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中外给人家信仰的就是一个“名”字,店出了名,生涯自然好起来;人出了名,自然大家都佩服他,信仰他。尤其是医生,若然他的大名传遍里巷,妇孺皆知,当然他的诊务异常发达,门庭若市,应接不暇,身份异常之高。反之便门可罗雀,变成白霉,人家都不知道有这个医生,当然不会想到他了,他也没有机会使人信仰他的医术了。至于怎样出名,这却合乎两句俗语,叫作“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又有那些善用巧妙的方法来肆意鼓吹,极力宣传,希望他的大名快快传扬出去,在墙壁上,在报纸上,在传单上,在刊物上甚至在无线电播音里,务使人家耳中听得,眼里看得,像处士纯盗虚名一般,一时出足风头,不过在三指下白送了许多病人到枉死城里去,到后来也许有一天给人家识破他的虚伪的。又有那些名气大、本领好的医生,只因他一天到晚地代人家看病,医生虽有割股之心,然而一个人的精神终是有限,著名的医生又不是三头六臂,比较多生脑子的人,难免忙中有错,诊察时一个不留心,病家就受了大大的影响,所以有些名医就是因为自己的名气太高了,有些地方不免就要虚伪。他抱着稳健主义,开一张药方,方案上句斟字酌,务求四平八稳,一些儿没有破绽。即使他日病家不好时,拿出方子来大家批评,虽不是对症下药,却是照方用药,无可非议,死而无怨,毫不牵累。这不是稳健的好处吗?他看的病人多了,谁耐烦细细推究病原?看了一家,丢过一家,无非说些门面话,用他圆滑的手段来对付各等人罢了。有时候架子十足,使人望而却步,要求虚心和气,代病家出力的很少呢。因此有些人引为名医的缺憾,以为请医生只求医道好,不管名气高。但是怎样见得医道好,也是一件很难的事。大多数的人当然仍是信仰这个“名”字了。所以青萍脑海里转了一转,自然而然地就想出“万家安”这个名字来。
万家安是本城大大有名的七世儒医,诊务的发达可以说到无以复加,每天门前停满了许多车子轿子,上门来看病的人出出进进,至少有五六十个。他自己来不及看,便分给他的得意门生助诊。从大门口一直到大厅,到待诊室而医室,挂满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匾额,党国要人、地方绅士、前清遗老、海上巨商,都有他们的大名。室中放着不少银盾银鼎以及各种镜架立轴,光怪陆离。人家只要看了这些东西,就知道这位万家安医生便是卢扁第二,信仰之心油然而生,否则青萍怎会一想就想着他呢?
于是青萍便提出这个万家安医生来,征求淑贞的母亲同意。淑贞的母亲点点头道:“万医生确是本城中医里头最出名的医生了,不说他的出诊费很贵的,我家哪里请得起?况且他也究竟不是活神仙,请一次来不见得便会医好的。”
青萍道:“不是这样讲的,现在淑妹的病非常凶险,不能再让伊拖延下去,所以我要主张另请高明的医生来看看。至于诊费的昂贵与否,却不能顾了。我们只要淑妹的病早日痊愈便是。”
淑贞的母亲听了,默默地不响,好似在那里踌躇。青萍便又说道:“伯母,我们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气。淑妹病中在在需钱,现在又要请万医生来,所以诊金药费,伯母如若短少,我可以拿出来的。昨天校中刚发薪水,我没有去储蓄呢。”
淑贞的母亲道:“宋少爷,多蒙你这样好意。我也不和你客气了。不瞒你说,前几天的医药费还是质去了淑贞的首饰而付的,此刻缺少金钱,你既肯借给我们,那么我就向你告借二十块钱。待到淑贞病愈后,我和伊都可想法归还的。”
青萍道:“你们先拿去用便了,不必急于说什么归还,我横竖也不需用。只要淑妹的病有了转机,逢凶化吉就是了。”
一边说,一边从他身边皮夹里取出两张交通银行的拾元纸币,递与淑贞的母亲。淑贞在床上听得明白,伊虽然口里不说话,而心里更是非常感激青萍的深情厚谊,暗暗在那里流泪。淑贞的母亲接过纸币,心里异常感谢,眼眶中也淌出泪来。
青萍道:“那么明天待我亲自去请万家安医生来诊视吧,他的医寓离开这里很远的。”
淑贞的母亲道:“又要有劳宋少爷了。淑贞的病倘然能好时,我们母女俩永远感激你的美意的。”
青萍道:“伯母说哪里话?我们彼此帮助。我虽有一个姐姐,而姐弟俩各居一方,不能聚在一起。淑妹温和贤孝,我是十分佩服的,好似我亲生的妹妹一样。伊病得这样,我心里如何不急?如能出力之处,义不容辞。伯母千万别再说客气的话,使我惭愧了。”
淑贞的母亲听青萍说得这般诚恳,也就不再说什么,却去倒了一杯热茶给青萍喝,自己坐到淑贞床边去看。淑贞的寒热很高,心中很是难过,但口里不说,恐防伊的母亲要为着伊而发急。青萍也坐了一会儿,然后退去。
次日起身,便先跑到万家安那里去挂了一个号,对挂号的说道:“今天我们这家的病人病势很重,急于服药,能不能请万医生早一些出诊,先到我家来看?”
那挂号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正吸着烟,听了青萍的请,鼻子里吐着烟气,冷笑一声,说道:“你一家要早,他一家也要早的,像你说的话,我已不知听过几千遍。老实说,我们的万先生门诊总要看到一两点钟方完。等到他吃过了午饭,休息一会儿再出诊时,至早要在四点钟以后。一家家挨着路径,顺便地看过去,怎会早呢?现在你看挂号请出诊的已有十家了,接着还有来的哩。”
他说时,把手向水牌上一指。青萍跟着一看,果然见有许多户名写在上面了,旁边的一个助手正拿着笔写上“汤家巷第十六号季”这几个字。挂号的又说道:“你若要早看,除非请加早,那么诊金与挂号金都要加倍的。然而也要看我们先生高兴不高兴哩。”
青萍听挂号的这样说,正要发挥几句话,早又有一个人前来挂出诊的号。挂号收了号金,回头喊道:“碧凤坊十七号李。”接着又有两个摩登妇女上前来挂门诊的号,且问道:“先生在这时候可要临诊?”
挂号的答道:“早哩,起码要九点半钟。况且今天又有两家加早,上午先要出门,你们已挂到二十和二十一号,须好好地等着哩。请你们到午时来吧,免得在此守候。”
那两个妇女听了,皱皱眉头,有一个说道:“我们不如拔号吧。”
挂号的说道:“你们不必多花钱了,即使你们拔号,至早也要到十一点钟,你们又不愿意挂小号的,只好委屈一下了。”
两个妇女立在挂号的面前踌躇未决,又有别的人前来挂号了,门口热闹起来。青萍见了这个情景,也就不再说话,回身便走。自思今天偏偏不巧,求医的人这么多,出诊的时候当然不会早了。我倒佩服这位万医生有这许多的脑力去应付啊。
他回到了家中,对淑贞的母亲只说医生请了,大家别无希望,只有等候这位活神仙的医生早早光临。午后淑贞的母亲到里面去洗衣服,青萍坐在淑贞床前,伴着伊讲些趣闻。看看已近三点钟,淑贞问道:“医生可要来吗?”
青萍暗想挂号的方才说过,万医生至早要四点钟出门,这时恐怕他还在府上吃烟休息,或是坐着看报呢。但病人的心理自己非常之急的,只得答道:“大约还有些时候吧。”
忽听门铃声,淑贞以为医生来了,连忙教青萍去开门,倒是友佳在客堂里听了,已抢着飞步去开了门。谁知进来的不是万医生,而是张大官。他夹了一个大布包,走得头上有些汗出,踏到里面,放下布包,说道:“前次放的绣货可绣好了吗?”
淑贞的母亲在后面听得张大官的声音,连忙走出来,把手向张大官摇摇说道:“没有绣好哩。”
张大官是个急性的人,便大声嚷着道:“怎么过了这许多时日还没绣好呢?定货的客人在那里催索了。”
淑贞的母亲说道:“你不要急,我们早晚总要赶给你的。前天我到你处预支了五块钱时不是告诉你,我女儿正在患病吗?伊病了,我也没有工夫坐着刺绣,所以只好对不起你,耽搁一些日子了。我在平常时候不是照着约期绣给你的吗?”
张大官道:“原来淑小姐正在生病,咦,已有好多天了,怎么还没好呢?”
淑贞的母亲遂将淑贞的病情以及先请张聋子医治无效,今天改请万家安名医来医的经过告诉他,张大官点点头道:“这位好小姐,是你家的一根柱子,动也动不得,莫怪你发急了。万家安是苏城第一流的名医,他的经验很深,吃了他的药,也许可以起死回生的。”
淑贞的母亲流着泪说道:“不错,我希望如此啊。”于是张大官不能再催,依旧夹着包裹走出去了。
淑贞在房里听得,对青萍叹一口气,说道:“萍哥,我已卧病多时,自己不能刺绣,连得我母亲也不能做了。我们是靠着这个过日子的,一天也不能闲过。现在我生了这个病,不知几时会好。可恶的病魔,偏偏和我作对。若是不会好的话,不如早死了吧。”说时,双目莹然,含着一包眼泪。
青萍安慰伊道:“淑妹不要悲观,生了病心里不能悲伤的,悲伤了更要加重自己的病。你吃了万医生的药,自会好的。”说话的时候,青萍瞧见淑贞的两颊又似火烧一般地红起来,遂又道:“淑妹,你的寒热又升起来了?”
淑贞点点头说道:“恐怕已是四点钟了,万医生怎么还不来呢?”
青萍道:“他出诊的人家多,你再等候一歇,他总要来的。现在你且闭目养神,睡一会儿吧。我也不和你多谈了。”
这时淑贞的母亲也已洗好衣服,走入房来。青萍便回到他自己室中去,写了一些文件,但是他的心牢拴在淑贞身上,虽然握着笔写,却不能定心。看着天色已将晚了,丢了笔,又走到淑贞房里来。淑贞正喝着一些开水,伊母亲接过杯子放下,回头见了青萍,说道:“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万医生还不来呢?”
淑贞也在床上这样问着,她们实在等候得心焦了。青萍自然也十分不耐,只得说道:“今天我去挂号的时候,见他出诊的人家很多,此间又是路远,所以他迟来了。”
淑贞的母亲遂去点上一盏灯,对淑贞说道:“这是没奈何的事,你且耐心静候吧。”
青萍便和友佳淑清等一齐立到门外去盼望,只见门前来来往往的车辆十分热闹,等了一刻,方见那边有一肩藤轿,点着灯笼,飞也似的赶来,一望而知是医生的轿子。友佳淑清不由大喜,以为万医生来了。岂知轿子到了门前,并不歇下,很快地过去了。背后灯笼上是一个“曹”字,原来是别家的医生。三人一齐失望。又等候了多时,哪里有什么影踪?
友佳说道:“这种医生怎横等不到,竖等不到?若是病人生的是急症,恐怕他轿子到门,病人早已呜呼哀哉了。我看还是张聋子好。”
青萍道:“他要看的人多,自然要使人家等候,不像张聋子是很空闲的。”
淑清道:“他这样搭架子啊?”
三人说着话,淑贞的母亲也走出来说道:“夜饭已烧好了,趁着医生还没来时,你们快去吃了吧。”
青萍答应一声,于是大家进来吃晚饭。淑贞的母亲心里急了,饭也吃不下,喝了一碗薄粥,收拾进去。友佳和淑清便到后房去预备功课,青萍悄悄地走到淑贞床边,掀起帐子,看淑贞朝里睡着,也就不敢惊动。回到他房里去,正要坐下来看书时,听得外面门铃大响,连忙跑出去开门,一见轿子已停在门前,背后有一辆簇新的包车,点着光明的电石灯,车上坐着一个很时髦的少年,一个轿夫手里照着一盏大棚灯,灯上有很大的一个“万”字,当然是那位万家安医生到了。
轿夫见了青萍,便问道:“请问府上可是姓季?晚间看不清楚门牌。”
青萍答道:“是的是的。”
轿夫道:“万医生来了。”跟着轿子向前放倒,万家安走将出来,背后包车上的少年也跳了下来。青萍连忙招呼他们进去,先到客堂里坐定。青萍见万家安年纪也不过四十多岁,嘴边留着一撮小须,身穿灰色绸的夹袍子,罩着一件黑毛葛的马褂,戴着一副没有边的眼镜。向屋子里打量了一下,咳了两声,然后坐下。淑贞的母亲早已送上一杯原泡茶来,友佳淑清都立在一边,静静地瞧看。万家安见青萍没有敬烟,遂从他自己身边取出一只白银盒子,取了一支纸烟出来,装在金烟嘴里。那少年连忙代他划上火柴,万家安吸了几口烟,方才向淑贞的母亲问起病人的情形。淑贞的母亲一是一二是二地告诉他听,且去取了张聋子开的药方给他看。万家安略略看了一下,微微笑着道:“这个人太胆小了,先前没有用重表,自然变得偃蹇难治。”
青萍便请万家安走到淑贞房里去诊视。淑贞等候好久,几乎望穿秋水,现见这位名医进来代伊诊视,好似见到了活神仙一般,心中十分安慰。万家安走到床边,教青萍点上一支红烛,照看淑贞的面色和舌苔,又诊过淑贞的脉,问了几句,就退出去开方。他嘴里不停飞着,那个少年就是他的学生,坐在旁边写方。轿夫将一张轿票送到青萍手里,青萍一看上面写着诊金五元,舆金两元,号金两角是已付过了,所以圈去。青萍把轿票递给淑贞的母亲,教伊取出七块钱来付去,然后立在一边看开药。一会儿已开好,淑贞的母亲便走至桌前,向万家安问道:“万先生,小女这病可妨事的吗?”
万家安又吸着纸烟,慢慢地回答道:“这个病可说是很重的了,现在且把我开的药吃了再说。今天夜里倘然出些汗,便是好事。千万不要透风,明天看情形再说吧。”说着话,很像起身要走的样子。
青萍忙问道:“那么以前张聋子开的药方可有些对吗?”
万家安冷笑了一声,吸着烟没有回答。淑贞的母亲又问道:“今晚小女吃了先生的药,倘然好些,明天可能连一帖?”
万家安说道:“这病在紧要关头,连服恐怕不甚妥当吧。”说毕立起身来,向青萍点点头道:“再会再会。”
于是青萍送他们到门外去,眼见那万家安医生坐入轿中,四个轿夫吆喝一声,两个抬着他,两个提着棚灯,一前一后飞步而去。背后学生的包车也踏着铃,紧紧跟随,前呼后拥好不威风。街上人见了都说:“万医生的轿子过了,生意好忙。”
青萍回到里面,拿了方子,对淑贞的母亲说道:“时候不早了,让我就到药店里去赎药回来,好煎给淑贞早些服吧。”
淑贞的母亲又要取出钱来,青萍道:“回来再算吧。”他就大踏步出门去了。不多时,已赎了药回来,将手帕揩着头上的汗说道:“今天的药贵了,张聋子的药不满一块钱,今天却要三元七角大洋呢。贵在风藿斛上。”
淑贞的母亲说道:“啊哟,要这样贵呢!我们这种人家怎吃得起呢?”
青萍道:“只要淑妹的病能够好,此刻不能计算金钱了。”
淑贞的母亲遂去生了风炉,青萍早已把药抖好,遂和了水煎将起来。伊恐怕煎干了这帖价重的药,不是玩的,所以坐在旁边看守。等到淑贞把二次药吃毕时,已有十二点钟了。淑贞的母亲便代淑贞盖紧薄被,教伊安睡。青萍也退去,他心里暗暗默祝,淑贞服了这药,病情就可转机。
次日早上,他是要到学校去的,便先走到淑贞房里来看看,淑贞也已醒了,青萍便问伊服药后觉得怎样,淑贞道:“似乎寒热淡了一些,别的不觉得。”
青萍道:“本来一帖药是不见效的,今天不如再请他来看一次吧。”
淑贞的母亲道:“请一次连药费要费去十块多钱,太觉贵了。”
青萍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前天的钱不够时,我可以再拿出来的,一定请来吧。今天我可以到学校里打一电话去请了。”
淑贞的母亲还没有答应,青萍已匆匆地走出去。下午四点钟以后,青萍离了学校,跑回家中,一问淑贞的寒热又高起来了,口中又起糜,胸口也有些不舒服,万家安的药竟没有效验。但是业已请了,只好等他来后再说。
这天又等到天黑了,万家安方才大驾光临。青萍先将服药后的情态告诉他听,又问怎么吃了药下去,早上寒热虽然淡些,下午又高热起来,胸口也有些不舒服。万家安皱皱眉头说道:“等我看了再说。”
于是他又到房中去诊察一回,不说什么,回到外边来开方子。淑贞的母亲却在旁边说道:“先生,昨天的药很贵的,不知今天怎样?要不要用原药……”
伊的话还没说完时,万家安早笑笑道:“太太,我开的药并不贵啊。倘然伊的寒热尽管高热时,开起犀角羚羊角来,那就更要贵了。两三块钱的药,我是常开的。我还是避重就轻,代你们打算的呢。”
青萍忍不住说道:“只要病好,不怕药贵。什么病用什么药,当然是不能免的。我只希望先生对症下药,把病人的病势减轻,就是幸事了。”
万家安听了,对着他看了一眼,也不说什么,依旧口里念着方案,教学生写下去。他们自然也不便再问了。等到方子开好,万家安对青萍说道:“这一帖再试试看,如再不好,你们可要另请高明的医生来看看。”
淑贞的母亲说道:“万先生可算是高明的医生了,我们信仰你,所以请先生来的。”
万家安笑道:“不敢不敢,令爱的病情实在不轻,病已多时,阴气亏损已极,希望伊没有变化便好。”
淑贞的母亲听了这几句话,心里大大着急起来,连忙低声问道:“先生,究竟小女的病会好不会好?”
万家安道:“日子拖长了,终是吃力的。我们医生尽的是人事,病人的吉凶却要看天命了。”说了这两句话,立起身来便走。
青萍送他去后,回进来对淑贞的母亲和友佳说道:“万家安说的话放屁了,说什么病人的吉凶看天命,亏他说得出来。若是真的看天命的话,我们何必要请什么医生呢,又何必要请名医呢?他倒这样淡淡地说着,但人家听了,岂不难过?”
淑贞的母亲说道:“今晚只得再吃了他的药,明天淑贞倘然好些,那么再请他,否则也不必白费金钱了。”
这帖药仍是青萍去赎的,只减低了三角大洋。淑贞吃了药后,胸中仍觉闷。次日早晨,青萍去问问伊,淑贞对他说道:“恐怕万医生的药用得不对吧?我吃了他两帖药,非但毫不见效,胸口反而又闷起来了。我前几天本来也这样闷过的,服了张聋子的药,寒热虽没有退,可是胸口确实不闷了。现在又怎样闷起来了呢?并且夜里感觉有些烦躁,睡不成眠。”
淑贞的母亲在旁说道:“白花了二十多块钱,请了名医前来,非但病情不减,反而加多了花样。今天不要请他吧。”
青萍点头道:“我也觉得万家安看得不对,徒有虚名。我早已说过,最好是请西医,只因伯母反对,所以我不敢做主。”
淑贞的母亲叹道:“中医西医都是一样的没有用。”说着又滴下泪来。
淑贞在床上又说道:“照我的意思,还是仍请张聋子来,吃他的药恐怕还对。实在我生的病是厌气的,一时不能奏效,反而怪他医术低了。凡事欲速则不达的。”
淑贞的母亲听女儿这样说,伊也赞成。青萍一时想不出主意,也就只好让她们仍去请张聋子了。他到了学校,虽然在教室中上课,可是一颗心摇摇不定,黑板上的字也常常写错,使得学生笑起来。下午上了一点钟课,他估料张聋子是要早来的,自己最好去详细问问他,若待放学回去,时候不及了。遂拉了一个有空的同事,请他代一课,他急匆匆地出了校门赶回家里,却见门前停了一辆黄包车,知道张聋子已来了,连忙跑到里面去,见张聋子已坐在客堂中开方了。
招呼以后,青萍便问张聋子可看过万家安的药方,张聋子点点头,带着笑道:“我已看过了,你们不相信我而去请他的。但是他又医得怎样呢?反是你家小姐有主意,倘然再服他的药时,要弄假成真了。”
青萍闻言,不觉有些惭愧,又问道:“你看万家安开的药有什么不对呢?”
张聋子道:“按着他的方案当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是我以为这四钱风藿斛是不必用的。就是要养阴,也不需要这药。小姐的病未除,单是养阴也无济于事的。不要说四钱风藿斛,就是浸在风藿斛里也不中用的。我的主张是釜底抽薪,渐渐把这火熄灭,若然去封没了火门,里面的火仍在炽着,岂不要发生变化吗?万家安是名医,他开的方子两三块钱确乎是不在他心上的,但我是一向和季家相熟的,知道她们母女俩度日艰难,代她们多省一个钱也是好的。如此名医,人家偏喜欢请教他,所谓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世上岂有真是非吗?”
张聋子摸着胡须,大发牢骚。淑贞的母亲说道:“张老先生,你也不要错怪,因为人家都这样说,淑贞病已多时,不见起色,所以想再请一个医生来同看,并非不信任你。”
张聋子道:“万家安看得如何?小姐的胸闷和烦躁,就是吃了他的药所致。小姐虽是生的伤寒症,毛病虽重,却是正路的,只要按部就班地用药,大解一通,其火自会渐渐消灭。这是不能性急的,只要伊不加出别的毛病就好了。”
青萍点点头道:“这话不错。现在请你想法把伊的胸闷和烦躁除去。”
张聋子道:“我也是这样想。”遂低着头开他的方子,写了几个字,把手按在额上思索一番,然后再写,好像他的时间不值金钱的。这一张方案足足开了半个钟头,也可以知道他怎样的郑重其事了,换了万家安,是几分钟便可了事的。
张聋子将药方交与青萍说道:“这帖药试试看,若然吃了下去,能够将胸闷和烦躁除去,那么明天再来请我。否则我的药方真不济事,也不必再来请我了。”
青萍只得唯唯答应,张聋子又坐着吃了几筒水烟,然后告辞而去。青萍便对淑贞的母亲说道:“也许张聋子说的话是对的,待我便去赎药,今天可以早些给淑妹服药了。”
淑贞的母亲道:“早知如此,两天工夫二十多块钱,不是白花了吗?”
青萍不响,拿着方子便去赎药,少停赎了回来,交给淑贞的母亲去煎。他自己走到淑贞的病榻前,见淑贞正醒着,而瞧伊的面庞上已瘦了不少,面上血色也没有。淑贞见青萍对自己相视,便说道:“你看我的脸庞不是瘦得肉也都没有了吗?今天上午我自己对着镜子一照,不觉怕起来了。像我这样瘦法,几乎变成骷髅了。”伊说时,撩着伊蓬乱的头发。
青萍说道:“你不要害怕,一个人生了病,自然要瘦的。将来痊愈后,只要能够吃饭,马上可以恢复原状,说不定你要成个大胖子呢。对门张小姐去年不是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以后胃口大开,吃得成了一个肥头胖耳的人了。”
淑贞听了,不觉笑道:“我不要做胖子,情愿瘦些的。”
青萍道:“不瘦不肥,是最好。”一边说,一边在淑贞的床沿上坐下,又问道:“你胸口闷得可好些?”
淑贞摇摇头道:“哪里会好?萍哥,看来我这个病不会好的了。因为昨夜我梦见自己和我过世的父亲一同坐了一只小船,在河里摇开去。我母亲在岸上唤我回来,我口里答应不出,那只船忽然旋转起来,转得好不难过。我就醒了,觉得这个梦大非吉兆。因为母亲说过,一个人梦见自己坐船开出去,是不祥的。何况有我的亡父一同在那里?莫不是我亡父来领我去了?我没有告诉母亲,恐怕伊老人家听了更要发急呢。”
青萍笑道:“淑妹千万不要迷信。你病重了,心神不安,自会飞梦颠倒,梦中的情景不足凭信。你说坐船旋转,恐怕就是你在睡梦中有了头晕所致,所以便醒了。你千万不可迷信,张聋子说你的病是正路,只要好好服药,自会逐渐痊愈。你是有耐性的人,还是忍耐着吧。”
淑贞说道:“当然我也只好忍耐着,前天吃了万家安的药,反增加了病,白费了金钱。今天我听张聋子说,吃了他的药有转机时再去请他,不然他也要不看了,可见我的病是很重的。尽管这样寒热不退,我的身体如何支持得下去呢?往往有些人病得久了,元气已伤,本力已完,等到病好时,他的人也不行了。恐怕我也难免此例啊。”
青萍听了淑贞的话,心里也觉发急,脸上却不好显出来,依旧劝伊不要过虑,且吃了张聋子的药再看。淑贞叹口气,又说道:“像我这样苦命的人,本来也不怕死,死了倒可以摆脱一切苦痛。只是我舍不得我的老母,因为我的父亲是早死的,伊老人家守节抚孤,辛辛苦苦,把我们姐弟养大起来。我是最大的女儿,也是伊心里最疼爱的,倘然一旦不测,试想我的老母将要怎样的悲痛?世上还有什么事,可以安慰伊呢?伊的希望不是成了虚幻吗?况且现在我这家人家,完全是靠我们母女俩劈线唾绒,十指勤劳而度过去的。我母亲年纪渐老,不能多绣,全仗我帮忙。我若死了,剩伊一人,悲痛之余,何以为生?所以我想到这里,心中便似有千百小钢刀在那里攒刺,好不难受。”
淑贞说到这里,喉中悲哽,两行珠泪早已夺眶而出,连忙把枕边手帕去掩了双目,心中只顾酸辛,竟不顾青萍在旁,呜呜咽咽地泣着。青萍看了伊这个样子,当然心里也是异常的难受,他自己也是个畸零的人,听到这种伤心话,忍不住赔出许多眼泪。只得勉强用话安慰伊道:“淑妹,我对你说过,病人不可伤心,你怎么总是抱着悲观呢?千万不要再说这样伤心的话,你病好了就不成问题。”
淑贞颤声说道:“完了完了,我十分之九是不会好的了。萍哥,你这样照顾我们,又这样安慰我,我心里是非常感激的。你的深情厚谊,愧我今世不能报答你,只好来世投作犬马以报吧。你一向和我们好似自家一般的,我母亲也很爱你,所以我向你有一个要求,不知你能够答应不答应?”
青萍揩着自己的眼泪,问道:“淑妹,你有什么嘱咐我,无论如何我总答应你的。”
淑贞又呜咽了一会儿,说道:“萍哥,我已说过的,我死虽不足惜,抛下了老母,却又奈何?所以我请求你允许在我死了以后,千万不要迁居。倘然你再迁到他处去,我母亲更没有安慰。伊是很爱你的,全仗你用话解劝伊,不能过于伤心,以致发生了什么疾病。不但伊更痛苦,就是我死在九泉,也不瞑目。我的罪孽不是更增重了吗?还有我们本来姐弟四人,好如乳燕恋巢一般,父亲死后,大家依依在我母亲膝下,饿也一同受饿,冷也一同挨冷。不幸后来母亲听信了人言,把我第二个妹妹早送给了人家。否则我死了,第二个妹妹年纪较长,若是在母亲身边,也许可以给予母亲一些安慰。现今只有友佳三弟和淑清小妹妹了,他们年纪尚轻,恐怕还不能十分体谅到母亲的心肠啊。并且他们正在求学,他们的学费是我用十指做出来的,母亲一个恐怕支持衣食也来不及,安有余力出学费?又没有别的好亲好戚可以帮忙,因此我要求你能不能相助他们读书,也没有别种奢望,只要他们得到一些普通常识,学得吃饭的技能便好了。请你不要视为外人,要常常指教的。那我一家全感德于你,就是我死了,我的灵魂若能有知,也当含笑的。”
淑贞说到这里,声音颤动得异乎寻常,竟掩着面啜泣不已。这几句话,就是换了别人在旁边听了,恐怕心中也要感觉到凄惨,一洒同情之泪,除非铁石心肠者不会动心,何况青萍和淑贞已有了很深的感情。现在淑贞病得如此田地,青萍心里本是又发急又悲伤,却听到这种类于诀别,近于遗嘱的话,如闻蜀道鹃啼、巫峡猿鸣,掌不住眼泪似潮水一般地涌出来,不禁握着淑贞的右手说道:“淑妹,我们在名义上虽是邻居,然而在情谊上却无异兄妹。况我是个孤儿,父母都没有了,你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你的弟妹也就是我的弟妹。你嘱托的话我没有不听从你的。但是你又何必如此说这些伤心的话?我看你的病,时日虽多,却还不十分沉重,绝不至于像你所说的,有此一幕惨剧。我又何忍目睹呢?愿你今天服了张聋子的药,可以转机,那就如天之福了。千万不要再想伤心的事,无论如何,你的说话我视为金科玉律,句句肯听的。淑妹,你放心吧,我又怎舍得和你人天永隔呢?”
青萍说至此,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两人竟相对而泣了。泣够多时,青萍将一块洁净的手帕,先去淑贞脸上一揩伊纵横的泪痕,然后在他自己眼角边揩抹,说道:“不要哭了,我不该引你伤心,你母亲快要来了。”
淑贞的右手紧紧握住青萍的手答道:“我不哭,你也不要为我哭,你肯允许我的请求,我心里安慰得多了。”
两人正在这样说着,止住眼泪。淑贞的母亲却托着一碗刚才煎好的药,走进房来,说道:“淑贞,喝药吧。”
青萍道:“待我来托了给淑妹吃,免得泼翻在床上。”
于是青萍接过药碗,淑贞的母亲双手扶伊坐了起来,把一碗药一口一口地喝完,漱过了口,依旧睡下。青萍便代伊下了一面的帐子,说道:“淑妹,你吃了药好好睡一会儿,让药性到达,切不可有所思虑。”
淑贞答应一声,青萍遂轻轻地走出房去,微微叹了一口气,回到自己房中,却伏在桌上吞声饮泣了许多时候。可见青萍的心里为了淑贞,悲伤的程度已很深哩。
次日淑贞服了药后,心头的气闷稍舒,知道张聋子的药是对路的,于是这天仍请张聋子来诊治。张聋子一诊淑贞的脉后,面现喜色,对青萍等说道:“今日脉象大好,病势可以转轻,包在我身上。小姐的性命没有危险了。本来这种病是断非短时间能去的,现在三候之际,可以化险为夷,因为伊身上的汗出得很透,不久大解也可畅下的。”
青萍和淑贞的母亲听了,心中大慰,张聋子又开了一方而去。淑贞见张聋子的药灵起来了,也一心一意,天天仍请他来诊视。隔了数天,果然轻松,大解也安危而下。各人心里皆大快活,亏得没有再请万家安。如此名医,倒不及张聋子诊察得对症呢。青萍心中更是喜欣欣的,好似掇去了一块大石,也是非常轻松。以后淑贞的病便痊愈了,大家额手相庆,又吃了几帖调理药,遂霍然起床,不再服药了。青萍又去买了鸡鸭蹄子等,教淑贞的母亲烧了给淑贞吃,使淑贞得着食补,身体早日复原。淑贞的母亲欢天喜地,感谢青萍不已。伊当着淑贞的面对青萍带笑说道:“我家淑贞这场病生得不小,可谓七死八活。虽是张聋子的药吃得对,然而若没有宋少爷诸多帮助,恐怕伊这条性命也早保不住了。淑贞病的时候,我自己心里发急,瞧你也为了伊而颇觉焦虑,不知不觉地饮食减少,请医赎药,忙得你苦了。真是自己亲生兄妹也不过如此了。教怎样报答你呢?”
淑贞听了,颊上不觉红晕起来。青萍道:“淑妹宛如我自己的妹妹一样,这一些微劳值得说什么感谢呢?使我惭愧了。”
只此一席话,二人已心心相印。淑贞病愈后,因为伊自己在病中用去了不少钱,自己所有的首饰既已典质一空,又前后借了青萍五十块钱,多了个亏空,所以她们母女俩镇日夜地赶绣。幸亏淑贞所绣的都是上等绣货,人物山水,别人不会绣的,工钱自然比较寻常的要加倍了。青萍见淑贞如此朝晚不停地刺绣,恐怕伊大病之后,熬不住过分的辛劳,所以时常劝伊不要这样地赶绣。淑贞虽然感谢他的美意,口头允许,然自己仍是忙着刺绣,连夜书也没有工夫读了。
有一天,青萍放学回来,见淑贞正在房中绣花,便不敢去惊动伊,自己回到房中去看书。天色晚了,走出房来,淑贞恰巧也停了绣走出来,一见青萍,便从伊衣袋里取出两张很新的中国通商银行的拾元纸币,递给青萍道:“谢谢你,前次在我病中时,承蒙你许多帮忙,又借给我们五十块钱,仁心侠肠,我真感谢得很,说不出什么话来。所借的款一向要想早还,无如手头拮据。现在我绣去了四幅花鸟屏条,向张大官先拿到二十块钱,只好陆续拔还给你了。”
青萍哪里肯拿,忙摇摇手说道:“这钱我不用,你何必急急要还我呢?你做得辛辛苦苦的,还是先支配你们的用处吧。我不要你归还的。”
淑贞红着脸说道:“什么话?我借你的钱自当归还。况萍哥所赚的钱也是要储蓄着预备作为读大学的学费的,岂可耽误?”
青萍道:“这几十块钱我也不在心上,当淑妹病时,我非常着急。起初药石无灵,我以为不会好了,多么的难过?万家安医生处连药用去二十多块钱,最是冤枉。没吃坏了淑妹,尚是不幸中之大幸。这都是我提议的,所以此款放在妹处,我现在不要用。”
淑贞道:“多谢你的美意,现在这二十块钱请你拿了,以后我当缓缓再行奉还就是了。”
青萍缩着手,一定不肯拿,又说道:“淑妹,我说的都是由衷之言。你难道还不知我的心吗?难得淑妹的病好了,大家欢喜,用去些钱值得什么呢?你们家道艰难,我岂有不知之理?请你不要客气。将来我若要用时,自会向淑妹说的。”
淑贞见青萍的态度甚是坚决,只得收了回去,说道:“萍哥这样隆情高谊,教我怎样报答呢?”
青萍笑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何必说什么报答呢?”
淑贞也微微一笑。从此以后,二人的感情加深一层,彼此内心里蕴藏着的爱,如春草萌芽,不期然而然地一天一天地茁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