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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养晦乡间戎余重罹劫
寄人篱下岁暮更多愁

距离江西赣州府的东北面七八十里,天马山之南,有一个平乐堡,那里住有数百人家,大都是靠着农田畜牧为生的,风气淳朴,家给人足,也是个富饶的乡镇,一向安居乐业,太平无事,不知有刀兵之祸。虽然不能说是世外桃源,然而在这四郊多垒之秋,他那里总算乐土了。谁料这一年土匪为祸,窜扰赣南,到处都是匪军的踪迹,四处城乡大大的不安,有的全家到外省去避难,有的跟了土匪去铤而走险,所以平乐堡也变得风声鹤唳,一夕数惊。

其中有一家姓李的是堡中首富,先世在前清也曾做过显宦,现在弟兄三人,长名舍我,有三旬以外年纪,执掌家中田地产业,在堡中开了一爿米行和一家布店,持筹握算,十分勤劳。次名惟我,以前曾进过陆军学校,在直军中做过营长,后来奉直之役,直军大大失败,将士涣散,他在此次戎马余生,觉悟到军阀弄兵争地的错误,以为这真是亡国的厉阶,也就回转家乡,闭门养晦了。幼名大我,年纪还轻,自幼天性聪颖而诚厚,专心研究学术,好学不倦,现在南昌一个中学里读书,已在高中三年,快要毕业了。堡中一般里人,对于李家都十分敬重,堡中每有事情,必向李家人问讯,上半年也因时局不佳,各处伏莽为患,所以由李惟我发起,招募堡中少壮之徒,组织一个保卫团,用军法来训练,禀准了有司,出资领得数十支旧式的枪械,以及大刀长枪之类,借此可以保卫桑梓。李惟我便做了保卫团团长,但自己也花去了不少金钱,此刻闻得惊耗,连忙召集团员训话,叮嘱他们每日必要早操,不许托故不到,时常戒备着,以便一有风声,立刻可以聚集。又和一班父老商议,大家捐出些资财,把原来的堡墙重行修理一过,使得格外坚固,且添筑了一座碉楼。大家见土匪害怕,所以提心吊胆地严防着。

有一天,赣州失陷的消息传到,顿时惊慌起来,有些胆小的人要想逃避。但是李家的财产都在本地,而且不动产居多,舍我和惟我二人哪里肯委弃而去呢?惟我立即聚集团丁,加紧守堡,一边又差人出去到四乡乞援,以及往附近防军那里去报告,希望官兵到来,早日可将这赣州克复。谁知次日官军未到,而赣州方面已有数十匪军携着不整齐的枪械到平乐堡来骚扰,李惟我便率领团丁出堡迎战,那些匪军以为乡人可欺,没有知道这里保卫团都是学过军事训练的,所以交战不到两个钟头,匪军已被包围,杀得大败,擒斩二十余名,其余的都鼠窜而去。李惟我得了胜仗,吹着军号,收众回堡,舍我却并不因此而喜,以为土匪甚多,今天他们受了重创而去,明日必来报复的,想到各地所受屠戮的情形,令人不寒而栗,惟我以为事已如此,只有死力守御,所谓效死勿去。倘然官军前来收复赣州时,这里可以幸免了,夜间仍照常严密守备,没有睡眠,总算一夜平安过去。

次日下午,李惟我正在碉楼上,见派出去探听的人急匆匆地回来报告道,赣州匪党首领已派数百人杀向这里来了,惟我遂仍率众出战。离开平乐堡十里路有个山头,一边沿河,较为险要,就是昨日击败匪众之处,他就带了百五十名团丁前去拦截,两下里开起火来。匪党声势虽然浩大,而惟我等倚着地利之险,战至傍午,没有什么胜负。李惟我探得匪众已有一部分绕道渡河,将直趋堡垒,断绝他们的后路,恐防自己有失,便率团丁不得已退守堡墙。匪党已掩杀过来,将平乐堡团团围住,李惟我和团丁们在城上死守,漏夜赶紧打发人又去告急,但是到了明天,仍不见有救援到来,匪党却又增多了一支人马,自朝至暮向堡上猛攻,喊杀之声连天。李惟我虽然竭力死守,可是子弹已缺,木石亦尽,并且众寡之势不敌,所以第二天的夜里,平乐堡竟被匪众攻陷了,在噼啪的枪声中,顿时火光四起,哭声震耳。直到天明,平乐堡已成一片瓦砾场,乡人死伤大半,李惟我竟在堡门边,被匪众围住,拔短刀肉搏,力杀数人,死于乱军中,舍我却投河而死,李家的人一齐同归于尽。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家人,不知怎样地从虎口里逃生出来,一路逃到了南昌,找着了他的小主人大我,将家乡惨况报告一遍,大我悲痛印心,立即晕了过去,慌得老家人连忙掐人中,高声喊叫。隔了良久,方才苏醒,大哭不已,校中师长和同学闻了,也都不胜叹息。老家人遂和大我商量商量,觉得家破人亡,此后的生活怎样过去呢?照大我的志愿,本来想在这中学里毕业后便到北平去考清华大学,然后再预备出洋留学,求高深的学术,回来为国家社会做一些事业,拯救贫弱。现在平地罡风,吹断了他的志愿,心中哀痛之余,几乎愤不欲生,四顾茫茫,何处托足?一切都成泡影,怎样再能继续求学下去呢?老家人见小主踌躇不决,遂对他说道:

“据老奴的愚见,现在的情形,读书是不可能的事了,赶紧要想生活的方法,此处无枝可栖,将值隆冬,不能过去。想到亲戚中,唯有小主人的母舅徐守信在杭州开设一家皮货店,景况甚佳,虽然我家老太太已过世多年,两边好久不通音讯,似乎有些疏远了。然而你究竟是他家的甥儿,遭逢着这种大祸,无以为活而投奔他,料想他家必要设法相助的了。”

大我听说,他也没有别的法儿想,遂听了老家人的说话,决定预备到杭州去投奔他母舅。幸亏衣服大半尚留在校中,不愁无衣御寒,只是阮囊羞涩,缺乏盘缠,校中同学知道了,有几个和他感情好的,遂凑集了数十块钱,送给大我,以作旅费,大我也老实不客气地受了。于是,老家人伴着大我,即日动身,坐了轮船先到上海,然后再坐沪杭车到得杭州,老家人在路上受了风寒和困顿,旧疾复发,勉强支持。大我知道他的母舅一向在三元坊开设皮货店,店号徐永昌,住宅即在店内,所以他和老家人寻到徐永昌店里来。徐守信正在店里和账房先生谈话,大我上前去拜见,徐守信多年不见大我,几乎不认识了,大我便将家乡遭难,以及自己投奔到此的原因略告一遍。徐守信听了,不胜惊叹,又瞧那老人家满面病容,气喘得很,遂引二人到后面去见他的夫人丁氏和长子克明、小女克贞,因为大家关山遥隔,不是常聚在一起的,自然不十分亲热,况且大我的母亲又早已故世了,两家的情谊更是淡薄。但是,徐守信却瞧在亡姊的面上,二人既然家破人亡,穷极来奔,当然要招待下来的,遂收拾一间耳房,叫大我住下,那老家人夜间便和出店司务同住在店堂里。晚上,徐守信特地添了几样菜,请大我吃夜饭,详细问询,大我就将家乡的情形,匪党的势焰,很详细地再报告了一遍,且说自己在高中科快要毕业了,现在逢到了这个天外飞来的大祸,不能再在南昌读书,亲戚中在家乡的也都一齐受了祸殃,死的死,逃的逃,无处可问下落,只有舅父一家在杭,所以不得已而投奔这里来。要求舅父顾念他的困难,代他想法,使能继续求学,将来如有自立的本能,重振家业。徐守信答应他可以帮助,叫他安心住在这里,先不妨用心自修,待过了这残冬再进学校,大我听他母舅如此说,正使他感激涕零,以为从此鹪鹩可得一枝之栖了。因为路中很是辛苦,这一夜方得安心睡眠,所以睡得很是恬适。

次日起身,来见他母舅,刚想去看看老家人怎样了,只见出店司务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道:

“老爷,少爷,那个老家人昨夜和我睡了,咳呛了一夜,喉咙里咕噜咕噜地都是痰,今天早晨我看看他面色不对,问他可要吃什么,他也摇摇头,并且爬不起身来。我因店门是要早开的,遂把他背到店堂间壁的小屋里,睡在板上,我看他情形大大不佳,所以来报知一声。”

徐守信闻言,便和大我跑到那间小屋里来瞧看。那间屋十分黑暗,本来是堆放旧物的,现在中间搁了一块板,板上躺着那个老家人,尽在那里不住地呛咳,一见二人到来,翻起眼睛向他们望了望,先对徐守信说道:

“舅老爷,我是带病护送我家小少爷来此的,我的疾是老病,现在喘得很急,恐怕不会好了。只是又要有累舅老爷,老奴是万分抱歉的,舅老爷慈悲为怀,请你赏赐一口薄棺把我收殓了,老奴来世当投身犬马,以报此德吧!”

又继续着声音对大我说道:

“小少爷,我要与你长别了,且喜你已有了安身之处,此后好好在此用功读书,将来莫忘舅老爷相助之恩,希望你有一朝发达的日子,使李家一脉得以永续,老奴死在地下,亦含笑了。”

说毕,痰往上涌,喘得更是厉害。徐守信双眉微皱,便叫出店司务去请一个医生来看看,给他服一帖药,看他可能挽回。他自己是有事的,就要出外,不能顾及了。李大我心中知道老家人难以救治,好生不忍,这天常在老家人身边看看他。那出店司务请了一个中医前来,开了一张药方,只说:

“此病已重,且吃了药试试,倘然没有转机,也不必再请我了。”

大我听了,又瞧这医生的神气是个白花郎中,料也没有什么能力的,只得听天由命吧!赎药煎药都是出店司务去干,果然吃了药后,毫无效验。到晚上这个老家人竟一命呜呼了,只有大我一人在旁哭了一场,他的舅母丁氏这天躲在楼上,始终没有下来。徐守信回家时,听说老家人已死,遂吩咐账房先生明天买一口棺材,把他收殓了,便扛到义冢上去葬了吧。

次日,账房先生如命照办,大我却痴痴地跟了扛棺的人,和出店司务一同送到那地方,且在埋葬之处做了一个标记,以便日后可以认识,又在那里哭泣一番,因为他觉得此后孤零零地再没有一个同乡亲近的人了。出店司务催着他回去,遂忍住眼泪,回到徐家,却听他的舅母在楼上说得很响地和他母舅理论,有几句听得很清楚的,乃是舅母在那里说,该是他们倒糟,一个老病垂死的人走到他们门上来,死不但花去了钱,而且是不祥的事,要大我代他家斋太平。徐守信却劝她不要疑忌,人家也是不得已而如此,自己买一串鞭炮放放便好了。大我听得,自己也觉得十分没趣,缩到他的房里去,呆思呆想,心中更是凄惶。

过了两三天,他遂打开书箱,取出书籍来实行自修。他在南昌读书的时候,校中的成绩很好,考试时常列前茅,爱好文学,腹笥便便。因为他从小时候,早聘请得一位有名的文学家,把五经、四书、诸子百家一一讲解给他听,所以他的旧学根底很深,长兄舍我非常爱他。后来年纪大了,便送到外面学校里去肄业,博览报章杂志,研究蟹行文字,因此对于中西学术很能融会贯通。他在校中课余之时,足迹常在图书馆里,大家称他为图书馆的忠实信徒,然不知他学问所以进步得快,全在这个上啊!校中有一个校刊社,每学期出版校刊一期,是学生组织而成的,内中的著作除掉几个高兴的教师,撰几篇文字刊入去,增加学生的兴趣,此外都是学生的著作了。大家因为大我稿件最多,文字最佳,非常热心,遂举他做了编辑主任,他更用尽心力地把这校刊大加改革。校中的教师见他是个有学问能做事的高材生,都刮目相待,哪里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大我竟遭逢着这个绝大的打击,害得他无家可归,有校难读,变成了飞絮飘蓬,寄居到杭州来了呢?他对于他的半途辍学,也是一件非常痛心的事,不得已而只好自修,希望他的母舅能够答应他的请求,待到下学期开始,他可以在杭州继续求学,所以他一边自修,一边很留心地探听在杭州有什么良好的学校,可以去求高深的学术。

不久,他知道有一个之江大学,那里地方幽静,校誉也很好的,遂自己决定想到之江去肄业,得间想把他的意思告诉他母舅,只要母舅能够同意,便没有问题了。但是,徐守信一天到晚很忙的,常常出外,有时又要到上海去,因为他正在做投机事业,自然格外见忙,他又是抽大烟的人,回到家中时,常在楼上后房中一榻横陈,吞云吐雾,抽足了烟,躺在烟榻上想念头。这个时候,除掉他的夫人在旁伺候,别人却一概不许来缠扰的,因此大我和他见面的时候很少,就是有时相见,也没有几句话可以多讲,徐守信知道他甥儿没得钱用的,有时给他一二块钱,但大我很是节俭,也不肯用钱的。他在徐家终日坐在房中看书写字,店堂里也难得去的,有时觉得沉闷,便一个人走到西湖边上去散步,他觉得独学而无友,未免要孤陋寡闻,不过他是身居异乡之人,在此间当然没有什么朋友。他的表弟克明,年纪虽然比他小得二岁,却完全孩子气,虽在一个初中学校里读书,而不肯用心在学业上面,只知游玩,每天学校里归来时,难得瞧见他温习功课的,常常挟了一个大皮球,和几个同学到旷场上去踢球,星期六、星期日总是到电影院里去看电影。他母亲丁氏非常宠爱,徐守信也没有工夫管教,这样,大我和他自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不会亲近的了。表妹克贞年纪只得六岁,正在幼稚园中,她却有时要跑到大我这边来和他说笑,要大我讲故事给她听,大我和她厮缠一会儿,倒也可以解去些寂寞。至于他的舅母却常常板着面孔,冷若冰霜,不多和大我讲话,大我也不去多说的。

光阴过得很快,腊鼓声中快要过年了,克明放了寒假,只是三朋四友地出去游玩,丁氏忙着预备过年的事,徐守信因要结束各种账务,更是忙碌。大我的心却注意在求学上,常要守候他母舅空闲的时候可以和他说话,但是一连数天,总是等不到,心里焦急得莫可名状,有一天大雪纷飞,徐守信没有出去,直睡到下午二点钟,方才起身。四点钟的时候,独自吃了午饭,口里衔了一支雪茄烟,身上披着狐皮袍子,走下楼来,咳了两声。大我是留心的,一听得声音,连忙走出房来,上前叫了一声舅父。徐守信点点头,说了一句:“今天天气冷啊!”却走到店堂里去了。大我悄悄地跟在后面,到外边一看,他母舅坐在账桌旁边,和账房先生讲话。这时,店里恰巧来了两个主顾,大买皮货,伙计们格外装着笑脸,殷勤招待,一个学徒忙着送烟,奔走不停,他瞧了这个情景,知道在这个当儿,绝对没有他和母舅谈话的时光,只得回到房中去看书,但是,他虽然眼中看书,心里却仍注意在他的母舅身上。隔了一刻工夫,听得他母舅的脚声走进来了,他连忙将桌上一本之江大学的章程拿在手里,跑出来对他母舅说道:

“舅父,我有一件事情要和你商量。”

徐守信立定脚步问道:

“大我,你有什么事?”

大我刚要回答,忽然那个学徒跑进来对徐守信说道:

“徐先生,那个周先生来了,正在店堂里等你出去讲话。”

徐守信听了,便对大我说道:

“你且暂慢,我有客人来了。”

立刻回身走到外边去了。大我叹了一口气,立在耳房门边,呆了一刻,此番他不回进去了,就在客堂里踱来踱去,等候徐守信进来,再可说话。瞧着庭中如鹅毛大的雪花旋转着飞舞,地上已堆了好多的雪,尖钻的西北风吹到身上来,有些砭骨。克贞却穿着绒头绳大衣,戴着绒头绳帽子,笑嘻嘻地从楼上奔下来说道:

“好个雪啊!下得大啊!今天下了雪,明天早上我要和哥哥把雪来做一个雪人了。大我表哥,你会代雪人画面目吗?”

大我遂握了她的手说道:

“会的,会的,明天我画给你看。”

克贞又说道:

“大后天我家要祀岁过年了,昨天有一个乡下人送来四五只鸡,内中有一只大雄鸡,它的羽毛多么美丽,等到杀时,母亲已允许我把鸡毛让我拿来做毽子踢了。”

大我听了不响,因他脑海里蓦地想起一件事来。那时候自己也不过七八岁,他的母亲还在人世,也是在过年的当儿,有一天雨雪霏霏,他穿了一件新制的皮袍子,在庭后和他的次兄惟我踢毽子,鸡毛有些坏了,他遂兴冲冲地跑到后面养鸡的院子里,要想去捉住一头雄鸡,拔它身上的毛,那雄鸡奔来奔去地躲避,他一心要捉住它,也就追来追去。不料地上有了雨雪,自然泞滑,他足下一滑,竟扑地跌了一跤,连忙爬起来时,面上身上都是污泥,累得那件新皮袍已肮脏了,被他母亲知道了,连忙扶他进去。他以为他母亲必要责打他,谁知他母亲代他将皮袍脱下,换上一件丝棉袍子,又吩咐下人端上热水来,代他洗脸揩手,用很温和的声音问他有没有跌痛,且说:

“你若要鸡毛,何不叫长工阿三来代你拔取?这样下雪的天,地上多么潮滑,你却在院子里追鸡,自然要跌翻了,跌污了袍子不打紧,万一跌破了头,如何是好呢?以后须要小心。”

说完了仍叫他出去玩。自己在那时年纪小,脑中没有什么感想,也不觉得怎样,但是到今日回忆起来,慈母的爱心何等伟大。然而人天永隔,我可爱的慈母又在哪里呢?自己年纪长大起来,却做了天涯游子,寄人篱下,眼看着人家有父有母养育爱护,自己是一个孤儿,形单影只,怎能够再得到慈母之爱呢?所以自己不但废诵蓼莪之诗,而且连那泷冈阡表先妣事略等一类文字也都不忍卒读了。他正在这样呆呆地追忆,克贞却忍不住喊道:

“表哥,表哥!你怎么抬着头不理我啊?我要你讲那雪中行军的故事给我听。”

大我遂低下头来,苦笑了一下,说道:

“我来讲给你听。”

大我把那故事讲毕,又饶上了聪明的兔子一个小故事,还不见他母舅走进来。客堂里已是黑暗,克贞嚷着要开灯,大我遂开了电灯,听壁上挂钟当当地已鸣六下,方才见他母舅回身走入,克贞见了父亲,叫一声爹爹,扑到他怀中去,说道:

“你答应买太妃糖给我吃,为什么还不拿来?”

徐守信笑道:

“今天下了雪,我没有出去,明天一准买给你吃,不要吵。”

大我却捧着那本章程,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徐守信遂向他问道:

“你有什么事?”

大我将那本章程送到徐守信手里说道:

“这是之江大学的章程,是我前日索得的,我看此校的内容尚佳,并且在中学毕了业,又可直接升入大学,杭州恐怕再没有比它更好的学校了。甥儿很想到那里去投考,第一次考期已过,第二次考期恰在废历新正的元宵前三日,不知舅父意下如何?倘然舅父赞成的,那么可以先去报告,一面预备应考的课程,到那时再去投考。”

徐守信把头点了一点,取过章程,刚才翻阅得一页,忽听他妻子在楼上喊道:

“克贞,你爹爹进来了吗?快些上来。”

克贞答应了一声,要拖着她父亲上去。徐守信遂道:

“大我,待我看过了再和你说吧!这也是很好的。”

说毕,便携着克贞的手,一同走上楼梯去了。大我守候了好多时候,好容易见了他舅父,却又没有多讲话,他舅父已被舅母唤上楼去了,心里未免懊丧,但是那章程已给他舅父取去了。瞧他的脸色尚无反对之意,那么等到他把章程看毕以后,也许能够得到他的同意的,他前次不是曾允许过我代我想法继续求学吗?况且这是名正言顺的事,我求得了学问,将来方可在社会上立足,他岂能这样一辈子养我到老的呢?大我想到这里,心头又略觉安慰一些,也走回他的房里去了。

次日,庭中堆满了厚厚的雪,因为天气很冷,一些不融化,天上厚蒙着灰白色的彤云。大我早上起来,吃了粥,看看本地的报,他表弟克明被克贞嬲着走下楼来,到庭中取雪,堆做雪人,大我自然也被他们绑票式地拉去一同陪着玩。午后,徐守信披了大衣,有事出门去了,大后天是徐家谢神过年,丁氏督着两个女仆一样一样地端整,非常忙碌,而克贞却跳跳纵纵地很是有兴。晚上,徐守信回家来,一同坐在客堂里,点起红烛过年,正中生着一个大火炉,火光熊熊,顿觉暖意,大我也坐在一边,又触动了他的感怀,暗想:家乡倘然没遭劫难,此时校里放了寒假,我也早回平乐堡和我兄嫂等一同很快乐地度岁了。还有我那小侄女阿苹,比克贞还小一岁,却非常聪明伶俐,一样也要拉着我讲故事的,我长嫂还要很忙地做团子呢,她知道我喜欢吃蔼菜同虾仁馅子的,所以每次总是特地多做几个,且把冬笋切了末,和在其中,味道很鲜,十分好吃的。现在呢,这种的团子没的吃了,他们也不知存亡,大概都已化作猿鹤虫沙了。他一个人默默地这样想着,紧皱着眉峰,心中当然充满着不愉快,但是徐守信和丁氏、克明、克贞等却都有说有笑呢。

一会儿,店中的账房先生和几个伙友手里都拿着锣呀、铙呀,脸上一齐笑嘻嘻地走将进来,对徐守信说道:

“恭喜恭喜,今年过了发财年,明年一定大走鸿运,大发其财,大富贵,大安乐,老板在交易所中做买卖,大得其利,大家大大地快活,我们来敲一下胜利的锣鼓。”

徐守信正吸雪茄,此刻连忙吐了一口烟,对账房先生说道:

“王先生请坐请坐,多谢你们善颂善祷,可是这几天标金的形势大大不利,我恰巧大做空头,而且快要结束了,倘然再不转机,我就要受到很重的损失,因此这几天很担心事。”

王先生道:

“老板命运好,我想一定不会蚀本的。”

徐守信微叹道:

“这也难说啊!”

于是众人把锣鼓敲起来,克贞抢着一对小钹,克明抢着打鼓,王先生却提着大锣说道:

“我们先来一个急急风,大家一齐敲起来。”

顿时,响遍了内外,克贞伸着小手,把小钹只是用力地对碰,一张嘴却笑得合不拢来。大我却是很沉静地在旁观着,打了良久的锣鼓,大家觉得有些手酸,方才停手。徐守信对王先生说道:

“这种敲闹元宵的玩意儿,在以前时候,所谓户户爆竹,家家锣鼓,在这岁尾年头是很盛行的,一家老幼敲着闹元宵,快乐地过年。不过自从国民政府改了国历,一般人多早过阳历年,商界虽因种种关系,仍在废历年底结账度岁,而一切旧时的礼节,渐渐废除。像这种玩意儿,外边也不多了,并且这几年来,农村破产,百业凋敝,而有许多地方更是接连不断地闹着天灾人祸,以致人民的生活往往得不到安定。那些素称繁华的城镇,也呈露着萧条的景象,像这样的年头儿,真是民不聊生,我们哪里有心行乐呢?”

他说到这里,眼光转到大我身上,又说道:

“即如大我甥儿,他的家乡本来非常富饶的,现在却弄得颓垣残壁,无家可归,他的两个兄长也都不幸死于非命,而外边像他这样的人,恐怕还多着呢!”

说着,用手摸着他嘴边的短髭,望着上面挂的神像,停住口不说了,重燃了一支雪茄猛吸。账房先生苦笑了一下,也没有接话。丁氏却走到里面去,吩咐下人献三牲。几个伙友早退出去了,克明、克贞在炉上烘硬年糕吃。大我听了他舅父的话,更是百感丛生,不知所可了。

这天晚上,他当然不能和舅父讲什么求学的事,且不知他母舅可曾把那章程看过。又隔得一天,想要听回音,但是徐守信却忙得很,人影也不多瞧见。大我觉得这事一日不解决,心中总是不安,所以很觉焦躁,但不比自己的父亲和长兄,可以直截了当地逼他早定,只好忍耐着。

这一天下午,他也无心阅书,偶然走到店堂里去望望,却听得账房先生和一个朋友在那里谈话道:

“今年敝店里表面上营业似乎尚佳,可是比较前两年已暗暗大跌了,实在因为时世枯窘,一般人的购买力薄弱,饶我们用尽心机,大廉价大赠品,也没有得到多大的利益。所以今年大约除去开销,只有千余元的盈余吧!然而比较上已算好的了,同业中如天发源、大庆祥等,听说都要赔本的呢。”

那朋友听了,点点头说道:

“现在外边一切都不景气,我在上海经营的绸缎业,可算日久年深了,但是近来也觉得营业一落千丈,凭你大廉价大拍卖,仍旧做不到好生意。因此,我灰心了,已把数处添设的支店一家一家地收去。这个年头儿实在不能做什么生意了,除非你丧了良心去私卖人货,那么可以获利的。此外做公债,卖空买空,也是很不容易,稍一不慎,或是逢到时局有意外的变动,也就要被累的。”

王先生眉头一皱,说道:

“不错,不错,以敝东而论,他年年做标金的,总算稳健,赚的时候多,赔的时候少。今年却不对了,昨晚得到一个消息,听说他要被累到一万六七千余,倘不交割,恐怕要赔累更多,因此他忧急得很,今日赶到上海去了。”

大我在旁边听得这话,方知他瞧不到徐守信,是因为徐守信出门去了。原来,他母舅在这年底蒙受到这样重大的失利,当然他心里要异常烦闷不乐,那么我要请求他帮助我再继续去求学的事,不知道成功不成功呢。他得了这个恶消息以后,也觉得有些不乐,又见他舅母对他也不大理会,并且就在这天起,时常发怒,去向两个女仆叽里咕噜地责备她们这样做得不好,那样烧得不好,所以他也缄默着口不敢多说话。

又隔得数天,将近大除夕了,大我心中更是焦急,徐守信虽然回来了,却仍没有回音给他,自己不便向他紧问,但是光阴是不等人的,他想自己若然不问,也许他母舅事情一忙便要忘怀了。一天下午,他正在室中翻阅书籍,忽然听得他舅父的脚声正在走下楼来,连忙出房去迎住了他,叫了一声。徐守信瞧见了大我,便跟着走到他房里来,大我连忙把沿窗一张椅子一拖,请他母舅坐了,自己立在一边。徐守信一眼瞧见桌上放着不少书,便点点头道:

“你倒能这样用功,克明却一天到晚地游玩,难得见他温习校课的。以后我要叫他从你一起读呢!”

大我道:

“很好。”

徐守信又道:

“那本章程我已看过了,那学校果然是很好的,但不知你求学的志愿究竟如何?目的何在?”

大我不明白他舅父何以这样问他,莫非他怀疑我求学之志不坚固吗?所以他就对徐守信说道:

“舅父,我在南昌读书的时候,本想等高中毕了业,去考北平的清华大学,清华毕业后,倘能够有机会给我出洋留学,我也很有乘风破浪的志向。无如事与愿违,半途受到了这种残酷的大祸,以致我的志愿也受了打击。一面蒙舅父照顾得免冻馁之虞,心中已是很感激的,倘能再使我继续去求学,这更是舅父的恩赐,那么我就想至少将大学课程读毕,出洋不出洋以后再看了。舅父,你说我到之江去读书可好吗?”

徐守信一手摸着短髭说道:

“当然是很好的,不过若要读到大学毕业,至少还有五年,我以为你目前的急务是要得到自立,不在读书的多少。”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大我听徐守信说出这两句话来,不禁有些惊愕,便道:

“甥儿就是因为现在自立的本能还不够,所以要继续读书,再求高深的学问,怎么舅父说不在读书的多少呢?”

徐守信道:

“学问是无止境的,自然愈求愈好,我是说你要得到自立,对于读书的多少却没有一定的关系。”

大我仍不明白,只得一声不响地听他说下去。徐守信见大我面上露着尴尬的样子,遂笑了一笑,接着说道:

“你不知道,近十年社会的情况和以前大不同了,生活日艰,职业日难,可以说得粥少僧多,人浮于事,外面尽有许多大学毕业的、出洋留学的,一年半载,东奔西跑,找不到什么位置,仍旧躲在家里守株待兔。而一班没有大学毕业的,没有出洋留学的,反倒有很好的地位,赚很多的钱,或做官,或经商,都能自立。又如我有个友人,他生有两子,大的是读到大学毕业,小的不过初中毕业,就去庄家学生意的,后来大的因为大学毕了业,无事可做,遂和他父亲商量了,筹得款项,再到美国去留学。不料他留学回来后,四五十块钱的事不愿意做,较大的也找不到,仍旧空闲着在家里吃父亲的,而他的兄弟几年来在庄家已升了很好的地位,做些投机生意也着实多几个钱,所以我那友人常常懊悔送他的大儿子出洋去留学呢。那么,留学生、大学生也有何用?自立之道岂非在彼而不在此。”

大我听了,忍不住说道:

“舅父所说的是另一问题,外面当然有一班人凭着父兄余荫,以及亲戚中有力者的提携,胸无点墨,一样也可直上青云的。但依我看来,这些都是寄生草,他一生的荣辱也跟着人家而转移,不足贵的。一个人总要在学问上有了根底,才能够真实地自立,至于商业,虽大半靠经验,然有时亦需要学问。甥儿自知性情不近,所以无意于此,况且已读到这个地步,自然想一直读上去了,望舅父栽培。”

徐守信道:

“不错,你说的话有你的见解,我说的话也有我的见解,我是鉴于你的情形和人家不同,最好在短时期马上得到自立,所以方才说这些话,意思是以为你不必读什么大学了。我本来也许能够相助你的,不过今年恰巧做标金失败,亏空了近二万,这店也不能多获利,自己在这岁底也是十分为难,和往年不同了,一切只好都求紧缩。因此对于你的学费也有些爱莫能助,况且你的志向又不是只读一二年的,恐怕我也不能长久帮助你,倒不如早些谋个自立的生活吧!”

大我听他舅父这一说,果然他的希望变成泡影而不能成功了,心里又气又急,眼眶里几乎滴下泪来,涨红着脸说道:

“甥儿也知道照我的志向去求学本是很难的,恰逢舅父今年不顺利,甥儿怎能再要有累你老人家呢?不过舍此而外,叫我怎样去找求自立?”

徐守信道:

“我也代你想过了,你在此是客地,况又是年纪很轻的人,陌陌生生的,自然叫你到哪里去找求自立?我也不能袖手旁观的,你若不想读书时,我倒有一个机会,因为此间新任的市政府陆秘书和我很有交谊,我可以托他为你代谋一个位子,我想他无论如何必要敷衍我的。不知你愿意去做做吗?”

大我道:

“这样又要费舅父的心了。”

徐守信道:

“这却是很省力的,明后天我就去见他。”

说毕,遂立起身来,走到外面店里去了。大我心中本来很热烈地盼望他能继续求学,谁知这几日来朝思夜想的之江大学依旧不能让他去求学,而徐守信偏又要代他介绍什么事,岂是他心里所要的?不过他的环境是如此,不能拒绝徐守信的美意,虽然在他的眼光里看来,这种美意并不甚美的,只得长长地叹了几口气。从此,他心中更是闷闷不乐,对于他的前途也觉得很渺茫了,自己方在求学之年,偏偏急于去找事做,好像暗中在他的进展的过程上,已筑了一道障碍很大的铁丝网,这岂非世界上的一种矛盾现象吗?

不多几日便过年了,新年里皮货当然关了门停止营业,账房先生和众伙友都换上新衣,摇摇摆摆地出去了。店堂里只剩下一个学生意的徒弟,闲着没事做,就和克明在桌子上掷骰子,一个喊九,一个喊十三,瞧见大我走出来时,克明便喊:

“表哥可来掷一把骰子?”

大我走至近处,把头摇了一摇,微笑道:

“我是不懂的。”

克明道:

“不要胡说,你岂有连这个玩意儿也都不知之理?”

学徒道:

“今年我们这里冷落了,往年老板也要在家里打牌,或是摇摊,很是热闹。账房先生等也都在这里赌钱的,现在他们却到别处去赌了。”

说着话,又见克贞穿上了一身美丽的新衣服,面上涂脂抹粉,手里握着一个气球,跳将出来,把大我衣袖一拖道:

“表哥陪我到马路上去玩。”

大我笑道:

“好的,好的。”

遂和克贞走出门去,一路游玩。街上有许多小贩把各种食物、玩物叫喊着卖。克贞见了,自然一样一样地要大我代她买,大我一摸身边尚有三块钱,因为他母舅曾在前天暗中给他四块钱,供给他在新年中应用的。他买些纸笔,花去了一元,所以还有三元在身边,便到烟纸店兑了一块钱,买了许多玩物给克贞,然后回来。克贞把许多玩具给她母亲看,且说这些都是大我表哥买给她的。丁氏却冷笑道:

“他有什么钱呢?不是你父亲给了他,方才买给你的吗?你父亲倒很欢喜塞狗洞呢!”

这几句话恰被大我听得,他心中如何不气?一个人坐在室中,思前想后,越加气闷,几乎要哭出来。暗中淌了几点眼泪,索性取出屈原所著的《离骚》,读了几篇,觉得当时的屈原,深忧楚国之前途,怀王之亲小人远贤人,自己满怀孤忠,反被放逐而不见用,以致行吟泽畔,哀思憔悴,不得已而自投汨罗,所谓举世浑浊,唯我独清,众人皆醉,唯我独醒,香草美人,借物自喻,这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好文章。直到汉朝的贾谊过长沙时,为赋以吊屈原,而太史公遂列屈、贾为合传,字里行间,处处都为二人深惜。其实,太史公怀才不遇,动而见谤,受着非人道的宫刑,也是惺惺相惜,有感而发的,所以后人读了他们的文章,没有不动心的了。唉!我这寄人篱下、无家无亲的孽子,虽有满腹牢骚、一腔哀怨,叫我从哪里发泄呢?只得长歌当哭,以酒浇愁罢了。想到这里,他遂到厨下去寻到了酒瓮舀了一壶冷酒,又去门外买了些花生米和螃蟹。回到房里,重把《离骚》朗读,赞了几句,喝一口酒,一会儿,酒已完了,再去舀一壶来。丁氏在楼上听着,笑道:

“这书呆子新年里不到街上去玩,却闭着房门读那劳什子的书,又像和尚念经一般,怪厌烦的,令人又好气又好笑。”

大我却把《离骚》读完,第二壶酒也喝得涓滴不剩,便觉得两颊发热,头脑昏沉,不能支持,遂到床上去和衣而睡。他本来不会喝酒的,至多能喝两杯,现在一口气喝了两壶酒,足有两斤之多,况且又是冷的,心里又是十分气闷,自然怎能够当得住?睡得不多时候,涌将上来,立刻张口大吐,狼藉满地,枕边也都弄污了。自己觉得天旋地转的异常难受,只好糊糊涂涂地盖着被头睡了,夜饭也没有吃,直到睡到次日早晨九点多钟起身,不自觉地有些头痛。女佣进来代他洗涤扫除,他知道昨天喝醉了,未免有些惭愧,女佣又去告诉丁氏听,丁氏当然又有不满意的话在徐守信耳边絮聒。

过了第五日,徐守信便走到大我房门口,咳了一声。大我连忙跑出来,叫了一声舅父。徐守信把一封信递给他道:

“昨日我又和陆秘书见面,向他讨回音,因为年底我已把你的事情托他了,他遂告诉我说,决定把你荐给本地土地局局长,请他不论大小,务须派你一个职事。这是他写的一封介绍书,你明天上午带了这封信上局去见局长,自然有事派你了。日间你就好好儿地安心在局里做事,晚上仍回到我家来住,青年人只要勤俭做事,将来自会慢慢儿地逐渐发展。”

大我向他母舅谢了一声,连答应几个“是”字,也没多说话,因为这个本来不是他的志愿啊。徐守信遂走开去了,大我也回身入房,把这封信向桌上一丢,自己坐在椅子中,伏在桌边,双手捧着头,好似在那里深思,可是他哪里还想得出别的妥善的方法呢?自然只好这样做了。退一步说,有人肯代他荐事,尚非容易呢。

次日上午,他遂整整衣冠,拿了陆秘书的介绍信,出了徐家店门,走向土地局去。 VCIEvxdA1kqEVkmx21644oeuXt3oK1Qn8qU81elvoes6BPff4TdYvm3MkD4oMK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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