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张妃红色的布纹笺上,写着一行很娟秀的中文,又有两行蘸着墨水写的蟹行文,写得很是活泼。大我取到手里一看,那中文是美俄复交后之远东问题,西文第一行是《余之故乡》(MyNativeTown),第二行是《中国现代妇女的两个紧要问题》(TheTwoImportantProb-lemsofChineseModernWomen)。原来是几个文题,竟不明白是怎样一回事,便问道:
“你拿这几个题目来要我做什么?”
祖望道:
“这是玉姑姑叫我交给你的。”
大我听得“玉姑姑”三字,知道就是陈老太太的爱女玉雪小姐了。前天窥窗的倩影也不知是不是她,大约总是的,她还没有和我见过一面,怎样叫她的侄儿先送这几个中英文的题目来?听毛小山说,此次更换西席,添教英、算,大半也是她的主张,莫非她想考试考试我有怎样的程度吗?遂假作痴呆,又问道:
“你姑姑叫你送来作甚?”
祖望笑嘻嘻地说道:
“玉姑姑对我说:‘你把这张信纸奉交李先生,请他在中英文题目中各做一个。’她又说英文题目有两个,可以随便拣一个做,有烦李先生的精神,三天为期。李先生做好后,仍由我交还她,别的话她没有说。”
大我听了,点点头,以为必是玉雪故意要试试自己的才能了,只得答应道:
“好的。”
遂叫祖望去练习英文字。他把这一张信笺看了又看,觉得中文的一题,意义包含得很大,这是一个国际问题,幸亏自己对于时务很熟的,并且在别的杂志上也曾见到这一种类似的文章,尚能勉强从事,然而至少要写二三千字了。至于英文的两题,第一题《余之故乡》太普通而平凡了,还不如做第二题,他决定了,遂把这张布纹纸笺折叠了,藏在怀里,预备回去后在夜头细细写作。他又想着,在奚昌家里有几本关于俄国的书籍,不妨借来参考参考,便走到外面账房里去打一电话至土地局,告诉奚昌在今天五点钟后,他要到奚昌府上来拜访,请他局里办公时间完毕后便回府去等,奚昌自然答应。等到五点钟过后,大我从陈家出来,一径跑到奚昌处见了奚昌,大家促膝坐谈,奚昌方知大我得了较好的馆地,心中稍慰,且知陈家是著名的富户,从此大我枝栖有地,身心可安了。奚昌又取出史焕章的来鸿,其中有一信,托奚昌转致大我的,给大我看过一遍,遂知史焕章已到了上海,经他亲戚的介绍,在一家华东银行里做了文牍主任,总算是一个稳定的职业。信上问起大我的近况如何,叫他如有通信,便可写到华东银行里去。大我对奚昌带笑说道:
“我好久没有写信给他了,现在听得他有了职业,很是快慰,因为他的家计是很重的,岂可长久赋闲下去呢?”
奚昌道:
“不错,我们三人友朋的交谊比较密切,我平日也很代你们二位杞忧的。今日我闻得两个好消息,快活得很。”
谈了一刻,大我便向奚昌告借了几本关于苏俄的书籍,挟着回去。将近走到三元坊时,他正低着头急匆匆地行路,忽听背后有人唤他道:
“李少爷,你回府去吗?”
大我立定脚步,回转头来一看,见有一个眇目驼背的老妇向他身边走来,仔细一看,就是自己有一天晚上在平湖秋月遇见的歌女阿梅的母亲,自己曾允诺她们有空去走走的,只因前几天心境不佳,把这事忘怀了。那老妇见了大我,带笑说道:
“李少爷,你好吗?我们前次相见后,不觉又有好多时日了,蒙你很能体恤我们的,答应有空到我们家里,我想贵人多忘事,李少爷哪有这种空闲的工夫?但是阿梅小妮子却好似痴的一般,天天在家里盼望李少爷前来,我叫她不要痴了,人家偶然高兴听我们的歌曲,赏赐了一块大洋,已是特别恩宠,岂肯走到我们这样小户人家里来逛呢?阿梅偏说李少爷温文尔雅,不比寻常的少年,既然答应了来,一定肯来的,也许李少爷忘记了地址。今日我从一家人家回来,无意中瞧见李少爷在我身边走过去,真是巧得很,所以大胆唤了你一声。李少爷,你以为我家阿梅可怜不可怜?可能去看看她吗?我家住在羊肉弄口一个小矮闼里,外边挂着卖眼药大眼睛招牌,是我们的同居,很容易认的,恐怕你忘记,我再告诉你一声。”
大我点点头答道:
“我没有忘记,只因近日很忙,所以没有前来。在这个星期日的下午,我或可抽暇到你们家里来走一遭,不过也说不定的,你们不要望我。”
老妇听了,脸上堆着笑容说道:
“谢谢你,我们盼望李少爷一定能够来的。”
大我说完了,回身便走,到得店里,已上灯了。饭后,他坐在室中,先将借来的书籍翻阅,果然得到一些参考的材料,便又从身边取出那张布纹笺来,觉得还有些微芬芳之气透入自己的鼻管,他对着这张信笺,看看上面写的中英文字,笔姿都很好,大概也有些程度的,但是自己却没有见过那位玉小姐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富室的千金当然是金枝玉叶,十分矜贵的,也许是个摩登的女郎。那天窗外的倩影,我虽然仅见背后,已觉得有很曼妙的姿态了,然而她不即正式来和我相见,却在背地里偷瞧人,这个我却有些不赞成。现在男女社交公开,现代的妇女见了男子更不必忸忸怩怩地故意作态,她既然在女学校里读书,当然是很开通的,何况会一会面,未尝不是光明磊落的事啊!现在这样,我没有瞧见她,而她却已看见我了,今日她又叫她的侄儿把这些题目送来,要我煞费心思地大做其文章,岂非有意难难人家吗?我倒要好好儿地用些心思做给她,使她难不倒我,佩服我的才能,而我饭碗也可格外稳定一些呢。他这样地想着,过了好多时,猛听外面的钟声当当地鸣了十下,他立刻惊醒过来,自言自语道:“时候不早了,我胡乱想什么呢?”于是屏除别的思虑,专心一意地细思题意,分定了几个大纲和许多小节目,然后振笔疾书。直到十一点钟,写了三分之一,也觉得有些疲倦,才把文稿收拾了,熄灯安眠。
明日到馆时,他将文稿带到陈家去,在下午祖望默书写字的当儿,他遂取出来续做,到放学时,一篇中文论稿已完成了。夜间回去便做英文的题目,非常用心,不但意思要求佳妙,而修辞上也着实用了许多功夫。到得第三天,这两篇东西都写好了,自己又读了两遍,觉得很是满意,可以交卷了,料那位玉雪小姐胸中的学问未必比较自己优胜,她看到这两篇文字,大概也不能吹毛求疵了。
这天恰是星期六,他带了文稿到得陈家,交给祖望说道:
“我已做好了,少停烦你转交你的玉姑姑吧!”
祖望接过说道:
“谢谢李先生,待我放到她的书房里去。”
说毕,祖望早跑出书室,从庭中东边的月亮洞门里走进去。一会儿出来说道:
“我已放在玉姑姑写字台的抽屉里,今天她下午没有课的,要回来吃午饭,停一刻我再告诉她就是了。”
大我道:
“你的玉姑姑在哪一个学校里读书?”
祖望答道:
“她在西泠女子中学高中一年,她的英文和唱歌、跳舞都很好的,她常常要打着英语和她的朋友讲话。现在我从先生学会了英文,将来也可和她谈话了。”
大我笑笑,遂伴着他教授功课。午饭后,大我坐在书房里休息,文贵倒了一杯茶给大我,就掩出去了。大我坐了一歇,见祖望进去后却迟迟还不出来,自己又不好跑到里面去催他,文贵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他反负着手踱到花厅天井里去。走了几步,早走到那个月亮洞门口,上面有四个绿色篆字,乃是“别有洞天”。
他到了陈家好多天,但是始终未越雷池一步,现在却瞧见门里是一个小园林,有玲珑的假山石,有六角式的小亭子,二三株枫树好似点染着血一般的胭脂,正是霜叶红于二月花,并且篱畔的菊花都开了。在这园中各色各样的菊花,触目都是,秋色满园,大可玩赏。他被这自然界的美景所吸引,不知不觉地,渐渐走入园中去。此时,园里静悄悄的,杳无人影,忽听那边有一阵叮叮咚咚的钢琴声音从风中传来,非常悦耳。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假山上去,到得上面的亭子那里,听那钢琴声格外嘹亮了,向那边望下去,乃是一个小小荷池,荷池对面有一个花房,在花房里左首有两三株芭蕉树,和一株老大的梧桐,桐叶已飘落了不少,便在那树后有一间很精美的方方的屋子,外面有一条走廊,水门汀的阶沿石,放着几盆黄花,还有红色和紫色的洋花,钢琴的声音就从这屋子里传送出来,可是玻璃的长窗外有绿纱的外窗遮着,里面又垂着杏黄色的窗帘,所以,他的视线隔离了,只闻得琴声而不能见到弹琴的人。他静静地立着,领略那悠扬疾徐的琴声,鼓动了他的心弦,使他想起以前在南昌读书的时候,校中也有一天,到了一个西方美人,名唤密斯爱丽思,是音乐圣手,善奏悲婀娜,精习各种歌曲,学校当局特地开了一个欢迎会,欢迎她一奏佳曲,爱丽思奏了许多有名的琴谱,又张着檀口,唱了好几支歌曲,听得人大为感动,大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情况。后来,自己曾经做过一篇《闻琴记》,曲尽描写的能事,登在校刊上,很得同学们的赞赏,此后,却一直没有听得。今日竟在这里重闻此声,然而我的环境已和往昔大异,我的母校在哪里呢?同学们想都毕了业,升学的升学,谋事的谋事,各奔前程,只有我却作客异乡,寄人篱下,在这里漂泊着,勉强得着一个枝栖,至于我求学的希望,依然是在虚无缥缈之间,将来的我还不知怎样,而时光如白驹过隙,时不待人的,还有我的故乡在哪里呢?也许已把秩序恢复了,然而家破人亡,只落得败井颓垣,城郭已非,虽欲回去而无路了。他这样地思想着,一手托着下颏,一手扶在亭子的圆柱上,忽然背后扑扑地飞来两只喜鹊,一只落在假山石上,一只飞在亭子的顶上,鹊鹊地叫了两声,便把大我叫醒了。他觉得自己没有到过的地方,不应该独自一人乱闯乱走,倘然给陈家的人瞧见了,也许要疑心我有意偷窥了,那对面室里的奏琴者,大约除了他家的小姐,不再有第二人了,万一她走出来,瞧见我立在假山上面,痴痴地窥望,不要使她奇异吗?瓜田李下,这个嫌疑却不可不避的呀,于是他立刻回转身,悄悄地一径走回书房,幸亏没有撞见一个人。
又隔了一刻钟的光景,方见祖望跳跳纵纵地跑来了。祖望跑至他的身边,立正着对他说道:
“李先生,我家玉姑姑要请你去见见。”
大我不防有这么一着的,听到了这话,踌躇着不即回答。暗想:人家是一个年轻的女儿,从没有见过面的,怎可冒昧从事?倒要斟酌一下,即使她有事要见我,还是她到这书房里来,比较便当一些。现在她偏偏请我去相见,不知陈老太太有没有知道,倘若不知情的,我就去老老实实地见她,恐怕不十分稳妥吧!祖望见大我不答,以为他不肯去,便把嘴一噘道:
“李先生不去吗?我家玉姑姑等候在那里,你若不去,叫我也难以复命了。李先生去吧,她看见了李先生做的两篇文章,连声赞好,所以要请你去谈谈,恐怕她还有言语问你。李先生快去吧!”
大我又问道:
“你家玉姑姑现在哪里?”
祖望答道:
“在书房里。那边没有什么人的,我伴李先生去。”
大我一想,照这情形,自己推辞不脱了,她既然在书房里,又是她来相请的,那么去见她也有何妨?遂立起身来。祖望面有喜色,回身便走,大我跟在后面,走到花厅上。祖望道:
“玉姑姑的书房在花园中,我们打从那边月亮洞里走,却近便些呢!”
于是,大我跟着祖望又从这别有洞天的门里进去,一路绕着假山,打从荔枝小径边走去。穿过了一个竹篱的小门,早到得池的对面。地下一片浅草,轻轻地踏着,又软又无声音,到得走廊边,踏上阶沿,从绿纱长窗边走过去,到得一个洋门的前面。在这个时候,大我的心里不知怎样地怦怦然跳起来,觉得自己绝少和人家妇女会面,以前在南昌虽然常到那点心店里和爱宝母女说笑,然而那是渐渐熟的,况且又是小家碧玉,不重什么礼貌,常在身边端点心送手巾,见惯了倒也并不觉得怎样,但他今天去见的是一位闺秀,听说又是年纪很轻的姑娘,见了面如何应对呢?还是不见了吧,免得受窘,懊悔自己一时孟浪,糊糊涂涂地听从小孩子的话,跟他走来,所以,他就缩住身躯,露出趑趄不前的样子。祖望指着洋门道:
“玉姑姑就在室中,我们进去吧!李先生怎么不走啊?”
大我被祖望一催,又想:既已到此,当然只有去和人家相见,难道退回去不成?现在男女社会公开,和女子见面算不了什么大事,人家是一个女子,尚且不怕和陌生的男子相见,特地把我请来,我倒反而丈二豆芽菜老嫩起来,没有勇气吗?孟夫子说,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陈家的小姐又不是什么大人,我何必这样犹豫畏葸呢?倘然将来要见什么大人物时,我不要更胆怯吗?我为什么没有丈夫气,偏多儿女之态呢?于是他就鼓起勇气,走到门边。祖望一伸手,推开洋门,回头把手一拉,说声:“李先生请!”大我的心里又怦怦然地跳起来了,硬着头皮踏进去。却见室中并无倩影,祖望呆呆地立在中间说道:
“唉!玉姑姑到了哪里去呢?她叫我来请你的,现在李先生来了,她自己却不在此了。”
大我道:
“不要紧,左右无事,她既然不在这里,我和你回去吧!”
祖望摇摇头道:
“不!她明明叫我来请李先生的,怎么她自己走开去?你不要疑心我说诳吗?李先生,请在此坐一坐,我便去找她前来。”
说毕,把对着花园的门砰地关上了,又一推左面一扇格子玻璃的洋门,噌噌地跑去了。室中静悄悄的,只剩下大我一人,前面的长窗有杏黄色的窗帘遮着,所以内外都望不见,靠窗的一端放着一只红木写字台,台上放着一座小小的案头翠石钟,又有两个墨水瓶和一个西式笔架,以及几本皮面的书、一个讲义夹、一盏粉红花罩的电灯正悬在上面,转椅上放着一个绿色丝绒的坐垫,背后靠墙有一座红木大书橱,橱里一行一行地排列着不少西文书籍,书橱的南首是一个壁上火炉,炉架上放着几件欧化的东西,有一个二尺长的意大利石刻裸女,仰着天在那里祈祷,冰肌玉肤,栩栩欲活。向里短窗边放着一架钢琴,琴上有本琴谱,且没有盖好,方才所闻的琴声当然是她人在这里所奏的了,可以理想得到,纤手抚弄的姿势,非常佳美。对面靠墙放着一张大沙发,又有两个花架,放着两盆红色的花香味扑鼻。正中一只红木的小圆台,台上铺着美丽的桌布,周围放着四把矮矮的椅子,椅上都有锦垫,四壁又挂着一些油画和一张学校里的摄影,就是西泠女子中学的团体照,但是,上面人似蚁聚,一时也瞧不清楚。室中的陈设样样都很精致,大我瞧了一歇,便坐在圆桌旁的椅子上,静候她人前来。他坐的方向正对着那扇格子玻璃的洋门,门上并无遮蔽,瞧得见里面是一条甬道,只不知道向哪里去的。
坐不多时,便听甬道里足声响,门上玻璃里隐约可以瞧得出有一个倩影走来。他心里又跳起来了,正要立起时,洋门一开,走进一个女子来,手里托着一只金漆的红木茶盘,盘里放着一壶香茗和四个很小的白瓷红花的茶杯,还有一罐茄立克香烟,一起放到圆桌上,叫了一声李先生,先倒上一杯茶来。原来就是玉雪小姐身边的侍婢桂喜,脸上涂着红红的胭脂,头发也烫着,很是风流俊俏,笑嘻嘻地瞧着大我说道:
“李先生,请你等一歇,玉小姐在楼上换了一件衣服就来的。因为今天吃了饭后,天气又温暖一些了。”
大我点点头,也不说什么。桂喜又笑了一笑,关上洋门走去了。大我又坐着等了一刻,暗想:这位姑娘也有些不知进出的,她自己特地请人家来,人家来了,她反躲在楼上挨延时光,不即出见,到底是怀的什么意思?毛小山说她一向席丰履厚,任性惯的,果然不错。但我是正式西席,将学问和工夫来换人家的钱,并非卑鄙乞食的门客,难道她故意拉架子给我看吗?想到这里,心里有些不高兴,恰听得甬道里噌噌的足声,洋门一开,祖望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对大我说道:
“李先生,你等得心焦吗?玉姑姑来了。”
跟着便听叽咯叽咯的革履声音,人未至时,香风先到。大我的嗅觉、听觉、视觉顿时感受到异样的接触,眼前陡地一亮,一个摩登秀丽的美人走进室来。大我从椅子上直立起来,不知怎样的,好似触了电一般,两眼望着那位玉雪小姐的脸上,呆呆地说不出话来。但是,他的脑海中却是非常之快,又是非常之灵的,搬演起两幕活动电影来,一幕是月白风清之夜,湖上的水波粼粼然皱成一片银色,一条划子船打桨而来,船中坐着两个妙龄女郎,一个身穿青地银点的软绸旗袍,身上满是一点点的小银圆,映着月光,闪耀人眼,和她的同伴走上平台来。又一幕是分作三小片段,汽车里一瞥的倩影,洞中灯光下的曼睐,亭边的回眸一顾,啊!不是她,还有谁吗?伊人的媚眼、伊人的笑窝儿、伊人的粉臂、伊人的玉腿,他自己闭了眼睛,便有这模样的一个倩影,竟立在自己的面前,是真实的,不是虚幻,不是梦寐。可是他万万想不到的,所以呆住了,但是玉雪却对他微微鞠躬,叫一声李先生,走到圆桌边,将玉手一抬,说道:
“请坐!”
大我也点点头,慢慢坐下,眼睛看着鼻子,不知说什么话是好。玉雪向烟罐中取出一支茄立克,送到大我面前,又取火柴要代他划火。大我摇摇手道:
“多谢!我是不会吃的。”
玉雪笑道:
“李先生客气吗?”
大我忙道:
“并非客气,实在没有吃过。”
玉雪点点头道:
“很好!我们学校里有一个不吸卷烟会,我也是会员,本来也不会吸的,不过有客人前来,不得不用这东西款待。”
大我听了,暗想,你既然是不吸卷烟会的会员,那么非但自己不吸,也要劝人家不吸,方才有效,岂能仍用这个自己不吃的东西来敬客呢?然而自己和她初次见面,很客气的,心里虽有这个思想,口上如何说得出呢?祖望见他们正在开始谈话,他却坐到写字台上,取过一本书来闲观。玉雪又说道:
“李先生,谢谢你,费了不少心思代我做这两篇非常好的文章,我读过后,很佩服李先生的学问渊博、思想新颖。”
大我听得这些誉美的话从玉人口里发出来,如膺九锡之赐,荣幸非常,心里怎么不欢喜?忙对玉雪笑了一笑,说道:
“承蒙女士过誉,使我惭愧得了不得,自知学识谫陋,勉强交卷,恐怕不足以副雅意的吧!”
玉雪道:
“李先生怎么这样谦虚呢?实在是很好的,祖望能得李先生教导,学问必定大有进境的。因为以前请的一位老先生,我们嫌他头脑顽固、缺乏新的知识,所以辞去,现在李先生真是最为合配的人了。”
大我道:
“不敢,不敢!”
玉雪见大我这样毕恭毕敬的样子,几乎要笑出来,又伸着玉手,取了茶壶,代大我加上了一些茶。大我慌忙道谢,她自己也倒了一杯,一手托着茶杯,凑到樱唇边喝了一口,又问道:
“李先生,你可知道我请你做的这两篇文章是什么用处的?”
大我不好说你是不是故意试试我的学问,只好假作不知地说道:
“我没有明白是什么用处的,既然女士叫我做,我自然尽我所能地做奉指正了。”
玉雪道:
“我老实告诉李先生吧!我们校中新近设立一个中西文艺竞胜会,校长特地出了英文的题目,叫高中科每一个学生必须应做的,如谁不做,须记过惩戒。但是做得好的,另外预备奖物分赠,以鼓励学生的兴趣,可是我的中英文程度很不佳妙,一直懒懒地怕做,而限期却便在下星期一了。想着李先生的学问一定不错的,所以写了题目,叫祖望来转恳你代做,这是很抱歉的。李先生为我费去了许多精神,叫我怎样谢你呢?在这两篇文章里,我还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要请你告诉我,因此我又请李先生来了。”
一边说,一边放下茶杯,便走到写字台边去,开了抽屉,取出那两篇东西,回过来坐到大我右手旁边椅子里,指着几处,询问是什么出典,以及作何解释。一阵阵浓烈馥郁的脂粉香气熏得大我心脾都甜,不知玉雪身上、脸上用的什么脂粉和香水,越闻越香,真令人醉了。玉雪既然要他说出意义,他自然有问必答地一一告诉她知道,她都明白了,再捧着细阅一遍。这时,大我渐作刘桢平视,瞧见玉雪头上的云发朝后烫着,耳上系了两个翡翠坠的环子,颊上涂着薄薄的两堆胭脂,身穿一件暗色亮花,作一朵朵小蝴蝶的样子的软绸衬绒旗袍,上身罩着一件米色的绒线马甲,颈里垂下一条紫色丝带,系了一支翡翠管的自来水笔,足上踏一双银色镂空革履,肉色的丝袜,淡绿色的绸裤,钉着很阔的花边,皓腕上戴着一只白金手表,右手无名指上有一只烁亮耀眼的钻戒,十分富丽,她面上虽没有戴眼镜,而颔下的一粒小小红痣,便好像伊人的特别记号,使人见了,再也不会认错了。大我这样痴痴地偷瞧着,冷不防玉雪放下手中的纸,也对大我紧紧一看,不觉张开雪白的贝齿,微微一笑,两边现着两个小酒窝儿。又使大我想起那三笑的情景来了,面上不由一红,嗫嚅着像要说话的样子。玉雪一手拈着她颈边的紫色丝带,一手在桌布上划了两下,向大我问道:
“李先生,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的,是不是?”
大我点点头,玉雪道:
“我记得有一次和同学蕙英姊往水乐洞理安寺等处去,见先生骑着马紧向前跑,当我们坐的汽车抢过先生的坐马时,你的马忽然向上一跳,险些把先生跌下马来呢!”
她说到这里,又低着头笑出来了。大我心里暗暗想:她这样善笑,究竟是年纪轻,这件小事她倒还没有忘记啊!于是点点头说道:
“不错,请女士勿笑,我是不会骑马的。”
玉雪道:
“那天李先生似乎还有几个朋友,我们在三个地方恰都逢见,真是巧了。”
大我听玉雪这样说,想起了奚昌等说的话,心里又不觉怦怦然跳跃起来。玉雪又道:
“我还记得有一个晚上,在平湖秋月月光下相见的,好像是李先生。那时候我也是和蕙英姊同游的。”
大我答道:
“正是,大概女士很喜清游的吧!”
玉雪道:
“我的性情不惯在家里闷坐,而喜欢游山玩水的。李先生大约也是这样的吧!”
大我听了,想自己到了杭州,常常坐在斗室之内,日处奈何天中,难得出来游散,凑巧那两次和你遇见罢了,遂说道:
“湖上风景幽茜,他乡游子,暇日无以消遣,对此青山绿水,聊写我忧。但自愧学殖荒落,未能下帷苦修啊!”
玉雪道:
“我也很喜欢看小说的,《西湖日报》上那篇长篇小说《襟上泪痕》,文情非常凄恻动人,我天天要读的,作者署名大我,恰好和先生的大名相同,不知是不是李先生做的?”
大我点头说道:
“惭愧得很,拙作自问毫无佳处,却蒙你这样称赞,真是不虞之誉了。”
玉雪喜道:
“原来李先生是一个小说家,幸亏今天问了,方才知道。”
大我道:
“这‘小说家’三个字的头衔我是愧不敢当,不过我也喜欢看小说,见猎心喜,偶然拈管效颦,胡乱写一些,不能算什么创作,也不敢跻于著作之林的。”
玉雪道:
“你不要客气,可有什么别的佳作?容我拜读。”
大我摇摇头道:
“实在没有,这篇还是处女作呢!”
玉雪道:
“好得很!李先生你将来必能成为一个名小说家的。”
大我笑笑。玉雪便和他谈起小说来,自言最喜欢看言情小说,可惜真正好的很少,在她读过的小说中,要算《红礁画桨录》《茶花女》《断鸿零雁记》等最有咀嚼,最能动人,但是可惜林译的小说,文字比较深一些,至于新体的,大都讨论社会问题的居多,好的言情创作也难得看见。大我点点头道:
“要求至情文字,言中有物,确乎不易,无病而呻,虽工何益?女士你却欢喜看这一等小说吗?大都是哀音靡曼,赚人眼泪的啊!”
玉雪笑了一笑道:
“我也不知为什么缘故,越是读到使人出眼泪的作品,我越要读,近来我正在看一部《红楼梦》。李先生,你大约总看过的,你说宝玉这个人究竟好不好?林黛玉的行为是不是太弱?”
大我听玉雪把《红楼梦》上的人物请他批评,自己当着一个处女的面前,初次相见,客客气气的,怎好谈到这种情爱上的批评?虽然是玉雪问他的,但若被旁人听了,不但要生疑,也要说我的不是了。只得假作痴呆说道:
“《红楼梦》这部书我却没有看过,恕我不能作答。”
玉雪听大我这样回答,觉得有些没趣,淡淡地说道:
“李先生能够做小说,难道这一部有名的佳著倒也没有见过吗?我不信。”
大我道:
“真的没有读过。”
玉雪道:
“那么我这里新买得一部,待我看完了,借给你读,不知李先生要不要?我想李先生看了,一定欢喜的。”
大我道:
“很好,以后我常奉借一阅。”
他觉得在这里已说了好一刻的话,不便多所逗留,于是立起身来向玉雪告别。祖望也立起来说道:
“你们谈话完了吗?我要请李先生去教英文了。”
遂跑过去把洋门一开,大我跟着走到外面,回身向玉雪点点头。玉雪说了一声多谢,立在门口,瞧大我仍跟了祖望从园中走回花厅书房里去。这一天,大我回到徐家后,写了一封回信给史焕章,把自己最近的情形述一遍,日里和玉雪相见的一幕已深刻在他的脑海里,而不能忘却。所以夜间一人坐在桌前,磨好了墨,握着一支笔,虽欲续作一些小说,然而对着稿纸,竟一句也写不出,而玉雪的倩影却恍恍惚惚地似乎常在他的眼前。暗想:天下的事真有这么巧的,自己和玉雪可谓渺不相关的,湖上相逢,惊鸿一瞥,似乎是偶然的,也不放在心上,后来南山之游,又和她蓦地相逢。奚昌和郑顽石且和我说笑,说什么三笑姻缘,却不料自己又忽然被人介绍到陈家去教书,遂得与玉人晤谈一室之内,一亲芳泽,又似乎不是偶然的了。莫非彼苍者天,故意搬演这几幕来玩弄世人吗?不然怎样有这种巧的事呢?前几天我还以为那个陈家小姐不知是怎样的一个人,今天方知就是两次邂逅的她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真是说给人家听也难相信的啊!她叫我做这两篇东西,我还以为有意考试我,经她说明了,方知代她交卷的,亏她想得出,竟来叫我做枪手。不是自己夸大,这两篇东西交上去时,一定能够得列前茅的,只恐校中教师们或要疑心不是她亲作的啊!好在文中意义她已问过我一遍,不怕戳穿纸老虎了。将来倘然她得到奖,倒是我的功劳呢!又想:她方才竟不顾客气地和我谈起言情小说来,又把《红楼梦》中的两个主角来叫我批评,全不想人家怎样可以和她讨论呢!大约因为她的年纪很轻,很坦率地问人家了,我不得已却和她说了一个谎语,她还不知道呢!像她这样情窦方开的女郎,偏喜欢看言情小说,而又大看其《红楼梦》,这是要十分谨慎的。当然女孩子们懂得一些文字,便最喜欢看这种小说,但若看了不好的作品,那么对于她的心灵上将要受到极大的影响的。继思自己和她的环境不同,地位又异,可说彼此并无什么深切的关系,何必代她这样鳃鳃过虑呢?一会儿又想到那亭畔拾得的脂盒儿,大约总是玉雪忘却的,我要不要问问她,把这东西归回原主呢?还是藏着做个纪念吧!不!当然归回她的好,自己藏着有何用处?不如还了她,也使她心里欢喜,知道我对她有十二分的诚意,所以保存着没有丢去,直到见了本人方才奉回。物件虽小,而情意很大呢!他这样回环地想着。良久良久,方才突然惊悟道,我莫非痴了吗?见了一个女子,便会这样心神不定吗?其实这些事都是很平淡的,不足为奇,不过自己心理上偶然起了变化的作用,我是怎样的人?人家又是怎样的人?前番我早已说过不作无益之思,为什么今天只不过见了人家一面,却又胡思乱想起来呢?勉强镇定心神,要拿笔去写,但是砚中的墨早已干了,时候也不早了,脑神经也觉得有些疲倦,于是放了纸笔,索性安睡了。
次日是星期日,不必到陈家去的,上午坐在房里看看报,写一些文字,克贞走进来,拉着他要听故事,他就讲了一些天方夜谭。已至午时,便出来吃饭。下午,他想着今天答应阿梅的母亲要去看看阿梅,少不得往那里走一遭的,于是戴上呢帽走出店去,一路向羊肉弄走来。途中走过一家书肆,便立停了,向橱窗里闲瞧,一眼瞧见有一本新出的《泰东西文学源流及其研究》一书,正合他的胃口。便走到里面,叫店伙拿出来一看目录,很是包罗广大,印刷也很精美,作者是有名的文学巨子,一问书价也不过一元六角,他一摸身边还有陈家送的那四元贽仪尚未用去,他就掏出两块钱给店伙找了,携着书,走出书店,仍望羊肉弄走去。他虽不十分认识途径,可是问了一个信,早已到了。
这羊肉弄乃是一条很小很狭的弄堂,且很污秽的。他走进弄中,见两旁都是矮小的屋子,门前堆着凌乱不齐的矮桌矮椅,有几个妇人还在门前缝衣服。走得不多几步,果见朝东一个小小矮闼门,门上挂着一只大眼睛的招牌,黑黝黝的,已是十分污旧,但是这只眼睛却一年到头地张大着,盼望有多多的顾客来买他的眼药,并且因为上面一些没有光泽,大有倚老卖老的样子,使人一望而知是一块老招牌。然而它不晓得自己老了老了,永远是这个样子,不跟着这个时代改变而演进,落伍退步,自然只好永远保守着这块老招牌,抱残守缺似的,悄悄地无声无息地躲在这冷落的小弄里了。虽然还有些人知道这块老招牌的历史,相信用它的,然而总是微细的少数,所以,这块老招牌也是若有若无的了,但它依然很忠实地张着。现在大我走到了招牌之下,抬起头,瞧到了这只大眼睛,便知阿梅母女就住在里面了。对门是一间白板门的小屋,坐着一个皮匠,在那里缝鞋子,一见大我慢慢地走来,东望西瞧,所以那皮匠的一双眼睛也盯在大我身上,好似在那里打量。大我回头看见了,立停脚步,竟没有勇气上前叩门,脑中忽然想着自己到这里来,所为何事,人家是一个歌女,和自己素不相识,不过听到她一次的歌唱,便贸贸然跑上门去做什么呢?难道我为了守信的缘故不能不来吗?那是很小的事,我何必多生枝节?不是痴了吗?回去吧,让她们认我失约便了。他踌躇了一歇,正想回身要走,却听矮闼门啪的一响,门开了,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来,满面烟容,身上衣服也很肮脏,手里拿着一把茶壶,拖了鞋皮,跨出门槛。瞧见大我在他的门前,便吐了一口老浓痰,问道:
“先生,你可是来买眼药的吗?我高家的眼药是世代相传的,不论什么新旧目疾都可搽好。你如不信,可以先买一瓶去试试。”
大我见那人缠错了意思,只得摇摇头道:
“我不是来买药的。”那人又问道:
“你来找谁的呢?”
大我正难回答,却见门里又跑出一个娇小的女子来,笑嘻嘻地说道:
“原来李先生来了,请进来。”
大我认得她就是阿梅,遂点头答应了一声,那人见阿梅已来招呼,便拖着鞋皮走了。阿梅又把手一指道:
“李先生,不要客气,请到屋里坐吧!”
于是大我跟着阿梅走进里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