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风饮露,大有隐士作风的蝉,在这一天的早晨已在树上“热死了,热死了”地叫起来。东边天空里的太阳如血一般的红,风息一点儿也没有。金珠银珠早上起身,只要一做事,额上的汗珠儿立刻迸出来了。昨夜银珠整夜没有安眠,一双眼睛哭得红肿如胡桃。金珠对她说道:“你快去洗个脸,不要悲伤了,这个样子如何去上邢家的门呢?邢老虎见了,第一个就要不欢喜。虽说你是不愿意到他家去,可是事实已是如此,你往后在他家过日子的,总要一切小心,善事翁姑。我们生就苦命的人,有什么话可说呢?我做姊姊的将来如有好日子,决不会忘掉你的。我们在世间最亲爱的人,只有姊妹俩了。你好好儿去吧,千万不要再悲伤了。”银珠听了她姊姊的话,一句话也不说,含着眼泪,拿了面盆,到厨房里去舀洗脸水了。
等到银珠洗过脸后,金珠自己也洗脸漱口一过,便代银珠在面上敷一些香粉。因在孝里,不点胭脂,又代她梳一条油鬆大辫。依着规矩,今天银珠上邢家的门,应该在发辫上扎红丝线的,讨个吉利。可是姊妹俩怎忍心便扎红色呢?所以扎上了茄花紫的丝线。银珠又把随身衣服放在一只小箱子里,预备带过去,其余也没有东西可拿了。黄狗蹲在一旁,不懂什么,只向她们姊妹俩昂着头紧瞧。
这时宝生已来了,进门时满头是汗,一件白纱长衫是他拿了银珠的钱新做起来,穿在身上装门面的,背上已汗湿了一大片,连忙脱了下来,挂在窗边钉上。金珠敬上茶来,宝生一边喝茶,一边把扇子不住地挥,坐在旁边椅子上,口里嚷着道:“今天太热,走得我浑身是汗,这媒人实在不好做的,将来银珠侄女谢我什么啊?”银珠低头不响。宝生又道:“你们快拿一盆水来给我洗个脸,好不好?”金珠马上去倒了一盆热水来,放下一块面巾。宝生卷起双袖,拧着面巾,揩了脸,又敞开了胸,在他胸口抹了数下。金珠站在旁边,只是暗暗地对他白眼。
等他洗过脸,金珠拿去,便在后面用清水把这块面巾搓了好几次。宝生却在门外大声喊起来道:“邢家的轿子已在门外停歇,邢老虎在他家里正等候着你们,快快去吧!我还要到他家去吃饭,听说邢老虎今天预备好两桌丰盛的筵席,请你们姊妹。还有一只走油蹄子特地谢我大媒的呢。时候不早了!快一些吧!”
金珠被他催急着,只得和银珠回到房里去换衣服,穿鞋子。忙了一会儿,一同走出房来。这一双姊妹本来天生佳丽,虽然在哀毁期中,未免形容憔悴一些,然而今天一修饰后,却又妍丽万分。宝生瞧着她们,只是张开着嘴笑,暗想:城里的小姐也不过如此,邢老虎见了,怎不喜欢。连忙立起身要催二人走时,一眼瞥见银珠背后发辫上扎着的茄花紫色丝线,忙对金珠说道:“今天是你妹妹的吉日,她虽在丧服之中,可是到了邢家去,便不能再戴她父亲的孝了,理该扎上红丝线,怎用这紫色呢?这是一个大大的错头,邢家的人见了,不但要怪你们姊妹不懂事,连我也要被邢老虎斥责呢。快换下吧,别的都可以含糊,这个却不能将就过去的啊。”
金珠脸上露出尴尬的形色,皱着双眉,对宝生说道:“只是家中没有红丝线,又如何是好呢?”宝生听说,搔搔头,说道:“待我叫轿夫快赶到镇上去买吧。”于是他就走到门外去,吩咐轿夫购丝线。又回到里面来,口里叽咕着道:“越是要快,越是慢。唉!我少说了一声便不成功。”
姊妹俩听了他的埋怨,都掀起着嘴,不出一声。宝生只是挥着扇儿,门外树上的蝉声噪个不住。金珠又对银珠说道:“今天妹妹到了邢家去,不知何日可以归家,当在爹爹灵前拜别,使老人家的阴灵保佑你才好。”银珠点点头,金珠便去燃上了灵前的白蜡烛。银珠又抽了三支棒香,凑在烛火上点着了,拱拱手,插在香炉里,然后走在拜垫前,折转柳腰,盈盈下拜。等到她立起身来时,两行珠泪已从她的眼眶里滚落,她心里的凄惶也可想而知了。
金珠见银珠下泪,她的眼睛里也是珠泪晶莹,从眼角里淌到颊上,忙用手帕去揩拭。宝生见了,将足一蹬道:“唉!我叫你们今天不能再出眼泪哭你的父亲了。银珠,这是你自己的喜期,应该讨个吉利。无论如何,你的眼泪应该忍住不出。少停到了邢家去,倘然再要出泪时,惹得翁姑不欢,这绝不是你自己的幸福。金珠,你也该劝劝你的妹妹,不要和她一样会哭。你年纪大些了,该懂得人事。”宝生说话的声音很严厉,二人却是泪眼相对,默无一言。虽然宝生不许她们哭,而她们却忍不住仍要出泪。
这时候轿夫已匆匆跑回来,汗如雨下,将购得的红色丝线交给宝生,宝生遂递给金珠,且说道:“你快快同你妹妹到房里去,代她重扎过这红色的丝线,再洗一个脸,将泪渍揩个干净,方可前去。时候已是不早,快快干吧。好小姐,我要求你们千万别哭了。”金珠只得陪着银珠进屋去,重拭泪眼。洗过脸后,又敷上一些香粉,且代银珠换上红丝线,然后走出房来。宝生在外面打着转,一见二人出来,说道“好了好了”,忙将自己长衫披上了身,代她们提了箱子,催促姊妹俩走出门来。
这时门外已站满着左右的乡人,男女老少,探头望脑,议论纷纷,等候银珠出门,他们也已知道银珠是要送到邢老虎家去做养媳妇了。银珠满面羞惭,低倒了头,走至轿子前。宝生扶着她入轿,又将箱子放在轿后,两个轿夫便把她抬了走。金珠又锁上大门,回身和宝生跟着轿子走。那头黄狗也紧跟在金珠后面。
这时已近中午,烈日照射地面,而田岸上如火烫一般,没有阴凉的所在。宝生吩咐轿夫不要走得快,恐怕金珠跟不上,轿夫只得抬着银珠缓缓而行。金珠一路走,一路汗出如沈,炎热难受,暗想自己跟着轿子走路,十分吃力,况又在这大热天气,本不愿意到邢家去的,只因自己妹妹此次出去做了人家的养媳妇,以后见面不易,自己上了门,或可到邢家去望望她,不致两家如陌路人了,所以老着面皮跟去,实在是十分委屈的,环境逼得如此,也没有话可说了。
宝生揩着汗,走得气喘吁吁。他是一则图分肥而私利,二则一心要和邢老虎攀亲家,将来好仗着老虎威力,多少得些好处,今天可谓如愿而偿了,所以在这大热天赶路,心里仍是一百二十分的满意。唯有那头黄狗却不知什么,忽在轿前,忽在轿后,伴着主人同行,非常忠实。
走了好多时候,方到镇上邢家大门。那边早有下人守着,一见轿子到来,连忙放起一串鞭炮,噼噼啪啪地响个不绝。左邻右舍都一窝蜂地赶来看热闹。轿子抬进门去,歇在厅上。宝生急匆匆地和金珠走进大厅,只见邢老虎穿着拷香云纱的长衫,和他的妻子一同立在天然几旁个,笑嘻嘻地瞧着轿子。在他背后有一小厮拿着大蒲扇代他打扇。宝生忙上前向他贺喜,然后请银珠出轿来,朝内立着。她的一颗螓首差不多垂至胸口,脸上早已红得如苹果一般。金珠也是脸上红红的,香汗直淋,站在一边看她的妹子,便有邢老虎的表弟出来代她们主持见面的礼节。他先叫银珠立在正中大红毯子上,向上拜了两拜,然后叫人去把天福请来。可是偏在这时,天福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他在这几天也知道他父亲代他领的养媳妇快要来了,且闻他父亲夸赞银珠容貌如何美丽,他的心里一半儿喜,一半儿忧。喜的当然是自己将有美貌的妻子,忧的是自己不知怎样对付才好。因为他是戆子,所以心中反有些害怕,就担着心事。今天他母亲代他换上一件新制的白夏布长衫,脸上也敷些粉,头发挑了西式,要想把他妆饰得好看一些。而邢老虎也再三教训他儿子,须要斯文一些,不得胡乱言语,任意行动,给人家说笑,这样他更觉为难了,心中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听家人说轿子快要来了,他就一溜烟地躲到他母亲房里去,汗出得太多,手往面上摸了几摸,粉都不见了,反而多了几条黑影。他对着镜子嘻嘻地笑,自己也知道难看,忙去偷取他母亲的爽身粉盒子,开了盖,把粉拍端着,尽向他两颊上掳个不止,一会儿变成了白面孔白鼻头的曹操,他自己反以为妍美呢。
听得门外炮声,他知道轿子来了,心里怦怦地跳跃起来,反而如养媳妇难见公婆面的,躲避到他母亲的床背后去了。他只是缩着不动,女仆没奈何,只得推他出来,又用手去掳他脸上的粉,一时怎能掳去,黑一条白一条的,好似格子布的面孔。大家看见了他,岂有不觉好笑之理?
金珠虽也素闻天福有戆子的名称,但未见面,现在见他身材很短,又是肥胖,竟如一个矮甏,被人推着,跌跌冲冲地滚来。脸上一条白,一条黑,好似开着花脸。身上一件夏布长衫,虽是新制,可是已皱得不成样儿,真是傻头傻脑,是个十足的戆子。她瞧着心里更代她的妹妹重重一气。银珠也依稀见到他的影子,只是不敢看,也不要看。
邢老虎的表弟等到下人把天福推至银珠身边时,便叫他们一齐向上拜跪,行个交拜礼。可是银珠没有下跪时,天福早慌慌张张地扑地双膝跪下,宛如过关见娘的四郎,跪了下去,却又不肯立起来。众人看了,忍俊不禁,为了邢老虎在前,都背转脸去匿笑。邢老虎的表弟没奈何,叫人扶起天福,又请邢老虎夫妇在中间栲栳大椅子上坐定了,叫这一对小夫妇下拜。银珠自然盈盈下拜,虽是乡娃,仪态大方。而天福却又伏在地上,双手乱摆,如扒水乌龟一般,引得众人又不觉发笑。唯有金珠却气得面色发青,草草见过礼后,宝生便引金珠上前见礼。
邢老虎见了这一对姊妹花,只是嘻开嘴笑,觉得自己生的儿子不争气,珠玉在前,自惭形秽了。可是邢老虎的妻子却不这样,她虽也欢喜银珠的容貌和身材都是最美好到极点,在乡村间极难找到的,无怪她的丈夫必要她来做媳妇,然细细观察,见她的双目有些红肿,像是哭过的样子。又当银珠和天福交拜的时候,好像瞧见有一滴泪珠,从银珠的眼眶里流下,心里便觉得有些不祥。所以邢家上下人等见了银珠这样美丽,无不欢天喜地,只有她却不见什么笑容,勉强招待着金珠,一同到后边内室去。
厅上看热闹的邻人也就渐渐散开,邢老虎便对宝生说道:“今天辛苦你了。”宝生道:“理当效劳。小侄女交了好运,到府上来,此后我们是亲家了。”邢老虎笑笑,便叫下人摆席,请宝生上座。邢老虎和他表弟以及几个亲戚一同坐着相陪,又唤天福出来坐。宝生喜滋滋地把筷子夹着桌上的菜,接一连二地送到自己口里大嚼,大碗酒大块肉,吃个不已,且对天福说道:“小官人,今天你快活不快活?从此以后,你有了一个美丽的妻子了,艳福不浅。”天福却对宝生圆瞪双目,不说什么。邢老虎对他儿子说道:“你谢谢这位大媒吧。”天福遂说一声“谢谢”。邢老虎也开怀畅饮,什么荷叶粉蒸肉咧,走油蹄子咧,八宝鸭咧,一道一道的大菜送上来。又有扁豆糕、虾仁烧麦等点心,宝生只顾尽量地吃。
金珠和她的妹妹在里面跟着邢老虎的妻子以及几个亲戚坐席。按着乡下的风俗,人家领养媳妇是常有之事,数见不鲜。可是像邢老虎家这样郑重其事,却很难得。这也因为邢老虎宠爱儿子,不肯马马虎虎,而且他也要摆些场面,表示自己并不是娶不起媳妇而领养媳妇的。所以今天邢老虎可谓踌躇满志,如愿以偿了。却不知水生死在地下,能否瞑目呢?席散后,宝生已是吃得醉醺醺的,和金珠一同向邢老虎夫妇辞别回家。银珠不敢送,站在屋檐下,瞧着她的姊姊,眼泪汪汪的几乎又要哭出来。金珠恐防她要哭时,惹人不欢,忙走过去一牵她的衣襟,对她说道:“我要回家去了。你好好在此,诸事小心,别要苦念我,我得便时常来望望你。”银珠勉强忍住眼泪说道:“我知道的。姊姊能够常来看我,这是最好的事。但姊姊自己保重身体,也不必念我。”金珠听着,又要出泪,说不出话来,点了一点头,硬着头皮,又说一声:“再会吧。”便和宝生回身走出。
邢老虎送他们到大门口,今天他是十分客气,但也在门内立定身子,说声“不送了”。宝生大着舌头,连说“不敢当,不敢当”,又和邢老虎一拱到地,偕着金珠出了邢家大门,踉踉跄跄地走向街上去。金珠低着头走路,心头十分难过。宝生走了十数步路,回头对金珠说道:“你好好回家去吧,我有些喝醉了,天气又热,不能送你回去,改一天再来看你。”金珠淡淡地说一声:“叔父请便。”宝生遂别了金珠,向那小茶馆走去。
金珠仍在烈日下跑向家里去,来的时候是数人同行,现在归的时候却是凄凄凉凉,剩下她一人,更是凄惶,唯有那头黄狗却仍紧跟在身边。她走过她父亲失足落水的地方,对着河中的水,呆呆地立了一歇。见有一只贩西瓜的船要到城里去。她心中暗想,假若我父亲养蚕不遭失败,或不遭溺死之祸,恐怕他又要种瓜了。今年西瓜熟,天气热,听说这几天贩西瓜的较为有利可获,那么我父亲不是天生的苦命人吗?
凑巧船上有一个快嘴张阿二,认得金珠的,一眼瞧见了她,便高声喊道:“金珠金珠,你的妹妹做了邢老虎家的养媳妇吗?今天你送你妹妹到他家去的吗?你家配了这头亲,从此要交好运了。你要吃一个西瓜吗?”金珠认得是快嘴阿二,连忙别转身去,急急走路,睬也不去睬他,一口气跑至家门。开了锁,走进门去,见了父亲的灵座,不由心中一酸。现在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人了,老父已死,亲爱的妹妹又到了别人家去,形单影只,孤苦伶仃,以后和谁人去讲话呢,不由伏在灵前,呜呜咽咽地啜泣了一番,只有那黄狗却在自己身边将狗耳朵屡屡擦着。她又恐防污了自己的旗袍,忙去换上了一件青夏布的短衫,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异常孤寂,只是淌泪。因为姊妹俩的情感非常亲密,平时总是形影不离的,一旦分离,如何舍得呢?
次日,宝生前来看她,给她两块钱,又安慰她数语,对她说道:“现在你父亲的事业已完毕,你妹妹也已到了邢家,她的生活往后去不愁衣食,你也不必为她顾虑,只有你自己一个人守在家里,当然要感觉到寂寞,所以你也该自己转些念头了。我以为你年纪比你妹妹大,天资也很聪明,容貌也不错,何不出去找个出路?三嫂嫂有一家亲戚在上海汕头路长三堂子中做打底阿姐,很是赚钱。上次她回乡来物色一两个乡间女子,带到上海去,教会了歌唱,便可做生意,做了红倌人,利市十倍。他日又能择人而事,嫁一个富贵人家的风流大少爷,有吃有穿,坐汽车,住洋房,过那逍遥快乐的日子,不是比较在乡下苦守,大有天壤之别吗?”
金珠听了宝生的话,知道宝生果然不怀好念,送去了银珠,还要来想法她,要想把她送到青楼中去,无非想在她身上又好捞摸一笔金钱,这真是狗屁不如呢。低倒了头,不去理会他。宝生还以为女孩儿家害羞,不好意思答应,遂又说道:“金珠,俗语说,清打清,饿断脊梁筋。你以前清清白白地守在家里,衣不足,食不饱,跟了你父亲,一直吃苦。现在没有人管你,何不到上海去享受些荣华?倘然肯到那地方去,包你一定会交好运,才知你叔父不是哄骗你呢。你不要害羞,如肯去试试的,只要答应一声就算了。一切的事,我都会代你办妥。”
金珠见宝生缠扰不清,立刻板着脸孔说道:“承叔父的好意,要送我到青楼去,甚为感激。但想我爹爹清苦一生,为的是不愿意将我们两个做女儿的去做污浊的生涯,所以他老人家苦了一世,不幸而遭灭顶之凶。我们没有钱收殓他老人家的遗尸,没奈何始让我妹妹去做了邢家的养媳妇,违了他老人家生前的意思,做女儿的心里已是万分的负疚。至于我一个人的生活,无论如何困难,凭着我的十个指头,总能过去,怎能到那种龌龊的地方去呢?叔父不要见怪。”
宝生听金珠这样说得斩钉截铁,又是一派大道理,遂哼了一声道:“既然你不愿意去,自夸有十个指头可以过日子,很好,我本来也没有能力照顾你的,往后你自己去设法儿吧,我可不管了。我一番好意代银珠为媒,送到这样好的人家去,双林镇上可说是数一数二的,难道辱没了我们姓薛的家声吗?人有良心,狗也不吃屎了。”说罢,立起身来就走。金珠也负着气由他去休,预备他不再上门,像这样阴谋多端的叔父,毫无可以依赖的,还不如让他少来走走吧。宝生这一天去了以后,果然负着气不再前来了。
那么炎炎长夏,金珠一人在家中做什么呢?她会做衣服的,代左右邻居裁制些衣服,多少得些工资,足以养活她一个人。好在乡下人对于衣服的式样不甚考究的,金珠可以对付过去。
不知不觉到了六月底,她想银珠在邢家已有一个月了,自己很惦念她,满月的时候最好去探望她。不过自己手中少钱,不能够买些东西前去,未免要给邢家闲话,所以她踌躇再三,尚未决定。
这一天下午,天气稍凉,金珠坐在客堂里长窗边,代人家缝一件短衫,正低倒头一阵一阵地做着,忽听门外咳嗽一声,有人推开大门,走进来了。起初她以为宝生,抬头一看,原来是左菊泉。黄狗已从后面闻声蹿出,刚才叫得一声。金珠连忙喝住。只见左菊泉穿了一件白印度绸长衫,头戴白色草帽,手里提了许多东西,走进客堂,叫了一声金珠妹妹,把东西放到桌子上,摘下草帽,往墙上一挂。金珠放下手中针线,立起身来说道:“菊泉哥几时回来的?”菊泉道:“我昨天返乡,听说水生叔过世了,我很代他老人家可怜,也代你们姊妹俩痛惜,想不到我上次来的时候,他老人家还是好好儿地忙着养蚕,现在已是幽明永隔了。人生如朝露,这句话真是不错。”
左菊泉说至这句话,金珠的眼泪已簌簌地直流下来,便去倒了一杯茶,请菊泉坐了,然后颤声说道:“我父亲死得真可怜,谅你也知道的了。”左菊泉点点头道:“这个年头,我早说在农村里没有活命的方法了,养蚕人家十有八九是失败得十分凄惨,叫苦连天的。”金珠道:“我父亲都是为了养蚕失败,被人逼债而死的,真是可怜。”左菊泉道:“所以我来探望你们,希望你们不要悲伤。还有银珠妹妹在哪里呢?”金珠道:“你不知道我妹妹的事吗?”左菊泉摇摇头道:“没有知道,她不在这里吗?”金珠叹了一声,遂将银珠为了需钱收殓而到邢老虎家去做养媳妇的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左菊泉蹬足叹道:“邢老虎乘人之危,欺侮孤雏,这样地花了几个钱,领了银珠去,太便宜他了。你们的宝生叔也不是个好人,难免他不从中取利啊。”金珠点点头道:“弱女子总是到处受人欺的,碰不到好人。”左菊泉道:“乡下没有好人,我此番回来,不过耽搁三四天便要去的。这一些香蕉和花旗橘子还有两瓶生发水豆蔻美容品,以及一盒子手帕是送给你的,请你不要见笑,收下吧。”他一边说,一边指着桌上的东西。金珠道:“啊哟!我屡次拿你的东西,却没有什么还敬你,叫我心上怎过得去呢?”左菊泉道:“这一些小意思算得什么。你倘然能够到了上海去,吃的用的穿的,一切都比乡间好呢。”
金珠不答,坐在他的对面,把一柄剪刀修指甲。左菊泉摇着扇子,又问道:“你父亲死了,妹妹嫁了,那么剩你孤单单一个人在家里,往后去的生活怎样,你自己可打算过吗?”金珠道:“我一个人总好过去的,现在代人家做做衣服,一切俭省,也不用什么钱。不过一个人举目无亲,莫可言语。这种光阴是……”金珠说到这里,却不说下去了。左菊泉道:“就是这样也非长久之计。你年纪渐渐长大,不可不早自为谋。我前番同你说的话,你以为如何,也考虑过吗?”金珠放下剪刀,搓搓双手,说道:“到上海去吗?人生地疏,也有种种困难。”菊泉把大拇指一跷道:“金珠妹妹,你若愿意到上海去的,我可以保险,一定不会使你吃亏。并且我有一个好机会要告诉你听的,就是我有一个朋友,他的妻子在一家永和烟草公司里做女工头,很赚钱的,每个月有八九十元薪金,还有奖励金可得。前星期听说他们厂里要添招女工,若是生手进去,至少也有三四十块钱一个月,倘然除掉膳食费十五六元,还有一半钱可以到手,添补添补衣服以及零用也够了。像你这样聪明的人,进去后一定加得很快,五六十块钱一个月是稳稳可以到手的。我很希望你能够有勇气,随我到上海去,将来你自有黄金的前程,谁也不再认识你是双林镇乡下女子薛金珠了。”金珠听说,微微一笑,眼珠子转了两下,徐徐说道:“那地方当然是很好的,但我若到了上海去时又能住在哪里呢?听说上海的房金很贵,住旅馆更是住不起的。”左菊泉想了一想道:“就是我那朋友家里三层楼上有一小小亭子间,一半用板壁夹了堆物,一半尚空着,有一张小床铺,是预备客人来借住的。我可以向他们夫妇商量,出了几块钱一个月的租金,你便可以安心住下了。总而言之,只要你有志到上海去找事做,我姓左的和你是同学,无论如何必要帮你的忙,请你尽管放心好了。”
金珠听着,沉吟不语。左菊泉知道金珠有些心动了,遂又对她说道:“我方才说的话全是为你打算,只因你身世如此可怜,所以但愿你有个出路,可以自立,不要一辈子埋没在乡村里就是了。请你再考虑一下,我明天来听你的回音。你若是愿意去的,盘缠可以无用忧虑,这一点点我可以相助你的。你该明白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希望你有个出路的日子,不要明珠投在黑暗里,美玉藏在椟中,蹉跎你的一生才好。”金珠听左菊泉这样说,芳心不能无动,自思上海确是一个有出路的地方,别的不要说,就拿左菊泉而论,他到了上海去,钱也有了,人也都市化了。倘然他仍守在乡间,怕不是戴笠荷锄,叱犊唤羊吗?便说:“好的,待我今晚再行细思一番,明天可以给你回音。”
菊泉欣然道:“很好,你是聪明的女儿,孰得孰失,一定能够辨得明白。请你不要犹豫,胆子放得大些,眼光看得远些,明天我再来看你,此刻我尚有些要事,要紧赶办去,我要走了。”金珠道:“谢谢你的美意,望你明天下午准来,因为上午我或许要去探望我的妹妹呢。”菊泉答应一声,立起身来,戴上草帽,向金珠说了一声再会,摇摇摆摆地走了。
金珠送出大门,回进屋子,向椅子里一坐,一手托着下巴,痴痴地出神价思想。想了好久,抬起头来,吐了一口气,又对灵座看了一下,口里自言自语道:“我决定这样做了!老是一个人守在家中,不但闷闷的毫无趣味,而且一世没有出息的。以前我在湖州听人说,一个人无论男女,一定要努力奋斗,以求生存。我不要自己埋没了自己。”立起身来,看到旁边桌子上的东西,指着那一匣子花旗蜜橘,说道:“这个东西是美国货,有钱人家吃的,乡下人不配吃这个。有了,我不如就把这两样东西做了我的上门盘吧。还有生发水和手帕,我也可以分一半给银珠的。”又向天空一望,见时候还早,自己到邢家去打一个来回,不至就天晚的,不必明天去了。
主意已定,遂到房中去换上一件旗袍,将头发梳得光洁一些,戴上一朵新织的白绒花,换了一双白帆布的鞋子,带了香蕉和橘子,以及一瓶生发水、半打手帕,出了大门,锁上了,急忽忽跑到邢家去。那头黄狗当然也跟着同行。邢家见金珠前来探望她的妹妹,很客气地招待。金珠和银珠相见时,大家问了一声安好,有邢老虎的妻子以及下人等在旁边,当然也不好说什么心里的话。金珠送上东西,邢老虎对她说:“我知道你们的家境,何必要多客气,以后常常可以来盘桓,不必要送什么东西的。”遂叫下人去喊了两碗大肉面来,请金珠姊妹俩吃。银珠哪里敢吃,拿到她婆婆面前,去请老人家吃。邢老虎的妻子并不客气,挑着面就吃。邢老虎又开着西瓜,请金珠吃,天福却躲躲闪闪,不敢过来和金珠说什么话,在他母亲房中大吃西瓜,口里哼着山歌。
金珠趁一个落空,问问银珠,邢家待你可好,银珠眼眶中隐隐含有泪痕,刚才要和她姊姊说什么,邢老虎的妻子又走来了,遂也没有说什么。金珠便告诉银珠说,自己日内要离开家门,随左菊泉到上海香烟厂里去做女工,谋自立的生活了,以后回乡时必来探望,叫银珠好好侍奉翁姑,不要思念。银珠听她姊姊要离乡赴沪,心里更是凄惶,为了姊姊将来的前程,当然不好叫她不去。便叮嘱金珠在外一切须要小心,上海的歹人很多,不可不防。金珠很感谢她妹妹的美意,且说自己当然要格外留神。姊妹俩彼此安慰数语,天色已晚,金珠起身告别,邢老虎买好一方鸡蛋糕,以及三十个馒头,送给金珠。金珠谢了,出门而去。姊妹俩这一次的分别,各人心里更是十分难过,因为相去日远,相见日稀了。
金珠回家后,把鸡蛋糕放在灵座前,孝敬阴魂,左右乡邻送去了十多个馒头,自己吃了数枚,多下的一齐给那黄狗吃,让它吃一顿精美的好点心。次日上午,她坐待左菊泉来,看看日落西山,左菊泉还不见光临。她时常走到门外去盼望,真可说望穿秋水了。傍晚时候,才见左菊泉施施然而来。两人遂坐在天井中讲话。左菊泉对金珠说道:“对不起得很,我因家里来了几个亲戚,陪他们打牌,以致来得迟一些了。”金珠道:“不要紧,我左右无事。”左菊泉又道:“昨天我同你说的话,你可曾考虑过吗?有没有决定?”金珠点点头道:“决定了,我一准跟你到上海去谋自立。但我是初出门的人,一切要仗你相助的。”
左菊泉一听这话,喜得直立起来道:“金珠妹妹,你这句话可是真的吗?”金珠微笑道:“当然是真的。明天你如赴沪,我可以跟你同行。好在我一个人是很简便的,只是有累你了。”左菊泉道:“不要客气,我既已答应帮你的忙,自然一定相助到底,包你有生路走就是了。”金珠道:“我很感谢菊泉哥的美意,将来倘有一天好日子,决不忘记你的大德。”左菊泉道:“一定有的,只恐你得发财时,或要忘记我这个人了。”金珠道:“哪里会如此?一个人总要有良心。”遂去取出鸡蛋糕来请左菊泉吃。二人又谈了一刻时候,方才决定明天上午动身,左菊泉来引导金珠同行。左菊泉因有朋友请他吃晚饭,所以不能多坐,告辞而去。
这天晚上金珠在家中收拾收拾,直到子夜过后,方才睡,梦魂中好似见到她的父亲手中还提着锄头,要唤她去一同掘藏,一会儿又同她笑笑,走去了。一会儿又觉自己坐在一艘大船上,望着大湖中驶去,她的妹妹银珠正在岸上,大声哭喊,要和她一起去。她吩咐舟子把船驶回去接她时,但是越驶越远。她心中发急,只见银珠涌身跳入水中去了,心里一吓,陡然惊醒,身上出了不少汗,真是梦魂颠倒,自己和银珠他日的结局又不知如何呢?这样一想,再也睡不着了。昧爽即起,梳洗已毕,天已大明,自己进了早餐,又到她父亲灵前拜了一拜,算是拜别父亲,愿阴灵护佑自己到了上海,顺顺当当地有谋生之路才好。自己早已把应用的衣服和东西打了两个包裹,等候左菊泉来可以同行,隔了一歇,左菊泉来了,一问金珠已预备好了,便催金珠快快动身,一起到镇上去坐轮船,开到了湖州,然后再从湖州乘轮赴沪。
左菊泉自己没有多带东西,只有一只手提小藤箱,他便代金珠携了一个包裹,金珠自己背了一个,一同出门。金珠把门锁上了,告诉了东边一家姓陈的邻舍,且把她家的黄狗送与他们,请他们收留。好在自己家中两间破屋子,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她并不去知照宝生,也托给她的邻舍了。可是那头黄狗仍然不明白金珠做什么,仍跟着她走。
二人到了镇上轮埠,恰巧轮船便要开了。左菊泉便去买了船票,和金珠一同下船,那黄狗却站在轮船边岸上不走。金珠在舱中把手向黄狗频挥,意思是叫它回去。但那黄狗呜呜地低声叫着,金珠心里不免又有些难过。等到汽笛一声,轮船离开了岸,望河中驶去时,那黄狗却在岸上狂跳狂吠,一跃入水,要来追赶金珠。可是轮舟行驶得很快,黄狗虽有泅水的功夫,然而怎能追得上呢?黑烟渐渐远了,载着可怜的乡娃,离开了这个衰落的农村,而望金迷纸醉的大都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