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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奏

这是一个初春的黄昏,虽然已近花朝,而春风如剪,春寒凄厉,还没有显出良辰美景艳阳天的样子。但是在上海的马路上,虽然霓虹灯的样子一时已瞧不见了,马路上的汽车也寂寥得很,有几辆木炭汽车有时叭的一声很快地驶过,似乎很骄傲地表示出它们在今日之下不可多得的汽车阶级。然而本来很时式的流线型摩托卡,背后却变成多生了一个瘤的样子,减少了它的美观呢。唯有新兴的三轮车却是很多地在马路上疾驰,往往一男一女并肩而坐,似乎有女同车,乐何如之?这也显见得上海的人在这烽火弥天的时代里,仍然忘不了纸醉金迷的生活。而在所谓风化区的汕头路一带,在那些旧式的青楼里面,电炬璀璨,弦管嗷嘈,顿时热闹起来。

这时候有一辆三轮车慢慢地驶到了一家门口停住,程景便独自坐在这车上。他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戴着呢帽,穿着大衣,鼻架眼镜,像是个士人的模样。但是面貌清癯,已没有张绪当年的风度,而几乎像个病维摩,今晚是第一次到这里来访问美人的妆阁。

而在门口早有龟奴站着等候,好像知道他快要来的样子,连忙带笑招呼说道:“程爷来了。”伺候他上楼去。

上海的地方样样都随时改良,唯有这些妓院却仍是一仍旧贯,绝不改变它们的作风。在一间妆阁里,沙发上圆台边坐着七八个人,有的口里吸着雪茄,有的嗑着西瓜子,正在那里聊天。

“丁,今年你们行里的放款怎么样?可是紧得多吗?”一个瘦长的西装男子向一位面团团戴着眼镜的丁先生说。

“董先生,你们厂里是老主顾了,不论贵厂或你个人要吃款子时,敝行没有不尽先答应的。今年你们的棉纱生意又赚进了多少万?”

董先生摇着头说:“没有没有,今年的情形又不同了,原料缺乏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说到这里又向旁边那个穿西装的少年问道,“朱先生,你去年在双马纱上大大地获利,今年怎么样了?”

西装少年将身子斜靠在沙发上,右腿搁在左膝上,口里嚼一片梨,微笑不答。

大家正在谈生意经,而程景来了,众人都立起身来,点头招呼。

中间有一个和程景年纪仿佛的男子,身上穿着一件淡灰的灰鼠袍子,脚踏黄色革履,脸上也戴着眼镜,头发却朝后梳得光光亮,神采奕奕,很有些雍容华贵的样子,很快地走到程景的身边,带笑招呼道:“我们都来了,你却为什么姗姗来迟?”一边说一边请程景在沙发椅子里坐下,又回头对众人说道,“今晚对不起得很,我自己也因有些事情耽搁,所以到得不早,落在诸君后面,不然我们也可以做一局方城之戏呢。”原来此人就是今夕的东道主人葛雨生,也是程景的总角之交。

葛雨生又代程景和几个初次见的朋友介绍,但是其中如董仁夫和董廉清等却也是故雨。程景并不是一个商人,他不会和他们谈什么生意经,而众人也知道他是一个握笔管的朋友,当然也不来和他谈生意经,而反和他谈谈文艺,问问文坛上的消息。

一会儿外房已摆上了酒席,上面大光头的电灯都开亮了,越显得灯红酒绿,鸨母和婢仆都在一边殷勤地伺候众人入席。葛雨生也招呼众人到外边去入座,今天的宴会也是无所谓的,所以并没有推让的麻烦,大家随意而坐。程景便和董仁夫葛雨生坐在一块儿。那徐娘虽老风韵犹存的老本家绿宝和一个名唤金凤的,还有一个十四五岁雏发覆额的小妮子,坐在主人葛雨生的旁边,拿着白兰地敬酒。

程景东张西望的脸上似乎露出失望的样子,得个空就向葛雨生带笑问道:“你所说的伊人在哪里?怎么不见倩影?室迩人远,莫非要像《琵琶行》里所说的‘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吗?不要使我徒劳往返,搔首踟蹰啊。”

“请你耐心一点儿,今天真是不巧,伊到外面去唱堂差去了,停会儿你总可以瞧见的。”葛雨生轻轻地向程景说。

“大概堂会很多吧?不要过了时候才回来,使人家扫兴,我深悔来迟些儿了。”程景说。

“对不起,不要说你,我自己也觉得兴致并不怎样的高。”葛雨生说了这话,眉头略皱一下,又抬起头来仰视着天花板,伸手将自己的眼镜架向上推了一推,脸上似乎有一些强笑。

菜来了,主人敬过酒,客人举杯道谢后,大家不客气,随便吃菜。

葛雨生向程景的脸上望了一望,对他说道:“今日我们也许要有些放浪形骸的狂态显现在你的眼前,你可要又发生什么‘众人皆醉唯我独醒’的感慨吗?”

“程先生,你也要吟着那‘隔江犹唱后庭花’这句小杜的妙句吗?那就要使我们担当不起呢。”坐在程景旁边的董仁夫也向程景带笑地说。

“唉,这是在什么地方?这是在什么时候?既有风月可谈,像你们都是风流自负的人,当然尽可以谈谈风月,莫问时事,且食蛤蜊。像我也是最好落花无言,人淡如菊,可惜我还是不能焚砚搁笔,不得不胡乱写一些,恐怕反要给人家骂我太没有意思,供有闲阶级怡情悦性之用呢。”程景叹了一口气说。

“景兄,你又要借人杯酒浇己块垒了!你写的东西果能使人家怡情悦性,也是不错的。我就是喜欢读你作品的一个。今晚所以请你劳驾前来,也是有一点儿小小意思,倘然你高兴时,便可一挥妙笔,代那一对姐妹花写照,给我在情场上留一些纪念的痕迹。你也要笑我不做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吗?”葛雨生摸着他自己的下颏向程景说。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雨生兄,我要问你多情呢,还是薄幸?”程景带笑说。

“你要问我多情与薄幸,只是我自己也觉惘然,还是你说吧。”葛雨生说着摇摇头,同时他拿起一杯白兰地来喝了两口。

背后一只手伸过来,托了一玻璃杯的红茶,放到葛雨生面前,绿宝本家柔声说道:“葛大少,你掺和了红茶同吃吧,免得喝得醉了,少停雅儿回来要怪我不劝你少喝一些的。”

“对了,雨生,你等到雅韵回来再多喝吧。”董廉清笑笑说。

“不,我要陪诸位嘉宾痛饮一下,来来,我们须先尽杯中的酒。”葛雨生高高擎着酒杯似乎自诩他的洪量。

这时候门外一阵细碎的革履声,有两个丽姝走了进来,带着浅笑,叫声郭少,又叫声丁少,乃是他们正唤的北里名花前来侑酒了。

霎时来了许多莺莺燕燕之流,鬓影衣香,锦簇花团,分坐在众人的身旁,室中顿时热闹起来。其中要算葛雨生和姓丁的姓朱的最为兴奋了,他们有说有笑地握着那些名花的柔荑,真有些色授魂与的样子。而这些轻颦浅笑的美人儿也都偎傍着,说几句温存的话,飞上几个媚眼,以博大少的欢心。世间的事本如做戏一般,他们和她们在这寸金光阴的当儿,也好似在那里做戏。唯有程景却抱着目中有妓、心中无妓的态度,冷眼旁观,微笑不语。

“今晚你要笑我们狂奴故态复发吗?我们有些不好意思在你的面前放出狂态来,恐怕入了小说。”葛雨生带着笑对程景说。

“世间最爱清狂客,你们尽管狂好了,越狂越好!我倒要瞧瞧你们的狂态,也可以增加我小说作料。只恨我没有像那写《花月痕》说部的主人那样风流潇洒,有一支生花妙笔,写出风流韵事来呢。何况又在这种时势,热锅上的蚂蚁,恐怕写不出好文章,徒然有负老友的雅意呢。”程景说着话,带着慨叹的样子。

“哈哈,你教我狂吗?那我倒狂不出来了。”葛雨生喝着一口酒说。

旁边的丁先生却挽着一个雏妓的玉臂,凑在伊耳边,喁喁地不知说些什么话。伊的粉脸竟贴到丁先生的颔下,十分亲热。丁先生当然是个中稔客,今天也是非常有兴。董仁夫董廉清这两位却不知怎的反倒淡淡的,似乎年事渐高,兴致已锐减了不少,酒也喝得并不多。

乌师来了,一个名唤小凤的首先唱一阕《凤还巢》,于是一个个接着曼声而歌。其中还有一个粤妓,自己打着扬琴,唱着南国的曲调,这却只有葛雨生领会了。因为座上的客人籍隶江浙两省的居多,葛雨生以前是生长在岭南的,当然能够知音。他对程景说道:“这曲儿是南国的情歌,靡曼动人,自弹自唱,青楼中有此,也不可多得,因为娟娟此豸,本是一位女学生呢。”

程景笑着点点头,葛雨生却反请这位弹扬琴的雏妓喝了半小杯酒。

接着又有一个年近二十的名花坐在朱先生身边,亲自弹着琵琶,唱一支小调,声音非常清脆。

“一曲琵琶,青衫泪湿,这声音很令人有些荡气回肠的,不知道座中可有第二个江州司马代她作一首《新琵琶行》?”葛雨生对着程景带笑说。

“可惜我们穿的都不是青衫,而多情之泪一滴也没有洒,没有白太傅的情感,恐怕也作不出像白太傅一样的好诗。”程景说。

这样热闹了一阵,渐渐地那些名花一个一个地告辞去了,只有一两个还坐在丁先生的身边,喁喁细语,大家耳朵里倒清静了不少。

葛雨生多喝了一些酒,薄有醉意,但是他还要和人家拇战。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一个倩影轻轻地掠至葛雨生的背后,叫声“葛大少”。

柔和的声音钻进了葛雨生的耳朵,他回头一见了她,不禁如恨如喜地说道:“好,你到这个时候才回来吗?”一边说,一边却早已伸过手去握住了她的柔荑。

“真的为什么回来得这样迟慢?你瞧席上的菜不是都已吃完了吗?再不来时,你们的葛大少要发火了,你怎生对得起他呢?快些赔个罪吧。”丁先生在旁边笑嘻嘻地这样说。

她听了丁的话,果然倚在葛雨生的肩上,曼声说道:“葛大少,我真对不起,请你原谅。我身在外边,心里却挂念着家中,恨不得立刻跑回来。葛大少,你是明白的人,大概不会怪我的吧。”

果然这几句话好似很有力量的催眠符,又像甜蜜蜜的和气汤,葛雨生顿时满脸笑容,陶陶然地似乎要醉倒在美人怀中一般。凑巧在程景和葛雨生座位中间的朱先生立了起来,到沙发上去养些精神,有一个座位空着,她就一侧身体坐了下来。

一阵香风透入了程景的鼻管,他就做刘桢的平视。瞧伊人的芳龄正在豆蔻年华,身躯不长不短,水蛇般的腰肢,十分活泼。头上卷发如云,额前还有一撮短短的前刘海儿,两靥如初放的夭桃,灼灼其华。朱樱一点,刚在透出一串银铃似的声音,尤其是一双剪水双瞳,脉脉地溶溶地含着不少情波,在情波之中更含着无量情电,把来攻入男子们的方寸防御线,可说含有移山倒海之力,无坚不破,无孔不入,自会使一般五陵年少倾倒在她的眉梢眼角之下,而愿效南人的不叛。无怪葛雨生常在他面前啧啧称道了。

程景这样想着,他就故意对葛雨生带笑说道:“请你介绍一下吧。”

葛雨生点点头笑了一下,便拍着她的肩膀把一手指着程景,对她说道:“这位就是我常在你面前提起,而你一向闻名的程景先生,你快见见吧。”

她听了这话,连忙侧转身来,向程景叫应了一声,便把一片梨敬与他,因为她刚才敬过葛雨生一片。

“这就是我所说的本主儿雅韵了!但是她今晚回来得很晚,你说应该怎样去罚她?”葛雨生向程景带笑着问。

“好一个雅韵!雅韵欲流。”程景笑笑说。

“雅则雅矣,韵则韵矣,但流却流不得。”丁先生在对面哈哈地笑着说。于是众人也都笑起来了。

这样胡说乱道了一会儿,酒也喝得够了,葛雨生还要吩咐再开一瓶白兰地,但是本家绿宝却劝他不要再喝,只把剩余的四分之一拿出来,再倒在杯子里,大家也喝不下去了,有几个早已悄然离席。董仁夫和董廉清坐在雅韵的房里,谈他们厂里今年的业务了。唯有葛雨生和那位丁先生各自挽着玉人的手,着意温存,而雅韵也陪着葛雨生,低声絮语,备显殷勤。因为她年纪很轻,常常露出娇憨之态,博人的情爱,又如初春时枝上的花蕾,色香兼全,自然更是能够讨得人家欢喜。

程景坐了已有好久,不免也有些倦意,瞧葛雨生这种样子一时也不会走的,情致缠绵,当有更甚于此。自己业已见到了伊人一面,别的也没有什么恋恋了,于是他就在筵席将撤、尾声未终的时候,向葛雨生等众人告辞,坐着车子先回家了。

一钩新月从云中涌出,疏星数点,环绕在它的四周。白云一片,很快地在月亮的前面掠过,轻云笼月,月影微露。程景在归途中,对着天上的明月,耳边弦管的余音兀自袅袅地未绝。伊人的玉颜也好像在那月儿里,逗露着她的笑容。他想到葛雨生前天告诉他的一段荡气回肠的艳史,又回想到二十多年前葛雨生和自己在少年时候的情事,以及山软水温的故乡,花木明瑟的沧浪亭,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天上的轻云笼月一般,在自己的脑海中只留着淡淡的影痕。想起了不免旧恨新愁一齐涌上心头,胸中的牢愁也急欲借此一泄。既有良朋的属意,自己的一支秃笔却更不能偷懒了,于是他回去以后,隔了数天,立刻就开始写作了。

正是: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U5R8OTY3aKcoCl9JDjvs+D/ANfPP8J1FiHVdxm30pkUvVjT3L3zWHg4yfgolxvi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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