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
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江南青山绿水,绣地锦天,一向是个安乐的地方。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而苏州在京沪铁路线上,既非通商要埠,又非军事区域,因此它是很安闲的,很幽静的,有山有水,古迹名胜甚多,春秋佳日,足供清游。住在苏州的人大多数当然是天堂里的人,优哉游哉,得其所哉。有许多绅士人家,他们保持着世家的雍容华贵,好似象征着城北的北寺塔,矞丽堂皇地巍然屹立,表示着它悠久的历史,足以傲人。可是近年来在这风雨飘摇经济衰落的中国,哪一处不受到不景气的影响?苏州的社会自然也是一天一天地渐渐不安定了。可是它里面虽然凄惨、暗淡、枯萎,而外面仍旧繁华、热闹、美丽,遮盖了一切,粉饰了一切。只要在黄昏时,我们踏到观前街或是金阊门外的阿黛桥畔,便觉得“灯红酒绿”“车水马龙”“脂香粉腻”这些形容词的老调儿都用得着了。苏州女儿嫩如水,和着那些侧帽少年、坠鞭公子,在电影院里、酒食馆中,出出进进,有影皆双,真使人大有“愿作鸳鸯不羡仙”的意思。风俗日趋浮靡,表面上的繁荣,反令有心人惄焉深忧呢。
别的不要讲,一处一处古旧的大厦巨宅,都在那里卖掉,换了新的主人,把来改筑为新式的洋楼,或是巷堂屋子,这不是有产阶级的崩溃的现象吗?那么新主人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下野的军阀,下台的政客,暴发财的富商大贾,他们不向西湖边上去筑别墅,便到苏州来造一所美轮美奂的住宅,自营菟裘,以娱天年,便是因为苏州地方安静之故,变成了最好的住宅区。住在苏州绝少危险,而吃的东西比较别地方来得精美考究,可以很逍遥地度日了。所以苏州别的事业进步很迟,而房屋却一处处地在那里翻造新建,改变它的古旧的面目,街道也拓宽了数处。除了北段的护龙街,要算从观前通金阊门的景德路最长了。
在那景德路中,有一座新筑的华厦,富丽堂皇在这鳞次栉比之中,好似鹤立鸡群般,睥睨着一切。大家都知道是一个下野的军阀秦凯的私邸。秦凯以前是行伍出身的武夫,为了中国时常内战的缘故,他的幸运真好,屡立战功,直升到某某省的师长兼镇守使,某大帅倚为心腹之重,特地调他在冲要之区,带着重兵,坐镇一方,使邻省有所顾忌,不敢觊觎。谁料有一次国内又起鹬蚌之争,某大帅悉起人马,到前线去迎敌。电嘱秦凯严防邻省的夹击。秦凯乘此机会,又领到了一批军火和数万军饷,便教一个旅长带领两团骑兵在邻省的边界驻守。邻省的主将奉到某巨公的密电,嘱他出兵夹击,使大帅首尾不能相顾。但他素来知道秦凯的厉害,又知秦凯已派兵严防,诚恐胜负之数难以预卜,不敢鲁莽从事。
正在犹豫之际,便有一个谋士献策,说自己曾和秦凯有葭莩之谊,自愿前往做说客,只消晓以利害,饵以重金,不难使秦凯易帜来归。主将便将此意电知某巨公。某巨公大喜,立刻复电,促主将照此锦囊妙计,从速进行,秦凯有何要求,都可答应。因为前线在紧要的时候,秦凯举足轻重,正如楚汉相争时的英布、彭越。所以某巨公闻有这条线索,便不惜任何条件,要折去某大帅的膀臂,使某大帅早日覆败。
秦凯自己也知道,所以一见那位谋士到临,设宴洗尘,待以上宾之礼。夜阑灯灺,屏退左右,谋士遂用一席话把秦凯的心说动,其实秦凯何尝肯一心效忠于某大帅?时机已到,落得借此发财。遂提出条件,要求巨公先以现款五十万来,以后保障他上升军长。谋士当然答应代达。数日之间,秦凯已得到满意的答复。五十万现款业已到手,暗中双方都已默契,三寸之舌果然胜于十万之师。邻省的主将便派一旅步兵向秦凯防守的要区进攻,秦凯立即密电某旅长只许败不许胜,速即退下。一面通电响应某巨公,反把某大帅的罪状一一暴露,自己倒戈反正,率领部队向某大帅背后袭击。某大帅不防到有此一着,前线军心涣散,一败涂地,只得坐了外国兵轮出洋去做海外寓公了。这一役某巨公能大得胜利,都是秦凯倒戈之力。当然秦凯的条件一一履行,由师长擢至军长,声望愈大,仍旧坐镇原处。但是某巨公速成之后,对于秦凯却有些猜疑,深恐他拥有重兵,尾大不掉。一面羁縻着他,一面要想法监视他,因此特地抽了一旅精锐之师,在秦凯坐镇的要区东北之地驻防,名为剿匪,暗中牵制。
不到一年,内战又生,果然又有别处来运动秦凯,某巨公便密电邻省主将加意防范,一面又派人去请秦凯前来商议军事。秦凯只得出席会议,却被某巨公软禁在别邸之中,等到战事平定后,方才释出。秦凯受此打击,雄心顿戢,抱着急流勇退之心,遂向某巨公辞职。某巨公立即允准,便把他部下的师长擢升军长,而将原有的基本精锐队伍换防某处,另外给了他一个军事高等顾问的名衔。秦凯下野后,面团团做富家翁。他的老乡本在山东,但他也不回到家乡去,就带了他的眷属住到苏州来做吴下寓公。这座巍巍大厦是他雇工庀材新建筑起来的,宅中陈设布置,富丽异常。
这一天午后,秦凯躺在憩坐室中的沙发上,听着无线电收音机奏的风行一时的《桃花江》,乐声靡靡,好似有妖媚活跃的好女郎在他面前歌着舞着。他口里衔了一支雪茄,意态甚是闲适,脑海里想入非非的不知转些什么念头,可是以前坐拥皋比、跃马沙场时的情景,早已淡忘了。一个人有了整千整万的金钱,又是闲着,他想什么呢?当然他也有他的幻想、他的企望,外人不能知道,他的夫人也许猜得到三分呢。
秦凯的身体非常胖大,坐在沙发里,恰巧满满的,一些儿也没有隙地。一双有紫棱的三角眼,很带着威武的气概,使人一望而知是个绛灌之俦。嘴边留着一撮菱角式的小胡子,项下有一条小小刀疤。据说他以前当排长之时,有一次追赶土匪,被土匪包围住,双方肉搏,他项下中了一刀,顿时倒地,幸亏被小兵救回,医治无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所以他有今日的富贵呢。
这时室门轻启,走进一个人来,正是他夫人萧氏。说也奇怪,秦凯已是天字号的大胖子,谁知他的夫人还要比他肥胖,走起路来好像一头母猪,完全没有娉娉婀娜的姿势。全身上下饱满得又好如一盏大棚灯,不是曲线美,却是圆线美了。年纪已有四十以上,脸上却满涂着粉和胭脂,红的红,白的白,头发也用电烫着,蓬蓬松松地披着。身穿一件浅色软绸的夹旗袍,腰身做得很紧,绷在伊的肥躯上,一块块的肉好似在那里溢出来。脚上穿着一双白缎绣花的鞋子,是装的天然足,所以足背仍旧高高地肿起。这个样子称不得什么美人儿,人家却说伊有福气,身发财发,是个官太太,有帮夫运,命宫里有一品夫人的身份。这是铁算盘娄瞎子代他们算出来的,秦凯也相信这句话。因此他对于夫人视为玉皇大帝,爱字以外,加上敬畏两字,以为自己所以有今日的荣华富贵,并非自己冲锋陷阵之功,都是靠着他夫人的福气了。
萧氏走进室中,笑嘻嘻地对秦凯说道:“你还没出去吗?怎的一人坐在这里?胡老爷不是今天约你打牌吗?”
秦凯道:“是的,我们约的三点钟,现在只有一点多钟,时候尚早哩。”
萧氏便在秦凯左面的一只大沙发上坐下,一对胖子向着外面坐了,好似待人见礼一般。《桃花江》一曲已终,无线电里接着有商情的报告,某处价廉物美,某处花样翻新。秦凯不耐烦听这个,把无线电关了,一口口地猛吸雪茄,烟气一缕缕绕成许多圈儿。他仰视着天花板,默然无语。
萧氏又开口道:“你呆呆地思想什么?”
秦凯带着笑,侧转头来说道:“我想什么呢?你试猜猜看。”
萧氏把手一支下颏,说道:“阿凯,我虽不是你肚里的蛔虫,但是猜得到你七八分的。你人老心不老,又在想吃天鹅肉了,是不是?”
秦凯听了他夫人的说话,把手中烬余的雪茄又吸了一口,随手抛在痰盂里,哈哈笑道:“阿凤,你真是女诸葛,怎么被你一猜就着呢?”
阿凤是萧氏的小名,秦凯常常这样呼他夫人的。而萧氏也老实不客气地“阿凯阿凯”地唤她的丈夫。夫妇称呼小名,格外显得亲热了。
当时萧氏听了这句话,不由叹口气,说道:“饱暖思淫逸,古人的话确是不错。前三年我已代你纳了银喜做侧室,你怎么老是心不死?要了一个又一个。这又不是田地房产,越多越好。须知这是分利的,你多纳一个妾,多花去钱财罢了。我又不是不会生儿育女,和你儿子也生了,女儿也生了,你想讨什么小老婆,可是要家不和吗?年纪老了,吃吃玩玩、快快活活不好吗?”
秦凯拈着口边的菱角小胡子,笑嘻嘻地又说道:“你怎么总是说我老?今年我也不过五十六岁的人,尚未满花甲,如何算老?三国的黄忠说得好,黄忠年纪虽老,手中宝刀不老,老当益壮。像我这样的人,恐怕有些年纪轻的人还及不上我精锐呢,你倒嫌我老了吗?你说三年前代我纳了银喜,但是一则银喜是我家的丫头,二则伊又不是娇小玲珑的美人儿,都是你一定要做主纳伊的。直到如今,我总共不满五天进过伊的房。你瞧伊面黄肌瘦的,满脸病容,好不可憎。这种小老婆哪里能够满足我的心呢?如同没有一样。你不见胡老爷的三姨太太吗?多么风流,多么敏慧,我只要有那样的一个姬妾,便心满意足了。”
萧氏听秦凯很坦直地说出这些话来,便把手向秦凯一指道:“你真是老昏了。胡老爷家的三姨太太小香红,本是青楼中人,所以这样狐媚惑人,果然和银喜相较,不可同日而语了。但是你要知道胡老爷讨伊进宅,着实花去不少金钱呢。你年纪自称不老,总是上了年纪的人,现在女儿正要出嫁的时候,你却闹着要娶妾,不要被子女们好笑吗?”
秦凯把脚伸了一伸,哈哈笑道:“食色性也,何笑之有?我只要你能够同意就是了。”
萧氏冷笑一声,说道:“什么同意不同意?你要讨小老婆,我若然不答应你,料你这颗心总不会死的。别的我不管,只要依我两个条件。”
秦凯说道:“什么条件?我要听听。”
萧氏道:“青楼中的人不许娶,这是第一条。娶来的妾须跟我同居,不得别分门户,而且要伊称呼老爷太太,如银喜一样,这是第二条。阿凯,你能够遵守吗?”
秦凯道:“遵守遵守,你能够答应我,心里已是感激。青楼中的人,野草闲花,身心难驯,本来我亦无意。我当求之于小家碧玉,只要你能代我做媒,此事便易成功。因为眼前放着一个美女郎,近的不取取远的,不是呆鸟吗?”
萧氏道:“哦,早已猜到你狗肚皮里的心事了。你想季家的女子吗?我瞧伊虽是小家的女儿,却很是有些清高的脾气,不像贪慕虚荣的人。这件事恐怕难以成功吧?伊的容貌确乎美丽,伊的性情也十分静娴,真是一个娇小玲珑、白璧无瑕的好女儿。你若能娶得伊,当然心满意足。然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件事恐怕不能达到你的愿望吧?”
秦凯听他夫人夸赞季家女子,说得他心里更是痒痒地情不自禁,立起身来,向萧氏深深一揖道:“这件事成功不成功,全在你的身上。我自问尚不是个癞蛤蟆,要吃这块天鹅肉,只要肯花钱就是了。我想贫穷的人家总是贪钱的,况且我做过大官,很有些名气。做了军长的姨太太,也不算辱没了伊。阿凤,你若肯助我成功,我把新近存入某国银行里的三万金的折子奉送给你。这样重的谢媒钱,可以说从来没有的了。”
萧氏笑道:“那么你不是癞蛤蟆,是个金钱乌龟了?你要先把折子给我,方才我和你去进行。但是成功不成功,我仍不能保的。”
秦凯道:“折子我可先给你,但请你要出力去代我说的。不要拿了折子去,假作痴呆,不肯尽力,那是我却不能依的。”
萧氏一瞪眼睛道:“你放心便了,我不是拆白党,既然答应了你,自当代你去说的。”
二人正说到这里,忽听门外一阵皮鞋声,接着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秦凯便说:“请进来。”
门开了,走进一个二十左右的美少年来,穿着淡灰哔叽的西装,一手拿了根白银包头的司的克,一手托着一顶薄呢帽子,立定了向秦凯夫妇行了一个鞠躬礼,说道:“伯父伯母在这里么?”
秦凯点点头道:“正是,你从哪里来?”
有才把手中的呢帽和司的克一齐放下,恭恭敬敬地回答道:“老伯,我从社里出来,方才巾英妹曾打一电话给我的。”
萧氏听了笑道:“何少爷,你且请坐。恐怕巾英要和你商量请帖的格式呢。伊说过的,要用中西合璧,须充满美术的色彩。我们是门外汉,好在你们本是艺术学校的同学,由你们二人去细细商量吧。”
秦凯笑道:“这一张请帖要这样地左商量右讨论,无怪你们的事有许多麻烦。我是喜欢爽快的,大家印一种大红请帖便好,要什么美术化?多费心思。人家接到了,看过以后,不是一样要丢在纸篓中去吗?”
有才笑嘻嘻地没有回答,萧氏却说道:“他们喜欢如此,你不必管账。现在的时代不比我和你当初的情形。你是今生一辈子没有这份儿了。就是你要娶个姨太太,我也不容许你发帖子的。你不要管他。”
秦凯被他夫人抢白了几句,一抹胡须道:“本来我也说说,谁去多管他们的账?”
这时早有一个下人送上茶来,献上纸烟,秦凯又燃了一支雪茄,给自己吸上。萧氏便请有才坐下,一边自己摆着伊的肥躯,蹒跚地走出去,一边对有才说道:“伊在楼上看绣花,我去唤伊下来吧。”
有才说一声“伯母请便”,他就坐在秦凯的下首,和秦凯谈话。秦凯仍是大模大样地躺在沙发上,却觉得没有什么话可说,胡乱问了几句。
此时萧氏已走到楼上,在着左边向东的一间室里,窗明几净,陈设也很雅洁。窗边放着两个绣花架,前一架边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戴着老光眼镜,低着头正在擘绒绣花。后一架边却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也在那里刺绣,但是刺绣的是一只孔雀,张开着五光十色的美羽,所谓孔雀开屏,绣得金花彩蕤,栩栩如生。那女子的短发上戴着一朵黄色的绒花,身穿一件暗色布的单旗袍,脸上薄施脂粉,细长的蛾眉,漆黑的双瞳,薄的樱唇,圆的素口,生得十分秀丽。弯转了柳腰,俯倒了螓首,忙着一针一针地刺。在伊的旁边,又立着一个二十左右的女子,身上穿着一件花花绿绿的绸旗袍,底下白色的长统丝袜,踏着一双镂花黑漆高跟革履。头上乌发烫得蜷曲着,飘在一边。一张肥圆的脸上涂着不少雪白的粉,颊上又擦着两堆红黄的胭脂,身上洒的香水,一阵阵的甜香充满了一室。若和那绣花的女子相较,那么一个是贵族化,一个是平民化;一个是趋重修饰,倍见浓艳,一个是自甘淡泊,别有清秀。人工的美和天然的美,在着两个女子身上更是显得分明了。
那绣花的女子在分绒的当儿,抬起头来,对那旁边看的女子说道:“秦小姐,你看这只孔雀绣得可成样子?中意不中意?”
伊点点头道:“你绣得很好。这四幅屏条都是要绣的飞禽走兽,绣起来很不容易的,并且日期也近了。我是急性的人,希望你辛苦些,早日代我绣好,真是又要快,又要好,难为你了。将来我当重谢你们娘儿两个。”
那前边的妇人听了秦小姐的话,带笑说道:“秦小姐,你请放心,我家淑贞年纪比我轻,本领比我高,伊一定尽快代你赶好的。不过伊和我绣的被面上的花是大不相同的,因为伊绣的东西是要用极薄极薄的绒铺上去,绣做得已是认真了,过于求快是不成的。并且色泽又要光洁而鲜艳,伊若不是跟过陆小姐学习三年,哪里会做呢?”
秦小姐说道:“不错,淑贞绣得非常之好,恐怕现在外面从学校里普通刺绣科毕业出来的,还没有这个样儿的程度呢。陆小姐是有名的刺绣家,听说伊的绣货曾在万国展览会中得到很荣誉的奖状呢。淑贞从伊身边学习出来,果然名下无虚。若能加以深造,再求进步,将来青出于蓝,也未可知。”
淑贞唾了一些绒头,微微一笑道:“秦小姐,你这样地称赞我,使我愧不敢当。我的刺绣程度也是平常得很。我的老师陆小姐是不但工绣,而且擅画。我是没有学问的女子,哪里敢望和我的老师抗衡呢?”
秦小姐把伊的纤手在绣花架边上一拍道:“可惜可惜,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又在求学的年纪,却不能上学校去读书,真是可惜了。记得我在大亚艺术大学做大学生的时候,学校生活非常有趣,又是非常活泼,怎如守在家里的生活沉闷而枯窘,像我住在家里虽只半年,已觉得人生上非常干燥了,将来我出嫁以后,终要到海外去走一遭,看看外国的风景。什么巴黎啊,罗马啊,威尼斯啊,日内瓦啊,我都要去见识见识。唉,你不读书真可惜了。”
秦小姐说完这话,顿时手舞足蹈起来。淑贞还没有回答,淑贞的母亲早接着说道:“秦小姐,你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当然有钱读书。若像我家的淑贞,伊生得命苦,因为伊的父亲在伊的五六岁时候已死了,我们又是贫穷的人家,一无产业。剩下我们娘儿几个,在这米珠薪桂的日子过活,已非容易的事,哪里再有钱代他们多读书?所以淑贞从小学里毕业以后,便没有进初中。幸亏那位陆小姐见我们可怜,便叫淑贞到伊那里去学刺绣。义务教授,分文不取,而且反留淑贞在伊家吃饭。伊倒很喜欢这女孩子的,肯把伊的真本领教导伊,足有三年之久。淑贞自己也用心学习,竟被伊学会不少,陆小姐常常赞伊聪明的。可惜后来陆小姐年纪虽有近四旬的光景,忽然想起嫁人,便嫁了一个驻外的公使,一同到国外去了。淑贞只得在家,帮我一同刺绣,母女两人赚些钱来度日。但是淑贞学的都是新式的绣法,此间一般放绣货的,大都用不着,难得请教,不比我绣的普通啊。现在我们到府上刺绣已有一个多月,承蒙你们很是优待,大约三星期后,我们绣的东西都要完工,且要吃你小姐的喜酒了。将来小姐如有别的人家要绣时,请你介绍介绍。我们一家使用,全靠我们母女两人。我已上了年纪,加着心境不好,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地日夜赶绣,不得不靠淑贞相助了。”
淑贞的母亲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口气。淑贞却一声不响,低着头,好似伊母亲说了这些话,勾起了伊的愁恨,自己独自地思想着。秦小姐生平只会说快乐的话,也觉得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她们。
这时萧氏走进来了,见了伊的女儿,便笑着说道:“巾英,你在这里督工么?她们绣的东西再好也没有的,你不要性急,催促她们,包你赶得及。现在有才来了,你去见他吧。请帖的格式快些定当了,好去印。”
巾英听了,说得一句“我知道的”,就向楼下很快地开步走,一阵叽咯叽咯的皮鞋声,巾英早跑到楼下去和伊的未婚夫何有才相见了。秦凯见女儿到来,也就立起身走出室去,坐了自己的包车,到胡老爷家去打牌了。
巾英见了有才,四只手彼此紧紧握着,将足一蹬,说道:“你说今天下午一点半钟来,怎么到了两点钟,还不见你的影儿?若不是我打了电话来唤你时,恐怕你要失约了。”
有才笑道:“请你原谅,方才恰巧有个朋友到社中来,要我代他设计一个大广告,不免费去了些时候。即使你不打电话来时,我也要来了。巾英,以前我哪有一次曾失过约的?”
巾英笑了一笑,把有才的手一拖道:“到我书室里去谈吧,我弟弟快要放学了。少停他见了我们在此,必要来缠绕不清,累得一句话都不能讲了。”
有才说声好,便跟着巾英出了这室,打从甬道里走到后面朝南的一间小小书室中。这里陈设都是欧化,沿窗放着一只写字台,东边有两座玻璃书橱,西边放着一架钢琴,里面朝外又放着一只横式的大沙发,两个绣花的靠垫。两人走到沙发边,一同并肩坐下。窗外有许多鲜艳的蔷薇花开放着,一阵阵的香味送到室中来。这是他人走不到的地方,而且巾英进来时又把室门轻轻关上,很是静寂,由这一对情侣喁喁地细谈了。
萧氏在楼上见伊女儿下楼去后,伊便坐在淑贞的母亲旁边,看伊刺绣。淑贞的母亲一边绣,一边对萧氏说道:“秦太太,你好福气。自己年纪尚轻,享着大富大贵,大小姐已是出阁了。那位新姑爷我们也见过的,多么漂亮!听说是本城何绅士家的二公子,也是有名的金粉世家,真是天生良缘了。”
萧氏笑了一笑道:“季大嫂,多谢你说得我这样好。我家老爷没做大官时,我们也是很苦的,现在虽有许多家财,都是仗着他将性命换来的,也非容易啊。”
淑贞的母亲又道:“这也是秦老爷洪福齐天,升官发财得这样快。现在小姐少爷们更有福气,一辈子可以吃着不尽了。照大小姐这个场面出嫁,苏州城里已是难得的。大小姐年纪很轻,容貌又好,做起新嫁娘来,真像天仙一般。”
淑贞听母亲说这种恭维的话,伊在旁边却有些听得不耐烦,暗想:我们来代他们刺绣,把工夫去换钱,又不是伴新人的喜娘,同他们说什么好话?人家有福气没有福气,干我们甚事?我母亲这样说法,倒好似艳羡人家的样子,不要被秦太太所笑吗?
但是萧氏听在耳朵里,却一些儿不觉讨厌,伊却乘此机会说道:“季大嫂,你不知男大须婚,女大须嫁。现在的女儿长大了,谁不想早些出嫁?这位新姑爷本是大小姐的同学,他们在读书的时候彼此早已熟识,有了爱情,不由做父母的不答应了。横竖女儿是早晚要嫁人的,何家的门第也不差,所以就忙着办喜事了。”
萧氏所以称呼淑贞的母亲叫季大嫂,因为当初他家要聘请刺绣的妇女,经季家的邻人把季氏母女介绍过来。听那邻人叫淑贞的母亲为季大嫂,于是秦家无论上下,大家都这样地称呼伊。这也因为她们并非下人,所以这样叫法了。
萧氏说完了,淑贞的母亲正在穿针线,未即回答。萧氏便又指着淑贞说道:“你这位小姐生得也着实不错啊。今年可是十八岁吗?有没有许给人家?”
淑贞的母亲答道:“已是十九岁了,还没有许字。秦太太,我们小人家的女儿,许婚是很难的。高攀又不成,低就却不愿,一时哪里有相当的人家?况且现在我也要靠伊的相助,若然嫁出了,做了别人家的媳妇,便不能自由了。”
萧氏点点头道:“是的,淑贞这样好女子,总要配个好好的人家。”
淑贞的母亲听了这话,微微叹口气。萧氏又道:“季大嫂,苏州的女孩儿家果然大都生得令人可爱,说起话来,莺啼燕语般非常好听,我哪里学得来?住了几年,仍只会说强苏白,怪难听的。不比大小姐年纪轻,她们倒都学会了。我家老爷有了钱,一心要想娶个苏州女子做姨太太。他和我再三商量,我也凡事看得穿,已答应了他,可是还没有他心上中意的人。因为我家老爷对于一般淫贱的人家,他都不愿意要。他要的是良家的女子,容貌虽是要美,而性情却也要幽娴贞静的。选择一苛,就难得了。季大嫂,你是苏州人,可有熟识的好小姐介绍介绍,我们只要人好,聘金大些却不在意。将来娶进门后,当然要比现在的银喜姑娘优待得多。我也待得很好,不去多管他们之事的。你要知道现在我家老爷手头少说些也有百万家产,只要人家肯许,将来锦衣玉食,一世过好日子。倘然家里贫穷时,我家老爷也肯按月贴些钱的。季大嫂,请你想想,可有这种的人家么?”
萧氏这些说话,表面上虽然是拜托淑贞的母亲,然而暗中却大有取瑟而鼓之意。季氏母女都不是笨人,哪里会听不出伊的意思?淑贞的脸上已有些微红,低着头只顾刺绣。淑贞的母亲顿了一顿,说道:“秦太太既然托我,待我慢慢留心着。”
萧氏笑道:“不要慢,愈快愈妙,我家老爷心急得了不得呢。”
他们正说着,早有女仆来说赵家的三太太、陈家的老姨太太还有李家少奶奶都到了。萧氏连忙立起身来笑道:“她们又要打牌了,请她们上楼来吧。”于是萧氏和仆人都走出去了。
这天,季氏母女绣到下午六点钟时,淑贞的母亲先要回家去,有家事料理。淑贞休息了,又绣到八点钟时,照例在秦家吃过晚饭,然后收拾好了回家去。这时候秦太太在楼上打牌,巾英和有才已出去看电影,只有巾英的弟弟国英和银喜等在那里开着收音机听唱戏呢。
淑贞的家里是在汤家巷,相隔不远。淑贞出了秦家的大门,急匆匆地走回去。正走到汤家巷口,前面的电灯十分惨淡,黑暗里有几个穿着短衣的机匠,他们刚从酒店里灌足黄汤,踉踉跄跄地走来。一见淑贞苗条的身材,连忙拦住去路,嘴里还说些不干不净的话。这样竟使淑贞困住了,不能通过去,近处又没有警士可以呼唤。正在尴尬的时候,背后忽然皮鞋声响,走来一个西装少年,高声喊道:“淑贞妹,你回家去吗?”
淑贞一听声音,心中又惊又喜,立即回转娇躯跑过去,要请这少年来解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