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李大我早已见过局长,在土地局里当着一个职员了,襟上还挂着亮晶晶的证章。当他走回徐家时候,那个学徒在店堂里瞧见了他,当笑嘻嘻地说道:
“李先生做了官了。”
大我听着,心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也不高兴去和他多说,每天上午到局办公,五点钟回来,将中英文照常自修。徐守信见了他,问起情形,他也详细告诉,徐守信叫他暂且耐守。
原来,大我在局里任事,每月的薪金却只有十二块钱,是最低的薪额,陈局长年纪很轻,待人也很和蔼,当他初次接见大我的时候,便老实告诉大我说,本局经济不很充裕,职员又很多,一切职务早已分派定当,暂屈大我在文书股帮忙,每月薪金十二元,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很是客气。大我心里虽然有些不愿意,可是他母舅一片好心代他出力谋到的,当然也只得屈就了。然而陈局长此次对于大我来局任事,也是看在陆秘书的面子上,不得不敷衍他在局里,因为陈局长接任以来,各处推荐的人非常之多,而且都是很有面子的人介绍的,不能推却。他自己又有许多亲戚,有些是族中的近亲,有些是外婆家的,有些是裙带上的,又有些是相知的同学,可说多于过江之鲫,这一个小小的土地局怎能够容留得许多人呢?他只好别想方法了,一面只得把自己腰包里的钱拿出来贴补薪金的不足。其实也不是真正他腰包里的钱,拆穿说一句,千里为官只为财,若要文官不贪钱,武官不怕死,这是很难得的事,尽有外面标榜廉洁的美名,里面却是苞苴贿赂,不堪闻问,不过敛钱的方法巧拙不同罢了。陈局长当然也未能免俗,不过这样一来,他手头所得的自然减少了,一面他将各职员分作三等看待,第一等是有密切关系的,请他们坐最好的位子,薪水也很不薄;第二等是为公而用的,换句话说,也就是局中少数免不了的职员,对于他们的薪水不厚也不薄;第三等是完全敷衍性质的,一时不能不用,因此就把薪水大大减少,并且有一个限制数。譬如他每月贴出二百元的,有十个职员便是每人各得二十元的月薪,增加至十五人时,他就每人减少到十三四元了,以此类推,他总是把各职员的薪水截长补短,弥缝过去。有些人当然要嫌薪水太少,不够生活,于是不得不别谋枝栖,早日辞去,这样真是他求之不得的,最好要你们自己走了。
李大我是陆秘书荐来的,自然不能不留,但是薪水却由他指定,所以便给了他十二元的月薪。而大我在局里也没有什么事做,一天到晚地只是闲坐,因为像他这样的冗员也很多呢,然而大我却坐得苦了,偶然有一二件公事叫他照样抄写,也完全不要动什么心思的。大我有些不惯,看看别的人也都如此,他不觉自叹道:
“难道我竟为了这十二元一月的薪金,就把光阴空度过去,了此一生吗?”
他本来不愿意做事的,而局中情形又是如此,真使他意兴索然,百无聊赖。更兼在他上面的毕科长却是异常傲慢,眼睛好似生在额角上一般的,不大瞅睬他的手下人,和局长温和的态度,绝不相同。各小职员见他到办公室时,好似耗子见了猫一般慑伏,不敢声张。大我见了,却有些不服气,因他的性情也很有些傲气,以为你不过做了一个科长,有什么了不得的学问,这样瞧不起人家呢?所以他也不肯去奉承他,有事做做,无事坐坐,有些人在背地里对大我说道:
“这个毕科长常常要吹毛求疵,不好对付的,你也须得谨慎一些啊!”
大我冷笑一声,说了一个“哦”字,并不放在心上。到月底领薪水的时候,又要扣去航空捐等附加的捐款,不过得到十元数角,这样,他实在得到的只有七元多,幸而午饭还是回家吃的,否则竟没有多钱了,所以,他常想:照这样做事,仍不能够得到自立。我母舅的主意错了,年华不可蹉跎,我只有自己再想别法,要打破我的环境,走上光明的道路,那么前途方可有为,而心中也得安慰了。他在局中做了两个月,别的得不到什么,只认识了几个朋友。
其中有一个姓史的,名唤焕章,是苏州人,也在他科里做事,薪水比较大我略多,每月有三十元,他虽是高中毕业的,然而中文程度却很好,欢喜吟咏,因此和大我年相同,道相似,很是沆瀣一气的。星期日,二人常聚在一起,切磋学问,谈论时事,萍水相逢,竟成至契,有时同到湖边散步,在孤山等处瀹茗清谈,大家说起身世,都有搔首问天拔剑斫地之慨。那史焕章年纪虽比大我长得二岁,而已有妻室,生了一个小女孩,方在襁褓中,家中又有老母幼妹,别无产业供给日用,除掉有数间老屋聊蔽风雨,因此史焕章负担很重,每月要寄家用回去。他对大我说:
“你的月薪虽少,我却还情愿做你,我虽有三十元一月的薪金,可是每月至少要有十五块钱寄还家去,自己在这里伙食每月又要付去八元,也没有几块钱可供使用,所以寅吃卯粮,时常亏空。而家中也是苦得很,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被生活压迫着,便有许多痛苦,虽在湖山胜地,也觉得跼天蹐地,毫无乐趣了。酒楼买醉,湖上吟诗,也是俗语所谓黄连树下操琴,聊求片刻的忘怀罢了。”
大我听了,也不胜叹息,从外面看他,本是一个很好的风流少年,哪里知道他内心的烦闷却有这样重大呢?
此外,大我还认识一个友人,也是个少年,姓奚,单名昌字,在总务科里做事的,不过他常要来寻找大我和焕章二人,很有心与他们交友。二人见他十分殷勤,且也不甚可憎,像是个斯文子弟,因此也就和他结识了。奚昌肚里文墨虽不畅通,而喜欢东涂西抹做诗、做小说呢,常和一班报馆里的朋友厮混,有时做了稿子,投在报上披露了,便十分快活,拿来给李、史二人看。二人见他做得并不高明,而诗词更是不通,大都是些油腔滑调的打油诗,此外也有几首算为很香艳的《无题》,不知他的意思指什么,然而报上却都登出来了。二人很直爽地常要指出他的错误之处,奚昌却很能虚心领教,他常怂恿二人也去投稿,且说:
“你们二位的大才比我高深,倘去投稿,无有不取之理。”
大我笑道:
“你不要恭维我们,却无异骂我们了。因为我们也不常做,做也做得不好,把来覆瓿则可,刊在大众共读的报章上则不可。”
奚昌笑道:
“你们又何必这样客气?我的东西可以登出,怎么你们的大作反不能登呢?又说什么覆瓿?报纸上登过的东西,再好的也不过如过眼云烟,三分钟的价值。以后不是一样被人家把来包铜元、包五香豆吗?”
说得二人也都笑起来了。奚昌又告诉二人说,他的老师是一位现今在国内文坛上大名鼎鼎的小说家,别署冷香阁主人的,他做的小说、杂记很多,可谓等身著作,都是风行海内,万人争读的,所以各处报馆书局都要征求他的作品去刊载,或是出版。现在他老人家同时要写七八部长篇小说,零星作品还不在其内,所以晨抄暝写,笔劳墨瘁,忙得了不得,幸亏他脑力充足,思想敏捷,精神也很好,换了别人,却对付不下了。史焕章道:
“呀!原来你的老师就是冷香阁主人,果然是一位很红的小说大家,他的小说我也看过数部,绝不蹈流俗无聊之弊,很能戛戛独造。但是,李长吉呕出心血,此老也大苦了。”
奚昌道:
“他为人倒很谦和的,大有柳下惠的遗风,我没事的时候,常到他家里去拜访,谈谈做小说的门径和技巧。他老人家颇肯指点,只是他常要伏案写述,他的光阴很宝贵的,我不敢多作逗留罢了。你们若要见他,稍缓数天我当代你们介绍,他很喜欢喝酒的,只要请他出来痛饮,那么他一定不会拒绝的了。”
二人含糊答应了一声。奚昌又道:
“因为我是小说名家的私淑弟子,真所谓附骥尾而名益显,本地几个报馆里的编辑就很愿和我交识,逢到他们出特刊的时候,便托我去向我老师乞些作品,三言两语,一鳞半爪,或是写几个题字。他们得了,也视若珍宝,争先刊登的。”
李大我道:
“现在的人口口声声说打倒偶像,其实哪一个不仍是崇拜偶像的?不过有些人崇拜新的偶像,有些人崇拜旧的偶像而已。试瞧不论什么杂志出版,开头几篇,哪一篇不是已在文坛上有了声名的人所做的呢?所谓无名作家,不过偶然放入一二篇罢了。所以说阀和军阀是差不多的,一样很有势力,各占着他们的地盘,还有些人更是党同伐异,自相标榜,造成很森严的壁垒,抱着清一色的主义,绝对不容他人插足。文艺竟不公开,也和政党一般各成派别,岂非是怪现象?而我辈后生小子,登龙无术,更是哪里能够走上高不可攀的文坛呢?”
奚昌听了,却很不以为然,正色说道:
“照你这样说,未免太消极吧,请问现在所闻的新旧小说名家,起初时候不也是和我们一样无名的吗?有为者亦若是。我们只要努力自求,何尝不能得到他们的地位?圣人且说后生可畏,我们不要自己太看轻了自己啊!”
大我和焕章听着,都微笑不语。奚昌又对大我说道:
“此地的《大亨报》副刊上很缺少稿件,编辑华吟风和我很熟的,我也常常有稿子投去,老兄倘然高兴做些,我当介绍,包你一定登出来的。”
李大我答应了他,然而也不放在心上,因为他的期望是要求学,自认学识不足,且在社会上也毫无经验,怎能就出其所学贡献于人呢?倘然吟风弄月,说怪搜奇,借此为笔墨游戏,或是去出小风头,那么又何苦费去可贵的光阴,做此无补大雅的事呢?
有一天,正是星期日,他因为自己的衬绒袍子已是敝旧,不好再穿了。目前他总算有了事,在外赚钱,说不出再向他舅父去要,便自己走到一家绸缎店里去购一身灰色绉纱的袍料和冲绸的夹里衬绒等,拿回家来,托徐家常做衣的王裁缝量量尺寸去裁制。他身边本来积蓄十五块钱,不舍得用去,现在买了袍料,身边的钱已不多,索性跑到书店里去购了几本新出的小说杂志回来。其中有一本《新世界》杂志,内容很是丰富,大都是名家的著作,里面的长篇小说便是冷香阁主人所做的。所以这天下午,他没有出去,便坐在房里看小说,一口气读了数篇,眼睛有些疲倦,抛下杂志,立起来舒展舒展筋骨,忽见店中的学徒跑进来对他说道:
“外边有个客人要来见你。”
接着便听有人喊道:
“大我兄,你在里面吗?”
大我忙走出来,见是奚昌。他今天穿了一身新制的西装,洁白的衬衫,美丽的领结,手里还拿着一根白银包头的司的克,以及一卷报纸,竟像个摩登少年,托托地走了进来,带着笑和大我握了一下手说道:
“今天我在家里坐得闷气,想起了你,特地寻到这里来拜访。且喜你没有出去,不至于白跑一趟,很好,很好!”
大我遂请他到房里坐下。那学徒早送上一杯茶来,大我就对奚昌说道:
“我这里是十分肮脏,不堪容膝的,今日贵客到此,诸多亵慢了。”
奚昌笑道:
“我们自己人还要说什么客气话?”
一眼瞧见了桌上那本《新世界》杂志,连忙取在手里,翻了几页,又说道:
“是新出的第五期啊,原来你在此研究小说。”
大我笑道:
“我不过偶然从书店里看见了,遂买了回来翻阅。你却说我研究,这是不敢当的。”
奚昌道:
“这杂志是很好的,我家里也早订下一份,只是还没有寄来,反不及你另购的快了。我老师的著作也有在里面,你可曾瞧过?”
大我道:
“有的,不过是长篇小说,已是第十回了,无头无尾的,所以没有看。”
奚昌道:
“这篇《憔悴京华记》是很好的社会小说,每期刊登两回,一般爱读的人尚嫌不够,伸长头颈要看他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新世纪》杂志虽然是半月刊,而依着读者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情况而论,那么十五天的光阴不已是数十秋了吗?外面的小说迷真多,你若要看时,我可以把以前四期一起供给你。”
大我道:
“也好。”
奚昌遂把杂志放下,把他带来的报纸展开来,取出一小张桃林纸的报,给大我看道:
“这就是我前天所说的《大亨报》,请你瞧瞧副刊小天地中今天恰巧有我所做的一篇《湖上惊艳记》,你看做得好不好?”
大我接在手里,翻看了小天地,把奚昌的作品很快地看了一遍,便笑了一笑,对他说道:
“《湖上惊艳记》,这五个字多么香艳啊!”
奚昌也不由哧的一声笑将出来,说道:
“你以为太香艳吗?我想报纸上唯有这种的作品,这样的标题,最受一班摩登男女的欢迎。”
大我点点头道:
“词藻纷披,美不胜收,果然做得很好。西湖的风景也被你描写得十分清楚,何况又有美人儿呢?此中有人,呼之欲出,若非熟读文选,哪得有此工致的笔仗?”
奚昌哈哈笑道:
“李,你的眼力果然不错,我平生也只有这一部昭明太子的文选,读得滚瓜烂熟。因为我的老师叫我做小说、杂记,思想固然重要的,而对于文艺上的技巧也不可忽略,须得多读文选,以求字汇之多,所以我把这部文选视为第二生命,朝也读,夜也读,读得没有一篇不背得出的。李,你若不信,只要你点一篇叫我背。”
大我笑道:
“好,好!你真是文选的信徒了。”
遂把那报纸放下。奚昌道:
“你有什么著作?待我来介绍前去。”
李大我道:
“现成的只有数篇《瀛海志异》,是我以前从外国杂志上译下来,预备印在校刊上的,左右无用,你拿了去也好。”
奚昌点点头道:
“那么快请见赐吧!”
大我开了抽屉,在纸堆中检出十数页稿子,递给奚昌道:
“请你斧正。”
奚昌道:
“客气,客气!”
便将大我的稿子略看了一二页,说道:
“内容果然很有趣味的,译笔也很流利晓畅,华吟风一定欢迎,且要谢我能代他拉稿子呢。因为编辑地方报小品文字,很是困难的,投稿人不甚多,佳作又少,倘然把一些非驴非马的劣等文章来滥竽充数,未免要被人家说太无精彩,销路就要减少,所以有时缺稿的时候,自己就要多做几篇来补缺,不会剪裁的就叫苦连天了。”
大我笑道:
“文章这样东西本来是要在高兴的时候做的,方能触动文思,汩汩而来,若然硬逼着写,一定要凑满若干字,笔底便见枯涩,难得有文章了。从前苏东坡以做文为乐事,我想他所以认为乐事,也是兴到笔随,左右逢源的意思。譬如他做的《前赤壁赋》,是写实的,遨游山水,饮酒赋诗,兴之所至,才有此佳作,余兴未尽,又来一个《后赤壁赋》,当时岂有人逼着他写的呢?又如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写出许多乐事,也可以知道他当时何等的快乐,如内中的几句‘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又怎样显出他得意的神情啊!所以我以为你的老师冷香阁主人虽在文坛上享着盛名,而每天必要写出数千字来,好如日常的功课,必要交卷的,他的脑真像一具被压榨的机器,这样恐怕他也许引以为苦而不能算为乐事了。”
奚昌道:
“你说得不错,但是他稿费的收入也多了啊!假使每天不是这样地压榨,他袋里哪里来许多钱呢?”
大我叹道:
“做文章的宗旨本不是要换钱的,但是现在却真是以稿易钱,数字计酬,变成了一种买卖式,于是有些人为着稿费的问题,不得不出卖他的脑。犹之古人所谓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文人的生活也太可怜。”
奚昌道:
“你说可怜,但是外边正有许多人偏偏热望着这可怜的生活呢!我的投稿却完全为了好名心所驱使,我一概不取稿费的。因为我在土地局里得到的月薪尽供给我个人的使用,不够时还要向家中要呢。像你薪水微薄,不敷生活,既然有了学问,何不投投稿,多少赚几个钱,对于你也是有益无损的,所以我劝你试试。”
大我笑道:
“那么待我试试看,明日起,我每晚做一些稿子何如?只怕没有去路。”
奚昌道:
“慢慢儿地自有去路,你不必先行多虑,你的处女作还没有出来,别人当然不会知道你的。”
二人谈了好一刻的话,奚昌方告别而去。
隔得不多几天,大我的《瀛海志异》便在《大亨报》上登出来,一连登了五六天,方才登完。大我那里也有一份《大亨报》从馆中寄来,大我看了,也有些高兴,便把自己做的别种稿件也都交给奚昌转去。奚昌对他说道:
“华吟风很欢迎你的大稿,望你源源见赐,以后你好直接寄去,一定取的。”
大我答应了,照他的说话把稿寄去。史焕章见大我已在报上投稿,便背着奚昌对大我说道:
“我知道一般销路不好的报,大都经济十分恐慌的,他们要了人家的稿,往往拿不出钱来,你若是代他们尽义务,当然欢迎,然而你费了许多心思,拼命投稿,为着谁来?难道真的求名吗?奚昌做稿子,完全抱的出风头主义,并不在金钱上。一班编报的人所以对于他欢迎,也是为了这个缘故。他这个人是糊里糊涂的,他劝你投稿《大亨报》,可曾和你谈过稿酬怎样的?”
大我摇头道:
“这却没有谈及,他只说编者很欢迎我的稿子,横竖今天是二十七号了,再过几天便是月底,我在这月中在《大亨报》上登出的文字足有二万之数,我想他们多少总要给我一些报酬的,不过菲薄而已。我既然没有成名,当然不能像冷香阁主人那样待善价而沽的。”
史涣章道:
“这也难说,缓日再看吧!”
大我等到了月底,便向奚昌问道:
“我在《大亨报》投稿也有一月了,承蒙你介绍之力,总算篇篇都登出来的,不知稿费如何可能拿得到手?在这报上的征文简约里,写明本栏欢迎投稿,文字新旧兼登,每千字酌酬一元至五元,每月结算后,由著者盖章领取。如此写法,我想有的了,你知道不知道?”
奚昌沉吟了一下,答道:
“我是不受酬的,所以没有留意。既然征文上这样说明,也许有的,不过上面所说每千字自一元至五元计算,五元云者也是好看话,他们哪里肯出这等重酬?照我师冷香阁主人的声价,普通的稿件也不过每千字得酬七八元之数,除非特约选述的稍大一些呢。”
大我道:
“我自然不敢望你老师的项背,但是至少每千字有一元吧!”
奚昌带笑说道:
“待我去报馆里问明白了再答复吧!明天我就代你去走一趟。”
大我道:
“有劳玉趾了。”
后天大我到局,饭后遇见奚昌,便问这事怎样,奚昌道:
“昨晚我已去问过了,华吟风对我说,‘报上虽写月底结算,可是总要等到五六号可以发表,令友方面,我们报馆里自当直接去函奉上。’他既这样说,那么请你等他的来信吧!”
大我道:
“很好。”
他私下计算,倘然每千字可得一元的酬资,那么每月有二十元到手,若然每千字能够达到二元之数,便有四十元了,不是比较土地局里的月薪大得多吗?我就把这项稿酬储蓄起来,一年以后,便有二三百块钱。那时我就可以辞掉了这里的职务,去考入学校读书,进了学校,一边读书,一边仍旧在课余之暇做些稿子,或是从欧美的杂志上译些东西去投稿各报,再把稿费存储起来,作为第二年的学费。这样,只要我刻苦自励,多费些笔墨,一般也可读到大学毕业,不必再去恳求母舅帮忙,而受人的白眼了。况且以后投稿出了名,稿酬也会增加起来,从千字一二元而直至五元,也是意中的事啊!所以,他这样想了,心中很觉自慰,以为他想的方法确乎不错。
这天走回徐家来,店中的学徒一眼瞧见了他,便对他说道:
“李先生,我很难得见你的笑容,今天你脸上笑嘻嘻的,脚步走得很快,莫非你有什么得意的事情吗?局中加了薪水吗?”
一边说,一边双目又向大我身上初穿的那件新制的衬绒袍子打量。账房先生听见了,也抬起头来,向大我望了一下,点点头说道:
“局里回来吗?”
大我被那学徒这样一说,竟不觉笑了出来,说了一声是,又对学徒说道:
“在这几天内,倘然有《大亨报》馆送来的信,我不在家中时,就请店里代我收下。”
学徒道:
“《大亨报》上常常有你的大作啊!李先生做了小说家了。”
大我笑了一笑,便走到里面去。晚上,在灯下赶做一篇小说,到了十二点钟方才安眠。这几天他一面做稿子,一面伸长了头颈,盼望《大亨报》馆的书信和酬资快快到来。到得八号的下午,局里办公时间完毕,他走回来,到得店中,那学徒早双手送上一封书信,说道:
“这就是《大亨报》馆送来的信。”
大我接在手中,觉得很轻,便问学徒:
“只有这一封信吗?可有别的东西?”
学徒摇摇头道:
“没有。”
大我呆了一呆,只得走回房里,把那信封看了一看,首一行红字印着“《大亨报》馆编辑部缄”,加上一个草书的“华”字。立即把信撕开,抽出一张信笺,上面的字是用钢笔醮着墨水写的,他就低低读下去道:
大我先生台鉴:
敝报小天地副刊,前月荷蒙先生迭赐大著,增光篇幅,不胜光荣。敝报本当照征文简约致送薄酬,借答雅意,但敝报经费奇绌,力不从心,故最近所刊文字,除特约者外,大都不受酬者。敝报只每人赠送义务报一份,略答诸君爱护之谊,他日敝报若得发展,自当照约奉酬也。
奚昌君为敝报之老投稿者,亦为热心爱护之一分子,先生不信,盍询之,便知敝报之不敢欺人也!况先生初次来稿,亦为奚君所介绍者,彼时奚君亦未声明必须得酬,故敝报与奚君一律看待。倘先生以后仍能为敝报尽义务,则大稿殊为欢迎也!
即祈鉴谅是幸,匆此布复,即颂。
著祺
华吟风拜启
大我将这封信读完时,好似兜头浇了一勺凉水,他一月来燃烧着的热望顿时熄灭了,又如一场幻梦醒了回来,颓然倒在椅中,只说道:
“我上了奚昌的当了。”
便把这信袋装好,丢在抽屉里,心中好不烦恼,白做二万字还是小事,而心里的如意算盘跌破了,顿时又使他觉得前途茫茫,不能达到他的志愿,不禁悲从中来,徒唤奈何。
在这天晚上,他吃了一碗饭,踏到房里,在椅子内坐下,只是呆呆地不知想什么,又想到他的身世凄凉,不禁回肠荡气,一缕酸辛涌上心头,恨不得放声一哭,再也不高兴握着那个毛椎子去做什么不值钱的文章了。
坐了一会儿,越想越觉乏味,就熄灯而睡。楼上徐守信却正在抽大烟,谈家常起劲的时候。克贞在灯下剪了红红绿绿的小纸做手工。克明算了几门代数,算来算去,总是不对,索性丢了算学去看小本的连环图画。丁氏剥了一只蜜橘给徐守信吃,自己悄悄地走到后窗一看,便回过来对她丈夫说道:
“大我自被你荐到土地局中去做事,月薪虽不多,但是他吃了我们的,住了我们的,一个人只费些,零用也够了,他也没有买些玩物或是好吃的东西给克贞,正是只想要人家的,自家身上落不下什么毛,全不想他都是受我家的恩赐啊!这一月来,我很留心的,每天晚上他常是伏着案子写不完的字,总要写到十一二点钟方才熄火,他不想点的别人家的电灯,却这样浪费。今天不知怎样,很早地熄了电灯睡了,这真是难得的。”
徐守信躺在烟铺上,只管抽他的烟,听了他妻子的话,不即回答,直至一筒烟抽完后,方才吐了一口气说道:
“你不知道他正在学投稿,所以每夜写得如此认真,实在土地局里的薪水太菲薄了,他不得不别想出路。本来要求学的,我没有帮助他,很是惭愧,多点些电灯还是小事,你何必计较?我看我家的克明没有他这样用功呢。”
丁氏听着,面上顿时有些不悦,说道:
“人家说癞痢头的儿子总是自己的好,你却偏说人家的好,我听了真气。去年我代克明算过一回命,算命先生说他的命宫真好,和当今国民政府主席相差得几分,因他命里有金饭箩,一生吃着不尽,无忧无虑的,将来高居人上,要做到像前清一二品的大官。我已问过他的外祖,如今的行政院长或是省政府主席差不多是一二品的官职,所以克明将来要大交好运,他做了省政府主席,你就是老封翁了。”
徐守信微笑道:
“我是不相信那些算命相面的说话,他们都是江湖派,欺骗妇人女子罢了。”
丁氏道:
“你不要这样说,那个当在门前挂了铁算盘弹着弦子走过的钱铁嘴,他算的命都很灵的。他曾代账房先生算过命,说他七月里有灾难,不见阳官定见阴官,不见阴官定见药官,药官就是说药罐,果然账房先生在七月里生了一场噤口痢,险些送掉性命。我又叫他算过你的命,也说你去年财运不佳,切宜谨慎,果然你做标金亏折了二万,你还不相信吗?你说我算电灯,和你的贤甥计较,却不知我也是为你打算,多用了电不要多花你的钱吗?嗯!你是量大的人,一心照应你贤甥的,算我多嘴的不是了。去年者他们来了,我家戳了霉头,那个老家人奔到我们门上来死,这是何等不祥之事?我总要怪怨的。”
徐守信笑嘻嘻地说道:
“你说钱铁嘴算我命运不佳,那么又不关那老家人死不死的事了。”
丁氏恨恨地说道:
“像你这种人真没有话讲的。”
说毕,身子一扭,走到外房去了。徐守信却仍旧抽着烟,心中打着他的算盘呢。
次日,大我带了《大亨报》馆的信到局里来,见了史焕章,便把那信给他看,宣布自己希望的失败,史焕章也代他叫冤枉,二人便去找寻奚昌。恰巧这天奚昌有事请假,没有到局,大我气闷了一天。
第二天见了奚昌,立刻将信给他看,且说《大亨报》登了自己的二万字,怎么一钱不名?奚昌对于大我很是抱歉,对他说道:
“我一心劝你投稿,没有代你想到这一层关系。因为我是不受酬的,《大亨报》销路虽然不错,可是开支大了一些,入不敷出,听说办那报的黄某每月总是贴钱的。况且近来新出了《西湖日报》,不免也受影响,经济方面当然更见拮据,怪不道我前天去见华吟风代你要稿费,他却含糊地回答。原来他们不肯出钱,我真大大对你不起,不如待我再去问问他看。”
大我道:
“这却不必累你白跑了,他信上写得明明白白,起初我们又没有说定,他只是不肯拿出来,你又怎样奈何他呢?”
奚昌只是对大我打躬作揖地赔不是。大我道:
“这也不能单怪你的,随他去休便了。我本来在写一篇创作,现在也不预备投稿了,死了心吧!”
奚昌道:
“你不要灰心,你有做小说的天才,《大亨报》的稿费虽然拿不到手,可是你在投稿方面也有些小名声了,也不好算是白做。前天有好几个人向我问起大我是什么人,我就说是我的朋友,他们都说你的文笔很好,比较一班有名无实的小说家高明得多呢!你不要灰心,以后我当代你在别处想法,以偿此番的损失。”
大我也就点头说一声好,说过不提了。隔得一星期,奚昌忽又邀了大我去小酬。在酒酣耳热的时候,奚昌又对大我说道:
“前天晚上我和老师在楼外楼饮酒,曾经谈到投稿《大亨报》的事,他也偶然见过你的著作,说你是个后起之秀,很有希望的青年作家。恰巧本地新出《杭江报》,编辑先生向他征求著作,我老师一时没有余暇,未能答应,老师说你若喜欢再投些稿子的,他可以介绍,每千字至少有一元之数。这张报是一个很红的政客办的,经济方面尚属充足,所以你若把稿子给我托老师转去,此番一定可以得到稿费的,不至于再使你失望了。你前天说过你有一篇新的创作,何不把来投去呢?”
大我道:
“既然你如此说法,我就再为冯妇,试一下子,好在这篇创作只有一千多字未完了,今晚我回去把它写好了,再交给你何如?”
奚昌道:
“明天是星期日,我老师是停笔的,不如明天早上我和你一起去见他,代你介绍认识这一位享盛名的小说家,你可有意吗?”
大我道:
“也好,我就去认识认识。”
二人约定了,吃罢了酒,奚昌抢着还过账,分头各自回家去。这个晚上,大我便把他的创作做好了。明日起身,吃过早饭,奚昌已跑来了,见了大我,坐也不肯多坐,拉着大我道:
“去去去!”
大我遂带了稿子,跟他出门。二人一路步行前去,大我就问道:
“冷香阁主人住在什么地方,他是个何许样的人,莫非是一位老者?这个别署很是古旧的。”
奚昌道:
“我老师也不过四旬开外的人,因为他以前时常吟诗,出过一本《冷香阁诗钞》,以后做小说便署了这别号,出了名也就不易更改了。不像现今的文艺家用着很新奇的名字,或是化名,其实仍是免不了文人的积习,倒不如你索性用真姓名来得爽快了。他住在葛岭之麓,自己新建的一座小洋房,背后有个小小的园林,正当里湖,春秋佳日在著作之余徜徉其中,花香鸟语,山色湖光,多么怡情悦性啊!”
大我闻言,又说道:
“咦!文人大都穷愁潦倒,十分困苦的。冷香阁主人却能够在这湖山胜处有一座新的建筑物,他的生活当然很优游的,难得难得。”
奚昌道:
“我老师本来也是个穷措大,只因他每月稿费、版税收入甚丰,而自奉又很俭约。他的夫人江峰青女士又擅丹青,有名于时,定的画倒很贵的,而求她法绘的人很多,单是他夫人一方面计算,每年至少也有五六千元收入。夫妇二人卖文鬻画,同心合作,所以积储得巨款,买了那块地,造了一座新式的屋宇,又种了许多梅树,要学林和靖归隐湖上了。”
大我听了,遂说道:
“原来如此,你老师自然和别的文人不同了,他能够享有这种清福,那么何必还要劳神苦思多做小说呢?”
奚昌道:
“这个我也不知,据他说是性之所喜,也许请教他的人太多,就谢绝不下吧!”
二人且说且行,早已望见了那簪花美人般的保俶塔。这时,正是暮春三月,柳绿桃红,江南风景大好,何况在明媚的西子湖边呢!大我瞧瞧风景,早把愁怀抛弃。二人直走到葛岭之下,一路石磴曲折,绿树成荫,转了几个弯,奚昌把手指着绿树那边露出的一带粉垣,上面都有薛荔蒙复着,更有一朵朵的猩红色的小花点缀其间,说道:
“这就是我师的所居了。”
大我喝声彩,加快着脚步和奚昌走向那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