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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燕叱莺嗔痛鞭雏婢
风斜雨细饮泣牛棚

人生最有价值的是回忆,这些事虽已过去,而在淑贞的脑海里却永永深刻地留着,再也不会淡忘的了。伊对于青萍的为人,也早已深深地认识清楚了,青萍的影像已印在伊的芳心上了。所以伊做了那个惊骇的梦,心中惴惴地以为不祥。虽经伊的母亲的询问,伊也不肯直说,只把闲话支吾过去。起身后,伊在房中略事梳饰,伊母亲早已把早饭煮好,教他们去吃,自己提篮子到街上去买小菜。淑贞便和弟妹一同吃早饭,青萍却夹了皮包要到校去,笑嘻嘻地对伊说道:“淑妹在秦家绣得好辛苦,今晚早些回来,因我得到两张入座劵,是本城群益社中的中西音乐大会,其中歌唱的都是中西有名的音乐大家。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不可不去一聆的。你如高兴同去,我当等候你。”

淑贞问道:“什么时候?”

青萍道:“晚上七点钟。淑妹一同去听的,我们可以回家早些,吃了晚饭前去。”

淑贞答应一声好的,青萍很高兴地走了。淑贞等吃毕早饭,友佳和淑清也先后到学校去上课。淑贞的母亲恰好买了些荤素小菜回来,隔壁的王好婆也走来了。王好婆是她们多年的隔邻,也是一个孤老太婆,没有儿女的,靠一家亲戚贴些钱过日子的。此番淑贞母女到了秦凯家里去刺绣,因为家中的人日里都要走开,无人照顾,遂特地请王好婆来看门,允许日后相谢的。所以王好婆很高兴地天天过来,代她们当心门户,照顾一切。横竖伊在家里也是空闲坐着,没事做的。至于伊的家里是租了同居的一间后房,一锁上门便可脱身,不必看守。伊在季家守门,兼代煮一顿午饭,以供友佳兄妹俩回来吃的。天晚时,淑贞的母亲提早先归,王好婆也就回去了。伊年纪虽老,却精神很好哩。

淑贞母女见王好婆到来,便交代过了,急匆匆地赶向秦家来。幸相距不远,一会儿早已走到。母女俩踏进了铁门,走在水门汀的人行道上,两旁都是芊绵绿草,阶砌上安放着许多盆花,鲜艳夺目,空气很是清爽。一个包车夫正蹲在一边,揩拭着一辆簇新耀目的包车。淑贞的母亲悄悄对淑贞说道:“这种富贵人家真是如同住在天堂里,值得人艳羡的。秦家小姐真福气,现在伊出嫁的何家,也是有名的士绅,好人家的女儿到东到西,都是好的。一个人命好了,自然幸运也好啊。”

淑贞听了不答,伸手一推洋门,母女俩走了进去,乃是一道甬道,刚要转到右面去上楼梯,忽听楼梯响,一个人走了下来,肥头胖耳,嘴上有一撮菱角式的小胡子的,穿着一件华达呢长衫,两只三角眼对着淑贞骨碌碌地相视,停了身躯,面上笑嘻嘻的,正是秦凯。淑贞的母亲到秦家去绣花,并不是低贱的下人,所以伊对秦凯叫应了一声秦先生。淑贞很怕见秦凯的脸,略点了一点头,声音在喉咙里没有发出,含糊过去,不知伊叫的是什么。因为秦凯恰巧立在楼梯的最下一级上,不动也不让,他身子又是胖大得如牯牛一般,挡个正着。母女俩也就不能上楼,只好站定。

秦凯便向淑贞的母亲说道:“季师母,你们早啊。我刚才起身呢。”

淑贞的母亲带笑答道:“不早了,我们要赶绣小姐的嫁衣。”

秦凯道:“你们辛苦了,可吃点心?我去叫下人唤两碗虾仁面来。”

淑贞的母亲连忙把手摇摇道:“我们已吃过早饭,不敢当的。”

秦凯笑笑,把一手指着说道:“你家的大姑娘生得这般秀丽,可曾配一个好好的夫家?”

淑贞听了这话,红晕上颊,立刻低下头去。淑贞的母亲说道:“承蒙秦先生赞美,淑贞实在是生得粗陋的,还没有和人家定亲。好在年纪不算十分大,我的一家还要靠伊帮忙呢。”

秦凯道:“这位姑娘真好,能够有这样刺绣的成绩,不可多得。只要嫁得富贵人家,季师母你就不愁衣食,不必再低倒了头去干这劈线分绒的生涯了。”

淑贞的母亲只得说声是,秦凯讲了几句话,便把身子一让,自己要走到书室里。她们母女俩一得间隙,急忙走上楼梯,到得楼上,人声静寂,巾英小姐等还没有起身。她们悄悄地走到刺绣的室中去工作了。一会儿却见一个老妈子托着两碗面上来,放在窗边一张桌子上,笑嘻嘻地对她们说道:“老爷请你们吃点心。”

淑贞的母亲放了针线,一看桌上放着两碗虾仁面,忙说道:“我们在家里都已吃过,怎么你家老爷喊了点心来叫呢?请小姐和太太吃吧。”

老妈子道:“你们不要客气,她们自有东西吃喝的。你们不吃时,没有人吃了。”

淑贞的母亲不舍得白糟蹋这两碗面,只得立起身来说道:“多谢了。”又唤淑贞去吃。

淑贞摇摇头说道:“我肚子已吃得很饱,怎能再加下去。我不要吃,母亲一人吃吧。”

淑贞的母亲知道伊女儿的脾气如此,也不再劝伊吃,自己坐到桌子上,把一碗面吃了下去,剩下的一碗老妈子一起收了去。临去时对淑贞瞅了一眼,淑贞也没有瞧见,依旧刺绣。

直到十一点钟时,方见萧氏和巾英先后走来,看了她们一回,又走至楼下去了。午饭后,母女两人仍埋首赶绣,巾英嗑着瓜子,坐在淑贞旁边,看这孔雀快要绣好了,将来悬在新房里,大家一定要称赞的。伊心里这样想着,很觉高兴。忽见雏婢阿莲走进室来,说道:“大小姐,何姑爷来了,他在下面书室里等候呢。”

巾英把头一点,立刻起身,从怀里取出一个脂粉盒,对着小镜子向自己脸上扑了一下粉,又用胭脂在嘴唇上涂得红一些,叽咯叽咯地要紧走下楼去了。

淑贞的母亲对着淑贞笑了一笑道:“这位姑爷倒来得这般殷勤,好在婚期已不远了。”淑贞唾着绒不响。

直到四点钟时,巾英方才回上楼来,手里拿着一只白金名字戒指,璀璨耀眼,带着笑对淑贞说道:“你看这只名字戒好不好?他是向上海华美首饰公司定制的,两面可以翻转,一面是中文,一面是英文,价值很贵。”

淑贞接过一看,见一面阳文镌着“巾英”两字,一面是RI两个缩写的英文字母,便道:“很好的。”立即还给巾英。

巾英再一看时,说道:“这两个中文字不甚高明,我本想请六书家王胜康写隶书,都是他心急不过,马上去定了。现在楷书不好看,我想要换去。”

伊转了一个念头,把脚一跺道:“一定要换的,情愿多花些钱。唉,他已去了。”一回头瞧见雏婢阿莲正垂手立在门边,连忙对阿莲说道:“姑爷刚才一定往观前去的,你快快去把他追回来,我有要紧的话和他讲呢。”

阿莲答应了一声,立即跑下楼去。巾英手掌里托着那戒指,只是在室中打转,又对淑贞母女说道:“我的脾气只要有一点儿不中意的地方,再也不肯马马虎虎的。无论如何,我这戒指必要重制,方称我心。”

淑贞母女都说一声是,等了好一会儿,还不见阿莲回来。巾英道:“该死该死,伊追到哪里去了呢?”

正要再差人去追赶时,阿莲已回上楼来,跑得满头汗珠,上气不接下气,喘着说道:“小姐,我追不到姑爷。”

巾英将脚一跺道:“该死的丫头,教你追一个人也不济事的,难道你只会吃饭吗?这条景德路是一直通观前,很是阔的,你没有眼珠的吗?怎么瞧不见姑爷?还是你的狗腿怕跑则躲懒吗?仔细我打断你的狗腿。”

阿莲哭丧着面孔说道:“大小姐,我哪里敢躲懒,一直追到城隍庙前,仍不见姑爷影踪,所以只好退回来了。”阿莲说时,还是不住地喘气。

巾英道:“你既然跑到了城隍庙前,那么何不追到观前?也没有多路了。”

阿莲道:“这却我没有想到,并且我也不知姑爷走到哪里去的。”

巾英指着伊喝道:“站在这里不许动,我去打一电话试试看。”巾英说毕,立刻跑下楼去了。一会儿已回上楼来,手里拿了一根马鞭,脸色发青,充满着一团怒容,对阿莲说道:“都是你这蠢丫头,误了我的事。今天我找不到他,定把你活活打死。”

说罢,就将手中马鞭向阿莲没头没脑地一阵乱打。可怜阿莲逃也不敢逃,脸上着了几下,痛得伊掩着脸,滚倒在楼板上,带哭带喊地只说:“小姐饶命,好小姐饶了我一次吧。”

巾英一声不响,只是向伊身上乱抽。淑贞的母亲知道秦小姐的脾气发起来时异常厉害,谁也阻止不住,所以不敢上前劝解。淑贞瞧着,心里甚是不平,又觉得阿莲被打得真可怜,好似打在伊的身上一样难受。

这时萧氏听得哭喊之声,便从伊自己房里走了过来,见伊的女儿正在痛鞭雏婢,便问道:“巾英你为什么把阿莲这般狠打?可是伊闯了什么大祸?”

阿莲见萧氏到来,便在地上叩头道:“太太救救我吧,我要被打死了。”

萧氏忙过去拉住巾英的手说道:“好宝贝,你何必这样发怒?不要气坏了,有话告诉我听,若是阿莲真的不好,我可以教当差的打伊,何必你自己动手?不要损折了腰肢。”

巾英一面将那个白金名字戒指递给伊的母亲看,一面说道:“方才有才不是来的吗?他代我定制了这个名字戒,我嫌中文字样不好看,所以要想教他去换。”

萧氏道:“你要换时,教有才去换便了,不怕他不换来。为什么要打阿莲呢?这事与伊无干的啊?”

巾英听了伊母亲的话,不由笑出来道:“母亲,你不知道。我在有才走后,方才想着要更换,遂叫阿莲赶紧去追。不过几分钟的事,料想他也去得不远的,伊怎么这样不济事,跑了许多路,还是追不着。现在教我到哪里去找有才呢?这蠢丫头不是误了我的事吗?打伊还了得吗?”

萧氏道:“有才大概回到公司里去的,你只要打电话去唤他来就是了。”

巾英道:“方才我已到楼下去打过电话,他不在公司里,一时教我到哪里去找他。”说罢,把脚一跺,又提起鞭子向阿莲身上重重地打去。阿莲又在地上打滚讨饶。

在这时候,淑贞再也忍耐不住了,才放下针线,鼓着勇气,去到巾英面前,将伊的手拦住说道:“秦小姐不要打了,你已把阿莲鞭得很多,不看伊脸上都是血么?我想你那位何先生停会儿总可找得到了的。你只要再打一个电话到公司里去,教公司里的人代言一声,或是写个字条,差人送到他府上去,请他前来,无论如何何先生今天不来时,明天必会来的。你再教他去掉换戒指也不为迟啊。你现在虽把阿莲打死,也有什么用呢?我想秦小姐是有学问的人,当知道尊重人道主义。阿莲虽是你家的卖绝丫头,但伊总是个人,也是在娘胎里好好地养出来的。不过伊父母没有钱,所以把来卖与尊府的。伊在尊府吃了饭,代你们做事,所以也当以人道主义待伊。何况现在正是禁止蓄婢声中呢?秦小姐你打得伊也够,大概你的怒气可以消了吧。你可怜伊吧,快请住手。你若再要打时,不妨请你打了我几下吧。”

淑贞的母亲见伊女儿挺身上前去解劝,真好大胆,敢去批秦小姐的逆鳞,不要这位秦小姐盛怒之下,便不客气动手打两鞭子,那么又将如何呢?所以伊心里担着虚惊,也走过去。但是巾英听了淑贞的话,冷笑一声,没有回答。伊那只高举马鞭的手竟徐徐放了下来。因为淑贞说的话不亢不卑,义正而言婉,巾英倒答不出什么话来。

萧氏在旁也就说道:“巾英,淑贞小姐说的话也不错,你听了伊的话,不要打吧。”

恰巧这时秦家的老妈子知道这事,走上楼来说道:“何姑爷方才是坐了脚踏车去的,叫阿莲怎么追得着呢?”

大家听了这话,不由都笑起来。巾英才将马鞭向地下一丢,说道:“大约他没有到公司里去的。我再去打电话,到他家中去问问看。”说着话便走下楼去了。

地下阿莲自哼着,萧氏便叫那老妈子扶伊下去睡一会儿。淑贞道:“这样说来,这顿重重的毒打,阿莲不是白白挨受了吗?”

萧氏也说道:“我对这孩子太宠爱了,什么事都管不动的,不高兴时就要骂人打人,希望伊嫁了出去,也许可以使伊的脾气变好一点儿吧。”

淑贞母女笑笑,也不说什么,便坐下去刺绣。不多时,巾英已跑上楼来,对她们带笑说道:“果然他已到了家里,我打电话去是他亲自接的。我对他说了,他说马上就来。我这只戒指式样太不好看,必要更换,让他多跑一趟上海吧。”

萧氏笑道:“你的事实在不好办的。我代你办妆奁,有许多都先得了你的同意,然后去办的,你还是不中意。像唐伯虎点秋香般,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现在这件事好得我也不管的。”

巾英将头一扭道:“本来不要你管,这个东西不能马虎的。”

母女俩正说着话,老妈子早走上楼来报告道:“何姑爷来了。”

萧氏道:“这样快吗?”遂跟着巾英一齐下楼去。

淑贞的母亲见旁边没有人,便对着伊女儿低声说道:“秦小姐的脾气真坏,将来这位何姑爷恐怕有些吃不消的。富贵人家的女儿竟有这样的任心吗?”

淑贞道:“在在没有人道主义。我在旁边实在看得忍耐不住,所以去解劝。依了我的心里,恨不得把伊爽爽快快地数说一番才是。这阿莲实在打得可怜,穷人家的女儿真不是人。伊的父母把伊卖给了人家,不知得了多少卖儿钱,却不顾这一块心头之肉在人家是怎样地受苦呢。唉!”

淑贞说时,眼中竟含着一泡珠泪。淑贞的母亲听了,不由触动了伊的心事,默默无言。

天晚时,淑贞因和青萍有约,所以和伊母亲提早回家。青萍早已在家里等候多时了。这个音乐会是完全成人入座,不招待儿童的,友佳淑清因此不能同去。青萍便和淑贞晚饭也等不及吃,马上别了淑贞的母亲,走到群益社去了。

淑贞的母亲在家里忙着家事,一会儿吃了晚饭,因听青萍说过他们在外边吃晚饭了,所以把碗盏一齐洗去,回到房里坐着绣花。友佳淑清都在后房温习他们的功课。淑贞的母亲绣着花,心里却想着心事,闷闷不乐。到十点钟的时候,青萍淑贞回来了,淑贞便将音乐大会的事约略告诉些,又说自己和青萍在松鹤楼吃的面当饭。青萍又买了些瓜子糖果回来,请淑清等吃的。大家在房里闲话了一会儿,淑贞的母亲却手不停线,听他们讲话。等到十一点钟过后,青萍告辞回房去,友佳淑清也都睡了,只有淑贞陪着伊的母亲坐在一边,把桌上纸包里剩下的一块胡桃糖拿来,塞在伊母亲的口里说道:“我们在外边快乐,你却日间做了还不够,夜里又绣了这许多花,好不辛勤。时已不早,你就歇歇吧。”

淑贞的母亲听了伊女儿的话,一边把口中的糖嚼嚼,一边把针上的绣刺完了,停了手回转头来,把灯移在桌上,又将绣件用纸遮了,方才对淑贞说道:“今天我在秦家,眼见秦小姐把那阿莲小丫头狠命地鞭打,打得伊血肉狼藉,若没你去解劝时,怕不要打死吗?一样是个女子,一个做了富家的小姐,如此耀武扬威,一个做了贫户的女儿,尽受虐待。命苦的人真是没得话说。”

淑贞道:“这就是人类的不平等,贫富的不均,社会的黑暗。女子解放的声浪高喊了好多时候,然而一般女子却仍在地狱中度日子,岂不可叹?方才我实在看不过了,便上前解围。伊虽是军阀的女儿,依仗着父势,脾气大得很,我也不管了。伊总不能打我的。”

淑贞的母亲又说道:“便是为了这一事,使我想起你的二妹淑顺来了。当你父亲逝世以后,抛下了我一个人,拖着你们四个儿女,艰难度日。便有我的小姐妹宋大嫂要代你做媒,把你送给蠡墅上董家去,做他们的养媳妇,好减轻家中的吃口。那姓董的是蠡墅上很殷实的人家,他们自己有田百亩,又有鱼池,董老头儿又在乡间开着一爿烟兑店。他有三个儿子,长子次子都已成婚,唯有三子名唤什么水生,在家中念书,年纪也只有八岁,要想领一个养媳妇。宋大嫂和他们时常来往的,把你说得怎么怎么的好,董家老头儿大是中意,遂托宋大嫂来做媒。宋大嫂在我们面前也说得天花乱坠,我因为你年纪比较大一些,已能帮助我了,所以不舍得把你送给人家,起先没有答应他们。不得已而思其次,我看淑顺性质稍笨,面貌也不及你美丽,所以便把淑顺许给了他家。董家遂送了六十块钱来,我代淑顺做了两套短衫裤子,便由董家选个吉日,经宋大嫂代领将去。淑顺和你是很亲爱的,我记得伊走的时候,我和宋大嫂哄伊说是为了董家没有女儿,要认伊做继女。到了他家以后,有吃有穿,十分优待,并且可是随时回来的。但是淑顺不舍得离开我们,你也不肯放伊去,你们两个人相抱着哭起来了。我心中非常难过,也止不住哭将起来,很有些懊悔。然而业已接受了人家的聘金,不能出尔反尔的,不得不硬着头皮催淑顺早早动身。宋大嫂带了淑顺便走,我们送到门前,可怜伊一步一回头地望着我们,连呼母亲姐姐。我揩着眼泪,直望到伊的影子不见了,方才走到里面。你问我妹妹几时可以回来,我也没有答应你,实在因为伊没有自由的日子了。所以我和你哭泣一场,心里常常要牵挂伊的。”

淑贞的母亲说到这里,眼泪早已如断线珍珠般从目眶里淌到颊上,再由颊上滴到身上来。淑贞方才也早已想到了伊的妹妹,只是在伊母亲面前不敢说罢了。现在听伊母亲回溯前尘,无限酸辛,低下头呜咽着说道:“我不应该怪母亲,这事本来办得不妥,拿了人家六十块钱,便送去了一个女儿。若说减轻吃口,也不在乎伊一个人。况且伊长大起来,安知不能和我一样可以帮忙的呢?现在悔之不及了,恐怕伊在人家吃苦呢!”

淑贞的母亲揩着眼泪,叹口气说道:“你说得不错,都是我的不好,听信人言,转错了念头。我又记得自淑顺去后,过了三个多月,我因为不放心,便央求宋大嫂带我到蠡墅上董家去看看情形,买了十包花生米,一黄篮鸡蛋团,一同前去探望。那时候董老头待我们尚好,见我前去,就杀了鸡请我们吃饭。但是董家的老太婆既吝啬又凶悍,对我十分冷淡。他家的大媳妇听说也很刁钻的,也很看不起我。淑顺见了我的面,碍着众人,不能和我说话。伊身上衣服虽然完整,面色也好,不过黑一些。然而蹙着双眉,好似有难言之隐。后来得个机会,伊便走到我身边,轻轻对我说道:‘母亲,你前番对我说的话都是骗我的。你怎忍心把你亲生女儿送给乡下人家做养媳妇呢?’伊说时,眼眶中含着眼泪。我就问伊道:‘董家待你可好?’伊四下看了一看,好像有话不敢说的样子。这时宋大嫂领着董家的三小子水生走过来见我,淑顺便含羞走去了。那水生见了我,只点点头,含糊叫了一声,不知叫的什么,把我一气,宋大嫂却在旁边称赞他的好处。我和她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一会儿也就跑去了。我自从那天去了一次以后,至今没有再去过。因为董家势利得很,我的女儿业已做了人家养媳妇,没得话说了。我硬了心肠想,只好当伊死了吧,所以不再想念伊了。今天我在秦家见了秦小姐鞭打阿莲的一幕惨剧,不由使我又想起了淑顺。现在伊也有十六岁了,前年听说伊和水生成了亲,宋大嫂曾邀我去吃喜酒的,我不肯去,只送了一些礼物,托宋大嫂带去的。闻得水生已在上海一家洋货店里学业,但不知淑顺在乡下怎样。宋大嫂近来也不在此,对于董家的消息不通已久。我虽然硬了心肠,不去顾问这事,无奈淑顺也是我亲生的,你们三人现在仍和我一起,家景虽然不好,然而母女姐弟融融洽洽,天天在一块儿,唯有淑顺孤零零地抛在乡间,在别人手里过日子。而那个老太婆又是凶狠的人,恐怕淑顺吃的苦头要像袜底一样深。因此我想起了伊,心里难过得很,不知伊怎么样了。”

淑贞道:“母亲,我也挂念二妹,不如和你去看伊一遭吧。”

淑贞的母亲道:“我也是这样想。不过没有宋大嫂伴往,如何是好?”

淑贞道:“没有宋大嫂,难道我们一辈子不能上董家的门吗?二妹虽然给了他家做养媳妇,可是究竟不是卖身给他家的。我们去看看伊,怕他们不招待吗?”

淑贞的母亲道:“那么我和你一同去吧。不过秦家的绣货正忙,恐怕无暇。”

淑贞道:“我们后天可以请假一日,只要明天多赶一些就是了。说起了二妹,恨不得立刻和伊相见呢。”

淑贞的母亲说道:“好的。”于是母女二人又讲了一刻话,方才各自安睡。

次日淑贞和伊母亲到秦家去刺绣,见了巾英,便对伊说明天她们有些要事往乡间去,所以要请假一天。起初巾英不肯答应,后经淑贞再三商恳,只得答应了。这天傍晚,母女俩便到一家洋货店里去剪了一丈布,送给淑顺做衣服的,又买了两样食物,预备送给董家。回来时淑贞把这事老实告诉了青萍,青萍道:“可惜明天不是星期日,否则我可以陪伴你们同走一趟的。”友佳和淑清听得母亲和姐姐要去探望二姐,他们都很想跟去,但是淑贞的母亲不便带了同去,仍教他们到学校。

次日家中的门户,仍托邻妪王好婆代为照顾。淑贞换了一件较新的花布单旗袍,略事妆饰,便和伊母亲一同出了门,走至胥门,恰巧到蠡墅去的小轮船正要开驶,二人连忙踏到船上,买了票坐定后,一声汽笛,轮船向前开动。从苏城到蠡墅没有许多路,只消一点钟便可到达。时当初夏,照例天气晴和,但是忽然变起来了,风吹得很大,有些下雨之意。乡间景色很是好看,十亩之间,一般农人渐渐在那里忙劳。到得蠡墅,天空飘起雨点来了。淑贞扶着母亲走上岸来,那董家虽然住在市梢,距镇不远的,母女二人冒着雨一路走过去。走在阡陌之上,两旁田里的农夫正驱着牛在那里耕田。淑贞的母亲把手指着远远的一带粉墙说道:“这就是董家了。”

淑贞看着,心里很兴奋地恨不得一脚就跨到。当两人走过去时,田岸旁有一个半旧半新的牛棚,忽听牛棚里有人高唤道:“你可是母亲吗?”

淑贞母女俩抬头向牛棚里一看,只见里面有一个矮矮的女子,穿着一身青布外裤,立在一大筐桑叶的旁边,向她们招着手。淑贞的母亲认得这女子便是伊亲生的女儿淑顺了,连忙走过去说道:“你不是淑顺吗?怎么独自一个儿在这里啊?”

淑顺见了自己的母亲,张开两臂,扑到伊母亲的怀里。因为伊心里喜出望外,反而眼中掉下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淑贞的母亲也用手抚摩着淑顺的身上,说道:“淑顺,你好吗?我因十分记念你,所以今天同你姐姐特地前来探望你啊。”一边说,一边指着淑贞又说道:“这就是你的大姐姐淑贞,你们俩还是在小时候分别,恐怕不认得了。”

这时淑贞已细细地把淑顺瞧个清楚,见伊头上还梳着一个大髻,大红的把根,套着一个发网,耳边穿着两个镀金的环子,腰里束着一根红带,脚上穿一双绣着大红花的布鞋,完全是一个乡下农家的女子模样。伊的一双眼睛,圆而且大,和淑清有些相像。同时淑顺也向伊的姐姐紧瞧,见淑贞云发早已截短,中间挑着很清爽的头路,脸上薄施脂粉,身穿一件有格子的布旗袍,脚上白袜黑鞋,手指上套着一只绿宝石的戒指,虽然一点儿没有摩登式样,可是又清洁又秀丽,若和自己相较,却已大不同了。伊就还转身来,很亲热地叫了一声大姐。淑贞也握着伊的手,叫了一声二妹。三个人大家眼中含着珠泪,而晶莹的泪珠儿已从淑顺的眼里不住地淌下来。

淑顺的母亲正要询问,淑顺早颤声说道:“母亲,我以为一辈子不能见你们的面了。原来你们还在忆念我呢。三弟四妹可都好?你们四个在家中天天聚在一起,好不快乐。真是合着人家说的一句话,讨饭也情愿跟着亲娘一起走的。现在只抛下我一个人在乡间,好不……”淑顺说到这里,不由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淑贞的母亲和淑贞见了淑顺这个样子,心中如何不难过,于是跟着一齐饮泣。

隔了一歇,淑贞的母亲忍住泣声,对淑顺说道:“我们在此尽是啼泣,也是不行的。不要被董家的人看见了,多一句说话。我们还是要紧讲话吧。”

淑贞从襟边掏出一块手帕,先揩着自己的眼泪,又代淑顺揩了两下,说道:“好妹妹,这也不能怪母亲的,实在那时候的环境太恶劣了,以至于此。我们母女数人虽是聚在一起,而也很挂念你的,也想到你的苦处。所以抽了一个空,特来看看你,不知你家近来情形如何?现在趁他们不在这里的时候,你告诉我们一二吧。”

淑顺道:“他们家老太婆待我很凶,以前常常受他们的鞭挞,现在不时仍要挨骂的。因为伊一天到晚地把三个媳妇说长道短,骂个不休。而大媳妇最会奉承,又生了儿子,伊的母家也是很好的,所以老太婆待伊较好。二媳妇力气虽大,一天到晚地做事,还要受气,我是养媳妇,当然吃的苦更深了。母亲,姐姐,便是我和你们讲个整整一天,也讲不完,总而言之,做养媳妇真不是人。”淑顺说着话又哭了。

淑贞的母亲又问道:“那么你家老头儿又怎样呢?”

淑顺答道:“老头儿待我还好,可惜他近来变成疯人了。”

淑贞的母亲道:“怎样发疯的呢?他是很要紧的人。”

淑顺道:“母亲有所不知,这几年来我家的状况大大不好了,水生的大老官福生一天到晚地在外面抽大烟赌钱,输去了许多金钱,私下把二十亩抵押给人家。为了这事,老头儿和大儿子闹了一场气。福生的脾气真坏极了,有一天老头儿看住了他,不许他出去抽烟赌钱,父子大闹一场,老头儿拿了门闩要去打他,不料福生跑到厨下,抢得一把切菜刀在手里,杀气腾腾要来杀爷。幸亏给众人解劝开,没有闹出乱子来。但是老头儿因此竟气得生了一场大病。前年又遭逢着水灾,家里所有的田都是低田,田中变了河,可以捉鱼吃。收成落空,又被人家偷了一条耕牛去宰杀掉了。至于去年里,田里收成虽好,而米价大跌,得不偿失,恰巧老头儿开的那爿烟兑店又逢着火烧,不幸的事接连着发生,老头儿更是不乐,变作疯人了,可怜得很。”

淑贞的母亲听了,叹口气道:“一家人家真是猜不到的,交了坏运,晦气重重,便要变得七颠八倒了。那么水生又怎样呢?”

淑顺起初不肯说,后来被伊的母亲问急了,便答道:“他到上海学业去,难得回来的,回来时也不大理会我。他们都怪我脚气不好,所以都不用好面目来对我,我也自怨命苦,无话可说。”

淑顺说到这里,泪珠儿又淌下来了。淑贞对伊母亲说道:“二妹在此苦痛得很,我们少停见了老太婆的面,不如向伊说,把二妹接到城里去住几天,也好让二妹出外散散心。”

淑贞的母亲点点头道:“也好,停会儿说说看。”

在这时候,细雨斜风飘送到牛棚里来,有两个乡里人从那边走到。淑顺恐防被人家窥见,遂对伊母亲说道:“走吧,我来领路。我本是出来采桑叶的。”一边说,一边把那很大的桑叶筐背在背上。

淑贞忙说道:“我来和你一同拿吧。”

淑顺摇摇头道:“姐姐不必动手,我是做惯的。筐上有刺,不要刺痛了大姐姐的嫩皮肤。况且被老太婆见了,一定又要骂我偷懒的。”于是淑贞母女俩只得跟着淑顺一同走去。

到了董家,见淑顺的婆婆正和二媳妇在一间很大的室中,把桑叶豢蚕。排列着密密层层的柴堆,蚕已上了山了。淑顺放下背上的桑叶筐,向伊的婆婆叫应了,说一声苏州的母亲和大姐姐在此。那老太婆闻言,回头见了二人,只得前来招呼。那大媳妇听得声音也走出来相见。老太婆只得放下手,陪淑贞母女俩到客堂中去坐。淑贞的母亲把带来的东西送上,说了几句客气的话,但是老太婆却一些儿不客气,谢也不谢,好似看不上眼的样子,便教淑顺去帮大媳妇烧饭,洗两条咸鱼烧烧,又煮了一碗蛋汤。淑贞的母亲少不得问问近况,却引起老太婆的牙钳来,便将伊家里遭逢到的不幸的事,唠唠叨叨地讲了许多给淑贞的母亲听,大有怪淑顺命里不好的意思。淑贞的母亲是不会说话的,倒是淑贞对答了几句,老太婆的谈话方才去了一些锋利。却又对着她们愁穷道苦,她们母女俩听得很是难受。

到得午时,大家吃饭,大媳妇略说几句客气话。饭后淑顺陪着淑贞到伊房里去了一歇,却又到养蚕的一间里去相助工作。淑贞母女因为轮船只有三点钟的一班可以返苏,过了时候不能走了。她们又不想住在这里,于是淑贞的母亲便把自己想要接伊女儿淑顺回苏州住几天,然后即得送归的意思,很婉转地向那老太婆商量,希望得到伊的同意,好让她们母女快快活活地团聚数天。 Zkpyu0BVMzBZGLj6ejJn40LztKwcXOt6VKPbTnPoZr6J/Vtm3xUSJzOTMtn0uoU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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