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二十年前的事了。一个人在世上好似水面的浮萍,东漂西泊,萍水相逢,往往会生出许多因缘来。而往事成尘,不堪回首,只增加了个中人事后的回忆。古人说:“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从来最易醒。”所以老人今天回忆起来,更觉抚今感昔,荡气回肠了。
原来石湖居士姓陆名景宋,本是昆山陈墓镇人氏,自幼天资聪慧,从大伯陆养庵学习经史古文,而于诗词尤工,里中人都誉为神童。可是博得一衿以后,秋闱却不能再战再捷,弱冠时自命风流,希踪唐寅一流人物。更兼他生得年少翩翩,丰致蕴藉,所以自己取了景宋之名,意思就是说景慕古时的宋玉。娶得一位夫人曹氏,也是世家之女,知诗习礼,姿色尚称不恶,伉俪间情爱尚笃。可是结褵后却从来没生育过,竟如卫庄姜之美而无子呢。
后来景宋不甘株守故园,老死户牗,所以他就跟了一位朋友到北京去,想在仕途中奋发有为,谋个出路,遂在财政部里任职。那时就认识了吴云章,起初借住在朋友段凌云家中,公余之暇,常常和吴云章段凌云二人驾言出游,赋诗饮酒。他本来喜欢习画的,又跟着北京老画师樊子乔在一起研究,结识几位收藏家,因此他的画也日益精进,有一些小名气了。樊子乔遂代他订了润格,居然鬻起画来。因他能诗能题,写得好一手欧字,所以他的画更是衬托得出色超群。大家都将他媲美古之郑虔,说他擅诗书画三绝之妙呢。请他绘扇面画册页立轴的踵接而来,大有应接不暇之势。但他本意腾达宦海,拾取青紫,达到兼善天下。谁想学板桥卖画,自订润格呢?因此积欠的也不少。凑巧后来有某部长因友人的介绍,赏识他的才学,有意怜才,很能提拔他,所以景宋的地位也渐渐增高起来,宦海中可说一帆风顺。派到山东去做了一位税务局的局长,在这个上,总算手头多了一些钱财。但因他不善居积,尤喜收买书画,结交朋友,其间也耗去不少,尚没有积许多造孽钱呢。更有一点,他是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的人。况且中国书上的才子大都有好色之癖。义山飞卿,托之吟咏,情见乎辞。那时候景宋尚在中年,没有到老人的时代。公退之暇,自然不免要征歌选色,谋精神上的调剂。然而青楼之中,朝秦暮楚,送往迎来,大都是些庸脂俗粉,要求柳如是李香君等一流人物,邈焉难得,于是他的目光不得不转向另一方面了。
当他从税务局长退职以后,又回到北京去住,在部中任要职。有一天,该是他的疯魔的日子到了。是一个国庆日的下午,他和几位友人在中央公园里闲逛,忽见鱼池边立着一个妙龄女郎,正在临流顾影。瞧她的背后倩影,腰部臀部腿部,没有一处不呈露着曲线之美。亭亭玉立,恍如凌波仙子,真所谓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骨肉也匀称极了,倘然回转脸来,不知怎样一个俏面庞呢?
他正在这样痴想,忽又听假山那边有人喊道:“湘妹,你怎么老是立在池畔不去呢?”
那女郎回过头来,容光焕发,眉黛眼波没一处不是可人意儿,一股秀丽之气,令人尤为倾倒。他不由暗暗喝声彩,悄悄凑在身旁一个朋友耳畔说道:“这样美丽的女子,我见亦罕矣。”
那朋友向女郎看了一眼,不由点点头道:“老兄的法眼果然不错。娟娟此豸,神韵也是妙极了。”
他们正说着话,假山边已有一个中年男子,头戴薄呢帽,手拿司的克,身穿哔叽夹袍,匆匆地走来,和那女郎招呼。景宋和他说话的朋友不由脱口而呼道:“旭光兄,你在这里游玩吗?”
男子回头一看,便带笑容答道:“郑兄,多日不见,如何得意?”遂走将过来,向众人一一点头招呼。姓郑的朋友便代他和众人介绍,方知此人姓章名旭光,曾在市政府做过秘书的,虽在政界厮混,而人颇风雅。
章旭光对姓郑的说道:“我今天有兴,同我堂妹湘云到这里来走走,不想遇见了老友。”
这时那女郎已走过来,见她堂兄和人家周旋,她也向众人微笑颔首。众人自是乐于和她接近,遂招呼着一同走。此时景宋很是得意,对姓郑的说道:“今天是良辰佳节,我们大家快乐,该到哪里去一叙。等我做个东道可好?”
姓郑的听了,拍手说道:“好极好极,我早想喝你一顿老酒。你要请客,我是大为赞成的,谅诸兄也没有一个不同意。你说到哪儿去?”
景宋道:“春明饭店可好吗?”
姓郑的说道:“我是只要有酒喝,不论什么地方都好,春明饭店尤其是贵族化,陆兄能不吝破钞,使我们在国庆日痛饮一下,那是更好了。”
景宋又对章旭光说道:“这位章先生能够一同去聚聚吗?”
章旭光点点头道:“我本来没事,无可无不可的。承你们不弃,自当叨陪末座,一亲謦欬。但请你们先行,我还有堂妹在此呢。”
姓郑的接着说道:“倘然令妹肯一同去坐坐,也不妨的。我们都是斯文中人呢。”
章旭光听说,便对他堂妹问道:“你高兴去吗?怎么样?”
那女郎带笑答道:“你既然答应去了,我就去坐坐也好。”
景宋听章旭光的堂妹檀口一诺,如闻九天纶音,不由微笑道:“承蒙章小姐赏脸,不胜荣幸。”
于是他们一共七个人,走出中央公园来,雇着街车,齐坐到春明饭店去。那春明饭店是北京最近新开的酒食馆,其中一切装饰座位都含有欧化,家具都用最摩登的,烹调也非常精究。开幕以来,营业大盛,很有后来居上之概。陆景宋是常在这里宴客的,所以二楼上的侍者一大半都认识他。当他陪着众人走上楼梯时,早有一个肥胖的侍者上前含笑招呼。景宋问可有精雅的房间空着,侍者答应一声有,便引导他们走到第七号房间来,开亮了电灯,送上香茗,请众人坐,伺候十分周到。景宋请众人在沙发椅子里坐下,侍者在中间桌子上铺起桌布,问景宋用什么菜。景宋请众人点,众人推让了一会儿,方才拟定几样可口的大菜和几只冷盆,由景宋一一写了交与侍者,又吩咐先烫十斤上等的汾酒。
这间屋子果然十分精雅,电灯的光彩也是非常幽静而调和,朝东有八扇明窗,下面正临着一家巨厦的花园,空气很好,风景大佳。虽然暮色苍茫,而花木之影犹是可人。章旭光的堂妹俯身在窗槛,向外闲眺。等到酒菜来时,景宋请众人入座。他又向章旭光用手指指章湘云说道:“请令妹也入座吧。”
章旭光遂去唤过他堂妹,和他并肩坐在一起,景宋坐在下首相陪。恰巧和章湘云坐在一折角,十分相近。他提起酒壶,代各人斟酒。斟到湘云面前,湘云举起酒杯,谢了一声,各人又举杯向景宋道谢,随意吃喝。湘云虽是女流,而举止大方,完全没有旧式女子的羞涩态。景宋有心敷衍她,和她谈谈,知道湘云在京中女师范读书,明年便要毕业了。
章旭光一向钦佩景宋的诗画的,所以他和景宋谈了一番,便对湘云带笑说道:“你素来喜欢研究国画的,今天座上这位陆景宋先生,便是老画师樊子乔的高足,有三绝之誉。政界中人,有此艺术天才,不可多得。可以凌驾苏黄,媲美赵董了。我来和你们介绍,你如喜欢得到更深的造诣,那么微斯人,吾谁与归?你不可失之交臂了。”
湘云嫣然一笑道:“我也是久仰盛名的,倘蒙指教,更是幸事。”
姓郑的拍手笑道:“陆兄多才多艺,无怪到处有人倾慕。这位章小姐冰雪聪明,今日相逢,事非偶然。你可有意收一位女弟子吗?”
景宋哈哈笑道:“我自愧没有袁随园的才学,怎敢收女弟子?降帐授徒,不要给人家齿冷吗?况且章小姐咏絮才华,学问已是高深,我更没有这资格呢。”
章旭光道:“景宋先生不必这样客气,你的书画我是一向心折的,并不敢面誉。我这位堂妹也是个女学士,对于绘事一道很喜研究,常想从一名师,以资深造。曾托我代为物色,未得其人。现在逢见了景宋先生,师资高深,这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希望景宋先生不要客气吧。”
景宋又笑笑道:“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不要贻问道于盲之讥吗?”
章旭光道:“今晚算是预约,改日我当同舍妹造府奉谒,背面执贽,不知景宋先生的府上在哪里?”
景宋当着众人的面,不好意思答应,姓郑的却在旁代为说了他的地址。这时候景宋在北京并不再借宿在友人处,已另外有了公馆了,是在烟云胡同。这事说过了,众人一边喝酒,一边纵谈,上自政海要闻,下至闾巷琐事,滔滔谈个不绝。景宋有意要显出他的才华,便和湘云讲些画苑秘史、诗学源流。湘云听了,频频点头,很佩服他的学问。她自己也讲一些心得和学校里的事,谈吐甚是雅驯。
这晚直喝至十点钟过后,方才散席。由景宋还了酒钞,大家走出春明饭店,在灿烂的灯火里,各自告别。
景宋和姓郑的送走了章旭光兄妹,目前倩影走远后,他方才背转身来,和姓郑的且行且谈,问问章家的情事。姓郑的也是略知一二,不能详悉。走到三岔路口,景宋方和姓郑的握别,自己坐了街车回去。已有了一半酒意,所以回到公馆里,立刻进房睡眠,别的事不在心上,唯有她人玉貌,尚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不停,不由不辗转反侧,寤寐思之了。
次日早晨,他醒在床上,想起了昨天邂逅的章湘云其人,有貌如花,谈吐不群,既妩媚又豪爽,很像《红楼梦》中的史湘云,恰又同名,不知今湘云与古湘云究竟是哪一个好?但《红楼梦》是稗官小说,书中人物不论它有否影射,大都是海市蜃楼、镜花水月,怎及得眼前的湘云婉娈可爱呢?自己枉是自命风雅,空负才情,走马京华,浮槎宦海,哪里有一个兰心慧质、皓齿明眸的美人儿陪伴晨昏,添香问字,共乐此有涯之生?又想床头人虽然德行淑均,无愧孟光,可是朴实多礼,很多头巾气,缺乏新思想。又是一向在乡下的,脑中充满着曹大家《女诫》一类的教训,怎及得外边的新女子活泼可爱、文雅风流呢?这是自己生平的缺憾,如何可以弥缝?
景宋这样一想,顿时不满于现实,一颗心活跃起来了。实在他自宦游以来,虽然仕途尚称顺利,而他个人的生活太嫌单调。孑然一身,无可娱乐,月下灯前常在感觉到生活枯寂,谁与言欢?其间在山东税务局任上时,也曾一度接他的夫人前去,同乐朝夕。可是一则他的夫人不服北方水土,常常患病,使他索然乏味;二则又因有一次他在小生日的时候,在私宅里有几个朋友代他设宴祝寿,席间一时高兴,征了几个名妓来侑酒,其中有一个名唤小双珠的,生得烟视媚行,有迷人之术,景宋和她很是亲昵。他夫人曹氏曾听人说起景宋对小双珠很有爱心,时时在她妆阁里斗牌饮酒,颇有娶为小星之意。曹氏遂于第二天向景宋侃侃地直言劝谏,教他为宦务要清正廉洁,不可流连花丛,自玷贤声。又说枇杷门巷中人完全没有真心的,劝他休要认真,自堕情网。景宋听了,自然觉得逆耳难受,和他的夫人不免有些龃龉起来,幸亏他夫人还能忍受。撤任时景宋仍要到京中去做官,他夫人却一定要回乡了。他夫人的心里也觇知她丈夫的心理,况且自己又没有生育,终难阻止她丈夫纳妾之念。但有自己在一起,自己看不过,不能缄口不言,还不如回去后,让她丈夫怎样去寻找快乐吧。所以她坚决地要回乡,景宋也不勉强她,派人护送曹氏回去,他自己到了京中。
在部中供职,朋从往来,十九是京华冠盖的人物,遂在北京买了一个宅子,修葺一新,做他的公馆。用了许多仆人,俨然贵族之家。然而还有一个缺点,就是公馆里虽有婢仆,而缺少一位太太。人家问起时,只好说在故里,有病不能出外。他自己早有心思要物色一个小星,安慰安慰他中年的情绪。当然照他的地位和才华,要娶一位姨太太并不是件难事,但对于一班语言无味而面目可憎的妇女,他当然不堪承教,而对于那些浪漫热情、玩弄男性的交际之花,他也不敢饮鸩以止渴,所以至今还是虚悬有待。况且他自己在政界中有了地位,又是个有学问有名誉的人,岂可不自检点,去作狎邪游,自随官箴呢?
景宋的心事一向秘密地藏着,没有告人。现在一旦给他遇见了章湘云,竟有些意马心猿,不克自持起来。真是一缕情丝业已扬起,待放下又怎得?心头眼底常有一个湘云的倩影,便是那临流顾影的一刹那,也好似瞧了银幕上美妙的镜头,不能淡忘。连他到部里去办公的当儿,意念里也不能一刻消除了。他想章旭光曾和他说,隔一天要和他的堂妹到自己家里来拜访,不知这句话是否含有诚意,还是一时说着玩的,这要待以后的事实来证明了。
双十节已过了数天,景宋每天盼望章氏兄妹莅临,可是望穿秋水,不见嘉宾。直到星期日上午,这天景宋是不用到部办公的,早餐后,坐在画室里,代人家画一幅小立轴。画的是墨梅,一个书童立在旁边,代他磨墨,伺候一切。正在泼墨挥毫之际,门者来报有客求见,呈上名刺。景宋接过一看,见是章旭光三字,赫然映入眼帘,不由心中大喜,忙对门者说道:“快请入内。”门者答应一声,退出去了。他就放下毛椎,拍拍衣袖管,走出画室,见章旭光已同他的堂妹章湘云走到庭际了。
这天天气比较寒一些,湘云外面罩上一件灰色呢的夹大衣,里面围着一条花花绿绿的小绸巾,在那时候是北京市上很盛行的。头上云发梳得光光的,系着一淡红结,越衬托得嫩艳。里面穿的蓝地织银花绸的衬绒旗袍,足踏革履,手里挟着一卷东西,见了陆景宋,就微微一笑,向他鞠躬为礼,唤一声陆先生。
景宋连忙带笑招呼说道:“你们二位早啊!今日甚风吹得到此?”
章旭光道:“我是今天特地带领舍妹趋前拜见景宋先生,请你收下一位女弟子的。”
景宋闻言,更是得意,连说不敢当,很殷勤地招待二人到画室中去坐。章旭光见了画桌上的梅花立轴,便道:“景宋先生绘事这样的贤劳,一早已在这里挥洒了。”
湘云也走过来,看见是株老梅和几块青石,有一只喜鹊立在枝上,乃是暗合着喜上眉梢的意思。画已竣事,题尚未加。章旭光看了,啧啧赞美道:“听说景宋先生的墨梅也是有名,暗香疏影,加上一只活泼的灵鹊,好极了。”
景宋道:“这是一位朋友嬲着我画的,因为他要在亲戚的喜期上送一幅画去祝贺,我答应了他,搁了好多日子。现在喜期已近,他昨天又来催过,于是我再不能偷懒,只好将就画成了。”
湘云脱去大衣,挂在壁间,下人献上香茗,景宋便请他们兄妹二人在上首坐下,亲自从匣中拣出一支吕宋雪茄,敬与章旭光说道:“今天你们二位光临寒舍,使我不胜快乐之至。”
章旭光道:“我们是专诚访谒的。”便教湘云把她手中所挟的一卷东西解开来,请景宋过目,且说道:“这就是舍妹以前绘写的画件,芜陋得很,请先生指正。”
景宋连说不敢,当湘云已把她的画件透出来给景宋看时,景宋一看,乃是两幅尺页和一幅立轴。那尺页是一张画的松竹梅岁寒三友,一张画的是芠塘晚荷,有一只蜻蜓点水而飞,栩栩如生。那一幅立轴乃是画的苏东坡夜游赤壁,小舟一叶,徜徉于万顷之间,月色波光,断岸危壁,画来颇有笔力。
景宋点头赞道:“章小姐有此功夫,已是不凡,将来的造诣未可限量。”
湘云道:“承蒙先生谬赞,愧汗万分。还望加以指教,使师承有自,不致贻笑大方了。”
章旭光也说道:“请景宋先生不要谦辞,一言为定,舍妹做了你的女弟子,我也可以常常到你门上请教呢。”
景宋含糊答应着,便留章旭光兄妹二人在他家里用午饭,特地去菜馆里喊来几样菜肴,倾了白兰地佳酿,陪二人在餐室里丁字式坐定,且酌且谈,言谈之间很是投合。饭后憩坐一刻,下人献上水果。忽然电话丁零作响,景宋去接了电话,乃是友人有事相邀。章旭光知道景宋是个忙人,不敢耽搁他的时间,遂和他约定每星期日上午湘云必到这里来习画,务请他不吝赐教。景宋自然一诺无辞,章旭光方和湘云别去。景宋很不舍得湘云即去,深怪那一个电话来得不作美,催走了美人儿呢。好在湘云已做了他的女弟子,今后每一星期,玉人可以姗姗而来,晤言一室之内,足慰自己的孤寂了。
果然到了下一个星期日,景宋一早起身,盥栉的时候特别长,临镜照了数回,他在昨天已唤理发匠来修过头发,刮垢磨光,胡须剃得一些儿也没有,对着镜里容颜,觉得自己虽近庾信中年,而少年丰神尚还有一二留存,若和那些暮境颓唐的老朽之辈比较起来,尚觉相差得远呢。换了一件新制的绒袍子,将那一副眼镜揩得雪亮,然后架在鼻子上,身边又藏着几片留兰香糖,预备时时放在口里缓嚼。足上的皮鞋也教小童刷得光亮,上下修饰一新,然后坐到画室中去等候湘云到临。
在九点多钟时,果然湘云来了。今天她是一个人单独来的,见过面就在画室里坐,景宋既然算是收了湘云做女弟子,当然要把画学教她。两人便对坐在画桌前,细谈画理。景宋又把家藏古人名家的画一一取出,给湘云观摩。这当然不是初教的弟子,湘云是有了程度的人,普通的也不必讲了。湘云是佩服景宋的多才,所以专诚来拜师的,更要请景宋教她诗词,因为画上的题也是很重要的呢。到午时,湘云便要辞去,景宋又留她用午餐,湘云推辞,景宋坚请,湘云不便拂逆老师的美意,遂在景宋邸中吃了午饭,然后回去。
此后湘云每一星期日必来景宋处学画,景宋对于这位女弟子大加青眼,非常殷勤。常常把画册送给她,又亲自刻了一个田黄图章,送与湘云。湘云拿了老师不少东西,以为来而不往非礼也,一定要报谢一些。曾闻景宋说他有件绒线衫已敝旧了,要想到市上去购一件,所以她赶紧去买了绒线,代景宋结成后,送与他。景宋得了这一件绒线衫,视如珍宝,真合着诗人所谓,匪汝之为美,美人之贻。马上穿在身上,十分快乐。
友人中间知道景宋有了一位美少女聪明的女弟子,大家都向他道贺。好事的且和他说些风流的绮语,使他的一颗心更是怦怦活跃。每每对着玉人,瑶思绮想,别有一种心肠。可是湘云这位小姐不但是个出身诗礼之家,从小受过旧礼教的熏陶,虽入了学校,经过新洗礼,而一切仍是非常以礼节为重的,不比社间一般交际之花,是无所谓的。她到景宋家里学画,是完全出于钦慕之心,况且两边年龄相差也有十余岁之多。在她的芳心中当然不想到其他的。起初见景宋对她循循善诱,自庆得一名师,学术有成,因此风雨无阻,接席聆教。后来她就渐渐觉得景宋对她的爱心有增无减,而这种爱心竟是超出于师生之谊,而使自己受宠若惊,不敢率尔接受的。于是她不能不有戒心了。
恰巧在腊鼓声中,正是除旧换新,岁朝又至。新年中学校里放假,部里也放假,街头巷尾人家门上都换了新制的春联,一声声的爆竹,和商店里公馆里传出的锣鼓声音,充满了快乐的空气。北京市上冠盖往来,裙屐杂沓,大家忙着贺年。景宋当然也免不了一番应酬,出去团拜,未能免俗。
到年初三的早晨,这位女弟子到他门上来拜年了,景宋当然竭诚招接。这天不谈艺术,闲谈些新年中娱乐之事。谈到了京剧和当今负盛誉的角儿,湘云倒也很熟,于是景宋便知她对于京剧和自己也有同嗜的,遂对她说道:“今天天气晴明,新年中我们彼此闲着,不妨驾言出游,散散胸襟。开明戏院这几天的戏很好的,今日剧目有程砚秋的《红拂传》、谭富英的《空城计》,可一寓目。你若有兴,我可以打电话去订座,包有佳座。我们一同去听一次戏,你堂兄旭光如有暇时,我也可以用车子去接他。”
湘云却摇摇头,说道:“谢谢老师的美意,但我今天下午早已约好几位同学到舍间吃饭的,所以不能奉陪。老师要去时,可请旭光奉陪。”
景宋听湘云如此说,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忙也摇摇头道:“既然你没有工夫,那也就不必了。你可在此吃了饭再走。”
湘云对于这顿饭当然是要领情的了,便谢了一声。少停下人来报,午餐已备,景宋便陪着湘云到餐室中去坐。湘云上看,桌上陈列着许多精美的肴馔,便是碗碟杯匙也是用着精制的江西景德窑器。湘云也觉得太讲究了,自己是个女弟子,又非嘉宾,何必这样隆重呢?反而心里不安起来。室中生着火炉,火光熊熊,映着湘云的桃靥,更觉绛如玫瑰,益增妍丽。她外面披的皮大衣早已脱在画室,内穿一件灰鼠旗袍,洋桃红缎的面子,在那时候京市上年轻的小姐们盛行穿这种洋桃红色的。湘云平时虽甚雅朴,而因在新年中,未免穿得鲜艳一些了。
坐定后,景宋先代她斟酒,湘云连忙欠身道谢,不敢承当,也还敬一杯,二人慢慢地吃喝着,有说有笑。一道一道的热菜送上来,湘云哪里吃得下这许多呢?况且她酒量很浅,不胜杯酌的,连连道谢,要紧用饭了。景宋便叫下人盛饭,等到饭送上时,又有一个很大的一品锅端上,揭去了锅盖,内中满满地热腾腾地煮着一只鸭子、一只童鸡、一只豚蹄和一只金华火腿,名为金银蹄,此外还有十个鸡蛋以及冬笋海参大虾蛤蜊白菜之类。
湘云微笑道:“啊呀,今天多多叨扰老师,像这样丰富的佳肴,可以请一桌子的人吃了,我的小肚皮怎容得下呢?”
景宋笑道:“不是这样不显得我的诚意。你来我家拜年,我怎不要敬如大宾呢?”说罢哈哈大笑。
餐毕,二人先后洗过脸,回至画室,湘云一看手表,说道:“不客气,我吃了就要跑哩。”
景宋道:“且慢,我还有一些东西送给你。”说着话,从他书桌抽斗里取出一个小小锦盒来,双手送与湘云,带笑说道:“你向我拜年,我不能给你拜年钱,便不可无物相赠,所以送此区区,聊表我意。湘云须知,你是我在北京最心爱的人了。”
湘云不由一怔,不肯接受这礼物。景宋强要她接受,纳入她的手掌里。湘云道:“我不好胡乱接受老师的礼物,待我观后再说。”
景宋道:“你不要看,不妨带回家里再看。”
湘云一定要看,锦盒已在湘云手中,所以启盖一看,原来是一枚钻戒,晶莹的钻光,照射到湘云的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