映照着,好像有道的老僧披着黄布衲,静坐在那里,阅遍人世沧桑。天空里还有二三风筝,在那里喤喤地响着。这地方僻静得很,孔庙的正门是常年紧闭着的,门前丰草长得几乎同人一样高了,使人瞧着不禁慨叹。路上也没有什么行人,只见有两个樵夫,担着野柴走过。还有一个美术学校的学生,挟着三脚架,走到瑞光塔那边去,也许他正在找寻画图的资料。四个人且行且谈,转了一个弯,不觉已回到了宿舍前的操场门口。因为这距离是很近的,也不用再骑驴子了。

“好了!我们总算骑了驴子出去兜了一个大圈子了,也不致辜负这大好春色。”葛雨生说着话,从他的身边皮夹子里取出四枚雪亮的银圆,抢着付去了骑驴子的钱。在那时候费一块钱骑两个钟头的驴子,已是很高的代价了,所以小和尚接到手里,面上带着笑容,立刻谢了一声,赶着空驴子去了。

“你们可要回到宿舍里去吗?那么我要和你们再会了。”程景向他们说。

“天色还没有晚,你何必要紧回家去?你家中也没有什么爱人在等待着你。此刻我们肚子饿了,不如便到那家庭点心店里去用些晚点,顺便望望那个馄饨西施,我也有好几天不去了。”葛雨生笑嘻嘻地向程景说。

“好啊,醉翁之意不在酒,你真的未能忘情于彼美吗?不知你到那边去吃过了几次点心?”程景带笑说。

“冤枉冤枉!我方才已说过好几天没有去了,今天我们出游,余兴未尽,所以我要请你们去,你何必这样说呢?”葛雨生带笑带辩地说。

鲁光摆动着肥胖的身躯,走过来对葛雨生说道:“你是个多情种子,惯会牵惹情丝。前天我和你在南园散步,遇见了一个乡下少女从小桥上走下来,你却立定了身子,回头不时地向她瞧看,口里还说什么乱头粗服,天然丰韵,我未尝不笑你有些儿痴,后来你就做出了一篇《水云乡里的安琪儿》来了,是不是?那么你再好来一篇《馄饨西施》吧……”他说到这里,又回头对程景说道,“我们去吧,让他今天做一个东道主,我们大家来吃一饱也好的。”

“很好,就让我来做东道,但是停会儿请你们在那边不要胡说八道,那位馄饨西施是十分心灵的,不要使她含羞。”葛雨生说。

“好,你真体贴得到,无怪鲁兄要说你是多情种子了。”程景拍拍葛雨生的肩膀说,于是他们四个人就一齐走到他们的目的地去了。

什么叫作家庭点心店呢?原来在那时候苏州的点心店只开设在市上,而且除了观前和阊门两处,合配人家的点心店,真像凤毛麟角,不可多得。至于在冷僻的地方更是没有的了。这三元坊本是冷僻的所在,有什么点心店呢?但因学校开得多了,一般学生早晚都要出来吃点心,于是这一家家庭点心店就应运而生了。那店就开设在和三元坊接头的护龙街的一条小小的横街里,地方是非常冷僻的,本来有什么生意好做呢?但是他们专供给几家学校里的学生早晚吃的,局面并不大,开支也省,就设在家里,没有门面,所以外边陌生的人倒也一时不容易找到的。他们家里一共四个人合作,一个是五十多岁的老妪,也就是他们家里的老祖母,专在厨下烧烧火、搓搓面粉的。一个是四十岁左右的妇人,就是老妇的媳妇,煮菜做点心,都是她一人挑大梁的。一个就是妇人的女儿,大家称为馄饨西施。她惯会裹馄饨,所裹的虾仁馄饨,味美可口,大家欢喜吃,更因为她的容貌生得很有些俊俏,便不期而得了一个馄饨西施的别号。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小弟弟,常常做些搬碗送手巾的工作,听说还在小学校里念书呢。只是他们家中不见一个男子,外边人也不知道他们家庭的内容,只知道馄饨西施姓高,名玉华,本也在小学校毕业过的,现在却不读书,帮着她的母亲开这点心店了。大家因为他们点心做得好,座位又清洁,所以都到他们店里去尝尝味道。更有那一位馄饨西施在一旁敷衍,所以风魔了许多青年男学生,趋之若鹜,就变得门庭若市、座无隙地了。但是他们并不送到外边来的,实际上家中没有一个男子,也不便送了。现在时候上海也有这种家庭食品店开设,可是在那时候规模狭小,只有一个雏形罢了。

一个小小的墙门,跨进去就是一个很大的天井,种着不少花,篱内养几只鸡,有一个小小紫藤花棚,也有一株桃树、一株枇杷树,所以一进门来,眼中就觉得雅倩不俗。里面有一间宽畅的客堂,将板壁夹作两半,设立几个雅座。桌子上各有一个小小花瓶,插着鲜艳可爱的花。靠右面还有一个小小房间,也供给客人坐的,但须要等到外面坐满时候,或是很熟的客人来,方才开放。至于左边有两个房间,房门紧紧闭着,不用外人问津,就是他们的卧室了。厨下却在后面,地方虽小,收拾得窗明几净,可以小坐。这天程景和葛雨生等走进去的时候,见外边座上的吃客早已坐满了,有几个相识的向他们点头招呼。那个小弟弟走出来,见了葛雨生,马上笑嘻嘻地叫了一声葛先生,就领他们到右面的小房间里去坐。

四人掀开门帘走进房间,朝南也有四扇纸窗,有两扇开着,一个小小的天井里有一株梧桐,对面墙上还蒙覆着爬墙草,被骀荡的春风吹拂着,变成碧浪一样。窗槛上还供着几盆花,倒也幽雅可人。正中有一张方桌子,放着四只小藤椅,旁边靠墙还有一张半桌和两只椅子,在半桌上铺着白色的台布,也供着一盆花。左面墙上挂着一副小小的楹联,上联是“苔痕上阶绿”,下联是“草色入帘青”,用的《陋室铭》上的句子,写的隶书,虽不出色,尚属平庸。下面署款是王如春书赠,却不知道是个何许人也。壁上挂着一个横式的镜架,写着四个正楷大字“食德饮和”,下款是什么“七子山人,时年七十有七,七月七日书”。鲁光指着这镜架,哈哈笑道:“这七子山人倒也兴致不浅,他难道也对于馄饨西施有些意思吗?但是为什么写上许多七?七七四十九,丧家以七为期,这口彩并不吉利啊。”说得众人都笑起来了。

“这房间虽小,尚称幽静,我是最欢喜坐在这里小酌为快的,可惜这墙壁上的点缀还是俗而不雅,我想去请某画家画个山水横披,悬在右面粉壁上,不是比较好得多吗?”葛雨生在桌子边坐下来说。

“很好,少云先生不是你的老师吗?你何不去请他画一幅呢?”程景说。

“好,我要去试试了,但你也不可不和我一下,你可以做几首诗,写上冷金珊瑚笺,配一个小小镜架送给这里,岂不是美具难并吗?”葛雨生向程景说。

“我没有江郎之才,不敢胡乱涂鸦,唐突了西施,佛头着粪,罪过不小,谨谢不敏。这个要请石遗老人一题,方可增光蓬荜,为西施张目呢。”程景说。

“不错,我们还是后生小子,外面没有人知道的,非得名士诗人,或是达官巨卿来宣传一下,总是不能使人注意的。在这里倘有樊樊山易实甫辈代这小妮子作一二诗词,怕不会像陈圆圆那样名噪江南吗?”吕观海很慨叹地说。

四个人刚才坐下身子,但见室门上的门帘一掀,有一个倩影翩然掠入。 3bnOE2wEyK+wYr6qnOgu1heusFFrD1BE6oOa21q31Sj2ybg/U87+mTHy/xuPrx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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