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是杭垣著名的王谢门第,陈老太太的丈夫陈希颜,生前曾做过一任盐运使和两任道尹,在仕途中一帆风顺,很是得意,年纪老时告退回里,便在风景佳丽的西子湖边,自营菟裘,以娱暮年。他膝下只有一子和一个晚年得的爱女,所以老早代他的儿子娶了媳妇,希望螽斯有兆,早得一个孙儿,谁知他的儿子弱不禁风,有了痨瘵之疾,一直不见诞生麟儿,因此老夫妇俩心中很是不悦,虽然拥了百万家产,锦衣玉食,尽你享福逍遥,无如有了这个多病的儿子,要得孙儿,希望是渺茫得很的。请了许多名医代儿子诊治,用尽各种方法,然而他见儿子的病态一天沉重一天。
便在这一年冬里,不知怎样的,媳妇腹中忽然膨亨,得了胎了,老夫妇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媳妇有了身孕,将来或者可以有生男的希望,忧的是他们儿子的病恐怕难好,哪里知道,不多时候,陈希颜正在和家人谈笑之际,突然中风而逝。陈老太太和儿女遭此鞠凶,大大地痛哭,身后之事便托他家的老账房毛小山办理一切。毛小山为人很是精明能干,是陈希颜提拔的人,在陈家管理账目,陈希颜很信任他的,并且他的拍马功夫比任何人来得高明。陈老太太更是喜欢他,陈希颜故世后,外场诸事,事无巨细,一切取决于毛小山,因此毛小山的权柄很大,而他的囊中自然也日见丰富了,就是陈希颜的一笔治丧费也用到一万以上。毛小山秉陈老太太的意思,铺张扬厉,大忙而特忙,办得老太太十分满意,称赞他的能干。
到了明年春间,陈希颜的儿子肺病已到了第三期,也到地下追随他的父亲去了。陈家父子相继去世,这是何等不幸的事?然而媳妇临盆时却生了一个小男孩。陈老太太见了,稍杀悲痛,可是媳妇又在产后得了百日痨而死。陈家在一年中死了三人,添了一个小儿,忙得毛小山手忙脚乱,一天到晚在陈家干事,冬里又忙着收租米,他对待佃户的手段是非常厉害的,轻易不肯让你欠租。
有一年,有一个姓张的老农夫,因为这年收成不佳,自己的妻子又患病而死,家中的老黄牛也得了瘟病,不得已,贱价把它卖去宰了,所以没有钱还租米。毛小山一定不肯放松,亲自带了人下乡跑到姓张的老农夫家里,见米桶里有半桶米,便倒个干净,天井里两只雌鸡也捉了,凡是他家中值钱的东西都要拿的,计算之下,还欠七八十元租钱。毛小山说了许多凶话,要把姓张的农夫送到官里去办,姓张的农夫没有办法,就把他亲生的八岁女儿唤作小毛头的作为七十元代价,写了张纸头,押给陈家,十年后取赎。毛小山还说便宜了他,遂带了小毛头回城,可怜姓张的农夫,妻子死了,女儿押去了,心里何等的悲惨?眼瞧着小毛头哭哭啼啼地被人家硬抱去,有苦没处诉,将来能不能赎回,却不可知了。
毛小山带着小毛头,到陈家交代给陈老太太,添作小丫头使唤,但是陈家的下人应有尽有,多得很,也用不着她,陈老太太见毛小山代东家如此出力,就把这小毛头叫毛小山带去他家中使唤吧,毛小山谢了陈老太太,便把小毛头带到自己家中去,就是大我和周先生听得毛小山毒打的那个小丫头了。陈老太太虽然死去了丈夫和儿媳,幸亏膝下还有一个爱女,生得非常美貌,天资也很聪明,在女学校里读书,芳名玉雪,真是她掌上的明珠。还有她的小孙儿,用着一个乳妈抚养,取名祖望,算是陈希颜希望着而生的,将来陈氏一脉得传下去,不为若敖氏之鬼,都在这小孩子身上,当然异常疼爱,并且含饴弄孙,也可借此稍解岑寂。不过还有一件憾事,就是这小孙儿祖望先天不足,身体是非常软弱的,常常要生病,累得老太太十二分地穷心,她虽然是个妇人,而她的生活一向是很养尊处优的,欢喜奢华作乐。生平有三喜:一喜抽大烟,烟瘾很大,吸的又是上等云土,每年在自己家中煎的,大约每天要吸去二十多块钱的烟,因为她的后房中放着烟榻,凡有前来的亲戚,内中有同嗜的,都要横在她的榻上抽一个饱,好在一则陈老太太尽人家抽她的烟,绝不计较,二则陈家的烟又是上等的,落得揩油了;二喜打牌赌钱,时常要人来陪她打麻雀,打得输赢很大,新年里又喜欢摊牌九,胜负不肯歇的,有一次摊了一夜的牌,输去了九千九百块钱,到了明朝,她索性取一百块钱来分赏给家中的下人,她说这样可以凑满了一万之数,自己输得大了,也不在乎这一个很小的小数,可见她大有挥金如土之风了;三喜人家伴她闲谈,张家长,李家短,讲些里巷琐闻,只要博得她心里欢喜,什么事都肯听闻,所以,有些人想向她借钱的,便坐在陈家等候陈老太太没有赌钱而躺在烟榻上抽大烟的时候,伴她讲些新鲜的新闻,乘便拍几句马屁,方才向她开口借个一百八十,陈老太太无论如何必答应了。
在别人家看起来,陈老太太的环境似乎是非常之好,她的百万家产,一世也用不完的了,其实陈老太太只知任意用钱,一些也没有量入为出的经济预算,更兼毛小山握着财政权,欺陈老太太是个女流,所以一味刮削,每年租米项下倒有十分之三被他吞没了去。他自己家中每天的饭食又是陈家的厨房代烧了送过去的,好在距离很近,十分便当,表面上算是毛小山出钱贴给厨子的,其实不也是算在陈家名下吗?他的一片账目可以称得混账,横竖陈老太太既不顾问,又没有别人来翻看的了。毛小山的野心还是没有止境,他常常怂恿陈老太太做些公债和标金,以为是个生财之道。陈老太太相信他的话,便托他代做,起初倒也小小得利,陈老太太赢了钱,胆子渐大,做得多了,自然有输有赢,一年中出出进进,倘然细算起来,总是输去的多。陈老太太横竖足不出户的,尽着毛小山算账报告,当然毛小山可以从中取利,又可借着陈家的钱小做做,胜的归自己,输的写在陈家账上,真所谓天晓得了。陈老太太又和她的亲戚在上海开设一家绸缎庄,一大半是陈家的股资,可是每年多少总是蚀本的,陈老太太被经理先生几句花言巧语便弥缝过去,不再查询,她只要每年拿些时式的绸缎来做衣服便了。因此好多年来,陈家的家产暗暗地在那里消耗,负的债也很多,不过大来大去,似乎不觉得,更加毛小山将有些账目从来并不做清的,左右是陈家的钱,多少与他无干,只要想法刮到他自己家中去,那么将来即使陈家崩溃了,自己也可做一小小富翁了。
陈老太太是糊里糊涂地用钱,以为自己家产多,总是用不完的,虽然历年以来也知亏耗甚大,理当诸事缩小范围,节俭一些,可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时偶然想及,而因适意惯了,阔绰惯了,依旧收不拢来。即如她家的下人也非常之多,在她自己名下,已有着两个女仆赵妈、钱妈,还有一个丫头名唤菊宝,一天到晚在楼上伺候她的。此外,还有一个贫穷的远戚,吸上了鸦片烟,过活不来,就住在陈家吃闲饭,陈老太太因她善于装烟,所以自己就叫她装烟,请她白吸了大烟,还要给她四块钱一月,很是优待她,因她姓魏,家中上上下下都称她作魏嫂嫂。陈老太太的女儿玉雪身边也有一个丫头,名唤桂喜,孙儿祖望本有他幼时的乳母孙氏,自然祖望断了乳以后,一向仍在陈家照料小公子,夜间伴小公子同睡的,这些事是内部的女下人,另外还有一个粗做的女仆和一个烧火妈,和一个针线娘姨,男仆有书童文贵,门役秦老老,打杂差的陈庆,包车夫阿四,花匠长生,厨役老王,各有各的专职。陈老太太又因为她自己常有咳嗽病,而祖望也时有不适,所以添请了一个女看护,这样总计共有十六人了。毛小山和他助手姓杨的当然尚不在此数中。女仆的势力要算老太太身边的赵妈最有势力,年数登得最久,是老太太亲信的心腹,还有祖望的乳母,靠了小公子的一块招牌,别人自然不敢怠慢,魏嫂嫂本来不算下人的,大家背后却称她魏卡,不知是哪人题的,大约是说魏嫂嫂不上不下的意思了。此外,老太太房里的丫头菊宝和玉小姐身边的丫头桂喜,搬嘴弄舌,很有势力,大家见她们头大,所以一个儿称作丫王,一个儿称作丫宝,称王称宝,可想而知了。男仆中要算陈庆做事最勤俭,又善迎合人意,老太太和毛小山都很欢喜他的,厨役老王年数已久,烧的小菜也很合陈老太太的胃口,常常恐防他到别地方去,而加他的工钱,他也老气横秋,任何人都不敢得罪他的,大家却在背后称他一声饭乌龟。因此,陈家的下人中间时常有吵闹的事,陈老太太只是躲在楼上,一榻横陈,什么事都不晓得,让他们闹得天翻地覆,眼不见为净,什么事都不管了。
她在冬里时,逢有天气大冷,竟一步不出房门了,房门生了火炉,当然暖烘烘的,和外面犹如别一境界,听听无线电话,打打牌,抽抽烟,谈谈空闲的话,这样消磨她的光阴。午饭和夜餐都是端到楼上来吃的,虽然同桌吃的人很少,而菜肴特别来得多,因为陈老太太的脾气很有食前方丈之风,须得摆满了一桌子的菜,方才高兴动筷,而且非有几样特别可口的菜,便要食不下咽,便是她今天虽然吃不下,也要摆满了桌菜,宁可收下去让别人吃的。还有她的房间里收拾得非常洁净,玻璃窗天天要揩得通明如水,房里地下铺着毯子,一些不许有灰尘,所以外面的下人不许踏到她房里去。在她房里的下人统须有两双鞋子,走到楼上就要换楼上的鞋子,搬饭时分开数挡,厨役老王把菜盘交给粗做女仆,搬到楼梯上,便有钱妈、赵妈二人来接,二人放到桌上时,丫头菊宝一样一样地从盘中取出来,排列在桌上,须要排得平均而好看,否则老太太便要说不会做事的。菊宝最知老太太的心理,因此钱妈等将盘端到了桌子上就不肯动手,这个好差使情愿让给菊宝去做了。然而陈老太太的饭量很少,每餐至多吃一碗饭,却喜吃闲食,除掉各种水果以外,最爱吃那些鸡鸭身上的飞叫跳,以及鸭肫了,野鸭了,肉骨头了,许多有骨头的东西,所以,厨役老王每天必要烧上一大碗鸡膀、鸡脚、鸭舌、鸭腿和红烧排骨,放在陈老太太房里桌子上,以便她随意拿来空口吃。陈老太太又因自己身体不十分强健,所以补品也吃得很多,尤其是在冬令,她起身时,先吃一碗银耳,再吃两个水铺鸡蛋,晚上又吃一碗燕窝以及一小杯膏滋药,半夜里又吃一杯鸡汁,此外,代茶的有洋参汤,这样一天到晚地轮流吃着,还要吃些飞叫跳、肉骨头,自然饭要吃不下了。孙儿祖望也吃几样补品,早上起来吃半磅鲜牛乳,和一个意大利种的生鸡蛋,每次饭后又吃十滴奥斯德灵和一匙马力多,临睡时又喝一杯牛肉汁,这些都是女看护代他们当心进食的,唯有玉雪小姐却只吃两个生鸡蛋,喝些可可茶,不吃别的补品,身体却比他们强健得多。不过她喜欢购买化妆品,凡是名贵的新出的,她都要买到,在她房里的大理石的面汤台上,大瓶小瓶,圆盒方匣,五颜六色地放得很满,所以,她的房里常是芬芳馥郁,人家走进去,如入芝兰之室了,她是个独养女儿,富室千金,自然是十分任性的。记得她初在西泠女子中学读书的时候,因为距离较远,午饭遂贴在校中吃了,同桌七人,人家都是吃得很快,而她吃得最慢,常常吃不到菜,少吃饭而饿肚皮,心里本是不高兴,恰巧有一次吃饭时,荤菜中间有一样红烧鸡,是她欢喜吃的东西,但是餐室规则,吃第一碗时不得吃荤菜,须添饭时方可下箸。等到她添饭时,人家早都吃第二碗了,连忙去盛了饭,回转座头时,一看那碗红烧鸡上头放着的几块鸡肉,都被同学们夹去吃了,只剩下一小块很瘦的鸡头颈。因为校里厨房备的菜本是寡少的,又放在很小的高脚碗内,面上放着几块鸡,底下都是白菜,自然一下箸便没有了。她不由心里一气,瞪着眼对同学说道:
“你们怎样把这鸡都吃去了?”
有几个听了她的发问,对她笑笑,并不答话,只是吃饭。有一个和她并肩坐的向她说道:
“这块鸡头颈你不好吃的吗?”
她道:
“我不要吃,索性你吃了吧!”
这同学说道:
“你不要吃吗?”
遂笑嘻嘻地把那碗中硕果仅存的那一块鸡头颈用箸夹了,送到她自己口中去。在这个时候,玉雪更是恼怒,把碗筷向桌上一丢,哇的一声哭将起来,后来,经校里教员劝解开去,但这事已传播校内,作为笑柄。这天,她回到家中,鼓起了两个小腮,不言不语,陈老太太便问她有什么不快活,问了几遍,她方把这事告诉出来。陈老太太不觉笑了,又说道:
“好孩子,她们都是天吃星,你如何吃得过她们?你要吃红烧鸡吗?我就烧给你吃,你千万不要着恼,气坏了身体。”
便吩咐赵妈去叫老王赶快烧起一只红烧鸡来,以便夜间吃晚饭时给玉小姐佐膳。其实这一天的饭菜本有竹笋烧腌鸡的,陈老太太要她女儿快活,所以特地再烧一只红烧鸡。从此以后,陈老太太吩咐丫头桂喜每天带了小菜和饭,坐了自己的包车前去送饭,不再贴膳了。陈老太太宠爱儿女的心,可见无以复加了。然而她孙儿祖望的任性却更要大呢,小时候各种儿童玩物,凡是祖望要的,都买给他,甚至于特地叫毛小山坐了火车,赶到上海去,到先施公司等处大批采买回来,一样一样地给祖望玩弄,所以祖望的玩具竟摆满了一屋子,倒好开个玩具店了。记得在三岁的时候,家里过中秋节,斋月宫欢聚天伦,很是热闹,乳母抱着祖望在庭中看月亮,乳母唱着“月亮亮,家家囡囡出来白相相,拾着一只钉,打管枪,搠死老鸦无肚肠……”
一边唱着,一边指着月亮问他可好白相,哪里知道祖望异想天开,忽然要起天边的一轮明月来了,别的东西不论价钱多少,横竖陈家有钱,都可以买到,但是这一个月球怎样可以取到手中?祖望取不到明月,大哭起来。陈老太太和乳母等想尽方法去哄骗他,祖望总是哭个不歇,什么东西都不要,很坚决地只要天上的月亮。陈老太太真急了,恐怕她的小孙儿要哭坏,没奈何,叫陈庆赶快去把毛小山找来。毛小山正在朋友家里喝酒,听得陈庆的报告,马上跑到陈家来,陈老太太指着哭个不休的祖望,问他可有什么办法,毛小山急得头上汗也出来了,遂说道:
“有一个法儿,不知灵验与否?然而须到天明时方可成功。”
陈老太太说道:
“你既有办法,赶快去做,要等到天明也只好如此了。”
毛小山便坐了陈家的包车,叫阿四先拖到一家银匠店里,要他们立刻打起一个银圆圈,中间做好机括。那银匠店要做这生意,立刻把打匠寻来漏夜赶做,毛小山在店里立等,可是出的代价当然也大了,做好了圆架子,又到玻璃店里去敲开了门,叫他们在这个银圆架上,两面配上薄薄的玻璃,又到电料店去装一盏用干电的小电灯在玻璃里面,这样开亮了电灯,内外亮晶晶的透明,就像一个月亮了。马上回到陈家,已近四更时分,果然祖望还在那里啼哭。毛小山便把这人工做的月亮双手献上,说道:
“小公子,不要哭,月亮来了。”
祖望回头瞧见了,立即止哭,扑过去,双手捧住了那月亮笑了。毛小山便叫乳母好好当心着,不要打碎,那底下通的电池也要当心,不能损坏。陈老太太和毛小山方才觉得心头安静,可是不几天,这个人工的月亮竟被祖望一失手碰碎了,陈老太太大吃一惊,大骂乳母为什么不当心,幸亏祖望不再要了,总算平安过去。在六七岁的时候,新年里,乳母带了祖望在门口游玩,照墙里有山东人在那里做猴子戏,敲得锣鼓一片声喧,乳母抱了祖望,立在人丛中看猴子表演种种把戏,祖望看得十分起劲,做完后,山东人自然收拾收拾,带了穿红衣的猴子和狗、羊等要走了,祖望却一定不让他们走,口口声声说要把那山东人的猴子和一狗一羊都买了,这件事又怎样可以依他呢?但是不依他时,他又要哭,闹得乳母没法,便托陈庆到里面禀告陈老太太,陈老太太自己不出来,便托毛小山出来怎么办,且说山东人若然真肯卖出时,便买了也好。毛小山一想,这事又是一个难问题,跑到外面,祖望见了他,便说道:
“毛先生,我要买这猴子和狗、羊,放到后园中去给我玩,你必要代我买下的。”
毛小山皱皱眉头,向那一个牵猴子的山东人问道:
“你的猴子卖不卖?”
山东人道:
“你老问得好不奇怪,咱们是出来赶新年做生意的,人家叫咱们的猴子做戏,自然遵命,从来没有要买咱们的猴子的。”
毛小山笑道:
“本来这是难得的事,我家小少爷现在看中了你们的猴子,要想买下玩玩,所以我和你谈谈。”
山东人见他们的情形,知道这位小公子是富豪的儿童,千依百顺的,因此有大人出来开口问询,那么自己落得敲敲竹杠了,遂对毛小山哈哈笑道:
“你老是明白的,咱们教会这些畜生,也用去了许多心血,不是容易的事,咱们每年靠着可以赚几个钱,一旦卖去了,以后便不能出来做戏,所以不卖的,请你老别怪。”
祖望在旁听着山东人说不卖,早已哇地哭了出来。毛小山一边摇手叫祖望休哭,一边对山东人说道:
“我也并非必要买你的猴子,只因这位小少爷一时高兴,要买下来白相白相,如你肯卖的话,不妨谈谈价钱,否则我们可以向别的演猴子戏的人那里去买了。”
山东人带着笑脸说道:
“你老既是如此说法,咱们再不卖时,倒难为人家了。你老若肯出三千块钱,咱就把猴子、狗、羊这三头畜生一起让给你家便了。”
毛小山听这山东人狮子大开口,大敲竹杠,叫自己怎样回价?不买又是不成的,亏他想了一刻,竟想出一个办法来。对山东人说道:
“你这价钱能不能减少一些呢?”
山东人摇摇头道:
“少一个不卖的,咱们要紧做生意,走吧!”
说着,回身拔步便走。毛小山连忙喊住道:
“你且暂慢,等我进去和老太太商量定了,再给你回音。”
山东人勉强立住说道:
“请你老快进去商量吧!”
毛小山忙回到里面去和陈老太太说了自己的办法,陈老太太当然一口答应,他遂跑出来,又对山东人说道:
“你说过的,你们靠着猴子每年可以赚钱,不舍得卖去,但是老实说了,我家买了猴子也没有什么用处,不过小孩子心里要罢了。你讨价三千块钱,我们怎能依你?现在别有一个办法,就是请你同你的伙计从今天起,带了猴子住在这里,天天给我家的小少爷做猴子戏,我家可供给你们的膳宿,做满一个月,给你们一百块钱。若然小少爷不要看时,不论何日,你们便可以回去,就是不满一月,我们也给一百块钱,你们譬如在街头做戏,比较好得多了,这样可好?”
山东人听了这话,想了一想,又和他的同伴商量了几句话,便答道:
“既然如此,我们准依你老的命,可是有一个要求,请你们能不能再加五十块钱?”
毛小山点头道:
“好的,就是一百五十块钱,只要你们好好儿地给小少爷快活就是了。”
于是,两个山东人牵了猴子和狗、羊等,跟着毛小山走进陈家墙门里去,祖望便不哭了,街上围观的人一齐散去,沸沸扬扬,把这件事讲开去,大家认为笑话奇谈。
山东人住在陈家,每天在后园里做几出猴子戏。毛小山吩咐乳母必要抱着祖望看的,一连做了三天,回回都是这个老花样,看得祖望讨厌了,不甚喜欢看猴子了,同时,毛小山却去买了一头鹦鹉回来,放在金丝笼中,挂在廊下,给祖望玩,且教鹦鹉先学会了两句“小少爷你好啊!我做你的小朋友”。一见祖望前来,这鹦鹉便叫起来了,祖望见它红嘴绿羽,玉趾金瞳,非常美丽,而且又会说话,讨人欢喜,所以他就不再要看猴子而要和鹦鹉做小朋友了。毛小山又向祖望问:
“要不要猴子?”
祖望摇摇头说:
“猴子不会说话,不好玩。”
问了几遍,毛小山方才大胆打发那山东人回去。那两个山东人在陈家住得不多几天,得了一百五十块钱,大大便宜,所以欢欢喜喜地带着猴子走了。陈老太太见毛小山能够想得出方法,逗引祖望欢喜,否则自己又要空花三千块钱了,因此购了一些贵重的礼物送给毛小山,他遂千恩万谢地收了。
后来,老太太因为祖望年纪渐大,应当读书,却不舍得送他到外边学校里去,便请了一个老先生来家教读,就是毛小山和大我说起的那个姚老先生了。姚老先生名学优,年纪已近六旬,在前清曾中过拔贡,旧学根底很好,自从他到陈家教读,真有诲人不倦的精神,三年工夫,教了祖望许多书,所以祖望已读到《诗经》,且做对子,可惜祖望身体软弱,常常要告假,老太太又不舍得给他多读书,因此不能受到多量的灌溉。姚学优为人很是迂拘,他一生不能入仕途以取富贵,也是为了这个缘故,老骥伏枥,蹭蹬一生,没奈何,坐着这冷板凳,一月得个二十块钱,勉强度日,因为他家中还有妻子儿女呢,在这三年之内,虽无大功,亦无小过,不愧一位师严导尊的西席,可是为了毛小山和他不合,而玉小姐又嫌他脑筋陈旧,竟失去了馆地,回家去了。
大我是毛小山介绍进去的,当然先在陈老太太面前说上许多好话。现在陈老太太亲自出来,见大我风姿俊秀,立在那里,真是一位世家子弟,如玉树临风一般,只要瞧了他的外表,已可知道他的品格和学问一定很好的了,心里自然非常合意。大我经毛小山的介绍,走上前向陈老太太鞠躬行礼,陈老太太连忙回叫了一声李先生,吩咐陈庆端过一张太史椅,一定要请大我朝南坐了,叫她孙儿上前拜见老师。大我哪里肯受这个礼?经毛小山推到椅子边,侧身立着。祖望已跪下去,慌得大我连忙回礼,说道:
“不敢当的。”
陈老太太笑道:
“李先生不要客气,理当如此的。”
大家便到书房里坐定,老太太又叫众下人上前来见李先生,菊宝、桂喜也走过来折腰行礼,退到外边去,却在那里咯咯地好笑,赵妈又送上和气汤及莲心羹,大家吃了。陈老太太和大我问答了几句话,彼此很是客气,祖望取出读的书、写的字,给大我看了,便说很好。陈老太太遂约定明天上午请大我来正式上课,且指着书房旁边的一扇洋门说道:
“这里面是一间卧室,本来供给先生住的,李先生既然寄身戚家,以后何不住到这里来便当些呢?”
大我谢了答应。陈老太太便要回身进去,又对大我说道:
“李先生不妨在此宽坐片刻,用了晚点再去。”
大我就立起身来谢道:
“方才叨临盛筵,腹中尚饱,今日既然小公子不上课,我明日再来吧!”
遂向陈老太太告别。陈老太太便叫菊宝伴着祖望送送先生,她自己送到花厅门口,便被众女仆簇拥着回到内室去了。这里,毛小山和祖望以及丫头菊宝一路送至大厅上,毛小山跑到账房里,取出一个卷拢的红封袋,双手捧给大我道:
“这是贽仪,请你哂纳,帖子却恕不预备,横竖是新法了。”
大我道:
“本来这里非常多礼,我是喜欢馆单的,何必要同昔时一样?心领了。”
毛小山一定要大我接受,又说道:
“这是老太太吩咐的,你不收时,莫非嫌少了?”
大我当着别人的面,不好意思,推了一推后,只得拿了。毛小山和祖望送到大门外,彼此鞠躬而别。大我离了陈家,一路走回徐家去,因为自己的馆地已妥定了,陈老太太虽然初见面,却是很能优待他,自然心中觉得稍慰。但目睹陈家的富豪气象,资产阶级的享受可见一斑,自己虽然并非出身于无产阶级之中,可是觉得人类实际上不平等,苦乐太不均了,像陈家这样的奢华,外间固然也很有。然而根据物极必变,盛极必衰的古语,有心人看来,那些富人纵然写意作乐,沉浸在黄金色的梦里,可是将来总有乾坤一掷,患难到临的日子,那么他们现在不是过着釜鱼幕燕的生活吗?一样也是可怜了,并且全世界经济不安,中国在这时代中,整个社会也很不景气,都市则外强中干,农村则衰落破产,局势如此杌陧,我国倘然不能积极自谋振作,从生产建设方面以求打破危险环境,那么一班资产阶级恐怕也难以永久维持他们快乐的生活,何况像陈家那样一味豪华、漫无计划的呢?他心里这样想着,很多感慨。回到店门口,恰巧徐守信走出来上车,正要到别处去,大我忙上前叫了一声舅父,将方才陈家的情形告诉一遍。徐守信便道:
“周先生介绍的事果然不错,今后你可以安心了。”
遂坐着车子而去。大我回到房里,时候不过五点钟,遂坐着看了一会儿小说,夜里又做了千余字的说稿,解衣安寝。次日早上便独自走到陈家去。毛小山还没来,陈庆领到书房里,文贵连忙上前叫应,献过茶,文贵又到里面去请祖望出来读书。午饭时,由毛小山一同陪着吃,肴馔很好,早晚还有两顿点心,文贵在一旁伺候周到。祖望资质倒也聪明,不过没有坐心,读了一会儿书,必要跑到里面去和丫头们玩一番再出来。大我在国文以外,又教祖望起始读英文,做算术,祖望却很高兴地念着二十六个英文字母。这样教了数天,师生之间渐渐熟了,祖望又喜欢听童话故事,要大我讲给他听,大我遂把新鲜有趣的泰西神话和滑稽故事讲给他听。祖望听了,大喜道:
“李先生,代我讲得真好,以前那个老先生讲的故事,我一半有些不懂的,不及你讲得有味了。”
大我道:
“只要你用心读书写字,我就拣好的讲给你听。”
于是,每日放学之前,大我必和祖望讲一二故事,方才回去。
这一天,正是星期六的下午,大我教祖望的英文,因他对于字母都念得烂熟,遂教他读音,正读得响的时候,忽见祖望的两只眼睛不瞧在书上,却偏着头向书房后面的两扇玻璃窗上偷瞧,脸上露着微笑。大我不明白他的所以然,也就跟着他回头向窗边一看,便见窗外有一个女子的半身,正在那里窥望,等到自己回头去看时,早已掉转脸去,只望见一个背影,乃是一个妙龄女郎,并不是菊宝、桂喜,她烫着头上的云发,很卷曲地飘垂脑后,身上穿的一件很光亮的绸旗袍,刚要再仔细看时,却听微微的革履声音,那窗外的倩影如惊鸿一瞥地不见了。大我暗想:这是谁呢?继思毛小山说过的,陈老太太膝下尚有一个幼女,名唤什么玉雪的,在女学校里读书,以前那个姚老先生也被她的主张谢绝去的,大约此刻窗外偷窥的就是她了。想来她必是个喜欢管事的人,往往有许多年轻的人,自己得了一些浅薄的学识,却偏喜欢故意问难,掂人家的斤两,吹毛求疵,狂妄地批评人家的不是,那么我倒不可不防。好在自己虽然没有什么高深的学问,现在对于这个小小学生,无论国文、英文、算学,总能对付得下的啊。他这样想着,当然也不便就向祖望探问,仍照样坦白无事地教祖望读音。不过这窗外倩影,不知怎样令人可念。
从这天起,大我坐在写字台前教书时,不知不觉地常要侧转脸去向那两扇玻璃窗痴望,可是总不再见了。又隔得数天,有一次,祖望吃了午饭,到里面去游玩一刻,走出来重读的时候,却从他身边小衣袋里摸索良久,摸出一张妃色的布纹信笺,恭恭敬敬送到大我面前的台上,对大我说道:
“李先生,有一事要请教你了。”
大我不知何事,瞧着那布纹笺,不由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