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一丸,照得那几个如剑如戟的山峰一片光明,森森的树木,巍巍的山石,更见得巉岩绝壑,非常幽险。这时已在深夜,山中的毒虫猛兽正在开始它们的活动。忽地一阵风起,在那丛莽中钻出一条大蛇来,周身雪白,有银色的鳞甲在月下闪闪有光。头如栲栳般大,双目如两盏红灯,伸出血红的长舌,向岭上蜿蜒而来。直等它全身从草里出现时,足有四五丈长,令人可怖。那大蛇呼呼地游到岭上,昂起蛇头,好似注意到什么东西似的,风驰电掣般向一株大松树而去。那株大松高可数丈,树身伟大,枝叶茂盛,好似撑着一顶绝大的伞盖。月光从松针漏处射入地下,筛着许多银色的圈儿,荡漾着又如万点寒星。树下有一块光滑的大青石,石上却酣睡着一个壮士,不知他何以到这山中来寻幽静的梦。可是很大的危险将临到他的身上。那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大蛇,倏忽间已到了松树之下,一阵腥秽之气,早送进壮士的鼻管,惊醒过来。猛回头瞧见大蛇,不觉喊一声啊呀,翻身一跳,躲在石后。那大蛇见自己的目的物将要逃避,岂肯放松?全身腾空一扭,箭一般地飞来。说时迟那时快,壮士早从身边掏出一柄晶莹犀利的匕首,闪过一边,一刀望大蛇身上刺来。大蛇被刺了一刀,虽然并不觉得损伤,而因得不到敌人,益发大怒。巨尾一掀,早把一株小树打倒在地,将头一昂,红灯也似的眼睛觑准了敌人,身子一挤,重又向壮士奔来。壮士把头一低,直钻到蛇腹下,才要举刀上戳,那大蛇已向旁一滚,让开他的匕首,回身要盘绕他时,壮士早知万万不能被那大蛇缠住身体的,连忙一跳,跳到大蛇身上,正骑在头部之后,左手用全力按住蛇头,右手将匕首尽向大蛇颈上直刺下去。那大蛇怎当得住这般的疼痛,全身飞也似的向山下蹿去。所过之处,树倒草靡,如飓风陡发。那壮士骑在身上,只好伏着不动,由这巨蛇狂奔。不知过了许多路,早到山下一个村庄前面,那大蛇流血已尽,伤重难活,至此伏地而死。壮士被大蛇这么一来,昏昏然的也已晕去。
良久苏醒,东方已白,村鸡四啼。很惝恍地走下蛇身,拔出匕首。瞧大蛇已死在地上,一路都是血迹,便在草上把匕首拂拭干净,自言自语道:“这孽畜在山中横行无忌,想不知害死了多少人,现在遇见了我,把它除去,倒也很爽快的。”整整衣冠,便想要走。却有几个乡人从后面跑来,见了地下的死蛇和这位凛若天神的壮士,又惊又喜,上前询问道:“这大蛇可是被壮士斩掉的么?”
壮士点头说道:“昨晚我贪观山景,迷失了道路。天色已黑,只得在岭上松树下过夜。不料睡至夜深,这大蛇奔来,想噬我,我遂把它杀了。这是什么地方?大蛇可出来伤人么?”
一个乡人听了他的说话,连忙跑去村中报告消息,一个乡人告诉壮士道:“此处近九华山,我们住的九华村,年来因青松岭上有了毒蛇盘踞,一般乡人轻易不敢到岭上去,万不得已时敢成群结伙而过。因为有一次村中邓氏弟兄正是樵夫,他们胆在力强,带着巨斧,仍到岭上去采樵,不料一去不回。后来他们家人不放心,到明天集合了许多人上岭去搜寻。在一个谷旁发现一担伐下的山柴,还有两柄钢斧,邓氏弟兄却不见了。又在附近见一只草履,几处血迹,可知邓氏弟兄稳稳被大蛇所害。于是村中人更加惊心吊胆,视青松岭为畏途了。这大蛇有时夜里也要到山下来搜寻人畜,供它的饱食。我们防备得很严密,设有障碍的东西,不让它来。我们时常在夜半瞧见山上有两盏红灯,忽东忽西,便知大蛇出来了。这样只恨没法来除灭它,昨夜却被壮士杀死,除去地方上的大患,我们阖村的人都是十分感谢的。”
壮士听了,微笑不语。此时一村的男女老少都听得这个消息,一齐赶来,要瞻仰这位斩蛇英雄的颜色。见那壮士年纪不过二十多岁,生得剑眉星眼,猿臂蜂腰,穿着蓝色夹袍,叉手立在那里,英气虎虎,迥异寻常之辈。
便有一位老叟趋前叩问他的姓名。少年不肯吐露真实的姓名,却说:“我没姓名的,任你们怎样称呼便了。”遂要告辞。
众人哪里肯放他走,一齐挽留。老叟姓左,是九华村的村长,对壮士说道:“我们正苦于蛇害,难得壮士前来,代我们除去这个巨患,我们无可报答,且请宽留数日,等我们略尽地方之谊,欢乐一回。”
壮士见村人很是诚恳,遂道:“也好,我在此住几天再走吧。”
便随老叟到得他庄上。老叟慌忙杀鸡作黍,竭诚款待。壮士遂下榻在他家,那条死蛇被众乡民拖去山壑里焚化了,大家额手庆贺。只是不知壮士的来历,究竟是何许人,难以测度,因此背后称他为怪客。大家留着他,一家一家地欢宴,壮士倒觉得难以脱身了。
一天下午,他走到外边,在村中散步,走近一处沿溪的人家。却见一妇人约有二十四五岁的年纪,浓妆艳抹,十分风骚,在井边打水。远远地走来一个男子,约在三十岁左右,穿的衣服很是华丽,在乡村中不多见的。那妇人见了男子,便横波一笑道:“促狭的,怎么几天没有来了?累得奴家几乎相思成疾。你好忍心啊。”
男子赶忙对妇人一揖道:“大嫂休要错怪……”说到这里,两人回头,早都瞧见那位斩蛇的壮士,不由面色陡变。
男子又变换口气道:“大嫂,你托我的事情还没有办妥哩,请你不要见怪,我再来通知便了。”说罢转身一溜烟地望东边踅去。那妇人也打好一桶水,走到里面,把门扑地关上。
壮士看着二人的形影,未免可疑。恰巧左家老叟身边用着一个小厮,采了一篮的桃子,匆匆从那边跑来。便过去伸出两个指头,把小厮拉住。那小厮觉得臂上有如钢铁也似的东西,嵌入他的肉中去,忙喊一声:“啊呀,原来是大官人,请你放手,我的臂膊要断了。”
那壮士遂放了手,小厮问道:“官人可要吃桃子么?这些蟠桃是从杨家园采来的,味道很甜,请你多尝几只。”
壮士摇头道:“我哪里要吃桃子?不过有一句话要问你。”遂指着妇人的屋子说道,“你可知道这是谁家,里面有个二十多岁的妖娆妇人,又是谁?老实告诉我。”
小厮答道:“那家姓罗,主人罗春生,是个巽儒无能之徒。平日被他的妻子呼来喝去,任意虐待。便是那个妇人我们唤伊作罗大嫂的了。罗大嫂为人既凶悍又是不贞。起初背着伊的丈夫和这里村中一个姓宋的私下姘识,俨然一对鸳鸯。姓宋的时常到伊家中去,后来罗春生知道了,便和他的妻子理论,却被罗大嫂大吵大闹,扭住他撕打,反把他逐出家门,不许回转。说他无力赡养妻子,不要这个丈夫了。可怜罗春生从此离开九华村,不知飘荡到哪里去了。罗大嫂逐去了伊的丈夫,更是悍然无忌,和那姓宋的打得火一般热。村中人都知道。”
壮士听了小厮的说话,勃然变色,遂说道:“那么你们村中出了这种奸夫淫妇,为什么都是寒蝉噤声,没个人儿出来惩治他们呢?”
小厮道:“大官人有所不知,那个姓宋的也是这里的歹人,他仗着几路拳脚,在村中耀武扬威,谁敢去惹他?而况罗大嫂又是著名淫悍的,伊把前妻养的女儿阿翠虐待得不成样儿。”小厮一边说着话,一边指着壮士背后说道:“你看阿翠打柴回来了。”
壮士回过头去瞧时,见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子,形容憔悴得很,头发蓬乱,身穿破衣,背负一大捆乱柴,慢慢儿地走来。直走到那个门前,叩门进去了。
壮士看得分明,说道:“村中竟有这等淫妇,却比大蛇一样毒了。”
小厮接口道:“大蛇有大官人前来除灭,但不知那淫妇还有何人来收拾啊?”
壮士听了,一声儿也不响,撒开大步,踏着夕阳走去。不多时,天色已晚,壮士散步归来,左家老叟又端整了酒肴,和壮士对酌。壮士却不多言,只管将大杯喝酒。直至二鼓后,酒阑席散,老叟掌着灯,照常送壮士回到客房,告辞而去。
壮士见老叟已去,又听四下人声寂静,便将桌上灯吹熄,推开了窗,轻轻一跃,已到外面。再把窗关上,然后将长袍前后结束起,从怀中取出那柄匕首,将身跃上屋檐,出了左家,扑奔罗家而来。不消片刻,已在罗家门首。墙垣不高,一跃而入。见是一个三开间的小院落,左首纸窗里有灯光射出,遂过去用匕首在窗上很轻地一点,已戳了一个小孔,从孔中张进去。见室中残灯犹明,人已睡熟。帐前清清楚楚放着一双妇女的睡鞋和男子的靴。壮士暗想是了,撬开窗户,跳进室里,掀开帐子,见床上合欢被内,那个罗大嫂正和姓宋的人更加偎抱着,鸳鸯同梦。壮士将手中匕首先向姓宋的颈上一勒,只听咔嚓声,一颗人头已滚落枕畔。罗大嫂顿然惊醒,张开眼来见了壮士,认得他便是斩蛇的英雄,又见姓宋的已被杀死,不觉大吃一惊,忙喊救命。命字声还没有出口时,壮士早喝一声:“淫妇,你的末日到了。”白光一起,罗大嫂也已身首两分。壮士杀了奸夫淫妇,把匕首拭得干净,依旧藏在身边。回顾沿窗果子上有一柄刷子,遂去蘸着血,在壁上题一首诗道:
泱莽风尘到处游,
男子志气未能酬。
长蛇斩去人心快,
匕首又飞淫妇头。
题罢抛去刷子,跳出窗户,把窗依旧掩上,奋身一跃,倏忽不见。
到了明晨,阿翠起来发现这一对死尸,大惊大喊,报与村中人知道,都来观看。看奸夫淫妇双双被人杀死,十分奇异,心中都很爽快。但不知是谁来诛掉的,又读了壁上题着的新诗,才知杀死奸夫淫妇的人,便是那位斩蛇的壮士。同时左家老叟也觉察那位壮士忽然不见了,门不开,窗不启,室中只剩着空榻,人已如黄鹤之杳。大家估计壮士一定为了此事,所以不别而行。但他这么一来,竟为村中除去两害,神龙见首不见尾,更使村人景慕无穷,怀想不已。遂唤宋家人来收尸,罗家的事自有老叟前来料理一切。村人纷纷传讲出去,播为奇闻。所憾的一个人也没有知道壮士姓甚名谁,以及来历如何。只有壁上遗着的一首诗,笔走龙蛇,算为无名英雄的遗迹罢了。
欲知后事,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