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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纸醉金迷繁华夸海上
风狂雨暴痛苦到乡间

左菊泉不但口里叹着可惜,且把手在他膝上一拍,做出不胜扼腕的样子来。金珠忍不住问道:“菊泉,你可惜些什么?莫非有一笔钱赚不到手吗?”左菊泉摇摇头道:“不是的,我代你们两人可惜。”二人听得这话,更不明白了。银珠只是瞪着眼睛向他紧瞧,金珠却放了手,回转身来,走到桌子前,双手抚着桌沿,又问道:“你代我们可惜什么呢?”左菊泉道:“我见你们姊妹俩不但容貌好,而且都是聪明人,和别的乡女村娃不可同日而语。假如你们生长在都会里,像上海这种繁华的地方,只要你们身上穿得时髦一些,那么有些人家的小姐恐怕还不及你们呢。”

银珠却开口说起话来道:“原来如此。只是我们命里苦,投生在农家,自然只好在乡下做些农村里的事,现在不种田已是省力了。”左菊泉鼻子里哼了一声道:“省力些什么?春天养蚕,养过蚕要种瓜田,秋天做蓑衣、搓绳,冬天又要做女红。一年到头地忙碌,试问你们手中多了几个钱?”金珠道:“多钱吗?不欠债已是幸运了!但我们若不这样帮着爹爹做,叫他年老的人如何支持这门户呢?”左菊泉说道:“别人家的女儿涂脂抹粉,穿绸着绢,有的甚至坐汽车、住洋房,纸醉金迷,珠香玉笑,何等的快乐!你们却一辈子伏在乡村里,辛辛苦苦,仍是食不饱,衣不暖,我不要代你们可惜吗?”

金珠听了这话,低倒了头,默然无语,好似在那里寻思。左菊泉又说道:“我意你们若不早早代自己谋一个出路,将来还有什么幸福?”金珠抬起头来道:“我们的环境是这样的,叫我们有什么法儿想呢?我们也不想荣华富贵,只求有饭吃,有衣穿。”左菊泉冷笑一声道:“在农村里这已是不容易的事情。看现在农村,十室九空,哪一家不是天天愁穷道苦?所以有些人情愿到上海去拉车子,倒可以养家活命,可见得上海地方真容易赚钱。你们姊妹俩倘然能够到上海去,那么何处不能得人钱财?在大书局里订订书,也可以每月得到十多块钱。若到纱厂里去,二三十块钱一月是没有什么稀罕的。你们没有瞧见纱厂里的女工走出来时,大都装饰很摩登,哪里瞧得出是做工的呢?即使我左菊泉倘然不到上海去,怎能有今日这样的惬意开心?现在我在律师手下做事,整千整万的钱,眼中是看惯的。一个月中常常有好多外快尽够我使用,换了在乡间耕田,有这种日子过的吗?所以我想你们藏在乡村里,是大大可惜的事了!你们想到上海去吗?倘然有这条心的,我可以帮你们的忙。”

金珠听了,不说什么。银珠却又说道:“我们有爹爹在家里,他到东,我们也到东,他到西,我们也到西,决不愿意离开他老人家的。听说上海地方坏人很多,我们出去,不要上人家的当吗?”左菊泉哈哈笑道:“银珠妹妹,你倒这样谨慎。若跟我同去,我是老上海了,你们何必担忧呢?难道我也要给你们上当吗?”金珠道:“不是这样说,上海地方虽好赚钱,可是我们的爹爹却愿意我们和他守在乡间的。前年我到湖州去帮佣,他老人家也有些不放心呢。”左菊泉点点头道:“年纪老的人,头脑不免顽固一些。他哪里知道把你们藏在乡间,就是一辈子埋没了你们姊妹啊!他好像把明珠投在暗里,宝玉杂在石中,岂不是很可惜吗?以我的主张,银珠妹妹年纪还轻,可以留在家中,陪伴老父。金珠妹妹可以跟我到上海去做事,由我介绍,一定可以成功。停会儿等你们父亲回家,不妨和他商量商量,也许他能够答应。”金珠道:“十有七八他老人家是不赞成的。况且现在我们正在养蚕吃紧的当儿,只愁人手少,我又岂能远离家乡?银珠妹妹说的话也不错,我是未出门的乡女,只到过湖州,上海地方又无亲戚,你虽然不给我们上当,难免他人没有歹心肠的。”左菊泉听了金珠的话,又吸了一口纸烟,说道:“现在当然你们不能离开这里,我也是可惜你们在乡间一世没有出息,所以忠实劝告,请你再考虑考虑,和老人家商量一下,也许我不久还要来乡,到时再听你的回音吧。”

左菊泉正大声说着,却见水生跑得满头是汗地走进门来,连忙立起招呼。水生点点头道:“菊泉,你在上海发财吗?这次回来,可是扫墓?”左菊泉道:“是的,我在上海还能够挣些钱回乡来用用。你老人家这样大的年纪,还是养蚕种瓜,真好辛苦!”水生叹口气说道:“这也是没法,亏得这两个女儿帮我的忙。但是桑叶贵得很,养蚕无利可得。”说这话,将手去挥他额上的汗,对金珠说道:“不过你三叔因为没有钱到手,看他的神气很不高兴。我许他卖去茧子的时候,请他喝老酒,他也喉咙里转气地不答应。”金珠道:“由他去休。现在我们可以到王阿二家里去采桑叶吗?”水生道:“邢老虎已差人知照王家,我们赶紧要去采桑,好接济蚕儿的粮食。让银珠守在家里,我和你去吧。”金珠点点头说道:“我随爹爹去。”左菊泉见他们有事,遂说道:“你们要紧采桑,我也要告辞了。今天下午我去扫过墓,便要动身到湖州,坐轮船回上海的,下次再说吧。祝你们茧子产生得多,一本万利。”养蚕的人家最喜欢听人说善颂善祷的,所以水生带着笑容答道:“依你的金口,下次你回来请你喝酒。你又送些什么东西给我女儿吗?谢谢你了。”水生一面说,一面瞧着桌上的化妆品。左菊泉道:“不值钱的,请勿见笑。”说罢,向他们点点头,辞别去了。金珠便跟着她父亲到王阿二家里去采桑。

这天父女二人采了不少桑叶回来,又要捋去梗子和叶络,弄到黄昏时候,饭也没得工夫吃,疲乏极了。夜间要紧睡眠,让银珠一人当心。次日又去采桑,不辞辛苦地饲蚕。这样过了好多天,蚕儿都将上山了。这时候地下堆满着柴簇,室中搁着长条的板,父女三人都在板上走来走去。水生的心里更是怀着热烈的希望。他希望许多蚕儿都能作成好好的茧子,将来还债度日,全靠此一举,真是小心翼翼,朝夕辛勤,以求成功。但四月里的天气变化无常,这天天气十分闷热,水生和金珠等都穿了单衣,还是出汗。乡间的小孩子都赤膊了。家里的黄狗也伸着舌头,只往阴地里走。水生心里暗想立夏节才过,怎么天气热得竟像六月里一样?自己养的蚕儿不要出毛病吗?所以他非常担忧。金珠也是惴惴然地顾虑着,恐防蚕儿要受影响,但口里也不敢说什么,只在暗中祝祷神佛保佑。

到了晚上,还是热得风息全无。他们父女三人晚餐后仍当心看着蚕儿,好像渡难关一般,战战兢兢的不敢到床上去睡。因为蚕儿上山确是最要紧的当儿,往往在上山的时候出毛病,弄得前功尽弃,蒙受极大的损失。在这时养蚕之家往往和亲戚断绝往来,不欢迎陌生的人前去,这是乡间墨守古法大弊病。他们养蚕只知道照着前辈的法子去做,碰自己的命运,不知道研究新法,以求进步,自然失败多而成功少了。这是很可怜的!现在国内蚕桑事业正在积极改良,四乡各村也有蚕业指导所里派出来的指导员,都是妙龄女子充当的。她们大都是从蚕业女学里毕业出来的,学识和经验都丰富,却愿丢开了城市而跑到乡村里去指导一班蚕民,动用新法,改良种种设备。但是蚕民养蚕是没有什么资本的,养的蚕也多少不等,他们怎有力量去预备种种新的设施呢?依然用土法的人多,不过蚕种大都是已向改良种所里买的了,这还是要有待一班改良蚕桑人士的努力,也许将来有好的改进哩。

薛水生今年养的蚕很多,但他的屋子已是破旧,怎样够保持室中常有平均的温度?自然界的变化,他又无力抵抗,只好将成败委之于天。他们父女三人守到夜半时候,忽然外边如虎吼一般地吹起一阵风来。水生和金珠走出门到场上去抬头一看,西边正有一大块乌云遮天盖地,势如奔马,向这边推上来。在那云端里有几条金线,一抽一霍地发出电光来,隐隐可闻到雷声。树木被风刮得东摇西摆的,发出呼呼之声。水生对金珠说道:“不好,天要下阵雨了!我们快进去关窗。”父女俩回身奔入,把门闭上,到里面一齐去关窗。那风益发刮得大了,听外边野田里发出种种的怪声,自己的屋子也觉得摇摇地震动,椽子上簌簌地有泥屑堕下。水生对他的女儿叹了一声,说道:“我们这所屋子多年没有修理了,不要被风吹坍,连我们的性命也不保!”银珠道:“这却不至于的,但恐下起阵雨时,屋面上有好几处漏洞,我们快要想个法子才好。”

他们正说着,一道闪电射到室中来,一室通明,跟着豁剌剌一声巨雷,门窗都震动,把三人都吓了一跳。水生口里念起阿弥陀佛来,银珠也说道:“天爷爷,求你阵雨不要下得大,可怜我们!”但是电光和雷声继续而起,又听外面远远的风送雨声,如千军万马杀奔而来,一会儿大雨倾盆而下。因为今天实在热得闷了,郁极则通,这是自然之理。这一阵狂风暴雨,十分厉害,真好似老天故意和一班蚕民作对。

水生的屋子既然破漏,那雨便像泉水般流下来,一时没得抵塞。父女三人赶紧把地下的柴簇移到干地方去,可是那些蚕尚未上山,很杂乱地堆在地下,叫他们匆忙之中如何搬得尽呢?况且只有这三间屋子,差不多处处有漏,也是抢救不及的,弄得地下都是水,屋中像开了河一般,蚕儿身上如何不沾湿呢?

这阵雨足足下了一个多钟头,方才渐渐停止。然而大风仍是刮着,气候经这一雨之后,顿时大凉特凉。起初他们大家忙着抢护蚕儿,心里发急,也不觉得,现在平静下来,身上都觉有些冷了,各去穿衣服。水生对那些抢在一边的蚕儿瞧着发呆,室中更是凌乱无序。金珠和银珠又去扫抹地上的水,各人心里都是非常颓丧,因为他们要忌讳,所以当着蚕儿不敢说什么,只有暗暗叫苦。

三个人通宵没有睡眠。次日天气更转变得冷了,老年人身上都要穿起棉衣来,前后的气候好似隔了一季,若拿华氏寒暑表计算,那么昨天日间是有九十度的热度,而今天却只有六十四度,相差竟有二十六度之多。你想一切生物岂不都要受它影响?何况那些热不起冷不起的蚕呢?这一遭无疑给蚕民一个重大的致命伤,可怜不可怜?薛水生怀着鬼胎,还想万一可以侥幸过去,谁知没有这种便宜可占的。

次日下午,他看着许多蚕儿都变了颜色,一条条僵着不动,一辈子不会上山作茧的了。十成中倒去了八成,他心里气得不得了,忍不住顿足叹道:“完了完了!我们辛苦了数十天,却得到这样的结果,如今是没有希望了!唉!我们怎样命苦到如此呢?不知我薛水生前世作了什么孽?样样都做不好!这叫我怎么办呢?”

银珠要想安慰她的父亲说道:“爹爹不要气恼,这也是命该如此。我们还是种瓜吧。”水生啐了一口道:“小丫头,你究竟年纪轻,邢老虎那里赊买的桑叶也没有款子去还,再有什么钱来种瓜呢?我这番总是完了!我这条老命也不要了!”水生这样吵着,金珠和银珠都背地里拭着眼泪,无话可说。

水生自言自语地吵了一会儿,终究没有用,遂和金珠等去把那些死蚕收拾收拾,一齐抛在河中。临近有蚕的人家十有八九,都受着影响,无不怨天恨地。今年的养蚕大都是白忙了,吃去的桑叶向何处去取偿呢?

这天夜里,水生和两个女儿气得过了头,剩下的一些蚕儿,索性让它们活吧死吧,不在心上,都到床上去睡了。但是水生哪里睡得着?时常高声大呼,或是痛哭,好像发狂的样子。金珠姊妹心里更是忧闷。

又次日,大家一早起床,胡乱吃了些早餐,只见宝生大模大样地走来。金珠姊妹仍叫了一声三叔。水生不等他兄弟开口,便说:“宝生,我这遭完了!”宝生瞧了他一眼道:“什么完了?你的蚕儿虽然死了,你们不免白辛苦一番。但是蚕儿吃的桑叶,你是向邢老虎那边去赊买得来的,借据上写明鲜茧脱售后即如数奉还,现在你拿什么去还债呢?去年借的钱也没有还,利息又欠了数月,邢老虎怕不要一起向你讨还吗?我做中保,脱不了干系的。你该早些想些法儿吧!”

水生瞪圆着两眼道:“此刻我有什么法子可想?不过我欠的债有我担当,绝不想赖。”宝生哼了一声道:“你何必这样说?邢老虎处借的债,你要赖也赖不掉的。他的逼债手段,你该有些知道,不是我来吓你,倘然你拿不出时,他不但会请你吃官司,也能自己摆布你的。所以我知道你的蚕死了,便走来请你早早想法儿。”水生搔搔头道:“老三,我本来也难以想法儿,现在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法儿可想呢?让邢老虎来逼债吧。”

宝生对立在旁边的银珠看了一眼,又冷冷地说道:“难道你果然没有法儿想吗?老大,你真是个傻子!自然一世穷了。我前次同你说的事,请你再想想。只要你肯答应,养蚕虽失败,今年仍可种瓜。眼前放着这条生路不走,难道自投死路吗?”水生道:“在我面前没有生路的。我饿死也不肯将女儿去嫁戆汉,害她的一生。我坐吃官司便了。”

宝生听水生说这话,便圆睁着两眼说道:“好,你存心预备吃官司吗?那么邢老虎来时不干我的事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说罢,吐了一口痰,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水生抱着双手,气哞哞地对他女儿说道:“我方才死掉了蚕,十分不高兴,他倒代人家来逼债了,岂有此理,他像是我同胞兄弟的话,该代我在邢老虎面前缓颊,却反乘机来逼我将银珠嫁到邢家去,我宁死也不肯答应他的。你们看好了门,待他再来时,把他打出去,我们不认得他。”

金珠说道:“爹爹不必发怒。邢老虎处的债我们慢慢想法还他便了。爹爹年纪已老,不要过于忧闷,不如待我仍出去帮佣,或是做些女工省下钱来拔还债务。只要我们大家耐苦,可以过去的。”水生道:“你的想法也不错,待我再想了定夺。现在我要去财神庙里求求签,看签上怎样说。”于是水生走出门去到吃饭时候方才回来,大声说道:“没有希望了!我求得的是下下签。和尚讲给我听,凡是不吉,做一行要失败一行,除非等过十年方可转机,你们想我这样年纪老的人,岂能再等得到十年?况且在十年之中若不做事,我不要成为饿殍吗?我一死不足惜,只舍不得你们二人。”水生说到这里,老眼中早淌下泪来。

金珠银珠在旁听着,心里非常凄楚,各各背转身去将手帕揩泪。水生只是叹气,金珠道:“爹爹,这签词上的话也不可尽信。我听韩老先生常说,天定固能胜人,人定能胜天,我们还是想法子去做的好。”水生道:“财神庙的签很灵的,我现在所逢到的,不是样样都失败吗?有多少债可欠人家的呢?除非照了老三的说话,将你们卖掉了,方能过去,但我又岂是肯卖掉女儿的人呢?”金珠银珠听了也没有话说。

这天金珠银珠仍去照顾一些没有死的蚕,看它们正在上山作茧。但是所剩无几,将来至多卖到几块钱,连出利钱也不够呢。水生口里只是喃喃地自言自语。银珠垂头丧气的很少精神。

晚上大家吃了些饭,上床早睡。东方发白时,金珠听得她的父亲早已起来了,走出走进的不知忙些什么,连忙唤醒了银珠,一齐披衣起身,要去烧水洗脸,见她的父亲端整了一把锄头和铁铲,大模大样地坐在门槛上,笑嘻嘻地对她们说道:“我们可以发财了!我昨夜梦见财神走来,告诉我说,在我家屋后一株枇杷树下有十万两黄金送给我。我有了钱,把邢老虎的债还去,一辈子可以逍遥快乐,不再受人家的气了。”说罢,哈哈大笑。

金珠听她父亲说出这种不伦不类的话,怎肯相信?便说:“梦寐之事,岂能凭信?爹爹快不要转这种念头,横财不富命穷人的。”水生道:“呸!你不要胡说。这是财神菩萨爱怜我们的穷困,所以来指点我们的,岂可失去这机会?你们快快跟我去掘吧。”说着话,立起身来,掮了锄头,就走到后面去。

金珠姊妹俩没奈何,只得关了前门,一齐走到后边,也是一片小小空地,见水生已和黄狗立在那株枇杷树下。水生见她们走来,便说我们动手吧,遂用力将那株枇杷树铲倒在地,从根下发掘。金珠只得也拿着铁铲,上前相助。银珠把簸箕扒去泥土,黄犬也用前爪扒土。

他们这样掘了一会儿,已掘有七八尺深,水生忽然大声说道:“你们看这泥里不是有个大甏吗?快些把它搬出来,里边定有金银珠宝。”这时候水生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大乐而特乐,好似十万两黄金已到了手掌之中,金珠姊妹俩见了,也不觉有些奇异起来。 b2wQhHnWRnKZd8ktJiFlSsl0OLXG9B8SfSG4ZWdeS6D7QGxcDHbsv/4piC+GK07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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