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院里出乱子是常有的事,只要不是走电或是炸弹爆发,终于是不妨事的。所以大家乱了一会儿,有几个胆小的人已经向外溜走了,可是大门紧闭着,也不能出去。一会儿就有一个戏院里的执事跑上台来,向听客摇摇手,大声对他们说,没有什么大事,乃是后边二等座位上有两个听客争论而起,请大家依旧静坐听戏,不必骚乱。于是许多听众方才各个坐下,台上仍旧照常唱戏。
景宋等三个人惊魂始定,仍随众坐下,可是《玉堂春》已成尾声,马小凤也进去了。临去秋波无限媚意,而余音袅袅,不绝于耳,真够回味。接着杨宝森的《洪羊洞》上场,杨宝森在那时候已露觠,唱得很有韵味。常觉白也连声叫好。
等到剧终人散时,常觉白向案目探问,方才的骚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案目带笑说道:“讲出来也是令人可笑的,原来在二等座位上有两个听客,都是赳赳武夫。他们听了马小凤的《玉堂春》,一个称赞她好,一个却不说好。两人对于马小凤的剧艺胡乱批评起来,意见不合,竟至当场用武。戏院中人劝诫无效,不得已唤了宪兵来,方才押着他们出去。”
常觉白哈哈笑道:“马小凤的魔力竟一至于此,隔一天我再请陆兄来看她的《新纺棉花》,管叫你的一颗心也要荡漾不定起来了。”
景宋含糊答应着,他遂邀二人到一家酒楼里去喝酒,大家倾谈一切。常觉白讲了梨园中不少掌故,直到十一点钟,景宋方才别了二人,坐车回家。
他脱去了外面的大衣狐裘,另披了一件驼绒袍子,趿着睡鞋,坐在卧室里火炉旁边,那火炉虽已是余烬,减少了它的火力,可是室中依然温暖如春。景宋剥了一只橘子,润润燥吻,坐在沙发里,且不睡眠,冥想着方才台上的马小凤,灼灼其华,楚楚可怜,个妮子色艺双绝,果然不错,无怪常觉白如此倾倒。我听歌以来,所见的坤伶也多也,有几个名气比较马小凤更是藉甚,不过我总是抱着走马看花之意,并不放在心上。因为那些人很是不容易领教的。现在这个马小凤不知怎么样,大概总是一丘之貉。她们不过是逞其色艺,风靡一时的人士。到后来年华老大,色衰艺懈,白乐天所谓“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妓也,伶也,怕不是一个例子么?有今日之盛,必有后日之衰,不但是她们这样,世间一切的生人,也何莫不然?
他想到这里,微微叹了一口气,于是他的意念又转到湘云的身上去了。他想像湘云这样的好女儿,出身在世家中,自己又是这样的好学不倦,多才多艺,志气也是非常的高,将来自有她灿烂的前途。更兼她的性情也是十分幽静而和娴,好像雪里的红梅,古香冷艳,兼而有之,却非马小凤辈所可比拟了。难得她钦佩我的一些雕虫小技,竟来门下拜我为师,和她在一起研究,如亲芝兰。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况我又是一个天生的情种?数年以来,我和自己的妻子劳燕分飞,久不同巢。而自己妻子的性情又是很冷淡的,和我有些不甚相合,我竟是空负才华,枉称风流,得不到一个知心着意的美人儿,体贴温存,如张京兆一般地享受闺房之乐,这未尝不是平生的憾事呢。所以自和湘云接近以来,爱她的心一天一天地深切,心田里的情根爱芽竟是与日俱长,不可复遏。但恐这是我片面的恋爱,心地纯洁的湘云却一些儿也没有觉到呢。后来我遂不得不稍稍在她的面前微露一些,有几首诗词录赠她的,真好像李商隐的无题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表示着自己的痴情。她都读过了,但是仍旧疏疏落落的没有什么表示。唉,难道她是个没有情感的人,漠然无动于衷么?伊人的心真是难以测度了。因此自己冒了一个险,等她来贺年的时候,把一枚钻戒敬赠与她。谁知她竟不肯接受,这样看来,她对于我是没有什么意思的了。大约还是我自己的错误,像她这样高尚的人格,岂可把世间的物质去感动她的心呢?那么我不得不改弦易辙,善补我的过了。可是这个星期日她竟有病而不来,我又送她一幅画,大约这个东西她总领情的了。我只得耐着性子,待到下星期一见过她后再说了。景宋深思了良久,听得钟声已鸣了一下,方才上床安寝。次日他就到部里去办公。
光阴很快,又到了星期日。湘云那边没有信来,不知她的清恙可否痊愈,自己十分惦念。倘然玉人无恙,她今天必要姗姗而来的。于是他吩咐厨下办了几样可口的菜,一早就坐到画室中去等候。起先看看报纸,还不觉得,等到几张报纸都看过了,时候已有十点钟,湘云还不见来,心里又渐渐感觉到失望。难道湘云果然是病没有好,不能前来吗?那么上星期她有信来的,怎么今天没有信来呢?倘然前些天生的病还不见好,那自然她的病也不是轻的,恐怕她自己难于握笔吧?
景宋的心里很不安宁,而且如饥似渴,好似婴儿恋乳一般,得不到安慰。他只是反负着双手,在画室中踱来踱去,长吁短叹,好不焦躁。看看将近十一点钟了,湘云的影踪仍是杳然,否则自己在九点半钟时早已听得她的高跟革履声自远而近了。今天伊人不至,画室里倍觉岑寂。起先在她没有来学画的时候,倒也不觉得怎样,自从她来了以后,每星期日必有她的倩影和她的笑声,在画室里打破了岑寂的空气。现在接连两星期没有来,影既不见,声亦无闻,画室里复归沉静,却叫自己再怎样受得住呢?
他正在自思自想的时候,书童来报吴老爷来见。景宋暗想,自己盼望的小姐没有来,却来了一个老爷,这真是从哪里说起?把手搔搔头,只见吴云章已大踏步走了进来。彼此点点头,说一声早。吴云章脱去大衣,书童代他接过去,挂在衣架上,忙去冲上元泡茶来。
吴云章把双手搓搓说道:“外边好大冷。”说罢,就在火炉边沙发里坐了下来。
平常时候,景宋是很欢迎这位老友的,等他来了,大家对坐举觞,联吟酬句,或是请吴云章唱两支昆曲,很不寂寞。可是今天景宋整个的心只是恋恋在湘云的身上,湘云不来时,他一切都提不起兴致,所以对于吴云章也懒懒的,不高兴多说话。
吴云章见他神情很是索寞,便问道:“景宋兄,你今天可有什么心事?”
景宋摇摇头,勉强说道:“你从哪儿来?可有什么事?”一边说一边在画桌前的转椅上坐下,把右腿搁起,一耸一耸地颠着。
吴云章笑笑道:“今天是星期日,我没有什么事,特地到你这里来拜访,要和你喝酒赋诗的,不知你可有这闲情吗?”
景宋点点头道:“我没有事,吴兄要吃酒,我可以奉陪三杯。”
吴云章喝了一口茶,说道:“好,今天叨扰你了。”
景宋笑笑,抬起了头,没有响。他心里还要盼望湘云到来,或是差人来下书呢。
吴云章取过一支雪茄,燃着了,凑在口边,吸了两下便问道:“你近来不作画么?”
景宋道:“不瞒你说,各处的画件堆积很多,我只是懒懒的,不肯多画,以致整理不清。这笔债再也还不清了。大概像你的诗文一样吧?俗语说,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我们欠的虽不是钱债,而是个文字债,也很是讨厌的。人家只知道伸手向我们要,还有那些有钱的人,自以为花了钱,何求不得?接一连二地催索不已,恨不得要你咄嗟之间,立刻代他一挥而就。但我却总是抱着不睬不理、我行我素的态度,任便人家怎样地催索,我总要到了高兴的时候方才泼墨,宁可退回润资的。我本不像一般画家,靠此生利的啊。”
吴云章笑道:“一个人没有才能,便要被人家轻视,可是号称多才多能之后,那么能者多劳,也要免不了许多麻烦。像我这样浅学之辈,蹄涔之量,却也有许多人要我写墓碑、作传记、题诗、题像赞、作序跋,一个月里总有好几篇文字要写去的。自己觉得太没有意思了,因为有许多是硬迫着要写出来的,哪里还有好文章?古人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也有人说‘文章之事,如山出云,江河之下水,非凿石而引之,决版而导之者也,故善为文者有所待’。所以必要等到天机灵妙,兴会飙发,然后放笔为文,大气磅礴,言皆有物,不求工而自工了。”
景宋点点头说道:“这话不错。你是大家称为桐城派的,善治古文。你作的墓碑传志一类东西,古朴典雅,非时下诸子可比。我也很佩服的。”
吴云章哈哈笑道:“这种谀墓文字,无足轻重,拿了人家的钱,不得不代人家说好话。我真惭愧。但韩昌黎不免为人刺讥呢,况且还有许多死者,要我代他作传的,生前并没有什么嘉言懿行、雅望硕德,像穆叔所说的三不朽的,也不过庸庸碌碌,乡党谨愿之流,有何足述?最可笑的竟有咸货老板、小钱庄经理这种市侩狡诈之徒,稍有了一些钱,死后他们的子孙羡慕风雅,居然也要向人家来乞传,岂不可笑之至吗?”
景宋也带笑说道:“竟有这样的事的。记得去年九月里,有一个朋友介绍一幅立轴,请我画菊花,作送寿之用的。并且要叫我题上款,题上款本来常有之事,但我一问那上款,便写不下去了。原来是‘和尚仁兄六秩荣庆’。我就向那介绍的人问:‘这个和尚两字究竟是不是名字?这立轴可是送给出家人的?那么也不可直称和尚,因为和尚也有注名的,应称某某某上人,或某某禅师,怎可以称和尚为仁兄呢?’那介绍人笑道:‘不是的,所谓和尚也者,并不是方外人,就是寿翁的大名。’我又笑道:‘寿翁竟有这样的雅名么?’介绍人道:‘听说那人姓毛,平生只有一个大名,就是和尚两字。恐怕从小就叫到老的。那人是个白相人,曾经开过妓院,徒弟也很多,现在已面团团做富家翁了。这幅画是徒弟祝他寿的。’我就说原来如此,那么你将润资带回去吧,我没有题过这种上款。况且我的画不愿意送给这种人。我说了,那介绍人只得默然而退。后来他对人说,这有什么关系?就是唐伯虎文征明的画,只要有钱可以买到的,妓院里也可以挂的。”
吴云章听了,哈哈笑道:“妓院里挂文征明山水,究竟也是少见的吧。”
二人这样地闲谈着,不觉已到十二点钟,湘云不会来了,也没有什么书信送来。景宋心里暗暗抱着莫大的失望,却不得不敷衍吴云章。隔了一会儿,书童来问要不要开饭,景宋道:“你去吩咐厨下,开一坛好酒,先烫两斤,我要和吴老爷喝酒哩。”
书童诺诺连声而去,他就陪着吴云章到餐室里去喝酒谈心。酒到半酣,吴云章忽然向景宋问道:“听说你收了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弟子,好几个朋友都在说你对于那位女弟子大有疯魔之意,是不是?”
景宋本在想念湘云,经吴云章这样一问,不由脸上微微一红,把眼镜向上推了一推,端着酒杯,笑嘻嘻地说道:“云章兄,你听哪个说?我虽然有一个女弟子在我这里学画,生得果然美丽,天资也很聪明,才学也不错,但她真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我虽然尚未老朽,究竟是年近不惑,不要说不敢存这非分想,就是情有所钟,也恐怕年龄已不相当,名分也不可乱呢。你不要轻信人家的流言。”
吴云章微笑道:“不是这么讲的。你本是多才多情的人,只要读得你近来所作几首无题诗,此中有人呼之欲出,怕不是‘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吗?言为心声,可见一斑。所谓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我们彼此老友,你也不必掩饰。倘然这事可以成功,倒也是画苑佳话呢。我昨天也同段凌云说起此事,不过所可惜的罗敷虽未有夫,而使君固已有妇,难问题就在这一点上,否则我们不好出来做月下老人吗?”
景宋喝了一口酒,叹口气说道:“古诗说:‘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我竟要反转来说,把一个‘嫁’字改一个‘娶’字了。老友你既然知道我有这么一个难问题,那么你可有什么法儿代我想想吗?”
吴云章摇摇头道:“这个倒很难说的。薄命怜卿甘做妾,试问那位女弟子能不能呢?人家既然也是世家子女、金闺名姝,岂肯抱衾与裯,屈为小星呢?这真不能两全其美了。然而天下的事也难说的,我们要看造化者怎样摆布了。”
景宋默然不说什么,一杯酒喝完了,又斟满一杯,只是痛饮。吴云章的酒量比景宋大,所以一杯一杯地对喝着,喝了好多时候,共吃去了五六斤酒,景宋竟酩酊大醉了。他在将要醉倒的时候,兀自把箸敲着酒杯,唱着“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人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后来就醉倒在桌子上了。吴云章还没有醉,便叫书童扶着景宋去睡,他自己也不喝下去,还吃了一碗稀饭,方才坐着车子回去。
景宋醉后深入睡乡,直睡到晚间七点钟时方醒。因为天气很冷,头脑中尚有些昏昏,所以懒得起身,问问下人可有什么人来,吴老爷几时去的。下人回答说,吴老爷就走的,门上没有人来。他就睡在床上,喝了一碗粥,依旧蒙被而睡,心里仍旧想着湘云,只恨没有一个青鸟,代他去下书。自己也没有双飞翼,一飞就飞到伊人的妆阁里,探望湘云是不是困卧病榻,还是故意回避而不来。他又想到方才吴云章所说的难问题,他只是枕上点头,俗语说得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们都在背后议论我了,像湘云这样的人,当然是人人以为美的,并非是一个人痴心。不过我已是有了妻子的人,怎样再向人家去输爱?无怪湘云不肯接受我了。大概她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吧,我倒不要错怪了她。我和她的中间,细想起来,竟有好几重阻隔,自然使我难以达到我的愿望了。我既然不肯做礼教中的罪人,又没有勇气去突破种种的难关,那么我也只好偃旗息鼓而退了,免得陷身情网,自讨苦吃吧。景宋这样想着,颓丧的情绪又起来了,叹了两口气,侧转着身子,闭目而睡,不多时也就睡着了。
次日他起身后,仍到部里去照常治事,晚上回家的时候,又不禁想起湘云,某处的宴会他也没有兴致去参与,只自呆坐着。想想湘云昨天没有来,今天也没有信至,这是什么道理啊?自己虽然要想封信去问问,但又恐受孟浪之咎。除非去向章旭光那边去探问,方知真相。所以他在明天下午从部里公毕出来的时候,特地把车子开到章旭光家中,要想去拜访旭光。可是事情真是不巧,章旭光有事到天津去了,须隔了数天方才回京。他回家时接到常觉白的电话,说明天晚上马小凤将出演她的生平杰作《新纺棉花》了,所以约他必要去一观,以饱眼福。此时景宋正感到孑然一身的寂寞,一颗心早已摇动,也急欲找求声色的刺激了,他便一口答应,谢谢常觉白的美意。
到得明天晚上,马小凤在光明戏院舞台上演出《新纺棉花》时,六点钟左右戏院前的铁门早已拉上,挂着客满的牌子,戏院里上上下下坐得水泄不通,而景宋也和常觉白刘麻子等几位朋友在台下坐观芳姿了。马小凤演这出戏,虽然没有外国张三的点缀,像今日吴素秋在上海黄金大戏院演出的噱头多,可是在那时候已是一出疯魔了北京人士的戏。因为平常的时候,伶人在台上唱戏,都要改装,很难辨识庐山真面。而这出戏却是便服时装,给观众可以有机会一看伊人的娇容。而马小凤纤腰一束,穿了紧窄的旗袍,更是处处显出她曲线的美。她在台上搔首弄姿,打情骂俏,秋波送媚,细语销魂,一般急色儿见了,莫不神魂颠倒,怪声叫好,大多数的人瞪着眼,张着口,恨不得把台上的马小凤一口吞下肚子里去。
景宋瞧着马小凤种种淫冶的表演,已觉得心时怦怦然不能矜持,对常觉白带笑说道:“此人真是尤物,一言一笑,足以颠倒众生了。”
常觉白道:“老陆,你今天才知道马小凤的妙处了,听说隔几日她还要演新排的《潘金莲》呢。肉可以不吃,酒可以不喝,牌可以不打,马小凤的戏却不可不看。你说对吗?”
景宋道:“对,等她演潘金莲时,我来做个东道,多请几个朋友,包一间花楼,好不好?”
常觉白道:“好,你要订座,我可以代办。等到预告在报上看出时,你哪天有兴,就打电话给我好了。不过我是要求你送些书画给她,代她捧捧场。你能够答应么?”
景宋点点头道:“可以可以,我明天就去写,写好后仍交给你代我送去可好?”
常觉白道:“当然效劳。”
刘麻子在旁说道:“台上的俏佳人今晚疯魔了台下的景宋学士了。”景宋笑笑,等到《纺棉花》完毕,杨宝森的《空城计》上场,大家反而觉得淡而无味了。
景宋这晚回去,马小凤的倩影已印上了他的脑膜,次日他就作了两首诗,叫书童出去向笺庄上买了一顶泥金的小立轴,画上乌丝格,用隶书把自己的两首诗写了上去,上款写着“小凤艺员惠存”,下款写“玉峰词人陆景宋题赠”,待墨迹干后,就卷好了,差人送到常觉白那边去。
一星期的光阴很容易过去,又是一个星期日了。景宋早晨起身后,依旧坐在画室中等候湘云。他先看报纸,消磨他的时间,偶尔翻阅到各戏院戏目时,见马小凤的《潘金莲》已有很大的预告刊出,饰武松的乃是武生富大奎,可称珠联璧合。景宋自言自语道:“这种好戏却不可不看。”于是他就放下报纸,去打一个电话给常觉白,说他在报上已见《潘金莲》的预告登出,后天星期二晚上是第一天初演,我们也要第一个先看,请常觉白代他快快去接洽,早订一间花楼,以免向隅。常觉白在电话里自然一口答应。
景宋打过了电话,回到画室里,看着时候又是十点钟了,湘云仍不见来。他心里好不奇怪,不见得湘云一病缠绵到今日还没有痊愈,何以青鸾音沉,黄耳不通?湘云忽然绝迹不来,信也不写一封给我呢?难道那幅《踏雪寻梅》的立轴又送坏了事吗?自己想这画是很纯正的,并非钻戒等物可比,不见得再会使伊人恼恨的,湘云为什么就此不来呢?章旭光此时尚没有回家,自己也无从探听,这事真是十分蹊跷的了。
景宋满腹狐疑,竟不得解决,心里很觉难过,说不出的万分怅恨。待到午时,果然不见湘云前来。他一个人怀着一肚皮的闷气,独自闷闷地用他的午饭。以前每星期日自己总是和湘云在圆桌上相对坐着,一同进膳,高兴的时候喝几杯酒,湘云不善饮,才喝一二杯已是薄醉,桃靥上泛起两朵红云,益增娇媚。厨子也有了惯例,一到星期日,备的菜特别考究,必有一二样精美的名菜,以餍口腹之好。就是年初三和湘云一同吃饭的光景,也如在目前,不料吃了那一顿饭后,湘云的玉趾却不再走上我门来了。唉,我这个人虽然怀着满腔的热情,但终于是个笨伯,实在太不会和异性交际了。半年来师生之情,徒乱人意而已。所以他一边吃饭,一边叹气,虽有美肴,食不下咽。书童在旁边也瞧科了几分。
下午景宋懒得出去,在画室中还去一些画债,转瞬天黑,他独自一个人喝酒,喝醉了,回到房中,拥被而卧。
到得星期二的上午,他已接到常觉白的电话,知道花楼业已订好,他就打了几个电话,请几个朋友同去观剧。如吴云章段凌云等一辈人,以及他的老师老画家樊子乔也在其内。又差人送信,去请章旭光,兼托他代邀湘云,一试究竟。可是章旭光还没有回京,他也只好罢了,晚上他提早吃了夜饭,便坐着汽车,开到光明戏院去,听马小凤的《潘金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