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大我随着奚昌等出游,无巧不巧地在途中和这两个女郎屡屡邂逅,这是第三次了,每次逢见的时候,不知怎样的,那戴眼镜的女子总是对他一笑,说她无意吧,为什么常常见她的笑容?而且明明是瞧见了他而笑的,说她有意吧,这两个都是好人家的女儿,笑得并不轻佻,也没有别种举动,并非有意狐媚惑人,只好认她性本善笑,不期然而然的了。然而这女子之笑已有很大的魔力,足使大我一颗安静的心不自禁地动摇起来,如通着了电流,起了感应,他又有些面嫩,竟使他不敢抬起头来去瞧那一双倩影。他们本想走到亭子中去的,现在却缩住了脚步,只好回转身走上石磴,去看那亭旁的露经塔,塔上有白龙山人绘的观音像,又有吴昌硕的题字,三人端详了一歇,才一步一步地走进理安寺去。在寺中四处走了一下,然后走到松巅阁上,寺僧又献上香茗来,郑顽石口里微吟着“何当老我松巅阁,煮水蒸藜过此生”,对二人说道:
“我倒走得有些脚酸了,在此坐一刻吧!”
奚昌说声好,三人遂坐到椅子上。奚昌和郑顽石大谈理安寺的楠木,大我却端着茶杯,一口一口地喝着,双目下垂,一声不响地好似在那里沉思。奚昌瞧了他的情景,便对郑顽石微微一笑,努努嘴道:
“蓦地里遇见了风流冤业,待扬下叫人怎得今天疯魔了大我也!你看他静悄悄的,正在那里动伊人之思啊!”
大我被奚昌这一句话说得他的脸红起来,将茶杯放下,说道:
“奚昌兄休要取笑。”
奚昌道:
“我不笑你,有人笑你的,你今天变了唐伯虎,大有三笑姻缘的希望了。方才两个女子非常美好,又像女学生,不知是哪一校的校花,到此清游?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年龄更轻,瞧她至多不过十七八岁,偏偏对着大我兄三笑,这岂是偶然的事吗?”
大我道:
“三笑、四笑与我无涉。”
奚昌道:
“她不对我笑,也不对顽石兄笑,独对你笑,怎说与你无涉?大我兄,你当知美人的笑不是容易的。李白诗:‘美人一笑千黄金。’一笑千金,三笑不是三千金吗?你今天得到三千金了。”
大我不觉笑道:
“你真说得滑稽之至了,我是个穷措大,正如涸辙之鲋,倘有三克黄金到手,给我去求学深造,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无奈这三笑是空的,是不兑现的支票,亏奚昌兄说得这样郑重其事。哼!你若做了官,倒会深文周纳,入人于罪的。”
郑顽石抢着说道:
“不是我袒护奚兄,他实在说得不错,此事大有玄妙。”
他说到“大有玄妙”四字,伸着手,把一只手指向空中,溜溜地虚画了一个圈,又说道:
“你说这是不兑现的支票,其实若要给张支票兑现时,只要李兄能够效法唐六如下一番苦功夫,以李兄的才貌而论,何患不能成功呢?”
大我冷笑道:
“你竟愈说愈远了,鲰生哪得有此妄想?”
郑顽石道:
“不是这样讲,这三次的笑确乎不是偶然的事。第一次我们没有看见,第二次在水乐洞,第三次便在这里寺外亭内,我们都瞧见的,就说方才,她见你将要堕马,不觉好笑,但是后来这两笑用什么来解释呢?”
大我道:
“年纪轻的人常常容易好笑,何怪之有?你们把来当作好题目,大做其文章,这岂不是有意嘲笑我吗?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你们算了吧!”
奚昌道:
“李,你说笑是容易的事吗?《左传》说,贾大夫娶妻而美,三年不言不笑,后来如皋射雉得获,方始一笑。三年工夫方得一笑,今天你一日而得美人三笑,当然我们要说你有缘了。”
大我道:
“别开玩笑吧,有缘是这样,无缘也是这样。”
郑顽石燃了一支纸烟,吸得数口,烟气徐徐从他的鼻管里喷出来,又说道:
“《诗》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八个字形容美人笑的姿势,何等灵妙?我们只要对这八个字仔细相视,就好如见得美人的笑颜了,不必多用什么形容词的。又如白居易诗:‘回头一笑百媚生。’这七个字也是非常佳妙,这岂不是诗人对于美人的素描吗?”
奚昌笑道:
“郑兄又要谈到文艺上去了。现在我们讨论的笑是现实的,至于怎样佳妙,这要问身受的人了。”
大我听得有些不耐烦,立起身来,从身边取出四角小洋,放在果盘里,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们不要多讲这种无谓的话,恰恰去游九溪十八涧吧!你们看阳光已斜射到西边的墙上,时不我待,在此留恋作甚?”
于是,奚昌和郑顽石也跟着立起来,笑了一笑,一同走出理安寺,到得那楠木亭子里,美人的芳踪已杳了。大我却在无意中一眼瞥见那边木槛上黄澄澄的有一样小小东西,忙走过去取到手中一看,原来是一个女子用的胭脂盒儿,十分精细,是上等的化妆品,同时,奚、郑二人也都瞧见了,过来观看。大我将盒子一开,见里面的胭脂已用残了,鼻子微微嗅到一阵香气,料想这是游山的妇女们所遗忘的。方才自己到此的时候,亭中只有那两个女郎,并不见有别人,那么这盒儿倒有十分之九是她们遗留的了,但不知是两人中间的哪一个用的东西?一旦遗失了,要不要再来找回啊?大我心里这样想,奚昌却早嚷起来道:
“巧极巧极!恭喜大我兄得此宝物。”
大我道:
“这不过是女子用的胭脂盒儿,到了你嘴里又说什么宝物了。”
奚昌笑道:
“唯其是女子用的东西,所以我唤它为宝物,而且又是美人用残的,更是难能可贵,就是出了钱也买不到的,被你得了,岂不要恭喜?”
大我把盒儿盖了,拈在手里,对奚昌说道:
“今天奚昌兄会说会话,怎么专门和我打趣?”
郑顽石道:
“我说句公平话,这倒并非奚兄故意打趣,实在事实是如此的。李兄不必怪人,请你自己想想,今天所遇的岂非都巧吗?这个盒儿绝没有别人遗留下的,当然是那和李兄三笑的妙人儿忘记在此地的。李兄正好收拾起,带回家去,珍藏起来,做个纪念品,也不负今天的俊游。他日倘能物归原主,便是李兄成功的佳期了。”
大我被他这么一说,脸上大红而特红,想把这东西立刻掷于地下,免得被他们取笑,然而很奇怪的,心里却有些舍不得放,睁着两眼,对二人说道:
“你们又取笑了,这东西你们拿去吧!”
说着话,把这盒儿递到奚昌手边,奚昌摇摇手,哈哈笑道:
“李,这个东西一则是你发现的,二则有三笑的关系,你不收留,谁能接受?却送给我作甚?”
郑顽石道:
“大我兄太老实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你就留下吧!弃之岂不可惜?我们绝不再来说笑你。”
大我道:
“当然不容你们说笑。好!我就带回去做个玩意儿便了。”
将这胭脂盒儿藏到衣袋中,奚昌对郑顽石挤挤眼,各自背转脸去笑了一笑。奚昌就说道:
“我们走吧!”
三人遂走向九溪而去。泉水从草间石上曲折流下,如鸣琴筑,非常幽细,加着境地清冷,好如到了仙境,与尘寰隔绝,更比理安寺步步入胜了。大我觉得平日很多烦恼,今天到了这里,什么都忘记了,山水之乐果然和别种不同的,无怪古人有乐之终身不厌的了。
游罢了九溪,因为时已不早,便走回来,再到虎跑一游。回到四眼井,见阿三牵着三匹马在那里等候,一见三人走来,忙迎上来说道:
“少爷们回来了吗?游得可谓畅快?我在此等得好不厌气啊!”
三人笑了一笑,大家走得力气已乏,遂一齐跨上雕鞍慢慢地纵辔而行,马蹄踏着芳草夕阳,在愉快的晚风中一路归去,当然三人的心里也是一样愉快的了。
这天夜里,晚餐之后,大我独自坐在他的房中,合着双眼,追想日间游山之乐,又想起了路上相逢的双姝,不知是谁家的女儿,倒也很喜游山玩水的。以前在平湖秋月曾见她们俩坐着小艇在月下遨游,惊鸿一瞥,转瞬即逝,自己本也不在心上,却不料今天又遇见了,偏偏戴眼镜的忽然对自己笑了三笑,巧也真巧,到东碰见,到西碰见,以致奚昌等和我闹笑了。其实这好如浮萍相合,一会儿便离去了,没有多大的意思,奚昌和郑顽石故意说得神秘罢了,人家哪里有心呢?遂从身边摸出那个胭脂盒儿,开了盖儿,盖儿后有面小镜,灯光下正照着自己的容貌,很是俊秀,不觉痴视良久。又瞧那盒中的胭脂,猩红鲜艳,如绛桃,如海棠,红得可爱,因此又联想到用胭脂的人晕红的双颊,猩红的樱唇,纤细如柳叶的蛾眉,溶溶如秋水的双瞳,确乎是非常美艳的,一再相逢,真令人未免有情,难抑绮思。这个盒儿果是她偶然遗忘在亭中的吗?女子的心理是很难捉摸的,我们一行是三人,为何她独对我笑呢?我身上、脸上并没有令人莞颜的地方,那么再一思想,倒也有些不可思议了。他一边想,一边把这盒儿在手里把玩着,大有如见其人的样子,这时,他的脑海里又想起一件事来了。以前他自己在南昌读书的时候,学校附近的一条小巷里,有一家人家,记得是姓曹,母女两人善做各地点心、落汤的水饺,火腿丝蛋炒饭、小笼虾肉馒头,都是她们特色的东西,在家中客堂里放了几张桌椅,人家可以进去吃点心,里面又有一个小小的地板房,收拾得较为雅洁,熟客方才容许入内。那庭中有一株碧桃,还有一株木樨,春时碧桃花开得娇艳悦人,秋时风送桂香,十分清静,和市上一切的点心店大不相同了,并且特别熟的客人有时还可以叫她们母女俩添煮几样可口的肴馔,烫一壶酒,在那里浅斟低酌,促膝细谈。她家的主顾一大半倒是校里的学生,一到下午四点钟过后,她们那里便热闹起来了,在那时候,自己是常和二三同学到她家去吃喝的。曹家的女儿年方一十六岁,虽是小家碧玉,却生得面貌秀丽,心肝玲珑,着实令人可爱,因她善制水饺和馄饨,便得了一个别名,唤作馄饨西施,她的小名儿记得是“爱宝”两字。爱宝的母亲非常会拉生意,待人很是和气的,爱宝见了自己去时,常常要对他笑。有一次,他问她为什么笑,她却回答一句我也不晓得,有两个同学便和他说笑话道:
“馄饨西施爱上你了,你心里如何?”
自己答道:
“可惜我不能像司马相如那样穿犊鼻裤,汲水涤酒器啊!”
后来,爱宝的母亲竟向自己问长问短,更见亲爱,爱宝也常在侍酒送菜之暇,溜着秋波偷瞧,自己又买了一柄小团扇嬲着我代她写字绘画,小妮子似乎脉脉有情呢!还有一次,是星期日的下午,春雨潇潇,很觉无聊,他约了一个友人在曹家小酌,自己先走去,星期日那里比较冷静一些,因为有许多学生回家去了,便不到这里来吃点心。爱宝母女见他来了,非常欢迎,便让到那小室中去,庭中的碧桃已有一半开残了,炉上水沸,爱宝捧着茶壶,笑嘻嘻地放到桌上,问他要不要喝酒,他遂叫她们预备几样菜、二斤好酒,要等那友人前来同饮。爱宝答应了,又对他带笑说道:
“今天我很空,你肚子里可想吃?待我亲手做些完全虾仁的馄饨,用上等母油加上蛋皮丝大虾米,给你吃,包你可口有味。”
自己就对她说谢谢了,她遂很快活地跑去裹馄饨,不多时,双手托着一盘走来,将一碗热腾腾的馄饨放在他面前后,虽然不过十几只,可是只只都很大的,里面果然有不少虾仁,汤水也十分鲜美。不知不觉地,把一碗馄饨很快地吃下,爱宝立在一边瞧他吃,又绞上很热的手巾,洒些花露水,给自己揩脸,然后将碗收去,可算得体贴周到了。自己又坐了一歇,久候那友人不来,看看天色将晚,爱宝点上了灯,爱宝的母亲走进来问他道:
“今天先生请的客人大概爽约不来了,但酒菜早已端整,怎样办呢?”
自己点头说道:
“也许不来了,再等半点钟不来时,只好自己吃了。”
半点钟过后,仍不见友人到来,天色已黑,再不耐坐着等候,遂叫爱宝母女将酒菜端上来,因为外边一个顾客也没有,遂请她们母女俩一同来吃喝。爱宝的母亲推辞着不肯,自己就说道:
“我一个人吃得完这些酒菜吗?并且独酌很闷气的,你们左右无事,何不陪我一同吃夜饭呢?”
她们母女俩被自己这么一说,便答应了,坐在横头一同吃,先是四只冷盘,是炝虾、白鸡、香肠、拌酸,很是清爽的,斟着酒,大家慢慢地吃喝,闲谈一番。爱宝喜听新闻,而爱宝的母亲却喜谈家常,把她们母女俩的身世细细告诉,方知以前也是书香人家,只因爱宝的父亲早故,母女俩一无依靠,坐吃山空,其势难以长久维持下去,不得已遂想出这个方法来赚钱过活。幸亏母女俩擅烹饪之术,又能刻苦勤俭,所以开张二三年,生意很好,稍稍积得一些钱了,自己对她们很表同情,遂说了几句赞美和鼓励的话。爱宝的母亲因为有两样热盘要自己动手的,所以一刻到厨下去煎炒,一刻回进来坐坐,叫爱宝好好伴着自己。爱宝到底有些面嫩,常常低着头不响,等自己问她一句,方答一句,这种处女的腼腆是很可爱的。直到将要吃完的时候,爱宝的母亲又问他可曾定过亲,自己老实回答说没有,爱宝的母亲似乎同自己讲笑话一般,对他说道:
“我家爱宝年已十六,生得倒也并不粗蠢,人家都欢喜她,有几处来说媒,我们都不满意而回绝的,小丫头自己也说过,将来要嫁读书人,我看李先生生得品貌好,学问也好,样样都好,愿意把爱宝嫁给你,使她一生侍奉你,不知你要不要嫌我门户低微呢?”
爱宝的母亲刚才说罢,爱宝早已羞得红晕上颊,嘤咛一声,把她母亲推了一下,立起身一溜烟地逃出去了。他自己也还面嫩,不防爱宝的母亲会和他说这些话,叫他怎样回答?说好呢,还是说不好呢,也只得笑了一笑,没有回答什么,默然无语了。
这个晚上,自己喝得有些醉意,爱宝母女送他到门前,爱宝又代自己撑好了伞,叮咛他好好走路,不要倾跌。当他接伞的时候,无意中触着一双软绵绵的手,心里也不觉荡漾了一下,到底在细雨斜风中回转学校里去了。虽然爱宝母亲的话只好当作游戏之言,可是后来他到曹家去吃喝的时候,见了爱宝,倒有些不好意思,心中觉得有些异样,而爱宝见了自己,也是似喜似羞脉脉含情,同学们又故意调侃,似乎自己同爱宝真的有什么姻缘了。
有一天,上国文课,国文教师穆先生是本地的宿儒,他的国学根底很好,正教授《孔雀东南飞》一诗,他老先生借题发挥,说了一大篇的话。大意是说,古时子女婚姻都操掌在家长手里,不能得到自由权,以致双方的恋爱也不能自由,其间造成不少怨偶。像《孔雀东南飞》诗中的庐江小吏,和他的新妇,两情是非常爱好的,所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细如丝,磐石无转移”。可见二人的恋爱是非常沸热,心志是非常坚固,但是,因为新妇不能得到家长的爱心,遂被遣去,到底演成一幕情死惨剧,这是何等悲哀的事?千古读之,犹令人泣下沾襟。此外又有陆放翁的《钗头凤》词,同为断肠之作,放翁和他的表妹唐氏也因为不得陆母的欢心而被遣去别嫁,棒打鸳鸯两分飞,这都是专制婚姻的流毒,在今日风气开通、欧化东来的时候,一班少年当然要大声疾呼:“打倒旧式婚姻,提倡自由恋爱。”这是任何人不能反对的。虽老朽如我,也以为我国婚制有改革之必要,但是,“自由”这两字,少年人须要彻底了解它的意义,恋爱而云自由,亦须郑重其事,断不可一知半解,以为脱去了一切的束缚,可以随随便便和人家恋爱的,必要保护自己的自由,尊重他人的自由,所谓自由恋爱是不受束缚的解释,并不是漫无范围、朝三暮四,忽而和甲恋爱,忽而和乙恋爱的,否则男的变了狡童,女的变了荡女,过犹不及,岂非一样也要流毒无穷吗?试看现在的时候,离婚案件一天多一天,若然去推究他们的原因,有许多本都是不该占脱辐之凶的,一则由于造端的不慎,二则由于见异思迁,使对手方面受着人生极大的痛苦。此外,失恋自杀的,有受人之愚的,有演出惨案的,凡此种种,报纸上登载得多而且详,许多有为的青年在爱河情海中,盲人瞎马地胡挣扎,得不到甜蜜爱情的享受、美满家庭的创设,而走入歧途,自取沉沦,埋葬了不少,牺牲了许多,岂非可悲可惜?并且社会上也因此杌陧不安,是大大影响于国家的。圣人说:“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诗》三百篇,第一篇就是《关雎》,一个少年和别的少女恋爱,本来不是一件奇怪的事,但是其间当存一个礼义,就是古人所说的“礼教”两个字,把来做的堤防,发乎情,止乎礼义,彼此不能做出非礼非义之事,以致自己受到绝大的痛苦,而又被人唾骂。今日大家以为这旧的堤防有阻碍,所以大家把来毁掉了,然而又没有范围可循,尽着自己横决冲荡,这又哪里能免有覆舟灭顶之祸呢?故我以为,少年人对于恋爱问题,当有深切的认识,而要加以谨慎,双方都顾到才好。况且中国正是在积极整顿的时候,大家要诚恳地努力,预备做一番伟大的事业,岂可以儿女私情自娱一生呢……
他老先生说得非常沉痛,同学们都很感动,自己得了这个教训,仔细思想着,觉得有些惴栗自戒,对于爱宝那里也不敢多去了。不过爱宝的倩影还留在脑中,偶然要思及而已。大我这样想着,沉沉地思想着,那穆老先生说的话又在他的脑中温了一遍,不觉突然憬悟,暗想:自己莫非痴了,人家的笑不过是偶然的事,就是这胭脂盒儿也是她们无意中留下的,岂可因着朋友的戏言,而使我一颗澄清的心陡起妄念呢?今日之下,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流浪在外边的苦少年,环境非常恶劣,求学不能成功,前途茫茫,悲多乐少,正应该挺着身子去和艰险困难奋斗,达到自立的愿望,这恋爱一层,“室家”两字,这时尚不能谈到,何必多作无益之思?况且方才瞧那两个女郎的情形,坐着汽车出入,身上服饰又十分摩登,十有八九是富家之女,齐大非偶,古有明训,癞虾蟆想吃天鹅肉,这不是枉费心机吗?想到了这里,头上好似浇了勺凉水,他的绮思也醒了,遂把那盒儿丢在抽屉里,微微叹了一声,自去解衣安睡了。
次日,他没有出去,在室中赶撰他的长篇小说《襟上泪痕》。隔得三四天,徐守信走到大我房里,对大我说道:
“我代你拜托周先生介绍的事,大概可以成功,明天下午,周先生要到这里来,将引你去先见见一位毛先生,便可定局了。我常代你担忧,希望你早日谋得自立,土地局里的事本来也不好,失掉了也不足惜。此刻周先生说起的事是比较好些,而时间大约也很长久的,只要你谨慎行事,绝不有什么别的问题。不论什么事业,虽有成败利钝,似乎关于天命,其实大半仍在人谋,往往有些人得到很好的职业,他的机会和幸运比较人家来得好,然而他不知自勉,用心用力地做上去,反而自暴自弃,贻误一生。等到机会失去了,信用没有了,地位摇动了,人格堕落了,再想挽回转来,那就很不容易了。你是很聪明的人,当然不用我多说。”
大我听了,便说道:
“舅父金玉良言,甥儿自当铭之肺腑,多谢舅父出力栽培,我母亲在地下也是感谢的。”
说到这里,眼眶中隐隐含有泪痕。徐守信道:
“大我,你何必说这种话?我与你是至亲,只要我能力所及,总当尽力相助,好在我知道你是一个有志气的好青年,你不要客气吧!明天你休出去,在此专候周先生来。周先生是我的好朋友,在本地恒农庄上做经理,为人很诚恳的,你见了他,自然知道。”
大我诺诺答应,徐守信遂出去了。到得明日,大我守在房中,直至下午四点钟时候,那位周先生果然来了,先和徐守信见面,坐在客堂里谈话。徐守信遂叫大我出来和周先生相见,周先生见大我为人很是斯文,吐语隽雅,便点点头对徐守信说道:
“陈家正是需要像令甥这种人去的,令甥学问很好,当然能够胜任而愉快。”
大我也说了几句谦虚的话,周先生遂说道:
“好!我现在就和李君去见毛先生一谈吧!”
徐守信道:
“拜托!拜托!”
周先生立起身来,和徐守信告辞,大我自然也跟着出来。徐守信送到店门口,说道:
“你们坐车子去吧!”
学徒在旁听得,早已奔过去喊得两辆人力车前来,账房先生脸上带着笑,手里托了一大卷铜元,抢上前问道:
“周先生、李先生上哪里去的?”
徐守信道:
“定安巷。”
周先生摇摇手道:
“不要付钱,我身边有着。”
但是,账房先生早和车夫讲好了车价,把钱也付去了。周先生遂又和他们说了一声再会,和大我一同坐上车子,两个车夫拖着他们拼命地飞跑,不多时,早已到了定安巷。周先生指着左手一个六扇黑漆的墙门,中间有成衣铺的,说道:
“到了,到了。”
吩咐车夫停下。两人跳下车,周先生当前引领,大我在后跟着,走到里面,有一座三开间的小厅,厅旁有一陪弄,二人从陪弄里走进去,拐一个弯,踏进一个门户,里面正是一个很畅大的庭院,庭中有两株桂树,方在怒花,浓香扑入鼻管。朝南是一排三开间的平屋,对过有一只旱船式的大书房。周先生和大我走到书房门口,还没有进去,却听对面东边一间房里有怒骂声、鞭挞声、哀哀啼泣声,二人不明缘由,立定了听时,听得有男子的声音在那里骂道:
“谁叫你把这东西给阿官的?不打你打谁?”
接着,有带着哭的声音回答道:
“小阿官本来要什么就拿什么,不依不成功的。我正在骗他的时候,太太忽然叫我倒茶去,所以我不及照顾,一不留心,被阿官砸碎了。”
那说话没有完时,又有一个妇女的声音喝道:
“刁恶的小鬼,你有意让阿官砸碎了,横竖不是你自己的东西,落得好看,老爷责你时,偏会推卸,却怪到我身上来了。若不是我病在床上时,立刻打你两个嘴巴子!小山,你快与我重重地打,这厮是不打不成功的。”
跟着又听噼啪噼啪的几下,被打的哭喊着道:
“老爷饶了我吧!……打死了,打死了……哎哟!我的妈妈啊……”
又听男子说道:
“哼!你倒要喊你的娘,须知这是你爷的不是呢,谁叫你的好爷没有钱还租米,向我左商量右恳求,把你押到这里来的?我们所以肯接受你,是要你代我们做些事的,谁知你白米饭却吃得三碗四碗,做事倒十分躲懒,看一个阿官也是不济事的,那么我留着你何用?难道白白地给你吃饭?只要你的爷把本利向我算清,你去便好了,谁稀罕你这臭丫头?老爷出了钱,倒好用一个好好的人了。”
说着话,鞭挞之声又起。周先生知道毛小山在那里打丫头,但是听了这哭声,心上也有些不忍。大我听了,也觉得蓄婢的不人道,政府应当对于禁蓄婢妾的命令雷厉风行地实施禁止,援救无量数处于非人生活下的妇女,使她们得见光明。然而一班有钱人家蓄婢呀、娶妾呀,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越是在上的人越弁髦法令,非有至公无私、刚强不挠的大人物出来,用一双铁腕,把来摧陷廓清不为功了。周先生便有意咳了几声,有一女仆从窗里探出头一望,立刻缩进去,鞭挞声与啼哭声也停了,接着走出一个年近五旬的男子,头上光秃秃的,剃得干净,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却架得很下,一双肉裹眼,从眼镜上边张大着瞧人,嘴边留着两撮小胡须,脸上紫气腾腾的,十分肥胖。身穿一件深灰色绉纱的夹衫,外罩玄色缎子的马甲,纽扣上系着一条黄澄澄的表链,挺胸凸肚地走过来,对周先生说道:
“原来是周先生到来,失迎失迎!”
周先生便答道:
“正是!山翁,我今天特地和这位李君来拜访你的。”
说着话,便介绍大我和毛小山见面,毛小山斜着眼睛对大我看了一下,说道:
“就是这位李君吗?请教台甫?”
大我道:
“先请!先请!”
毛小山道:
“草字小山。”
大我说一声久仰久仰,也通上自己的名儿。三人一齐走到书房里,分宾主坐定,女仆端上茶来,周先生带笑问道:
“山翁,你在家里动火吗?”
毛小山一摸胡须,答道:
“可不是吗?为了这臭丫头时常淘气,这丫头阿金是佃户押来的,年纪不过十一岁,叫她领一个小儿也是不成功的。这几天恰巧内子生了病,睡在床上,没人管她,她竟让小儿去弄桌子上的花瓶,把一个洋式的花瓶砸散了。这花瓶虽非名贵之物,也值两三块钱,碎在小儿手里,岂不可惜?所以要把她略略责打,警戒警戒。周先生,下人多了,也多淘气的事,譬如我东家养着许多的下人,一天到晚地也是时常在那里吵闹和闯祸,不过那位陈老太太好在难得下楼的,眼勿见为净,也就罢了,若要去管时,那是要吃饱了人参去缠的。就是我在那里,也只好马马虎虎,有些小事情,装作不知道,不去管它就是了。”
周先生听着,点点头。二人说话时,大我正在端详,这书房里的陈设很是富丽,器具红木的,写字台上放着的文房四宝都是很值钱的东西,墙壁上悬着名人书画,东边放着一口红木的玻璃大橱,其中陈列着各色各样的古董,古色古香,足供玩赏,瞧不出毛小山这般俗气的人,竟玩这许多古董,好不奇怪。毛小山回转脸来向大我问道:
“李先生英文精通吗?”
大我答道:
“懂是懂的,精通却不敢说。”
周先生插嘴道:
“这位李先生虽然没有读大学,可是中、英文的程度已很高深。最近他在《西湖日报》上著的小说,文笔清丽,我天天要看的,并且徐先生说过,李先生的品格高尚,所以我敢大胆介绍。”
毛小山听了,把头点了两下道:
“如此很好,现在所教的小少爷祖望,年纪也只有十岁,本来应当早送到小学校里去,因为老太太只有这一个孙儿,非常钟爱,宛如心头肉一样,风吹怕痛的,以为外间小学校里学生众多,教员照顾不能周到,恐防他要跌坏,或是不惯,所以从小在七岁时候就请一位姚老先生来教读的。那姚老先生是个老学究,乡下人不识夜壶,一肚皮的书,说起来酸绉绉地咬文嚼字,很是迂腐,也只熟得古代古人古书,对于人情却是不通的。我也和他有些话不投机,因他在背后讥笑我有市侩气,自以为斯文,是孔圣的门徒。其实,他的一肚皮学问也出卖不得几个钱,又哪里及得市侩呢?即如你周先生是这里恒丰庄的经理,在金融界很有资望的,他一辈子也做不到你,可笑他竟说人家是市侩,我要笑他不识时务,只好一辈子穷愁潦倒,不会发达的了。”
说到这里,冷笑了一声。周先生也笑道:
“这些人的头脑顽固腐旧,我们也不值得与他计较。”
毛小山又道:
“祖望的父母早已故世,所以祖望读书的事完全由老太太做主,不过老太太膝下的那个玉小姐,有时也要顾问的。”
周先生道:
“说起玉小姐来,前天我在马路上逢见她,竟长成得使我几乎不认识了。”
毛小山把头点着道:
“这就叫作黄毛丫头十八变,现在她在女学校内读书,有了新学识,一切都讲新法了。老太太十分宠爱,说什么依什么,取放任主义,不去管她的,凡事很听她的说话。此次姚老先生的饭碗打碎,也是一大半由于这位小姐的反对,因她嫌他教法太旧,没有新学识,尽把老书去教祖望读,将来小孩子一些没有新的知识灌溉他,岂不也要像他先生那样的头脑陈旧吗?并且那位老先生对于英文、算学也不懂得,祖望年纪渐大,英、算尤不可不学,与其再添请别的英、算教员,何不请定一个擅长国、英、算三项的先生,倒好一劳永逸?所以,她的主张要请老太太从速把那姚老先生辞退,另换一个新式学校里毕业出来的人。老太太也曾把这事和我商量过,我当然赞成玉小姐的说话,怂恿老太太把这位三年之久的老西席辞掉。哈哈!他笑我是市侩,却不料他的饭碗打碎在我的手里呢!”
说到这里,耸着两肩,笑了一笑,又把眼镜推了一推,向大我斜睨了一下,继续说道:
“老太太听我们都是这样说,便托我代为物色,恰巧你周先生和我说起这位李先生学问怎样高妙,要谋一个馆地,真是再巧也没有的事。我已和老太太说过,老太太说,既把这事托给了我,只要我满意就是了,不必再向她请示。好在陈家和姚老先生并没有订过什么契约,只要新先生说妥了,便好请他滚蛋。现在我和李先生已见面,像他这样的人,玉小姐也不能再说他头脑陈腐、没有新思想了,所以,我明天就可以代老太太把那姚老先生辞退,下星期一恰是个成日,日期很好,就请李先生先到我这里来,我当引导他去,好在舍间离开陈家只有四五家,距离非常之便的。每日上午九时,李先生可到馆,下午五时放学,李先生倘然没有别的事,以后也可住在那里,我东家肯完全供给膳宿的,绝不会算一些饭食。星期日是休学一天,不必到的,至于束脩一项,那位老先生本不过每月二十元,现在经我说项,可有三十元的希望,不知李先生意下如何?”
大我连忙答道:
“感谢毛先生和周先生两位玉成之力,束脩多少绝不计较,谨遵毛先生的吩咐,星期一早上我到府上来同去,此后还望毛先生时常指教,不胜感幸。”
周先生也说道:
“山翁,这位李先生学问虽好,年纪尚轻,请你时常指点,千万不要客气。”
毛小山听了二人的话,又把胡须一抹,哈哈笑道:
“你们太客气了,李先生学问很好,到明年我也要把犬子送到我东家里来附读,要请李先生费心呢!”
大我又说:
“不敢,不敢!”
三人把这事说定了,周先生遂和大我起身告辞。毛小山道:
“用了点心去。”
周先生道:
“我尚有要事在身,改日再来叨扰吧!”
于是毛小山把二人送到门外,拱手而别。周先生和大我走出定安巷,彼此分手,大我又谢了周先生,一路走回家去。觉得自己的事情虽然说妥了,自己有了吃饭的地方,但是别人家的饭碗却因此打碎了,那位姚老先生苜蓿生涯,大概也是很可怜的。现在一旦失了业,叫他年纪老的人又到什么地方去谋事做呢?这事岂非有些近乎不仁?那么我不要去了吧!继思,那位姚老先生已经他们两人的反对,绝不能再留,即使自己不去,也有别人去的,何必做傻子呢?又觉得方才毛小山的言语态度确乎有些可憎,无怪那老先生要说他有市侩气,可是这种人心计很工,城府很深,很有些可怕的,那几声冷笑也笑得我有些毛发悚然啊!周先生和我说的,那毛小山也不过是人家的账房,瞧他家里却像富有,大约他把东家的钱二一添作五,三一三十一地在算盘珠上拨到他自己的腰包里去了。他这样毒打婢女,真是太无人道,现在也是农村破产的时候,农人的生活一天难过一天,而这些为富不仁之流,却依旧张开狰狞的面目,用尽残酷的手段,去想法压榨,这又从哪里说起呢?
他一路想着,不知不觉地走回店门。那学徒和账房先生又向他带笑叫应,他走到里面,徐守信早已出去,见了他舅母,便把这事告诉一遍。丁氏道:
“算你的运气,你母舅是十分性懒的人,他侄儿托他谋事已有一年多,至今还没有找到。他待你如此热心,很是难得的,你不要辜负你的母舅。”
大我听丁氏这样说法,一时回答不出什么话,点了点头,回到他房里去,将电灯开了。只听那个老妈子轻轻走到他舅母旁边去,低低地不知说些什么话,大约又在议论自己了,也不去管她,以后陈家教得合意时,我可以搬到那里去住,省得人家讨厌。那老妈子的一副奸相,好如《逍遥津》上的华歆,《打严嵩》里的总管,令人看了,简直有些难受啊!
过得一宵,次日,大我见了徐守信,把这事告诉他。徐守信早由他妻子报告过,所以早已知道,因为大我成了这事,比较别处来得稳固而安逸些,心里很是欢喜,便对大我说道:
“陈家是著名的富室,你去做他家的西席,服装一方面也要注意一些,虽然并不要你装饰得如何时髦华丽,但是总要体面一些。我听周先生说,那位陈老太太虚荣心是非常重的,事事喜欢装场面、摆架子,只要人家称赞,花钱是不算的,在她的面前切不能露寒酸相,就是没有钱也要装得阔,否则她便不合意。那位姚老先生平日衣服肮脏,发长不修,有些像古时所说的名士派,因此陈老太太常说他不讲卫生,不要好看,有损陈家的面子呢,所以我不得不告知你,好在你是个少年,不像老头儿是不要好的。”
大我沉吟了一下,答道:
“甥儿现在穿的一件单长衫,还不算旧,唯有长夹衫是旧的了,这两天我们少年人还可以不穿,此外我要去买一顶呢帽子好了。”
徐守信问道:
“那么你身边可有钱呢?”
大我道:
“甥儿前日领得稿费,可是已用去大半,买呢帽尚有钱,做长夹衫只好再说吧!”
徐守信便从身边取出三张五元的纸币,交给大我道:
“你拿去买了衣料,交给这里的裁缝做吧!”
大我接过说道:
“多谢舅父美意,待我领得了束脩时,当即奉赵。”
徐守信点点头,他们俩是立在大我房里说话的,这时,门外恰巧有一双眼睛在门缝里向他们张望。大我是早已看见,不便说,徐守信偶一回头,也看见了,连忙走出门去,看是何人,原来,就是那老妈子。徐守信便斥道:
“你在此做什么?”
老妈子慌忙答道:
“我来问老爷要不要吃点心!”
徐守信道:
“早吃过了,还等你问吗?快去快去!”
老妈子被主人这么一说,也有些不好意思,踅到厨下去了,大我心里方稍觉痛快。徐守信又回头对大我说道:
“好!等你到陈家去过后再告诉我吧!”
遂走到外面店堂里去。大我也就关上了房门,出去买呢帽、购衣料,自己想不到去做人家的西席,还要装点衣饰,可见现社会人情虚伪的一斑,无怪外面许多少年考究服色,比较追求学问更是要紧,情愿做一个绣花枕,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呢!
到得星期一的早晨,大我早已修饰一遍,听外面自鸣钟当当地已敲八下,连忙吃了早饭,戴上呢帽,一径走到定安巷毛小山家里。谁知毛小山还没有起身,他只得坐在书室里等候,很觉无聊,想自己来得已不算早,怎么毛小山还不起来呢?这样久等,陈家那里岂不要嫌我迟的吗?心里很是不耐,在书室里踱来踱去,听得庭中小儿的笑声,向窗中一望,见有一个五岁光景的小儿,同一个小丫头在庭中拍皮球。那小丫头面孔很瘦,面无血色,身上穿一件青布短衫,蓬着头,赤着一双脚,大约就是那天被毛小山责打的那一个了。看她还是嘻嘻哈哈地跳着笑着,不觉得自己的可怜呢。唉!像她这样的年纪,自然模模糊糊的,还不能感觉到啊!遂轻轻向她问道:
“你家老爷可起身了吗?”
丫头答道:
“正在洗面,快要出来了。”
又隔了好一刻,毛小山方才口里衔着一根香烟,走进书房里来,和大我会面。说道:
“对不起,使你等候了。”
大我只好回答说不要紧。毛小山一摆手请他坐下,大我道:
“不要坐了,陈家的小公子不要久候吗?”
毛小山笑道:
“李先生不必顾虑,今日你第一天去,不过应应上学的意思,不要你费心教导的,你既然要紧去,我就伴你去吧!”
大我说声好,毛小山遂陪着他走出了家门,向左手走去。不过二十多步路,见朝南有一个大墙门,门上挂着一块铜牌,上有“颍川陈第”四字,对面一个很大的照墙,照墙里有两株很大的槐树,气势很是雄阔。大我跟着毛小山走进去,门房里有一个年老的门役,瞧见了二人,连忙立起叫应,毛小山点点头,大踏步走进去。里面先是一个轿厅,厅上放着一辆簇新光亮的包车,再里面是大厅,厅旁有一个书房。毛小山领着大我步入书房,见面对面地放着两只写字台,台上放着算盘、笔、砚等类,对面坐着一个少年男子,正在写字,见了毛小山,便立起来带笑说道:
“毛先生来了。”
小山遂请大我在上首椅子里坐下,介绍那少年和他相见,方知这少年姓杨,是毛小山的助手,兼代陈家写书信的,大我叫他杨先生,姓杨的知道大我是新请来的西席,很表示敬意。毛小山把桌上叫人铃一按,便有一个男仆走来,毛小山指着大我说道:
“陈庆,这位就是小少爷的新先生,姓李。”
陈庆便带笑叫了一声李少爷,连忙倒着两杯茶来。毛小山遂问大我道:
“李先生有没有用过点心?”
大我答道:
“早已吃过。”
毛小山便到旁边装着的电话那里打一电话到天兴楼,喊一碗鸡火面前来。大我忙说道:
“原来毛先生还没有用点心,对不起了。”
毛小山笑道:
“我素来吃得不早的,李先生你且在此再坐一歇。”
大我只得耐心坐着,毛小山便在桌边坐下,取过算盘算账,姓杨的把两张发票送到他面前,毛小山看了一看,签上了,又问姓杨的,袁家的房钱可去收过?姓杨的忙道:
“昨天晚上收过了。”
从身边取出三张十元的纸币,以及一个房折,一齐交给他,毛小山便锁在抽屉中。一会儿,面已送来,毛小山吃过面,陈庆送上热手巾,毛小山揩过嘴,交给陈庆说道:
“我要领李先生到书房里去,你快去将书童文贵唤来。”
陈庆答应一声是,回身退出。隔了好些时候,才见他领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了一件青布长衫,急匆匆地走来,叫了一声毛老爷,站在一边。毛小山摸着胡须,向陈庆道:
“文贵在哪里?怎么去了好多时候?”
陈庆道:
“他在后门口拔糖球,我找了好多处方找到的。”
毛小山把脸一沉,对文贵说道:
“文贵,你总该知道今天有新先生来此,为什么不打扫书房在那里伺候着,倒往后门边去赌钱?我若告诉了老太太,管叫你一顿挨打。”
文贵涨红着脸说道:
“书房早已打扫洁净,并且我是天天收拾的,姚老先生去得不到两三天呢,我因为新先生还……”
文贵说到这里,毛小山早喝住他道:
“不必分辩,上面坐着的就是新请来的李大我先生。从今日起,你要好好伺候,不得无理。”
文贵忙说是是,遂向大我立正着,叫了一声李先生,侧转脸去,向陈庆扮了一个鬼脸。大我瞧得出文贵是个顽皮的书童,暗想:陈家场面倒这般阔大,在今日的时代还用什么书童?大我这样想,毛小山早吩咐文贵道:
“你跟我们到书房里开门。”
于是他引着大我,走出账房。文贵跟在后面,三个人穿过大厅,向右手转一个弯,便是一条曲曲折折的陪弄,一边是雕花墙,还有嵌着五色的玻璃窗,十分幽静。将要走到花厅门口时,只听花厅里面有人大着声音唱:“在月下惊碎了英雄虎胆……回故土只怕是千难万难……”唱得应声响,毛小山口里咕了一声该死的,陪着大我踏进去。只见正中红木炕床上横着一个车夫模样的汉子,赤着一双泥脚,在那里大唱而特唱,直等他们走到厅上,一眼瞧见了,连忙翻身立起,向毛小山叫一声老爷。毛小山道:
“阿四,你好写意,倒躺在这里唱戏了!快到外边去,桂喜快要送玉小姐的午饭了。这位是李先生,你见过了。”
阿四听着吩咐,叫了一声,退到外边去。文贵却背地里伸手向毛小山指,和阿四笑了一笑,阿四点点头掩去了。大我看这花厅上的器具都是精制的红木家伙,南边挂着名画,放着大理石的插镜,还有许多花盆,陈设得非常富丽,便是上面悬着的几盏电灯也精致非常。庭中堆着假山石,又有许多树木,东首一扇洋式的门,文贵走过去,把钥匙开了门,请二人进去。大我走到里面,方知就是自己教读陈家小公子的书房了,当然陈设得很精雅。靠墙还放着一部二十四史的书架,但是这些书不知给何人读的,自己在此有暇时倒可借看一番呢。书房里面还有一扇洋门,却没有开。大我正看着左面壁上的四条何子贞写的屏联,毛小山却请他在写字台边坐下,文贵便去端整茶来。毛小山对大我说道:
“你看这地方可好?”
大我点点头道:
“很是幽静,正是读书佳地。”
毛小山又道:
“李先生,你且在此坐坐,我到里面去看看。”
大我道:
“请便!”
毛小山便走出去了。文贵托着一壶香茗和两个精致的茶杯来,放在正中的圆桌上,代大我斟了茶,悄悄地立在门边。一会儿,毛小山走来说道:
“今天因为李先生是第一次来,老太太要自己和你见见,但是老太太在此刻还没有起身,所以请你在此用过了午餐,她和小少爷一同出见了。有屈你在此多坐些时候,我还有事要到外边去干呢!”
大我只得说道:
“毛先生,你请去,我一人在此不妨的。”
毛小山便又走去了。大我一人独坐室中,文贵却在花厅上掩来掩去。大我坐了一刻,立起来,在室中走走,又看着正中琴台上面悬着的一条汤雨生山水小立轴,细细玩赏他的笔意。一会儿,听花厅上的时辰钟当当地打了十二下,已是午刻,却是静悄悄地不见有个人,只有几个女仆来此窥探了一下,和文贵嘁嘁喳喳地说了几句话而去,似乎他们在那里讲着他道:
“这样年纪轻轻的人,自己还像个学生,却已要来做老师,比较以前的姚先生,相去远了,也许我家小少爷喜欢这种人呢!”
大我又很寂寞地等了好久,花厅上的钟当地打一下,自己起来得很早,腹中很觉饥饿,好容易听得脚步声。毛小山走来了,连说对不起得很,跟着陈庆也走来问道:
“酒席放在哪里?”
毛小山道:
“就在花厅上吧!”
陈庆答应退去,不多时,和厨役走至,早将一桌上等的菜肴放在厅中,摆好了座位。那个杨先生也已走来,同请大我入座,大我见着这丰盛的酒筵,忙说不敢当。毛小山把他推到首座边说道:
“不要客气,今天是应该的,这是老太太的吩咐。我去请祖望小公子来陪你吃饭。”
说罢,匆匆地向庭中东首那个月亮洞门里走进去。不多时,带着一个五十开外的老者一同走来,那老者穿着一件半新旧绉纱夹衫,弯背曲腰,烟容满面。经过毛小山的介绍,方知是陈家的表舅老爷,祖望不肯来陪,毛小山便请他来相陪的,于是大家谦逊一番,方才坐下。大我吃着整桌的酒菜很是不安,而且只有四个人,哪里吃得下这许多菜呢?席散时,毛小山一边请大我宽坐,一边指着桌上一碗没有吃过的蜜汁火蹄和一条大桂鱼,对陈庆点点说道:
“老太太是不要吃这东西的,这两样菜停一刻你代我送到我的家里去,其余的你们分派了吃吧!嗯,还有一盘排南,你也留着,少停我要喝酒。”
大我在旁听了,暗暗好笑。饭后,毛小山等又出去了,直等到三点钟过后,仍是不见动静。大我暗想:照这个样子,来不及读什么书了,可笑之至。将近四点钟时,毛小山和两个下人走来,在花厅上点起一对红烛,又对大我说道:
“老太太和小公子出来拜见李先生了。”
隔了一刻,里面走出一个老妈子来,毛小山问道:
“赵妈,老太太可来了吗?”
赵妈答道:
“还有一筒烟呢!”
又隔了一刻,才听得花厅后面的一个门里起了一阵脚步声和笑语声,先走出两个俊俏的婢女,又走出一个女仆,捧着水烟袋,立在一边。门里面又有人笑着道:
“老太太来了。”
方见那个赵妈扶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老太太手里却挽着一个衣服华丽的小儿,一同走出厅来。那老太太身上穿得很有富贵气,手上、耳上戴着珠圈珠镯和宝石戒指,珠光宝气,照耀人眼,但是面孔很瘦,却一些没有健康的样子。大家见老太太出来,一齐站在旁边,静默无声,这样也可觇陈老太太的势派和尊严,真不愧是金粉世家中的一位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