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中山明水秀,人杰地灵,素来有天堂的美名。绿杨城郭,一水萦绕,白昼有风帆出没,夜间无鱼龙悲啸。雉堞之间还有古塔矗立,相对斜阳。城北有北寺,城南有瑞光塔,一则如贵族髦士,庄严华丽;一则如有道高僧,古朴静穆。在黑夜里望去,却又如两尊巨灵神,俯身城烟,宛如代吴中人民做了守城将军。城中市廛的热闹不必说他,至于城外附郭之区,青山点点,蜿蜒断续,大都风景蒨丽,游人不绝。如虎丘天平灵岩穹窿上方天池邓尉等诸山,是最著名的,而太湖汪洋三万六千顷,七十二峰沉浸其间,蔚为奇观,所以越显得这苏州城的可爱了。
而城南的石湖,它和太湖相通,便在那上方山畔,清波汤汤,水天一色,也是一个巨浸。当那春和景明的时候,上下天光,一碧无垠。那石湖里风平浪静,偌大的湖面,恍如一面大圆镜,被阳光照着一晃一晃的,就像天孙特地织就了一大匹金镂彩错的云锦,铺在这石湖之上,映得人们目光生缬。那些帆船和渔舟驶行在这云锦上面,便如同漾起了万斛情丝而织成的情波。设令多情的男女处此境界,怎的不触景生情呢?
而在那石湖的山椒水涯之上,都是些竹篱茅舍,田野桑园,倒像老子所说的小国寡民。可是一处处红桃绿柳,流水板桥,却也是别有风光。从前唐朝的诗人白乐天当他迁谪为江州司马时,尝自言道:“今得青山绿水中为风月主人,幸甚!”所以匡庐山巅,浔阳江头,常有他的诗思文情。若使白乐天一游石湖,我想一定更有许多脍炙人口的好诗流传下来了。可是白乐天虽没有做石湖的风月主人,而后世尚有一个和白太傅抱同情的人儿,就在这石湖边上筑起了数间美轮美奂的新屋,环以园林,变成一座华丽幽雅兼而有之的别墅。他住在这里,做个采菊篱下的隐君子,朝对晨雾,夕迎素月,石湖里的山水都是他笔底的资料。他又像王摩诘一般,能诗能画,把这石湖当作第二辋川。风清月白之夜,花香鸟语之晨,雨雪霏霏之时,春晖融融之日,他的足迹就在这石湖边上,东西徜徉,上下吟啸,也算是穷极物外之乐了。所以邻近的一班乡人,常常指点着这别墅里的一角朱楼说道:“石湖居士又在那里倚槛长吟了。”
在乡人说话的当儿,便有一个五旬以外的老人,立在凉台上,倚着朱漆的栏杆,仰首望着天边的浮云,嘴里嗡嗡的,好似在那里念着诗句一般。那老人虽然已有了年纪,却是神清气秀,全无龙钟之态,只见鬓丝微白而已。这座别墅内外都是花园,四季的名花,一年中开遍不败。春兰秋菊,各极其妍,更有许多外国的名种,开放着带着异国色彩的鲜葩。居士特地雇着一个花匠,代他刈秽去芜,修剪枝叶。他自己高兴时闲步篱间,目顾群芳,又像置身在众香国里,此乐虽南面王不与易了。
这一天正是星期六的下午,湖边上野田里有二三牧童,骑在牛背上,嘻嘻哈哈地追逐而来。有一个牧童指着前面一带矮垣,曲曲折折地筑在野里,垣上缀着许多爬墙草,绿荫蒙蒙的,好像披着一条绿色的毯子。微风吹着,又好似掀动碧浪,平添不少幽情凉意。垣内外有绿柳数枝,飘拂着千缕柔丝,更有猩红的石楠花,雪白的李花,万红千紫,衬托出这个别墅无异人间乐园。中间矗出的朱楼上,栏杆边立着一个老人,穿着一件浅灰色绸的夹袍子,鼻架眼镜,一手扶着栏杆,向对面石湖里举止遥瞩。当然这老人就是乡人所称的石湖居士了。
老人在楼上望远景吗?不。吟诗吗?不。送夕阳迎素月吗?不。他正在望他的爱女自城中回来。但他望了好一会儿,有不少船舶张着布帆,在那水天深处自远而近,又自近而远地驶过了水滨,更有摇橹点篙的小舟,在烟波中欸乃声声缓缓地过去。岸上又有拉纤的人,弯倒了腰,手足并用,邪许之声,前后呼应。至于那机声轧轧,破浪而驶的轮舟,疾如奔马,追出了一切的船,大有睥睨余子,唯我独尊之概。这些都是在老人眼里常见的,已不足为奇。渐渐地,他的目光注意到湖面上浮出的一艘帆船。那帆船是乡人使用的船,没有篷舱,在船中有几个乡人,他们是到城中去购办货物而回的。有的坐在船头上吸着旱烟谈天,有些在船艄头打瞌睡,欣欣然地回转他们的乡间。但在这一伙人中,却有一个少女,便像瓦砾堆里发现了一颗明珠,光彩神韵,与众不同,和他们相处一起,竟有些不类了。
这少女有十七八岁的妙年华,穿着一件花花绿绿软绸旗袍,外面罩着一件猩红色的绒线短大衣,手里拿着一个皮夹和一卷报纸,坐在中舱的船板上。紫色的皮鞋脚边放着一只新式的手提箱,像是从城中归来的女学生。脸蛋儿生得非常俊俏,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剪水双瞳,溶溶如秋水照人,纤细的蛾眉如弯弯月一般,衬着琼瑶一般的鼻子,朱樱一点般的嘴唇,水蛇一般的腰,雪藕也似的臂,在这船上竟又像一位凌波仙子,随着尘世俗子来奔。
这船渐渐近岸时,少女也已瞧见了别墅楼上的老人,立刻脸上浮现出笑容来。而楼上的老人已认清了这帆船,便去按着电铃,早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奚奴,穿着很清洁的短衣,踏着跑鞋,一跳一跳地跑上楼来。
老人对他说道:“戆童,你快到湖边去接莺小姐吧,我已瞧见伊坐的船回来了。”
戆童跟着举目向湖滨望了一望,答应一声,飞也似的跑下楼去了。等到那戆童气喘吁吁地跑到水边时,那帆船早已靠近湖岸停住,布帆也早卸了下来。船上人纷纷从跳板上走上岸来,那少女提了手提箱,从容而上。戆童迎上去叫一声:“莺小姐回来了么?”便去代伊提手提箱,且笑且走地在前面行着。
乡人对着少女都说:“美丽的莺姑娘回家来了。到晚上我们又有清脆的歌声可听了。”
又有人指着朱楼上的老人说道:“快瞧,石湖居士已在那里盼望他的女儿了。”
主仆两人沿着小径走到了别墅门前,本来两扇洋门是紧闭的,可说是门虽设而常关,可是此刻却已开了一扇,花匠张六也立在门口伺候。门里左右有两大块草地和许多名花佳卉,少女从正面水门汀的人行道上走进去,下面餐室和书室都是空关着。少女叽咯叽咯地走了楼梯,戆童跟着上楼,但是他方走到楼上,已有一个女仆来接过他手里的箱子去了。楼中央是一间宽大的客室,布置得非常朴雅。此时老人已坐在沙发上等候他的爱女了。
少女走上楼,张开樱唇,娇滴滴地叫声:“父亲,你好吗?”
老人点点头道:“这几天我倒很好,但是除了饮酒赋诗以外,却没有一个新雨或是旧友来此谈天,未免稍觉有些寂寞。且知道你今天校中已放春假了,必要回来,所以昨天听说邻家朱老三等一伙人要开船到城里去买东西,恰巧今天回转,因此我写了一封信,叫他们特地带到你校中,好让你今天坐朱老三的便船回到石湖来,较为简便了。今天天气很好,石湖里风恬浪静,一些儿没有危险。恰又遇着顺风,所以你此刻回家来,可以在家中休息一星期,陪陪你的老父。城中尘嚣扑人,怎及得此地空气清鲜?”
少女道:“不错,我在校中也很惦念父亲。幸喜老父福体康宁,能够自求多福。借着山水,怡养性情,可称今世的林和靖呢。”
老人听了这话,摸着颔下短髭,微微笑道:“我这个人虽然理乱不知,黜陟不闻,要学归隐盘谷的李愿,然而哪里及得到梅妻鹤子的林和靖呢?”
少女笑道:“像样,你确实比林和靖差胜一筹,母亲虽然故世已久,可是你却还有一个女儿,可以稍微在你的膝下承欢。不过我自愧没有鹤子那样的清高呢。”
老人笑道:“你是人间的萼绿华,天上的安琪儿,鹤子怎及得你呢?”
少女听老人如此称誉她,不由低下头去,带笑说道:“父亲这样赞美你的女儿,给人家听见了,怕不要说你宠爱子女太甚么?”
老人摇摇头道:“世间唯有真美善是人人欣赏、众口同誉的。文莺,你实在生得美丽。前天我给你画的《花间玉立图》,虽然只画得你上半个面庞,可是你的一双灵活美妙的眼睛,《诗经》上所说的‘美目盼兮’,实在是妙极了,我看着这一双眼睛,便好像你在对我娇笑凝视,立在我的面前。所以我要趁着这一星期的春假,把这一幅画给你完全绘成。以后你虽然不在此间,我对了画图,也像见你一般,足慰我思女之情了。”
老人这样的说法,不像平常的父女。少女哈哈地笑了一声,说道:“好的好的,你明天代我画便了。”说罢,走到右面一间房间里去,这就是她的卧室了。
老人瞧着她的背影进去,点上了一斗板烟,把板烟嘴凑到唇边猛吸。烟气氤氲,化作一圈圈,遮住了他的面庞。他仰首瞧着承尘,不知在那里幻想着什么。
一会儿,少女在房里换了一件阴丹士林布的单旗袍出来,因伊在家中,往往比较在外边衣饰朴素一些,这也因为乡间风俗朴实,没有城市里繁华,不用过于妆饰,反启冶容冶藏之弊呢。
少女走到老人身边,手中拿着一纸,递到老人手里,乃是少女所读的学校里的小考成绩报告单。那女校名正风,是苏州新创设的一个女子中学,课程完善,校规严肃,在苏城是很有名的。所收的学生都是高才生,没有中驷以下的。教学认真,名实相符,每次小考也有成绩报告单给家长查阅子女成绩优劣的。
老人接过一看,见自己的女儿竟获冠军之选,不由笑容满面,对少女说道:“文莺,你的功课很好,此次得列第一,洵非幸致。”
少女把手指着成绩表说道:“此次国文得到九十九,唱歌一百分,历史一百分,其余都在九十分左右,所以幸列第一。校中的国文教员程先生是吴中的名宿,他也知道父亲的名望。他赞我作文清丽秀逸,有些欧阳永叔的气息,毕竟家学渊源与众不同呢。”
老人微笑道:“你的文章虽然做得不错,非聪明人不办,但尚是文不如人。像程先生这样说,也未免阿其所好呢。实在近来学校里学生的国文程度大有江河日下之势,一班不如一班,大多数的学生注重英文,而忽略了自己本国的文字,以致当上国文课的时候,除了几个用功的学生而外,有一大半倒在那里预备别的功课呢。写情书了,看小说了,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平日既然少读少看,到了作文的时候,当然做不出了。无论思想方面、技术方面,一点儿也没有研究,只随意拈着笔,胡乱写了一些似通非通、隔靴搔痒、文言白话、南腔北调、杂凑成文的东西,敷衍过去就算了。而一般教师虽也知道这个弊病,却没有勇气去改革它。因循苟且地得过且过,自然斯文难兴了。这时难得有几个好学的学生,家中曾请名师补习过的,或有贤父兄把经史讲授与子女,使有一些根底的,在学校里自然竟像凤毛麟角,不可多得了。”
少女听老人这样说着,也觉句句是实情,无可非难。自己在学校里,先生也知道自己是石湖居士的爱女,所以常常赞叹着说道:“有其父必有其女,谢家风范,名下无虚。”自己所以能有一些国学根底,何尝不是父亲栽培之功呢。
老人把成绩表看过一遍,仍交少女去放好。这时女仆端上晚点来,乃是豆沙猪油胡桃作馅的汤团。这是家厨所制,非市上物,特别精美。因为汤团一物,是少女平时喜欢吃的点心,而老人又爱吃甜的东西,所以每次在少女回家的时候,常吃这样的东西的。父女二人坐到圆桌上,一同吃汤团。这汤团当然没有市上的大,而内中的馅却是非常丰富。少女吃了一碗,再添一碗。
吃过汤团,少女拉着老人下楼去,在花圃间散步。夕阳已没,晚风送香。老人把唐宋的诗词一句句地念给他的女儿听,那戆童却远远地隐身花丛,笑嘻嘻地向他们父女二人偷瞧。花匠很知趣地走过来,指点着一处处所栽的花木以及廊下阶前的盆景,向二人说哪一种宜剪,哪一种宜修。少女也很高兴地向他问长问短,且对老人说今天要在后面辟出一些空地,预备试种西瓜。因为花匠说他能种玫瑰葡萄,去年曾叫他架起一个葡萄棚,种葡萄,果然结了不少又大又紫的玫瑰葡萄,其味香甜可口,确有玫瑰风味。花匠又夸口他能仿着种玫瑰葡萄的方法去种西瓜,将来结实的时候,也可以有玫瑰的香味。这句话令人听了似信不信,老人以为他说着玩的,不放在心上。少女却记在心上,今番便要叫花匠去试种了。老人宠爱女儿,当然听伊的说话,要叫花匠去想法试种。
晚上父女二人在餐室里吃晚饭的时候,桌子上放着许多菜肴,中间有几样是老人特地吩咐女仆烧煮给小姐回来吃的。乃是红烧大肉圆、笋炒野鸡片、火腿冬菇清炖鲫鱼汤、盐水鲜虾等。因为老人知道他女儿寄宿在学校里,没有什么好的肴馔吃,所以等她回家时,总是烧了许多菜给他女儿佐膳的,足见老人的爱心了。
晚餐后,父女二人回至楼上,老人斜倚在沙发上吸烟,少女取了一只手打的扬琴过来,放在桌上,将两根竹制的东西在琴上叮叮咚咚地打起来,口里唱着西洋的名曲。少女天赋歌喉,既清脆又婉转,足娱老人的暮景。这时朱楼里的幽雅的灯光,在茜窗纱帘间透出琴声歌声,传送到邻近乡民的耳朵里去,大家都知道莺小姐已从学校里回家,在那里唱歌给伊父亲石湖居士听了。人家在黑暗里瞧到别墅里的灯光,觉得这是一个乐园,建筑在山明水秀的石湖旁边,此中住着的是个老隐士和美人儿。琴棋书画,诗酒歌唱,都是一般乡人所难能的。在此地宛如景星庆云,不可多得,自然看他们好像是天上谪仙,特来人间游戏的了。
次日上午,老人坐在楼下书室里看书,少女梳妆已毕,因为今天天气十分和暖,伊换了一件条子麦绸的单旗袍,上身罩着一件苹果绿色的小小绒线马甲,足踏黑色革履,走进室来,叫一声父亲,老人对她微笑说道:“你今天要到湖上去游玩么?我已吩咐花匠到前村去雇了一艘船,停在湖里等候了。”
少女点点头道:“父亲喜欢出去,我也没事做,一同去游玩个半天也好。”
老人遂叫戆童把酒菜先送下船去,然后他换了一件单呢袍子,带了一把折扇,吩咐女仆把上下的房门都锁了,然后同他女儿出了别墅门,走到水边去上船。他们登了船,便叫舟子驶到灵岩山去。老人在舱中和少女谈谈乡间的桑麻,一边喝着酒,嚼着花生米,口边吟出一句两句写景诗来。少女嗑着瓜子,闲览风景。虽是一叶小舟,驶在粼粼的春水间,宛如在画图之中了。在灵岩山上一处处去吊古访胜,盘桓了多时,方才下山返舟。在农家炊烟缕缕上升的时候,父女二人兴尽而归。
回家时,饭熟鸡烂,肉腴酒香。父女登山又用过了晚餐,谈谈唐诗宋词以及三代两汉之书,直到各人有些疲倦时,少女方才向老人道了晚安,回房去安寝。朱楼里的灯光也熄了,大地之上一片黑暗,唯有天空中点点的繁星,闪烁着它们的星光,照着这个幽寂恬静的乡村。石湖里的水波跟着夜间的风动荡不已,却没有日间的金镂彩错,一片潋滟了。
到了第二天,老人要继续他的写生工作,等少女下楼时,对伊说道:“莺儿吃过早餐没有?”
少女点点头,老人道:“那么我要代你写生了。”
今天少女的服装和昨天没有两样,伊答应一声,跟着老人走到后面花圃中去,在一个紫藤棚前面立停娇躯,一手拈着旁边的四季花。老人吩咐戆童端了一只小画桌,旁边放着丹青和彩毫。老人遂去取出那幅没有完成的画图,展开在桌上,用白石文镇压住了四角,拈着彩笔,对着他的女儿凝神一志地细细地画伊鼻下的部分。少女立在花间,花娇人艳,相遇着越显得少女的明眸皓齿,丽质天生了。此时更有一双彩蝶隔墙飞过来,翩翩跹跹地穿花拂柳,载飞载舞,绕着少女身边不去,只在少女头上足边盘旋飞舞,又好似一对情侣,互逐着,追恋着。戆童和花匠都立在远处旁观,瞧着这彩蝶和玉人,不由暗暗地喝声彩。便是那老人也搁着彩笔,向少女和彩蝶痴痴地望着。花耶?蝶耶?人耶?一样艳丽,春色无边,无异仙境。少女见老人不画,便伸展玉臂去扑逐那一双彩蝶,吓得那蝴蝶一前一后地立刻飞到紫藤花棚的后面去了。
少女久立不耐,向老人说道:“父亲,请你快快画吧。”
于是老人又研丹调铅地看着少女一笔一笔地绘去。微微的春风吹得少女衣袂飘举,老人刚才画到檀口,忽闻门上剥啄声起,戆童前去开了门,进来两位不速之客。一位姓吴名云章,一位姓龙名翥双,是城内的士绅,都有五六十岁的年纪,和石湖居士是素来相识的老友。吴云章年老而性风流,诗文甚工,且擅昆曲,住在城中胭脂桥。龙翥双住在桃花坞,以前曾在部中任职,现为苏城的名律师,酒量宏大。三个人是诗酒知交,隔着多时常要相聚一遭的。
今天龙翥双邀着吴云章特来拏舟拜访,一倾情愫。也因正月里他曾请石湖居士父女俩探梅邓尉时,他很有意请石湖居士代他绘一幅《寒夜读书图》,仿佛蒋士铨的《鸣机夜课图》、林琴南的《篝灯纺织图》,要纪念他母亲教养儿子的辛勤。石湖居士答应缓日可以动笔,吴云章也许代他作一篇《寒夜读书图记》。可是文已写就,画尚未来,所以他借此来催索了。
当下二人进门后,老人立起迎迓,少女和他们也是素识的,立即跑上前叫应。于是老人只好辍笔了,吩咐花匠收拾去,他卷了这幅画,和他女儿招待两位老友到客室中去坐。
龙翥双坐定后,便对老人说道:“老兄兴致不浅,春日无事,闭门挥毫,为令爱绘《花间玉立图》。像令爱这般国色天香,人世罕有,应该由你这位名画师来绘一幅写真,添一番佳话的。可是你应许的那幅《寒夜读书图》,小弟盼候已久,望眼欲穿,不知你何日方能完成此画,赐交小弟,悬之壁间,以增菽水之欢?吴兄的文已交卷了,小弟盼望你的名画,有如大旱之望云霓呢。”
老人拱拱手道:“生性嵇懒,致劳空盼,抱歉得很。无论如何,我必要交卷的。待到淑女这幅画竣事后,定即着笔。且当加意将事,以赎弟咎。”
龙翥双道:“多谢多谢。”
老人遂吩咐女仆杀鸡作黍,又叫戆童去开了一坛好酒,特地留二人在此饮酒赋诗,畅聚一天。席间吴云章吹着笛,教少女唱一出昆曲中的《思凡》,也是他以前教过她的。他自己也唱一出《别母乱箭》,唱得很是悲壮苍凉。晚上继续饮酒,二人都吃得酩酊大醉,下榻在别墅中。次日方才挂帆别去,约老人于端阳节边往城中一聚。
老人待二人去后,要紧续写这幅《花间玉立图》,所以又教他女儿立在花丛中续绘。到午时上半身已画竣,但是当老人画过朱樱一点后,又画到胸前双峰之时,他就不知不觉地想入非非,想起了“唐皇软温鸡头肉”和“禄山滑腻塞上酥”的句子来。他对着少女的酥胸,忘记了下笔。
少女不由娇声喊道:“父亲,怎么不画了?”
老人给她这么一问,如梦初醒,方才提起笔来描写。
咦!少女既是老人的女儿,老人何以有此绮思瑶想?不免自堕绮障,滋生罪孽。但是其间尚有一段因缘,石湖边上的人是不知道的。老人一边画一边想,顿时想起他昔日的前尘影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