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头戴一只薄呢帽,身穿一件黑色的长夹衫,卷起了衣袖管,脸儿胖胖的,额上却有一个疤痕,年纪约有二十左右,两手携着藤篮、小皮箱等许多东西,走到桥上,瞧着金珠,笑嘻嘻地想凑上来讲话。那黄狗蓦地跳过来,对他大声狂吠地示威,好像不许他来侵犯主人的模样。金珠却将手一挥道:“阿黄不要叫。”那少年也带笑说道:“一别半年,连阿黄也不认得我了。”
那黄狗听金珠呵斥,立即退下不叫了。少年遂和金珠一同走下桥去,一边走,一边问道:“金珠妹妹,你到哪儿去的?家里可在养蚕吗?”金珠把手一掠额发,笑答道:“我们正在养蚕,忙得很!此刻我是打从韩老先生那边回家。你是从上海回乡吗?”少年点点头道:“正是,离开了家乡已有好多时候,此次回家来探望家人,顺便扫墓,略住数天就要回上海的。韩老先生身体好吗?我很挂念他。”金珠道:“他老人家精神还好。”少年又道:“你的父亲呢?”金珠道:“我爹爹近来心境不好,更见得老了。可是他依旧劳苦着不得休息。你是知道的,去年种的西瓜亏了本,今年养蚕又逢着桑叶涨价,大约又是没有什么出息的了。”少年道:“我早知这几年农村破产,守在乡间没有生路,不如到都会里去比较容易混饭吃。所以我到了上海十分快乐,一辈子不愿意再回到农村里来了。你们没有到过上海的,当然不知道上海是怎样的繁华世界,但大概耳朵里也有些听得的。倘然你父亲肯把你们姊妹二人送到上海去,何处不好赚钱?在这里辛辛苦苦地养蚕做什么呢?”金珠听了这话不响。
此时二人已走到歧路口,少年道:“我要紧回家,不跟你走了。明天我到你们家里来谈谈,横竖你们不出去的,明天会吧。”他说了这话,向金珠点点头,走向左边河岸上去了。
金珠忽忽回到家里,见她父亲和妹妹正在蚕架边当心饲蚕。银珠早抢着问道:“借据写好了吗?”金珠道:“写好了,明天只要爹爹在借据上画个十字便得了。但是三叔那边可要去通知一声。”水生道:“我想明天一早去看他了。这时候是找不到他的。”
他们正说着话,只听得门外一声咳嗽,走进一个人来,正是他们所说的三叔,生得一脸的麻瘢,鹰爪鼻子,掀着上唇,露出一脸的阴险模样。头上斜覆着一顶瓜皮小帽,口里衔着一根香烟,穿着黑色的短衣,又和水生的状态不同了。原来水生弟兄三人都是分别住的,第二个名唤龙生,本是摇船为业,却因前数年和人打架,早被人失手殴毙了。第三个名唤宝生,就是他们所说的三叔,在乡间游荡,不务正业,常喜赌博,靠着能写几个字,又常和镇上的邢老虎一辈人相识,做他们的走狗,帮着向乡民欺诈威吓,从中捞几个钱。所以弟兄们性情不同,并不亲近的。宝生本有一个妻子,却因被宝生时常殴打,不堪虐待,乘间逃出去。宝生四处寻找,不得影踪,有人说她已投河而死了。宝生从此也不再娶妻,只身住在一家茶馆里,和老板娘姘上了,俨然一对夫妻。那茶馆的老板本是个怕家婆的人,又对宝生畏惧三分,所以情情愿愿戴上一顶绿头巾,相安无事。
宝生见他的哥哥有这两位美丽的女儿,心里不转好念头,想在两个侄女身上得些进账。但是今天他却摇摇摆摆地走来,他一进门,便拖过一张凳子,大马金刀般坐下。金珠姊妹都上前叫一声三叔。金珠又送上一杯茶来。宝生托着茶杯,向水生问道:“你又向邢老虎去借钱的吗?”水生道:“桑叶吃完了,没有地方去买,况且身边又没有钱,只好向他去赊买了,利息很重的。”宝生把手里的香烟屁股向地上一丢,踏了一脚,口里哼一声道:“你嫌他利息重吗?像你这样空手借钱,除了邢老虎,也没有别人肯借给你呢。”水生道:“我仍要请你做中保,因为邢老虎……”水生的话没有说完,宝生早已抢着说道:“我已知道了。方才我到邢家去,老虎早已对我说过了,所以我走来问问。现在借据可要我写?你既然要紧取桑叶,不可不早些预备的。”水生道:“方才金珠已去请韩老先生写好了。我本想明天来看你,请你签个字。”宝生斜着眼睛,对金珠看了一眼,说道:“明天早晨我本要到邢家去,那时候一同签字吧。我看在弟兄的面上,不能不答应你啊。换了别人,我至少要扣两块钱的色子。”说罢,把这借据向金珠一丢。
金珠跑过来接时,早落在地上。金珠只得俯身拾起,交给她的父亲。宝生将一只腿搁起,在膝上颠了几颠,对水生说道:“在这里镇上除了图正催命判官崔天一,要算邢老虎家最富有而最有势力了,他对于一班乡人都不在眼里,而对我却很能赏脸。因此你向他借钱,他也肯答应,否则他岂肯把桑叶赊给你呢?”金珠在旁说道:“邢老虎是贪利息的,五担桑叶收进来的时候只不过十块钱,现在赊给我们要三十块钱,又要加上六块钱的利息,他一转手间已多了二十六块钱,自然何乐而不为呢?”宝生将眼一白道:“女孩儿家懂什么?他也是将本求利。去年王阿二预卖桑叶的时候,为什么你们不去预订呢?他有本钱,自然要想法生利息,你不能怪他。”
金珠给他这么一说,不敢辩驳,回转身去饲蚕。银珠却倚身在房门边,两眼望着宝生,一手弄着她的辫梢。宝生对她看了一看,又对水生说道:“邢老虎的儿子天福,你瞧见吗?生得肥头胖耳,很有福相,今年十四岁,家里请了一位先生正在攻书。邢老虎常和我说,乡间的女儿大都粗蠢看不上眼,所以还没有配亲。他的意思很想娶你的女儿银珠做媳妇。因为他前番有一次走过这里,恰见银珠站在门口,他大为赞美。曾对我说过的,倘然你肯把银珠送给他家做媳妇,他一定肯出很重的聘金。老大,我以为你不可失此好机会啊!”
这时候银珠已羞得满面通红,溜进她的父亲房中去饲蚕了。水生听了他兄弟的话,叹口气说道:“邢老虎在我面前也曾微露此意,但我因为一则邢老虎有财有势,高攀不上的;二则那天福虽是他的独生子,而偏偏是个阿戆。虽在读书,却不过是个名目,没有什么知识的,村里的人都说邢老虎为人太凶狠了,所以生出这个戆得不知人事的儿子,这叫作‘天道好还,报应不爽’。银珠去做他家的媳妇,虽然可以一生不愁吃着,但是我家银珠是个十分伶俐的女儿,倘嫁给了一个戆的丈夫,岂不是苦了她吗?所以邢家虽富,我的女儿宁可放在家里,不情愿害她一世的。”
水生说话的时候,态度很是坚决。宝生口里哼了一声道:“你竟把女儿看作活宝贝吗?邢家尚且不配,将来能配给谁家呢?不要猪油蒙了心,女儿总是外边人,你不能把她们藏在家里养到老。依我的主张,趁此机会把银珠送到邢家去做媳妇,管什么女婿戆不戆,只要有饭吃,有衣穿,强似嫁给农家子去做田中的生活,倒可以向邢老虎要个二三百块钱的聘金。凭我为媒,邢老虎没有不答应的。你拿得钱,还还债,做做生意,岂不好呢?你说邢老虎儿子是阿戆,我看你自己竟有些戆的了。我没有工夫和你多谈,你自己仔细盘算一下吧。换了我有了你这样两个女儿时,哈哈!恐怕我早已发财了。你该是命里苦吧!”宝生说完话,立起身来将头上帽子推了一推,大踏步地走出去了。水生跟到门口,喊道:“明天早上你不要忘记到邢家去。”但是宝生头也不回地去了。
水生还过身来,自言自语地说道:“他总是这样地怂恿我,其实他自己也要借此捞几个钱,却不顾我女儿嫁了戆儿,如何过日子呢?”金珠听了,走过来说道:“爹爹休要听三叔的话。我们虽然家里穷,却不是贪钱乌龟。我妹妹也生着两手,将来自己总能靠十个指头吃饭的,岂肯嫁给一个阿戆?况且到邢家去做媳妇,一定要吃亏的。你听三叔说的话,句句偏袒他们,反叫自己人上当。这种人存着歹心肠,爹爹休要听他的话。”水生点点头道:“当然我不听他的话,否则你妹妹早已送到邢家去了。我劳苦了一生,只有你们两个女儿,宛如心头之肉,难得你们也十分孝顺,帮着我做事,我岂忍早送给人家做养媳妇呢?”
父女俩在外边说着话,只听得房里有人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水生和金珠跑进去看时,见银珠坐在床上,低倒了头,双手遮着脸,两肩一耸一耸地正在那里啜泣。水生叹道:“银珠,你不要发急,你三叔是信口乱道,我决不会把你送到邢老虎家去做养媳妇,穷得饿死也不肯听你三叔的话。我们父女三人相依为命,只希望这个年头儿好,大家勤勤俭俭,可以平安度过去。将来你们年纪渐长,都要好好儿地配一头亲,那么我死也瞑目了。快不要哭,你哭了,使我心里难过。”金珠也走过去把银珠推了两推道:“好妹妹,不要哭。你可曾听得父亲的话吗?放心吧!我们饲蚕要紧,休要听旁人嚼什么蛆。”银珠听了姊姊的劝告,方才渐渐止住哭泣,揩干眼泪,立起身来。
这时天色已暮,屋子里笼罩着黑暗,金珠去点上一盏油灯来,说道:“我到厨下去煮晚饭,大家不要谈这事吧。”水生点点头,走到外边来。隔了一会儿,他们吃过晚餐,仍去当心蚕儿。夜间父女三人轮流着照顾,总有一人醒着不睡,可见他们的辛勤了。
次日一清早,水生便带了借据,跑到邢老虎家去接洽赊买桑叶之事。她们姊妹俩在家里饲蚕,眼见桑叶没有了,幸而赊买可以成功,否则将什么来饲这些蚕儿呢?姊妹俩盼望父亲早早回来,可以去采桑叶。但是水生没有回来,门外却来了一个少年,就是金珠昨天从韩先生家回来的时候遇见的那人了。他姓左,名菊泉,也是村上农家子。以前小的时候曾和金珠一起在韩老先生私塾里读书的,可以称得同学了。菊泉有些小聪明,在儿童中年纪又最大,常常要戏弄别的小孩。他和金珠是坐在一桌子的,常送些红绿纸给金珠,或代她做记书条,博她的欢心。
有一天,韩老先生因为人家买田,请他去吃酒,所以他出去了,叫韩师母当心看管众儿童。但儿童们只怕先生,不怕师母。而韩师母又是忙着要做事的人,她到河滩上去洗衣服,叮嘱他们好好坐着,莫动。然而她方才走出大门,他们已全体动员了,纷纷离开座位,大家商量玩些什么。一个人说我们来老鹰抓小鸡,又一人说捉迷藏。左菊泉却大声嚷着道:“我们来做文明结婚,好不好?”因为乡间一切守旧,新式的结婚在那时代还是罕见,所以儿童们难得瞧见了一回,便当作奇事而要模仿了。于是大家都说一声好。菊泉一手指着在桌边含笑立着的金珠说道:“她做新娘是最为美丽的,我做新郎,方和尚做证婚人,水根做司仪。”大家又欢呼一声好。早有两个儿童去拉拉扯扯地拖金珠。金珠却挣扎着道:“我不来,你们不要拉我,少停先生回来,我要告诉的。”众人哪肯听她的话,七手八脚地把她簇拥到中间来。方和尚早大模大样地朝南立着,左菊泉也笑嘻嘻地走上来,和金珠面对面地立定,两相比较,真如蒹葭倚玉,左菊泉无异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水根早喊起新郎新娘三鞠躬,挟持着金珠的儿童便把金珠硬按着行礼。左菊泉却情情愿愿地行了三个鞠躬。金珠羞得两颊红晕,用力一挣,被她挣脱了,逃到天井里去。众儿童又把她捉住了,拖进来说道“送入洞房”,大家便把左菊泉和金珠推着,走到韩师母房里去。
恰巧韩师母洗衣回来,众儿童一哄而散,唯有金珠却躲在房里不出来。韩师母便向金珠询问,金珠老实告诉了,说大家欺侮她。韩师母不由笑将起来,拉住她的手臂,送她回到座上。她只是将头伏在桌子边,羞得头也抬不起来。
这天回家后,隔了两天,方才再到塾中来读书。左菊泉知识开得早,前天的举动虽然是儿童们一种游戏,可是在他的心里未尝不有这个意思。因此他回家时告诉了他的母亲,要他的母亲代他去向金珠的父亲求亲,娶金珠做媳妇。他母亲也曾见过金珠,赞美她的容貌清丽,当然十分愿意听她儿子的说话。次日自己走到韩家,拜托韩师母做媒,好使这头亲事可以撮合成功。韩师母也一口答应,当日就到薛家见了水生,提起这头亲事,满望一说便成。谁知水生以为女儿年纪尚小,不肯答应。韩师母十分没趣,只得照实去回复了左菊泉的母亲。他们母子两人都很失望,后来韩老先生知道了,也不赞成这头亲事。他说金珠是个聪明美丽的好女儿,将来要嫁到城里去的。从此村上人都传说薛老头儿有了两个娇女,视作掌上珍珠,他日要嫁给大户人家,高攀好亲呢。
光阴如飞地奔驶着,人事也在那里刻刻变换。过了两年,金珠不读书了,到城里去帮佣。左菊泉也由亲戚介绍到上海一家印刷厂去学习排字,只有韩老先生依然坐着这张冷板凳,没有变更。左菊泉到了外边,心里仍不忘记以前的事,有时回乡必要顺便到薛家来走走,尤其是在这一年中,他脱离了印刷厂,不高兴做排字工人,而到了一个律师事务所去当茶房,很有些外快到手,所以身上也穿得好一些,回乡时向人大吹法螺,说得上海几乎遍地都是黄金,他自己快要有发财的希望了。乡人们大都没有到过上海的,只听人家说上海如何繁华,如何热闹,无不信以为真。眼见左菊泉的神情确乎比以前阔绰得多,都想究竟是到了上海去的好,否则左菊泉不是一样戴着斗笠,赤着脚,在乡间荷锄耕田吗?因此对于他也刮目相看了。
左菊泉这次回乡,本要照例到薛家来一行,何况昨天遇见了金珠,所以一早就跑来了。金珠家里的黄狗见了他,却反不认识,依旧对着他叫了两声。金珠走出来看时,见是左菊泉,便说一声里面请坐。左菊泉手里带着一包东西,走进门来,说道:“你家的狗好生厉害,连我都不认识了。”又对银珠看了一眼,笑道:“银珠妹妹长得更美丽了!你们都好,我回乡来必要想起你们。”银珠笑一笑,依旧饲着蚕,也不说话。金珠却去倒了一杯茶过来,左菊泉连忙双手接过,喝了一口,放在桌子上,又将带来的一包东西解开来,取出一瓶明星花露水、一盒美容霜,还有几块香皂、两块手帕以及几本通俗新小说,都放在桌上,对着金珠带笑说道:“这一些化妆品是我顺便送给金珠妹妹的,还有几本小说我知道你喜欢看的,所以也买来给你空闲时消遣。”
金珠虽然识字不多,可是对于一般通俗的小说很爱阅读,好在书中虽有不识和少数费解的语句,然而可以不求甚解地滑了过去,一样也能明白大意,没有什么妨碍的。她见左菊泉送给她小说,却比化妆品来得宝贵了。去年左菊泉回乡时也曾将书本连环图书和几本浅近的小说送给她看,窗下枕边,手握一卷,看得津津有味,很想托左菊泉再买数种,难得他今日送来了,如何不喜欢?因此她老实不客气地谢了一声,先拿过小说去看了一看,向左菊泉说道:“现在我们正忙着养蚕,没有暇时去批阅,且等蚕儿作茧之后,可以细细阅读了。”左菊泉说道:“很好,你们的父亲在哪里?”金珠道:“他为了桑叶的事到邢老虎家里去了。”左菊泉道:“你们要桑叶为什么去向邢老虎商量呢?邢老虎是出名盘剥重利的人,他的心真狠,你们出了这种重价去买桑叶,将来不是为人作嫁,便宜了他人吗?”金珠道:“这也是没奈何的事。爹爹说眼前放了砒霜也只好吃的。但愿今年茧行里的价钱不要再像往年的惨落,我们不至于白忙便好了。”她说着话,便走过去饲蚕。
左菊泉坐在一旁,取出一支纸烟来,燃着了,衔在口里,眼瞧着这一对姊妹的背后影,在蚕架边俯身饲蚕。屋子里甚是沉静,蚕吃桑叶的声音,沙沙的簌簌的,好像下着细雨一般。左菊泉的脑海里不知想些什么,隔了一歇,把纸烟夹在手指里,鼻子里透出烟气来,口里却长叹了一声道:“可惜可惜!”金珠银珠忽听左菊泉连呼可惜,一起回过头来向他瞧了一下,都有些发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