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贞的一家住在汤家巷已有十多年的时候,当淑贞的父亲在日,本来是一家独赁的,房金很廉。屋主是在上海经商,每隔三月来收一次房租。因为那家的账房和淑贞的父亲是老朋友,所以一直没有加租。后来淑贞的父亲故世后,淑贞母亲守节抚孤,全靠着十只手指,自然觉得度日艰难,对于房金一层也难照付。便想定主意,把来分租去一半,租价略可大此。这样算来,自己的房金只消出半块钱了。原来她家住的是三开间两厢房的平屋,东西两个房,都有后房连着,中间是一个客堂,客堂背后又有一个天井,左边有两小间,便是厨下和柴房了。里面还有一个荒废的小园,种些桑树,也有几株桃树,租价一共只有五块钱。现在淑贞的母亲把伊对面的一个房间本来堆些旧物的,腾空出来,租给一家人家,客堂公用,倒租了四块半钱,岂非自己只消出半块钱呢?不过住的人屡次迁移,都没有住久,并且也租不到好人家。淑贞的母亲深以为虑。
后来就是宋青萍的父亲来租住了。淑贞的母亲见他们是个规矩的人家,只有父子二人,青萍是个学生,而青萍的父亲年纪已老,对人很是和气,所以伊心里很是合意。那时候青萍尚在三吴中学里肄业,是不常在家,而青萍的父亲一天到晚不是念经,便是饮酒,大半时候消磨醉乡之中。好在青萍的学费都由他的大女儿咏蘩供给的,他自己不用费心。当青萍毕业的时候,他的父亲忽然中风去世,咏蘩在外面接到噩耗,奔丧回来,姐弟二人遭此大故,相见后抱头大哭。青萍父亲的丧葬费,都是他姐姐咏蘩拿出来的。其时宋家当然少人帮助,淑贞母女俩以同居之谊,着实在内中代他们相助出力,青萍姐弟俩对她很是感激。终七后,咏蘩急急把父亲在祖茔旁安葬了,大事已毕,便要回到伊的地方去,只留青萍一人在家中。咏蘩见淑贞的母亲虽是蓬门小家,而为人很是热心,把他们看待得如自家人一样,所以伊临走时托淑贞母女好好照顾伊的兄弟,伊家也决计不搬动,仍旧照常住在一起。淑贞的母亲本来见青萍人品可爱,有心照顾,又经咏蘩的嘱托,当然一口答应。咏蘩也很放心托胆地离开伊的弟弟了。
照青萍的志向,本想中学毕业后继续考入大学专科,再求深造。无奈一则骤然间父亲去世,姐姐用去了很多的金钱,一时没有余款再可以供给他,二则他的姐姐最近也受了很重的打击,情绪上异常懊丧,又逢风木之悲,更是不欢。伊自己的前途也在风雨飘摇之中,没有力量再帮助伊的弟弟去读大学去了。他们姐弟俩早已商议过,青萍决计暂时谋事,积得些钱,将来如有机会再入大学。这也是没奈何的办法。凑巧爱群小学里的校长很赏识青萍的才器,便聘请青萍到他学校里去教书。青萍白天在校里授课,夜间回到家中自修。有时做些教育上的心得,或是文艺稿件去投稿,然而终觉得一个人孤零零的举目无亲。他的朋友又不多,因为他择处很苛,非志同道合的人不愿彼此往还的,并且热闹场中也不喜欢去胡调。他回家来,无非看看书,写写字,或是弄弄丝竹,倒是淑贞的母亲很照应他,常常代他洗衣服,收拾收拾。青萍的一日三餐,早上是到校里去用点心的,午饭也贴在校中的,只有夜饭回家来,常和淑贞一家同吃的。每到月底,青萍约莫谢她几块钱,淑贞的母亲也老实不客气地受了。
起初时淑贞见了青萍,常有些腼腆,不大叫应。后来也熟了,大家都以兄妹称呼,十分亲热。青萍见淑贞虽是年轻的小姑娘,而能不贪虚荣,很能顾家,对于伊的母亲能尽孝道,对于伊的弟妹也很恺悌,学问虽浅,而学得一手好刺绣,已有一种技能,可以谋生,所以很看得起伊的。在淑贞心里,见青萍是个有志气的好青年,当然也很喜欢他,而且时常聚在一起,感情不知不觉地与日俱深。
有一天是星期日,青萍上午在家里改去些课卷,下午也没有出去,坐在房里弹了一会儿月琴,很觉无聊。放下月琴走出房来,听得对房人声很寂,料想淑贞的弟妹友佳淑清不在家里,又听有针刺的声音,当然淑贞母女又在那里埋首细绣了。他无意识地走到后面小园里,那时候正在二三月间,园里的桃花开得很是鲜红烂漫,可惜前夜有了一阵狂风暴雨,灼灼的桃花难免不受影响。他只顾望着桃花,走到那里去,忽听旁边桑树下有人咯咯一笑,侧转头看时,乃是淑贞在那里收两件短衫,这就是青萍的衣服,今天给淑贞的母亲收去洗濯的,现在衣服已干了,淑贞正从竹竿上收下来。伊见青萍踏进园中,一双眼睛只是对着桃花痴望,所以忍不住笑了一声。
青萍见了淑贞,也带着笑说道:“原来淑妹在此收衣,我倒不知,以为园中没有什么人呢。”
淑贞便走过来,一边叠短衫,一边对青萍说道:“今天是星期日,萍哥为什么不到外面去游玩呢?”
青萍道:“我觉得一个人出去也是无聊,况且热闹场中我又不欢喜去,还是在家看看书,修养身心的好。”
淑贞笑道:“现在的少年哪一个不爱闲逛?像你这样的用功很少的了。我以前在小学校里,听过先生讲起汉朝时候有个董仲舒,下帷苦读,目不窥园,后来成为一个有名的经学家。你倒有些像他了。”
青萍连连把头摇道:“哪里哪里?你说董仲舒目不窥园,我现在不要说窥园,已是走到园中来了,怎及得古人的用功呢?你这样说,使我更觉惭愧了。”
淑贞笑道:“我并不是有意戏笑你,我的意思就是你用功得很。现在的学子只要能够都下些苦功夫,已是很好,也不必下什么帷,也不必目不窥园,否则人家要笑太不卫生而偏重于智育方面了,是不是?所以我们援引古人,也不能十分拘泥的。”
青萍点点头道:“淑妹这话说得真是不错。”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不觉已走到那桃树之下。只见地上飘满着许多落英,恰巧一阵微风过时,两三瓣桃花正落在淑贞的衣襟上,淑贞瞧着不觉微叹道:“可怜的桃花,前几天开得何等烂漫,现在却已谢落了。花开花落,真是一刹那间的事。我想人生世上,也不过这么一回事吧。”
青萍听了淑贞的话,便道:“淑妹,怎么你的说话如此感伤?花中有桃李,也有松柏,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可知也有四时长青之花,人类何尝不如此?全在我们自己奋斗罢了。年纪轻的人,处身贫困之境,虽不能不有虑患之心,而也不可过于悲观。希望我和淑妹能够共勉。”
淑贞听了,低倒了头,默默地好似深思一般,一手把衣襟上的花瓣拈在手里,看了一歇,然后徐徐抛去。此时有两个蜜蜂飞到淑贞的头上,嗡嗡嗡地飞绕着。淑贞最怕这个东西,连忙把手一撩,要想赶去蜜蜂。但是蜜蜂是撩不得的,它们并非不抵抗的弱虫,它们是有能力自卫的勇士,所以这两只蜜蜂经淑贞的手一撩之后,它们非但不退,却紧紧地飞近淑贞的脸庞,声势异常紧张,大有乘隙而刺之意。慌得淑贞东躲西躲,口里喊了一声“啊哟”,一个头没避处,只得藏到青萍的怀里来。青萍当然处于保护的地位,义不容辞,便伸臂挥拳,想把蜜蜂驱走。但是这两蜂一往直前,并不因有人增援而虎头蛇尾地鸣金收兵,它们便飞向青萍的脸上来,照准他的双目进刺。青萍双拳乱挥,额角上已被蜜蜂刺了一口,那两个蜜蜂见已得手,方才飞去。
淑贞抬起头来,见青萍额上有些红肿,便说道:“啊呀,你莫非被蜜蜂刺了一口吗?”
青萍一手去把蜜蜂的刺摘出来,一边说道:“是的,但是些小伤,不打紧的。”
淑贞心里却十分抱歉,说道:“都是萍哥代我防御,受了蜜蜂的刺。我很对不起你的。你现在痛得如何?”
青萍道:“痛是痛的,幸亏在硬的地方,没有被它刺了眼睛。”
淑贞道:“好厉害的蜜蜂。”二人遂走到里面来。
淑贞的母亲听得他们的声音,走出房来看时,见青萍的额上肿得如胡桃般大了,忙问怎的。淑贞遂老实告诉伊。淑贞的母亲说道:“我听人说被蜜蜂刺了,只消用白糖去敷。”
淑贞听了这话,不等说完,忙跑到厨下去,取了一匙白糖回来,对青萍说道:“你快坐下来,待我来代你敷擦。”
青萍便向椅子里一坐,淑贞用三个指头在匙里撮了一些糖,敷在青萍的伤处,再用手指摩擦,擦了又敷,敷了又擦。淑贞的母亲在旁看着笑道:“够了够了,不消这样多的。”两人都笑起来。
淑贞把匙放下,又问道:“你痛吗?”
青萍摇头道:“果然不觉得痛了。”
其实这一刺刺得很重,白糖又不是止痛灵药,此时如何不痛?他所以这样说法,无非使淑贞心里安慰罢了。淑贞一边拿过一块手巾揩揩手,一边又对青萍说道:“我真对不起你。”
青萍笑道:“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我虽受伤,且喜淑妹没有被刺,不是一样的吗?还是我受些伤却不打紧。”
淑贞的母亲说道:“蜜蜂这样东西你不去撩它,它也不会无端刺你的。否则养蜂的人对于成千成百的蜜蜂,飞来飞去,不要被刺得不成模样了吗?淑贞这女孩子非常胆小,见了这小小蜂儿也要害怕,其实都是自己慌张的不好。以后倘有蜜蜂飞到近身时,以不动声色,让它去休,千万不要动手去乱打。它见了人动手,以为必是要杀害它,所以也要来刺你了。据说刺人的蜜蜂失去了尾上的刺,便不能回蜂房的。”
淑贞听了便道:“那么都是我这一撩坏的事,像蜜蜂真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了。”
青萍也说道:“蜜蜂的组织是非常完备而严密的,它们的精神值得人们去取法的。它们有抵抗的精神,不像我们的国家,失去了许多土地,不敢和敌人抵抗,只是空喊着口号的。还有蜜蜂是非常勤劳的,这些工蜂天天到外边来采花酿蜜,一会儿来一会儿去,没有一刻偷安的。蜂酿蜜,蚕吐丝,可以说都是最积极的小动物。虽然有人说它们为谁说项为谁忙,似乎它们白白牺牲了自己,有益了他人,自己太不值得。然而也可说它们是利他主义者,并不是怎么自私自利的。可惜世人存心太乖巧了,大家不肯牺牲,都想享受现成,自然这国家不能兴盛起来了。所以我们当不怕勤劳。”
淑贞母女听青萍这样说着,一齐点头。淑贞的母亲且说道:“宋少爷一肚皮的书,便说出这些大道理来。可惜我家淑贞没有机会多多求学,伊倒也很聪明的。只因生在我们这贫苦的人家,非但不能像别人家女儿一般地到学校里去读书,而且现在伊的弟弟的学费反要靠伊手指上做出来的了。”
青萍道:“淑妹学得这样好的技能,也是很好的。至于一个人的学问,也不必完全一定要在学校里求的,只要平常时候自己能够留意自修,也未尝不有进步的。”
淑贞道:“萍哥这句话大概是指点一般在学术上已有一些根底的人而说,若是我们粗识之无的,对于学术上可谓一窍不通,倘没有人在旁指教启发,自己哪里能够明白呢?”
青萍听了淑贞的话,觉得伊说的话也不错,便微笑道:“淑妹若有余暇要研究学问,那么我可以有工夫帮助一些的。你要笑我毛遂自荐,好为人师吗?”
淑贞听了正中胸怀,大喜道:“萍哥倘能教导我,我决定每天晚上抽出一些工夫来读书,好让自己在年轻时多得到一些学问。”
青萍道:“恐怕要耽搁你的刺绣工夫吧。”
淑贞道:“这倒不要紧的,我可以在白天多刺些就得。不过你也是很忙的,不要耗费了你的宝贵的光阴。”
青萍道:“你能这样好学,我岂有不愿相助之理?不要客气。不过我这个先生恐怕不能胜任而愉快的。”
淑贞笑道:“你本来是个先生,名正言顺的。你说我客气,你何以也客气起来呢?”于是大家哈哈地大笑起来。
淑贞的母亲很爱淑贞的,现闻淑贞要从青萍补习,伊心里自然也十分赞成。淑贞因讲话的时候已多了,便和伊母亲回到房里去绣花,青萍也取了自己的短衫回房去写他的东西。少停友佳和淑清都回来了,一见青萍额角上的东西,大家问起原因,青萍告诉了他们,一齐好笑,都说便宜了大姐姐。晚饭时淑贞见青萍的肿处依旧未退,便背着人问他现在痛不痛,青萍当然仍说不痛,淑贞心里很觉抱歉,这样可见得伊的关怀了。
隔了几天,青萍的伤处已好,二人将补习的事商酌一过,决定每日晚饭后从青萍补习一小时,专修国文英文两项,间日一次。从此淑贞天天要在青萍处补习,虽然说是一小时,有时青萍教授得起劲,淑贞听得津津有味时,也要延长一些时间的。因此二人情感更是浓厚起来。淑贞的母亲也把青萍看待得似自己儿子一般。青萍无母而有母,更加淑贞在处处地方很是对他温存,恍如自己兄妹一般,毫不客气。这样便使青萍的生活减少了许多寂寞,许多痛苦,而努力追求他的前程了。
淑贞日里刺绣,夜间补习,一天到晚很忙的,所以很少出游的机会。有一天,二人讲起山水之乐,淑贞道:“说也惭愧,我虽是姑苏台畔的人,而对于苏州城外附近各山,如天平、灵岩等名胜之处,都没有去过。小时候只跟着亲戚游过一趟虎丘,以后又跟着我的刺绣先生到过一趟留园而已。”
青萍道:“那么等你稍暇时,我们去一游木渎的灵岩可好?”淑贞点头答应。
一天晚上,大家吃晚饭的工夫,淑贞和伊母亲说起自己绣的一件东西今日已完工,放绣货的张大官本约今天下午送一件新式的绣件来的,怎么他失了约,自己明天便没有做,只好帮助伊母亲绣花了。青萍听着,想起前言,便说道:“明天是星期日,我不须到校,恰巧淑妹也空着。你不是想游山吗?明天我们去一游灵岩山,不知伯母赞成不赞成。”
淑贞的母亲说道:“宋少爷,你伴伊去吗?很好,可怜伊天天低头刺绣,很少出游的时候。你们乘此机会,不妨去游一趟吧。年纪轻的人是要活泼活泼的。”
淑贞的弟弟友佳和妹妹淑清一齐嚷起来道:“我们也要去的。”
青萍道:“好,我们一起去。”
淑贞的母亲道:“友佳可以跟去,淑清年纪太小,不能走山路,还是留在家中吧。”淑清噘起了嘴不响了。
到得次日早晨,淑贞稍事妆饰,预备和青萍出门。友佳隔夜忽然有些腹泻,早起又有些寒热,因此淑贞的母亲也不放他去,只剩青萍淑贞二人出游。这天天气很好,二人坐了轮船到木渎。青萍陪着淑贞上山,一处处地游玩,把古迹讲给伊听,又在石家饭店吃了一顿饭,可谓乘兴而来,满意而归,彼此心里觉得非常恬适。
又有一天,青萍从校里回来,天已垂暮,却不见淑贞,他点了灯到房里去看书,淑清跑来了,他便握了伊的小手问道:“你姐姐在哪里?怎么今天不见面?”
淑清答道:“伊病了。”
青萍听得“病了”二字,不由吃了一惊,忙又问道:“几时病的?害的什么病?”
淑清摇摇头道:“这个我不晓得,我放学回来时见伊已睡在床上了,你去问伊自己吧。”
青萍当然不再说什么,立起身来走到客堂里,看对面房里静悄悄的没有声音,淑贞的母亲正在厨下煮晚饭,友佳也在后房写字。他立定了,呆了一下,仍旧回到他自己的房里去。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四个人坐着吃,少了一个淑贞,青萍便问道:“伯母,方才小妹妹告诉我说淑妹病了,不知生什么病?”
淑贞的母亲道:“伊昨天晚上便有些头痛脑涨,像要发寒热的样子。今天早上伊还起来绣了整个的一上午,到吃饭时,看伊再也熬不住了,饭也吃不下,我就叫伊上床去睡的。到天晚时候,寒热高起来。据伊说已有五天不通大解了。近来的天气忽冷忽热,大概容易得病的。但愿伊明天寒热退凉,便可无事了。你吃好了饭,要去看看伊吗?”
青萍点点头,晚饭过后,淑贞的母亲到厨下去收拾,青萍遂和淑清友佳一齐走到房里来。见桌上点着一盏半明半暗的煤油灯,淑贞睡在伊自己的床上,盖了一条薄棉被,口里微微哼着。青萍走过去,将灯火旋得亮些,轻轻地向淑贞问道:“淑妹,你怎么病了?昨天你还是好好的,今日我回家时,淑清告诉了我,还有些不信。后来问了伯母,方知你真的病了。现在寒热可高吗?”
淑贞本来是朝着里床睡的,听得他们走进来的声音,所以把身子翻向外床。现听得青萍问她的病情,伊把手一掠头发,低声答道:“昨夜我已有些不适了。今天早上还熬着起来,绣了一些花。吃饭的时候再也熬不住了,只得睡倒了。此刻我自觉热度很高,心头闷得很,并且跳得很急,头里也觉得有些晕眩,昏昏然的不知睡在哪儿。你们可吃过晚饭吗?”
青萍点点头道:“我们都吃过了。”一边说一边把身子凑近,细瞧淑贞两颊非常绛红,眼皮也有些抬不起来的样子,大概寒热发作得很重。遂又问道:“莫非淑妹这几天刺绣得太辛苦?”
淑贞道:“这也不见得,我已有好几天大解不通,大概大解通了,病自会好的。因此我在今晨将药片吃了四五粒,意欲通通大解。谁知三点钟时候,只解了一些薄的,依然不通。我想少停再吃两片。”
青萍摇摇头道:“我以为你不要吃这个东西。曾闻一位医生说过,凡是有了寒热,大解虽然不通,却不能就打通。我看你也许有别的病因,不如明天请个医生来诊视一下吧。”
友佳和淑清见二人正在讲病情,他们不耐烦听,便一齐走到后房去预备功课了。青萍便端张凳子,靠近床边坐下。淑贞道:“我也不必请什么医生,发了两个寒热自会好的。我们这种人家,还请得起医生,吃得起药吗?”
青萍道:“这也不能如此讲的。人有病了,无论如何艰难,必要想法医治的,切不可耽误。况且你是很要紧的人,不要自己看得太轻。”
淑贞点点头道:“萍哥的话也不错,明天再说吧。”
青萍在旁边不敢多说话,约略安慰了几句,等到淑贞的母亲进来时,他方才告辞退去。
次日青萍在校中授课时,不知怎样的心里常常惦念着家中的淑贞,好容易盼望到散课的时候,他想立刻回家去看淑贞了。谁知校长因有些要事和众教员讨论,散课后开一临时的教职员会议。青萍自己是教务主任,当然不能不出席。若是寻常时预备什么事,只要举出几个委员,三言两语便可解决的,今天偏逢着讨论问题,大家你也发表意见,我也宣布理由,说了许多话。有赞成这样的,有反对那样的,等到原则通过后,修改起字面来,这样不妥,那样欠明,不是太笼统,便是太简略,大家咬文嚼字,细细斟酌。有两位国文先生更是高兴,但是青萍心里却焦急得异常。他今番也不发表什么意见,只望早早通过,可以散会。大家不知道他的心事,自然也有些奇怪。直到六点钟时,总算事毕,天已垂暮。
青萍夹着一只手提皮包,急匆匆跑回自己家去,走到客堂里,把皮包向桌上一丢,便先走到淑贞房里来。只见淑贞的母亲正端着一杯东西送到淑贞床边,叫淑贞起来吃。青萍走过去,叫一声伯母,便指着杯里黑色的东西问道:“这可是药吗?”
淑贞的母亲说道:“是的。”
青萍道:“今天有医生来过吗?”
淑贞的母亲答道:“没有,这是隔壁王家嫂子叫淑贞吃的。”
青萍道:“咦,王家嫂子懂得医道吗?什么东西呢?”
淑贞的母亲答道:“方才王嫂子来看望淑贞,说淑贞有了食积,所以发热。只要吃三钱枳实导滞丸,通了大解便好了。所以我去购来煎给淑贞吃的。”
青萍是和她们母女不客气的,便把脚一顿道:“淑妹有病总要请医生诊视,岂可胡乱听信人家的说话,随便吃什么呢?伊虽有食积,不能一味打的,因为她的寒热很重啊。我以为不要吃吧。”
淑贞母女给青萍一说,也就不吃了。淑贞的母亲只得端着碗去倒在天井中。青萍便走到淑贞床前,一手掀着帐子问道:“淑妹,你的寒热还没有退吗?可有别的难过?”
淑贞道:“仍觉气闷。寒热早上稍觉淡些,但是下午时又厉害了。以前我偶然受些风寒,发了一个寒热,第二天自然会好的。此番却一些儿不见减轻,大约要病几天了。你摸摸我的额上看。”
青萍闻言,遂伸手向淑贞额上一摸,真的发烫。淑贞又伸出手来给青萍握着,青萍觉得伊的手心也是很热,不觉双眉紧蹙。这时淑贞的母亲已掌上灯来,青萍便放下了淑贞的手,回头对淑贞的母亲说道:“伯母,我瞧淑妹的病势来得很重,千万不可忽略。今天为什么不早些给伊诊视呢?我在学校里本想早些回来,偏又逢着临时教职员会议,耽搁了不少时候,回家来已是迟哩。我很代淑妹担忧。”
此时友佳也从后房走出来,听了青萍的话便说道:“母亲,我早催你快请医生。你却只管忙着刺绣,不肯就请,须知姐姐的病是不轻啊。”
淑贞的母亲被二人这么一说,心里也急起来,遂说道:“起初我以为发个寒热是不打紧的,但是淑贞又有气闷,大约不吃药是不会自己好的了。伊又是寒热很重,不能上门去就诊的。明天我只好去请张聋子前来了。”
青萍道:“张聋子这个医生大约是不出名的吧,我耳朵边从没有听过。”
淑贞在床上答道:“不错,他是不出名的,但是挂牌已有数十年,现在人也老了,耳朵也有些聋了,因此大家称呼他张聋子。他虽然不出名,医道却也很好的。前几年我母亲患痢疾,一夜连泻二十余次,十分厉害,也是吃了他的药就好的,所以我们很相信他。明天只得请他老人家来看看吧。”
淑贞的母亲也说道:“张聋子的本领比较外面时髦的医生要好几倍,看起病来时也很细心的。可惜他的时运不济,到了老年,仍不能出名。他气得耳朵也聋了。他的人也很和气,不计较金钱的。起初我们请他出诊时,不过一块钱,他坐了人力车而来的。现在也不过一元半左右可以了。我们也只好请请这种医生,那些四元十二角,五元十二角的时髦医生,还要带着学生出来开方子,叫病家多出车费,这是请不起的。”
青萍听她们母女都赞成张聋子,病家的服药也要有些信仰心的,所以他也没有别的话,决定明天请张聋子了。
这天夜里,淑贞的寒热始终高烧,粥汤也喝不下。明天早上,青萍出门时,先走到淑贞房里望望,见伊正安睡,不敢惊动,便到校去。等到放学时,他急急跑回来问询。恰巧张聋子刚才诊毕而去,淑贞的母亲便把方子给他看,且说道:“张聋子说淑贞患的是伤寒,不可大意,大解不通也不可以硬打,并且因为淑贞的身子软弱,也不能用重药。你看他开的药方上如何说?”
青萍看了,答道:“自然他写的病情不轻,我虽不是医生,也早知淑妹这个病不是寻常的小疾了。现在快些去赎药来煎给伊吃吧。”
淑贞的母亲道:“不错。”
青萍见伊忙碌的样子,便道:“我去代你们赎来。”
淑贞的母亲道:“谢谢你了。”便从身边取出一块钱来,交给他说道:“多少再与你算吧。”
青萍道:“我身边也有钱。”
淑贞的母亲道:“宋少爷,你带了去的好。”青萍也就取了钱和药方,匆匆出门去了。
淑贞的母亲又去井边洗了几件衣服,只有淑清在床边伴着伊的姐姐。天色已暗,青萍赎得药,跑回家来,药价七角八分,还有些找头,把来交给淑贞的母亲。伊刚才洗好,便去预备煎药的事。友佳代姐姐点上了灯,青萍便又走到淑贞床边,问了几句,希望伊吃了药,明天病势便会改轻,且讲些有趣味的新闻给淑贞听,好使伊消愁。淑贞因知自己患了伤寒症,估料这病是厌气的,不会立刻就愈,眼瞧着他们都为伊而忙,心里很是焦急,但也无可如何。发了三天寒热,身子已疲乏得坐不起了。
少顷,药已煎好,淑贞的母亲端将进来,淑贞强坐起身,便觉屋子在四面旋转着,吃了药仍旧睡下。淑贞的母亲代伊下了帐子,说道:“你好好儿定心睡一会儿吧,伤寒症是不要吃的。我已代你预备好黄米粥汤了。”
淑贞点点头,青萍也不欲惊动伊,遂回到自己房里去做他的事。晚饭后,淑贞的母亲告诉青萍说,淑贞服药后沉沉而睡,到此时还没醒,少停醒时再给伊吃二次煎的药。青萍听了稍慰,也就不再去看淑贞。
次日是星期日,青萍不到校,便在家里常常陪伴淑贞,病榻旁有了他,自然使病人心胸稍慰。可是淑贞这个人常常为着家务担心,现在生了病,心事重重,不可告人。伊母亲镇日价忙个不停,夜里还要刺绣,到三更时分方才安眠。伊为着爱女患病,心里异常忧急。饭后张聋子又来诊治,有青萍陪着,问了许多话。据张聋子说,淑贞病虽重,然而只要无变化,绝无妨碍,但药是一天也不可断的,须按时服用。淑贞的母亲因欲省出诊金,问这药方可能连一帖,张聋子揩着鼻涕,摇摇头道:“你家小姐的病正在紧要时,我须天天看了,方可下药。此时断乎不能连一帖或是转方的。将来病势轻时,当然可以。”
淑贞的母亲听了,皱皱眉头,张聋子又开了一张方子而去。青萍看药方上说的病情和各种药,和昨天没有什么大异,只换去了一味药,只得仍去赎了来,煎给淑贞服。这样一连几天,每天由张聋子来诊视,然而淑贞的病状依然如此,寒热不退,大解不下,病榻缠绵,吃下的药如水沃石,不见轻松。不但青萍为伊而焦虑,就是友佳淑清兄妹俩也知道大姐姐的病一时难好,诚恐有三长两短,如何是好。淑贞的母亲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连刺绣也无心的。伊是旧社会的人,迷信很深,遂去卜者一法通那里去算,说什么家宅不安,预备斋送叫喜等诸事,更是忙了。这样对于经济上了发生了问题。她们母女数人本来是靠着手指上吃的,平日又没有银钱储蓄,此刻淑贞病了,不但母女俩少绣许多工活,而且用出的钱也不少。前天淑贞的母亲自己跑到张大官那里去支取了五块钱,早已用完。后来不得已和伊女儿商量,淑贞便把伊自己积了钱兑的一只嵌宝金戒指,给伊母亲到当铺里去当了五块钱,又用完了。淑贞的母亲又向邻家告借得三块钱,也剩得几百文了,教伊一个女流之辈到哪里去想法呢?明知青萍稍有储蓄,然而究竟和他是客气的,反觉不好意思向他开口。
青萍怎不体会到此层呢?起初他想等淑贞的母亲开口,后来见淑贞的母亲并不谈起,也曾乘间向淑贞问过,淑贞却含糊回答着。因为淑贞的生性也十分高傲,不愿意向人家摇尾乞怜的。虽然青萍非寻常外人可比,然而伊到底不肯自己开口。青萍却觉得淑贞的病正在很危险的时期,在在需钱,他百难坐视,必须代她们想想法儿了。
黄昏后,友佳淑清在后房预备功课,淑贞的母亲和青萍都坐在淑贞床前。淑贞也醒着,青萍遂和淑贞的母亲说道:“淑妹患病的日子已有九天了,寒热终是不退,大解也未下。尽管这样拖延下去,不是个道理。我们须另外想想法儿。”
淑贞的母亲说道:“现在药是天天的,起课先生说的话也都照办了。伊的病状终不见减轻,叫我哪里想得出别的方法呢?张聋子说伤寒是讲一候一候的,淑贞已过了第一候,那么要看第二候的当儿能不能转机了。”
青萍道:“照这样说,第二候若不转机,又要看第三候了?伊这个娇弱之躯如何受得起?我看张聋子的本领未必见得高明。他的方子天天换汤不换药,一些儿没有变化。然而吃了药下去,竟不见效,你们不要过于相信他,反被他耽误了。”
淑贞的母亲听了,双目流泪,呜咽着说道:“淑贞是我心爱的大女儿,伊辛辛苦苦地帮着我刺绣,一钱也不肯轻用,得来的钱都交给我,资助家用,又代弟妹出学费,我们一半人家是靠着伊的。倘有不测,我这条老命也不要活了。天生的苦命,又有什么话可说呢?”
此时淑贞在床上听二人问答,触动了伊的芳心,心里便觉得一阵酸楚,忍不住在枕边低低哭泣起来。淑贞的母亲听得淑贞哭泣之声,伊就放声大哭,一肚皮的酸辛尽情一泄。友佳和淑清在后房听得他们母亲的哭声,以为他们的姐姐有什么恶的变化,吓得他们一齐跑出来,连问“怎的怎的”。青萍对他们说道:“你母亲因为大姐姐的病不好,想想不快活,所以哭泣,不关你们的事。”但是他们俩年纪虽小,却一切都懂得,见母亲和姐姐都哭着,也一齐掩面哭将起来。
青萍听了这一阵哭声,他心里多么难受,忙将两手向他们摇摇道:“你们快不要哭,须知哭是无用的,并且你们哭了,淑妹病人心里更是难过。伊病得这样,千万不可再使伊伤心。”
淑贞的母亲便忍住眼泪说道:“叫我有什么法想呢?”
经青萍极力地劝解,众人方才止泣,但是青萍的眼眶中也充满了眼泪,背转脸暗将手帕揩去,对淑贞的母亲说道:“照我的主意,明天另请一个高明些的医生来诊察一下,看他说的话可和张聋子相同。若是同的,我们仍可请张聋子看;倘然不对的,我们换个医生试试手。怎样淑妹吃了张聋子的药,不动不变呢?你们可相信西医?我倒有一个熟识的德医,他的医学很好的。”
淑贞的母亲把手摇摇道:“我是不相信西医的。况且人家都说伤寒症请西医看,是不十分稳妥的。倘要请别的医生,仍旧是中医的好。”
青萍见淑贞的母亲十分坚执,他自己虽然相信西医,然而人家的女儿,将来或好或歹,自己终是外人,断乎不能做主。那么只好再请中医了。于是他的脑海里只一想,想出一个大大有名的中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