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有一丝雨丝轻漾着的白云,淡妆素雅的月姊,泻下她皎洁的月光,照在这个幽静多美的湖上,变成一片银色。微风吹动了水面,又似一绉一绉的银鳞,此时西子正蒙着轻纱白衣,在这轻灵的夜色中,现出她美丽的面目来。露挹清辉,四野轻风,树分凉影波光泛滟,四面众山静绕,又如千百美人临镜梳头,别成奇观。平湖秋月前的两株老柳被烟月笼着,微黄的柳条,飘拂在水边,虽已不是张绪当年,风姿濯濯,而半老徐娘立在秋风里,尚有一些媚态。
树下站着一个少年,他头上尚覆着一顶草帽,月光下只露出了他脸的下半部,身上披着一件半新旧的白罗长衫,足下踏着一双白帆布的鞋子,反负着双手,仰首看着天上的素月,低头瞧着湖上的波光,远远睹着环绕湖上的青山,静静地隐着它们的影儿,好似都睡着了,又好似被拥抱在月姊的一双白臂膀中间了。耳边又听得背后草地里秋虫唧唧的声音,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在那里奏着失恋的挽歌,或是唱着悲秋的曲调,一阵微微的秋风吹到他身上。
此时的他,正是静静地立着,被这月色波光沉浸着,醉了醉了。当着这个微妙清艳的夜景,他的一颗心也已如醉如痴地融化在西湖姊姊的怀中了,又好似他已跳出了本来的环境。在这个一刹那的环境中,享受着一种大自然的安慰,醉了醉了。可是这一阵微风吹来,虽然是微微的,而在夜间的湖上,正当新秋,已含着大大的凉意,所以他陡然觉得身上一凉,从沉醉中醒过来,看看自己身上满披着月光,一个瘦长的影儿倒映在右面地上,他口里不觉微吟道:“百顷西湖一明月,此身已在广寒宫。”又自言自语地说道:
“今夜的月色好极了,我哪里能够长对着明月,长伴着这美丽的西子湖过此一生呢?恐怕这一刹那的享受也不能说是现实的。听到这凄凉的虫声,又将勾起我的万斛牢愁,自伤身世了。唉!天边的明月,湖上的清风,青的山,绿的水,你们是虽历数千百年而不知忧愁为何物的,你们都是金刚不坏之身,逍遥自由地度你们悠久的岁月。无奈人们血肉之躯,有灵感的机体,欧阳子所谓‘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乎中,必摇其精’。像我这样空度着逝水华年的宝贵光阴,一无所成,坐待老大,怎不能自叹自恨?”
他说到这里,草间的秋虫益发叫得响了,好似听了那少年的说话,深表同情,助他的叹息,因为它们的生命在秋风中也不过一刹那的时间就要过去的,哪得不竭力地鸣着呢?
在这个时候,烟月朦胧的湖上,远远地听得打桨的声音,有一只划子船很快地向这里摇来,一会儿已在岸边靠住。那少年见了,且立在树的阴面向船上看来,先听得有温柔的笑语声,接着便有两个女子从舟中走向这平台,革履叽咯的声音,两人已走到月光里。那少年瞧得亲切,见她们都不过在十七八岁年华,头上都是烫着头发。一个身穿一件青地银点的软绸旗袍,身上满是一点一点的小银圆,被月光映着,一亮一闪的,好似有千百个小圆圈在她的身上。袖子只有几寸长,露出了一双雪藕也似的粉臂,和她的同伴紧握着手。那一个身上穿的一件红色的绸旗袍,触目生缬。月光照在她们的脸庞上,都是纤细的蛾眉,流利的美目,红红的颊,薄薄的唇,更见得一样妍丽。不知谁家娇娃,月夜游湖到此,倒也是雅人清兴呢!
少年一声不响地在树下静窥着,她们起初好像并不觉得别有人在此赏月,所以嘻嘻哈哈地跳踉着,又好似童心未除的女孩子一般。一个红衣的仰头指着天空的明月道:
“前几天只是下雨,我们只好在校中闷读书,今晚秋月这样皎洁,还是第一次呢!若不是我约你出来游湖,哪得赏此美景?方才我们在三潭印月也遇见许多游人,可见得人家都有兴致呢!”
那青衣的说道:
“谢谢你。”
遂曼声唱起几句《月明之夜》的歌词来,声音清脆得很,如出谷雏莺一般,非常好听。那红衣的女子笑道:
“此间无人,我们舞一会儿吧!”
两人遂翩翩跹跹地舞起来。渐渐舞到柳树近处,那青衣的偶然回过头来,瞧见了那少年,好似石像一般地立在树后,不觉吃了一惊,连忙放下手来,忍不住对那红衣的笑道:
“你说这里无人,那边不是一个好好的人吗?”
红衣的跟手向树边瞧了一瞧,微微一笑,遂挽着青衣的手臂走到前面去了,走的时候低低地耳语着,不知说什么话。此时少年也只得将身子走动着,又立在一处望着湖,一会儿革履声响,那两人又走回来。红衣的且行且说道:
“我们摇进西泠桥去,到孤山去一游吧!这里太静寂了。”
红衣的答应一个好字,于是二人走下小艇,面对面地坐着,舟子将桨划开银色的水,水声汩汩地向西泠桥划去。“V”样的纹痕,像一把银色的剪斜曳着,剪碎了一片银光的水面。终于人舟俱杳,秋虫唧唧地兀自悲鸣着。
那少年沉静的心恰被那方才的一幕所打动,也像湖水一般地被剪开了。明月清波,小舟美人,多么勾人的诗思啊!他在水边徘徊了一番,有一点儿萤火飞来,飞得很低,在柳条上一碰便不见了。寒露滴在襟上,草地里的秋虫依旧唧唧地叫着,又觉得十分凄清,再也立不住了,遂叹了一声,慢慢地走出平湖秋月来。对面一条路可以走到孤山去的,但他却并不想去,正欲沿着原来的路走回去,忽听迎面来了一阵歌声,有胡琴拍板和着。在那秋风里听去,歌声虽然清婉,而总带些凄凉。他听得出这是卖歌的来了,因为每当夏日,夕阳西坠、晚风微吹的时候,街坊上常有这些卖歌的人,二三人为一组,拉着胡琴,唱着各种时调小曲,走东到西。有些人家在乘凉的当儿,没法消遣,遂唤那些卖歌的人给他们唱歌以为乐,每唱一支,所费至多一角小洋,价廉的五六个铜元也够了。那些卖歌的人大半是妇女,懂得十数支流行的歌曲,只要背得滚瓜烂熟就行了,这种可怜的生涯也是小家妇女不得已而做的。也有些落伍的坤伶、老去的娼妓,无路可走而出来卖唱,那么她们兼擅京剧,有个小折子,将她能唱的戏曲写在上面,任凭人家点唱的,不过这种生涯只盛于夏天的晚上。一到秋风起时,便少人顾问,虽然走在街头,唱破了喉咙,往往也不得一饱了。
那少年听了歌声,便立定在道边等候,不多时,歌声由远而近,她们已到了自己面前。月光下,瞧见一个十六七岁小姑娘,穿着一件白纱旗袍,衣襟上已有一个补洞,足上倒也穿着一双肉色的丝襟,黑纱的鞋子,手里拍着檀板,口里唱着《四季相思》的曲调,背后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瞎了一只眼,驼着背,手里拉着胡琴,两个人一拉一唱地徐徐走着。见了那少年,小姑娘便立定了身子,向少年问道:
“先生可要我唱支歌?”
少年微笑着不答。老妇也凑过来说道:
“先生,你就点一支吧!我家阿梅的小调唱得很好听的。”
少年依旧不答。老妇又带着一种恳求的情态说道:
“先生,你就点一支试试可好?我们走了许多路,唱不到几支曲子呢!我们的价并不贵的,凭你先生高兴赏赐,绝不争多少的。”
那小姑娘也掠着头发说道:
“你就听一支吧!”
少年被她们缠住,又瞧着二人可怜的神气,遂道:
“也罢,你们到平湖秋月里面去,我来点几支听听也好。”
老妇与那小姑娘听了,面上方才有一些喜色,遂跟着那少年一直走到里面的平台上,就是方才少年独自赏月的地方。少年仍立在柳树下,老妇便问少年要听什么曲子,少年道:
“你们会唱什么就唱什么,只要拣好听的唱出来,省得我点。”
老妇就对小姑娘说道:
“你就唱一支《湘江郎》。”
胡琴和拍板一响,那小姑娘便曼声唱将起来,果然很是好听。《湘江郎》唱完,那姑娘接着又唱一支《哭沉香》,声调却又很凄楚,动人哀思。老妇道:
“你不要唱悲哀的曲调,惹人不欢,你可唱一支《十二月花名》,很好听的。”
小姑娘答应了一声,又唱将起来。唱完了,少年却说道:
“这个却并无十分意思,我倒喜欢听悲哀的曲调,眼里洒些眼泪,心头倒反觉畅快的,你把悲哀的尽管唱出来。”
小姑娘道:
“先生是个斯文人,自然爱听上等些的歌曲。既是喜欢听悲哀的,待我再唱一支《妾薄命》吧!”
少年道好,于是小姑娘将檀板一拍,又唱着道:
灯光不到明,宠极心还变。
只此双蛾眉,依得几回盼。
看多自成故,未必真衰老。
譬彼自开花,不若初生草。
少年听了,不觉大奇,便走过去向小姑娘问道:
“这是古人袁宏道所做的《妾薄命》诗,你怎么能够懂得唱此呢?你们大概唱的都是民间流行的世俗之曲,哪得有此雅句悲调?”
小姑娘答道:
“先生说得不错,这种歌我们也难得唱的。因为我家东邻有一老先生,是个饱学的宿儒,他听了我的唱,说我所有的曲子太俗,他遂编了几支歌,叫我读熟了歌唱。文意十分艰深,我只能背字,他老先生虽然讲解给我听,我只能懂其大意。今晚遇见先生说喜欢听悲哀而文雅的曲调,所以我就唱给你听了。我听老先生又说什么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一般人绝不会领悟的,果然外边听唱的人都不要听的,也不过唱得二三回。今晚先生却能懂得出处,先生的学问当然是很好的了。”
少年道:
“原来如此,那老先生也是难能可贵的,你能再唱一曲吗?”
小姑娘点点头叫老妇拉起胡琴,再唱一支《相思怨》道: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
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小姑娘唱到“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两句时,哀音缭绕,真有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的情况。少年听了,连声赞美道:
“妙极妙极!这种曲子真能感动人的心弦,值得一听的。”
老妇见少年如此满意,也欢喜道:
“人家的嗜好果然各有不同,譬如对于食物,大都喜欢吃甜的咸的,至于苦的酸的,却少人爱吃了。我们以为老先生代我编的曲子,没有人喜欢听的,却不料你这位先生这样爱听呢!可要再唱一支?”
少年摇摇手道:
“你们也辛苦了,适可而止,不必再唱。时已不早,我也要回去了。”
老妇道:
“先生,你说时候不早,但是我们却每夜要唱到一二点钟方才回家睡眠呢。”
少年道:
“这样你们太累了。”
老妇道:
“这叫作吃了这碗饭也没得法想,人虽累了,袋里的钱也多了,娘儿俩不愁衣食了。可是在这几天的晚上,天气大凉,我们的生意也大大减退,今晚唱得不过二三百文呢。”
少年听老妇说,频频点头,又问道:
“你们俩靠着卖歌度日子的吗?家中有没有别人?”
老妇答道:
“我们娘儿俩相依为生的,只因阿梅的父亲早已过世了,没有人养我们,不得已而如此。”
少年听了,点点头,又说道:
“但是这种卖唱的生涯,只好在于夏天,过下去便没得人请教了,你们又将何以为生呢?”
老妇道:
“本来我是代人家做针线的,后来坏了眼睛,不能做了。阿梅年纪又轻,小时候只读过二三年书,也没有学会什么女工。不瞒先生说,我自己以前本是出身在娼家的,懂得许多歌曲,还没有忘记,便一一教了阿梅。因为我自己年纪老了,喉音已不好听,遂伴着她到街坊上卖唱。且喜阿梅小妮子十分会唱,六七月里着实可以多赚几个钱,可是到了秋天,便渐渐不兴了,其他的日子我们粘制火柴匣子,将就度日。先生,现在的时世,生活费日高,我们娘儿俩没得人照应,只好这样过一天是一天了。”
阿梅在旁边说道:
“我情愿在家里粘火柴匣子的,出来卖唱的时候吃力得很,生意好时,喉咙也要唱得哑,舌上津液要干,而人家出了几个铜元,或是至多一角钱,却坐在那里听了,唱得好时也不过赞几声,唱得不好时又要说坏话。有一次城里的陈家太太和小姐喊我进去唱,点这样,点那样,足足唱了一个黄昏,母亲的袋中虽然多了钱,但是我的小性命几乎送去半条了。并且每晚要跑上许多路,回家时走得筋疲力尽,这种生涯不是很苦的吗?”
老妇叹了一口气道:
“不要说了,我们都是生就命苦的了,命该如此。一个人命好命坏是前世注定的,以前我也曾过着快乐的日子,就是你小时候,家中也是好好的,后来却贫穷了。因为你生的一年恰是属羊,人家说男子属羊,出门不带饭粮,女子属羊,败完家乡,现在不败母家,将来必败夫家。果然你出世以后,你父亲便犯罪吃官司,闹得产业也卖去了,接连他也生病故世了。”
那小姑娘听了,把嘴一噘,说道:
“母亲不要唠唠叨叨地多讲了,人家要听我们的歌唱,并不要听这些话。我是属羊的,害得一家完了,自己命苦,只好出来卖唱,这还有什么话说呢?”
她说时声音颤动,像要哭出来的样子。老妇又叹了一口气,便一声儿不响。少年遂说道:
“一个人生在世上,忧患多而安乐少,尤其是无产阶级,只好挺起身子去和环境奋斗。你们的身世固然是可怜的,须知天地间尽有不少畸零痛苦之人呢!”
说罢,便从身边摸出一个银币来,拈在手里,被月光映着,亮圆圆的。老妇张着一只独眼,也早瞧见了,知道少年要赏赐给她们的了,心里十分喜欢。阿梅唱了四支歌竟有整块的银洋到手,不是幸运吗?可那少年将银币拈在手里,还不赏赐,面上似乎露出踌躇的样子。因为他虽然从衣袋中拿了出来,觉得身边本来只有两块钱,是要预备去买双新鞋穿的,若是给了人家,自己的鞋子便买不成了。然而钱已拿了出来,不能不慷慨到底,所以就走过来,塞在小姑娘的手里说道:
“这一些给你买东西的,今晚时已不早,天气又凉,你们不如早些回家吧!”
小姑娘接了说道:
“谢谢你!”
接着微微一笑,这一笑便好似对于少年的报酬了。老妇见钱已到手,当然也谢了一声,便和小姑娘辞别了少年,走出平湖秋月去,少年也跟着走在后面。到得门外,老妇回头说道:
“请教先生尊姓?”
少年道:
“我姓李。”
老妇道:
“李先生,我们家里住在羊肉弄口一个小矮闼里,外边挂着卖眼药的大眼睛招牌,就是我们的同居,极容易认的,你有空时可来走走。如李先生这种温文尔雅的人,我们极愿意认识,不知李先生可能赏光?”
少年听了,略却沉吟了一下,答道:
“很好,我有暇当来看你们。”
于是老妇和小姑娘向孤山的路上走去,少年却立着不动。小姑娘走了一段路,回转头来,见那少年立在月光下,尚没有走,便高声说道:
“李先生,回府去吧!”
少年方才掉转身躯,向断桥那边走去。走得十数步路,听得那方面胡琴的声音又响起来,清脆的歌声又从晚风里播送出来,不过大家是背道而行的,歌声也就渐渐听不见了。
少年埋着头向前边走去。此时,月笼垂柳,湖上小艇时有往来,又有一辆辆的摩托卡照耀着光明的电灯,发出呜呜的喇叭声,从他的身旁疾驶而过。一切的一切,他似乎都不觉得,早走到了湖滨路,一簇簇的电炬照入他的眼帘,方知到了热闹之地。他的寓所也快近了,他见有些店家已在那里打烊,便加快脚步向前走,转下几个弯,已到了三元坊,一家很大的店肆门前。店门早已上了,他推开旁边一扇小门,里面电灯还亮着,一个学徒正趴在柜台上看杨家将,见少年进来,瞧了他一眼,略一点头,两眼依旧看到书上去。还有个管账的正在那里打算盘,见了少年,也不睬不理。少年一直穿过了店堂,里面是个三楼三底的生宅,人家都早已睡了,回廊下竹榻上一个出店司务躺着,鼾声如雷。少年悄悄地走到后面左边一个耳房前,推开了门走进去,把电灯开亮。那间耳房是朝北的,有四扇玻璃窗,可是窗外的天井很小,室中陈设也粗陋得很,沿窗放着一张旧书桌,桌上堆满书籍和笔砚,杂乱无序。桌边一张藤椅上也堆了些报纸,旁边壁上挂着些黝黑的对联,放着几把不整齐的旧几椅。里面一张小床,张着一顶夏布帐子,帐顶里已补了几块,床上还摊着一条席和一条薄被。那盏电灯又不过是十支光,所以室中更见得惨淡了。
少年把窗开了一扇,脱下长衣,挂在壁上,走到书桌前,瞧瞧桌上放着的一只旧闹钟,可是短针还指着六点,原来早已停了。少年将藤椅上的报纸取在手中,凑在灯下翻了几过,因为日间他早已读过了,此刻也找不到什么有趣味的文字,只拿着那张副刊尽是凝神地瞧着,因为这报是本地新出的《西湖日报》,他新著一种长篇小说《襟上泪痕》在这几天已在这报的副刊上开始登载了。他每日接到报时,仔仔细细地至少要读上三四遍,觉得文笔尚没有错处,情节也很能引人入胜,比较已享盛名的小说家也没有什么逊色。他瞧到自己小说上的文字如有被手民误植的,他必一一检出,写了一纸勘误表,送到报馆里去,以便次日校正。又将自己的作品每日剪下,另外贴在一本白纸簿上,很是郑重其事的。此时,他又看了一会儿,取过剪刀和洋浆瓶,把花格子里的小说剪了下来,粘在他的簿子上,放到抽屉里去,早听得楼上大钟当当地敲了十二下,有一个妇人的声音在楼窗边,似乎同一人讲话道:
“今晚他为什么回来得这样迟?半夜三更兀自开亮了电灯,不知在那里做些什么事。一些吃饭本领也没有,却每天在那里搦着破扫帚也似的笔,写什么劳什子的字,忙得很。”
妇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又听一个男子声音接着说道:
“你不知道他在那里做小说,希望要做小说家啊!”
妇人又开口说道:
“什么小说家?三百六十行中无此一行,他做会了小说,能够赚钱吗?”
男子答道:
“你不识字不看报,自然不明白这事了。现在小说盛行,一般有名的小说家做一千字可有五六元的稿费,只要他能够每天做上二三千字,那么也有十几块钱到手了。其次的也有二三块钱一千字,每天写了二千字,也有四五元光景,所以一般喜欢弄笔的少年,东也投稿,西也投稿,希望要做一个小说家。他也是这样想,于是便用心做小说了。”
那妇人冷笑道:
“我看你要写一封信似乎也是非常困难的,至少要费两个钟头,好像细细地做文章,写上了大半张信笺,又把来团去了重新再写,总要写几遍方才写好,所以我叫你写信到母家去时,你左耽搁右推辞地不肯就写,现在要叫别人家每天写上二三千字,不要写得人头晕眼花筋疲力尽了吗?”
男子笑道:
“这叫作会者不难,难者不会,做了小说家岂有写不来之理?他别的本领没有,写字却很快的。”
妇人道:
“做了小说也须有人家要,方才可以得钱,像他这样年纪轻轻的,并非有名的小说家,他的小说也不知做得好不好,不见得有报馆书局要请教他的小说稿子啊!”
男子道:
“你不要小觑他,他学问是有些的。现在此地《西湖日报》上已登了他的小说了。”
妇人哼了一声道:
“他拿得到钱吗?今天恰才走上楼来向我借钱,说他的鞋子破了,要借两块钱去买鞋子。我本想不借给他的,借与他便是给了他,他将什么来还呢?但因一则他长久没有来向我开口了,二则你总是愿意帮助他的,横竖是你的钱,免得说我舅母气量太狭窄。”
男子笑道:
“你的度量确乎是宽大的,我看在自己妹妹的面上,当然只好留养他的。其实这一年来自己运道不好,做公债次次亏蚀,心里也烦恼得很。”
妇人道:
“所以家中用度一切都要俭省,方可以将这二三十年的老店支持得住,客堂里的电灯火我早已吩咐老司务关闭了,然而你不瞧见后面墙上的灯光吗?这小子房里的电灯火仍亮着呢!横竖多用了电,不要他出钱的,他就大开而特开了。本来在他房里是一只十六支光的灯泡,前天被我换上了一只十支光了,他总是开得很长久的。你前天说起你的朋友周先生要介绍他到一家人家去教读,这件事究竟能不能成功?倘然介绍成功,我们家里也好少一个吃饭的人了。”
男子回答道:
“大约可以成功的,不过迟早问题而已。”
说罢,又听得有一种哧哧的声音,鼻子里嗅到一种大烟的气味,楼上边不响了。少年咬着嘴唇,微微叹了一口气,懒懒地立起身来,将电灯熄了,走到床前,放下帐钩,裹了一条薄被而睡。刚想闭目入梦,谁料自己的头着到枕上,脑海里的思潮便涌将起来,想起方才在平湖秋月玩赏风景的时候,和此刻睡在狭隘的小室中,有如两般境界,究竟哪一个是现实,哪一个是幻觉呢?我将怎样解释我的人生观呢?又想到同是人类,为何在这世界上有许多不平等的现象呢?即如自己在平湖秋月的一幕,已大有感触了。那个可怜的歌女阿梅不也是一个好女子吗?但是她的处境,她干的生活,和起初来游的青、红二女郎,已大不相同了。一边是学校里受教育,并且像些有产阶级人家的所谓千金小姐,一边却是蓬门荜户中的女儿,严重生活压迫着她,使她不得不忍着苦痛,出来干这不愿意做的生涯,这是什么缘故呢?是谁造成她们有这样高低的甘苦的歧别呢?即如我遭逢祸难,寄人篱下,也是不得已而如此,却受尽人家冷淡,忍着一肚皮的闷气,抑郁无聊地过日子。自己也不知道前途如何,孤苦伶仃,毫无援助,虽然丈夫贵自立,何必依赖他人?然我现在的时代,自立的本能还不够,学业半途中止,无力继续,而就想到社会上做事,不是像树上的果子没有熟,先要摘下来送到口里吃吗?唉!环境如此,我的志愿只是梦想着而不能实现了,我寄居在这里,舅父待我还好,而舅母却把我看作眼中钉一般,冷嘲热讽,无所不用其极。方才她在楼上不是又在我舅父面前说我的坏话吗?他们说的事我也希望周先生代我早日玉成,我就可以不再在这里吃他们的闲饭受人之气了。还有那些可恶的店友,他们知道我无家可归,托庇他人宇下,主妇冷淡我,他们也就狗眼看人低地不来理会我了。其实我仍旧是吃的舅父的饭,他们也是在此帮忙的,何必这样瞧不起人家呢?但是世态炎凉,人情皆然,这些人本来是小人,也怪他们不得,此后我只有奋起我的精神,去打破我的环境。古人说得好,“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又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又说“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那么我虽受尽颠沛流离之苦,安知不是老天要造就我呢?他想到这里,似乎在空虚中找到了一些安慰,渐渐蒙眬睡去。
窗前的秋虫却在冷露如雨之下悲鸣个不住,那一种凄凉的秋声,使悲秋之士听了,自然要觉得回肠荡气,自伤迟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