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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一衲远来邪辞诱老妇 千金散去豪博结同俦

这个老和尚从哪里来的呢?原来午后杜太太因为心中很觉气闷,无可排遣,伊在上海地方是一切生疏的,除了烧香而外,总不出去,马路如虎口,汽车如飞走,使伊更是胆怯,自己年纪大了,不要做了汽车轮底的游魂,进了枉死城,不得超生。所以伊就和女儿明宝走到大门口去站着闲观,瞧见两边来来往往的车辆,暗想:上海真是忙,他们不知从哪里来,到何处去?这些汽车看得人家眼也花了。

明宝要伊母亲一同坐着汽车出去兜圈子,杜太太不肯,说道:

“我们在这里看看不好吗?自己坐了,开得快时,我就要头晕。倘然汽车夫一个不留心,开到浜里去,或是和人家撞一下,那就危险得很了!”

明宝将嘴一噘道:

“照了你的说话,大家都不敢坐汽车了。这些汽车里面坐着的难道尽是不怕死的人吗?”

二人正在分辩,忽然马路旁边走来一个老和尚,布衲黄履,长须白眉,手里提着一串念佛珠,对杜太太母女相视一下,又瞧瞧杜家的大门,像是贵族门第,遂在杜太太面前立定,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杜太太见了这位老和尚满脸道貌,似从佛国里来的,心中已有数分敬意,正要开口询问,老和尚早已说道:

“老太太是佛门弟子啊。”

杜太太道:

“师父怎知我是信佛的?”

老和尚道:

“阿弥陀佛,世上任你什么人,贫僧一瞧便知分晓。我从老太太一双慈祥的目光中,一望便知是有夙慧有佛骨的人。老太太一向修行吃素的,难得难得。”

杜太太听了这几句话,十分喜悦,便还问道:

“师父,你说得不错。师父从哪里来?”

老和尚道:

“我是打从山西五台山云游至此,和老太太在此相逢,真是佛说有缘。老太太你贵姓啊?”

杜太太答道:

“我姓杜,请教师父法名。”

老和尚笑了一笑道:

“贫僧号心禅。”

杜太太道:

“心禅师父,你几时到上海来的?”

心禅道:

“来沪只有三天,我看上海地方的人民造孽太深,想要遇见几个有缘的,救他们脱离地狱。”

杜太太道:

“师父真是菩萨心肠,现在的世界越发不是了。”

心禅叹道:

“浩劫将临,难以避免,这也是天意,唯信佛的或可以不在此劫中。老太太,希望你多多修行,将来自然可登西方乐土,不和凡夫俗子同休。再会吧!”

说罢,拔步便走。杜太太觉得这是一位有道高僧,不可错过,怎么略说数语便走了呢?刚要唤住他,但是心禅走了数步,却又回过来说道:

“阿弥陀佛,贫僧本待走了,只是方才瞧老太太的脸上气色很不好,恐怕在这数月内必有什么灾殃。贫僧若是直说,恐老太太不信,若不说时似乎心中不忍,所以走了,又回来告诉你一声,信不信却由你。再会,再会。”

心禅说着话,又似要走的样子。此时杜太太连忙说道:

“师父不要走,你说我气色不好,将有灾殃,不知有何解免方法?近来我肚里实在气闷异常呢。”

心禅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不说什么。杜太太又道:

“倘蒙师父不弃,请入内坐坐,喝一杯茶,我要听师父的佛法呢。”

心禅道:

“可方便吗?”

杜太太道:

“请,请。”

说了两个请字,回身便让心禅入门。心禅便一步一步地跟着杜太太走。明宝见伊母亲十分相信,也不便阻挡,一同走到里面会客室中。杜太太请心禅老和尚坐定,便叫下人送上一杯茶来。心禅坐定后,便大讲五台山风景。杜太太因恰才在门口听了自己有灾殃的话,一颗心不得安宁,要请教老和尚有无解救办法。心禅便说道:

“老太太一边多行善事,一边还须在菩萨前多做些佛事,庶几可以逢凶化吉。”

杜太太道:

“我也早有此心,要想到杭州灵隐寺去做九天水陆道场,还请师父指教。”

心禅道:

“老太太你相信我的话吗?我们五台山上的文殊菩萨是救苦救难的,非常灵验,北方许多善男信女年年要到山上来进香还愿。现在老太太可以到我们五台山去拜七七四十九天道场,便可消灾免祸。还有我们寺里正在重修大殿,倘然你老太太肯捐钱给菩萨,那是更好的事了。”

杜太太道:

“我们妇人家不能出远门的,山西离此甚远,叫我怎生去得?师父可有别的法儿想想?”

心禅掐着念佛珠,略作沉吟,说道:

“虽然有一个法儿,只不知老太太可能相信?”

杜太太道:

“师父既有法儿,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了,请师父快快告诉我。”

心禅道:

“贫僧不日即将回山,老太太若是相信我的话时,贫僧情愿代劳,回去后便在我们庙里文殊菩萨前连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当请住持静贤大师主持法事。他是山上有道的高僧,顶上常有舍利子现出,得他主领这佛事更是有效的。我们可以约定下月初一日起始,老太太可在府上每日吃素念经,当天点一副香烛,便如亲身前去了。只要老太太把自己的姓名年岁生辰等另录一纸给贫僧,可以代你将名字写上,更请静贤大师代你起个法名也好。”

杜太太道:

“我本有法名的,名唤智贞。”

心禅道:

“那也好,就用智贞两字。府上倘有老爷、少爷、小姐等可以一起写下大名,大家消灾纳福,益寿延年。”

杜太太道:

“我家老爷是早已没有了,家中有一位少爷、两位少奶奶、一位小姐、一位孙小姐,很简单的。”

心禅道:

“少爷在哪里发财?”

杜太太道:

“便在本埠大同银行任副经理之职。”

心禅听了,点点头道:

“老太太好福气。”

杜太太道:

“靠菩萨的保佑。”

心禅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向四下里间瞧着,好似等候杜太太的吩咐。杜太太遂问道:

“依师父的办法也是很好的,我一准拜托师父代我到山上去拜七七四十九日的道场,自己在家中斋戒拜佛,好免去我的灾殃。但不知山上做佛事可要费几多钱?”

心禅道:

“约需七百元左右,老太太现在不妨先交给我五百元,我再来时可以把账单奉阅,再和你清算。且把佛前供的花带来给老太太戴在头上,可以永远没有头晕目眩之疾的。老太太你以为如何?”

杜太太一听心禅所说的数目,起初似觉太贵一些,然细细估计,当真拜起四十九天道场,那么此数也并不贵了,现在自己手中所有积蓄的现款只有三百多元,不足之数只得等儿子来再和他商量。所以伊正踌躇着未即回答,恰巧伊媳妇项锦花闯了进来。心禅知是少奶奶来了,怎敢怠慢?忙立起行礼,想要乘机说几句凑趣的话。谁知锦花是个新女子,并非杜太太一流佞神信佛的人,所以也不回礼,站在室中,一手叉了腰,一手指着心禅问道:

“你这和尚从哪里来的?怎么陌陌生生,无缘无故,跑到人家门上来,是何道理?”

心禅一听这几句话,又见锦花面色凛然,如罩着一层严霜,便知这事尴尬了,只得带笑说道:

“女菩萨不要错怪,我到府上来也可说是有缘的。贫僧是五台山上的高位,云游至此,并非走江湖的叫花和尚可比。恰逢府上老太太是佛门弟子,所以谈谈。”

锦花道:

“那么你们谈些什么呢?”

锦花这句话好似问心禅,又好似问杜太太。杜太太只得把心禅方才讲的话告诉一遍,且说:

“我也尚有些踌躇未决,要待粹儿回家时商量了再说呢!”

锦花便冷笑一声道:

“婆婆,休要上人家的当,你好端端的有什么灾殃,却要花钱去拜道场?除非你自己信神信佛着了魔似的,情情愿愿把你的钱去用在和尚们身上。杜粹必不能同意的,他赚钱也不容易。在这不景气的当儿,哪里肯把钱靡费呢?我是素来不赞成的,迷信神佛是十八世纪人的头脑。我们若是有钱,尽可捐助给社会上那些劳苦的群众,何必要孝敬那些和尚呢?”

心禅听了这几句话,不觉面色陡变,带笑说道: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少奶奶休要这样说。须知这是敬事菩萨,为的赎自己罪孽,免自己灾殃,怎说布施给和尚呢?我们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也要拜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阿弥陀佛,出家人怎敢欺骗一班善男信女呢?少奶奶须顾口孽。这是要老太太做主的,贫僧并非走上门来叫花啊。”

锦花是受不起人们一句半话的,听心禅说什么口孽不口孽,便将脸色往下一沉道:

“你这和尚不要在此胡说八道,若不是自己走上门来,难道我们特地到五台山请你前来的吗?我也不管你是高僧,或是走江湖的叫花和尚,总而言之,我们不是小孩子没得见识的,快走快走!回头我打电话叫巡捕房来捉你去。”

心禅此时也冷笑一声,气吽吽地说道:

“你不要大言吓人,我没有犯什么罪?即使你叫巡捕房里人来,也不相干。你问你家老太太吧,伊相信我,要托我想法,所以贫僧开口的,却白担受一个欺人的恶名吗?真是真是……”

锦花不待心禅的话说完,早跳着脚,大声斥道:

“快与我滚出去,你敢强硬吗?”

接着便去喊汽车夫来,要撵走和尚。这时候杜太太见锦花咆哮发怒,倒觉说不出话来。心禅见情势不好,便又道:

“出家人不动无名之火,何必如此呢?我去就是了,老太太再见吧!”

说毕,回身便往外走。锦花已将汽车夫喊来,见和尚匆匆走出门去,汽车夫遂追上去,骂了数声贼秃,砰地把铁门拽上。锦花见杜太太不响,便说道:

“这种人是骗子,婆婆不要受人之愚,太迷信了。”

说着话,叽咯叽咯地走到自己楼上去逗引馨官了。杜太太坐在室中,想想锦花方才的情形,虽然是斥责和尚,然须知和尚是我请来的,伊不顾我的面子,太觉目无尊长了,所以心里顿时气恼得很。明宝在旁也说道:

“嫂嫂说话太厉害,伊因母亲信佛,有意把这和尚赶掉的。伊当母亲要向哥哥取钱去做佛事,便更发急了。”

杜太太道:

“我又不用伊的钱,便是要粹儿拿出些,也是应该的事,否则我养了儿子何用呢?少停你哥哥回家,我倒要告诉他,请教他评评理,究竟谁的不是?”

明宝道:

“不错,母亲休要只顾退让,嫂嫂当我们是好吃果子呢。不听伊方才又说你不是十八世纪的人吗?母亲虽然有些迷信,但伊却不能这样出言无忌,乱得罪的啊。”

于是杜太太专待伊儿子回来理论。

四点钟过后,果然杜粹回家了。他今天本想陪着总经理去一处酬酢,但因锦花已有电话来知照过,千万不能再忤了伊的意旨,所以只得诿称家里有事,不克同往。办公时间完毕,他略坐了数分钟,便走出银行大门来,早见他的汽车已靠在那边等候,立刻坐了回家。先走到书室里,却见他母亲独自一人呆呆地坐着,脸上充满着怒气。他不觉一呆,他的母亲为何不坐自己房里而坐书室中,明明是要等他回来时说什么言语,难道她们婆媳俩有过什么口角吗?心里大大地忐忑起来,便叫了一声母亲。杜太太忍耐了多时,此刻便开口道:

“我不明白,我家究竟可有尊卑长幼之分?为什么我的事情要媳妇来干涉,一些不给我面子?难道现在的媳妇一切都要压倒婆婆,一家人中唯有伊独大吗?”

说着话,把手揉搓着自己的胸脯,喘着气。杜粹不知是什么一回事,将手搔搔头问道:

“母亲为了何事而如此气恼?可是锦花有得罪你的地方吗?”

杜太太便一五一十地将方才的事详细告诉。杜粹道:

“母亲,那和尚一定是骗钱的歹人,他说是五台山上的高僧,好在人家没有到过五台山,哪里知道他的真伪?凭他信口开河,欺骗那些迷信的……”

杜粹说到这里,杜太太早大声喝道:

“你也说我迷信吗?莫怪锦花要骂我十八世纪的头脑了。不管那和尚的话是真是假,我总是信神信佛的,伊不该当着和尚骂贼秃,连我也一起骂在里面。况且即使那和尚骗钱,也是我节省下来的,我终不要媳妇代我出钱,干伊甚事?而伊却偏说我靡费,那么伊常常要你伴着去跳舞,去吃大菜,去买跑马票,这些都不是靡费吗?难道儿子不是我养的,我不能向你要些钱用吗?”

杜太太一边说,一边眼泪早已簌落落下堕。明宝掩进室来,立在一旁,将手指抵着樱唇,只不作声。奶妈走到室外,在窗边偷眼张看。杜粹道:

“母亲不要发急,锦花受了新思潮的洗礼,伊什么都不信的,所以如此说法,未免激烈一些。伊不知母亲是一生信佛的人,一新一旧,难免冲突了。伊总是小孩子气,母亲不要去睬伊。待我去叮嘱伊,以后不可如此。母亲信佛,休要伊干涉。”

杜太太叹道:

“你总说伊是小孩子气,这样大的人还好算小孩子吗?伊说出来的话,再也厉害不过。没有人家的理,只有伊的理,真是歪理十八条了。我本来是旧式的人,年纪已老,再不会变成新式的人。你们既然要新的家庭,不如由我退让了吧!”

杜粹道:

“母亲不要说这种话,我知道母亲的。你若要做水陆道场,不妨到杭州去,或是普陀山,我也可以出钱。只是门外路过的和尚,大都是走江湖骗饭吃的人,不可轻信。他和母亲初见面,怎会知你将有灾殃呢?明明是一种念秧之术,母亲不要放在心上吧!”

杜太太听杜粹这几句话很是和平,究竟是自己的儿子。伊只恨媳妇,所以静默着不响。

杜粹趁势退出书室,走到楼上去,见奶妈走下楼来,向杜粹微笑。杜粹低低问道:

“少奶奶在房中吗?”

奶妈答应一声是。杜粹走进房中,只见锦花在妆台边对镜画眉。他走到锦花身后,向镜子里瞧到锦花的娇颜,一笑道:

“水晶帘下看梳头,古人以为韵事。我今梳妆台畔看画眉,真是画眉乐事了。”

锦花不声不响,只作没有看见一般,自顾修饰伊的两道纤眉。杜粹见伊不说话,也就静静地立在伊后面。一会儿,锦花画眉毕,回过身来,杜粹便问道:

“你打电话来说今晚要请客,着我相陪,所以我虽有总经理相请酬酢,也没有去,马上赶回来,可尊重你的意旨吗?”

锦花冷笑道:

“给你的脸,你回家来时为什么不一径就到楼上,却到书房里去和老太婆讲什么?伊又算受了我的气而来,哭诉于你了。你是非总该辨个明白,看你把我怎样办?我是不受任何人欺侮的。”

杜粹道:

“我明白了,你赶那老和尚出去也有道理,不过太激烈一些,以致老人家不快活了。”

锦花道:

“哼!若要老人快活,除非让我离开这个家庭。我是直心直肠,叫伊不要上当。我若不把那和尚驱逐出去时,老人家的钱已被他骗去了,听说要七百元,伊还要向你要呢。你肯把金钱白白送给和尚吗?反说我激烈,那么又是我的不是了,是则是,非则非,你快快说一个清楚,不要一味偏袒那老太婆。我不受人家欺侮的,休想压迫我。”

杜粹道:

“你又来了,谁存心要来压迫你呢?横竖和尚已去,我们不要空费唇舌吧!”

锦花道:

“老太婆又抓着题目了,说我侮慢伊。老实说,伊既不像家长,我也不把伊当作尊长,我难道怕伊吗?今日中国的妇女已非十九世纪屈服在专制家庭下的可比了。伊真是苏州人说的,肉骨头敲鼓,可笑之至。”

杜粹听伊说得起劲,皱着眉头不说什么。小娘姨却匆匆地跑上楼来说道:

“蒋家少爷和少奶都来了。”

杜粹忙和锦花一齐下楼去相见。魏明霞又换上一身新装,很活泼地跳过来,和锦花握着手说道:

“你请我们来吃晚饭吗?又叫我们早来,我和千里老实不客气就来了。”

锦花道:

“这样很好,你若迟到时,我要罚你。”

明霞笑道:

“你又要罚我吗?休要弄错了,我不是你的黑漆板凳啊。”

锦花道:

“算你会说。”

明霞又问道:

“你们昨夜回来后大概已和好如初了,本来有什么大事情,何必翻脸呢?”

这时杜粹已让蒋千里到客室中去,锦花陪了明霞也走进室里,杜太太早已躲到别处去了。大家不客气的,随意坐下,忙杀了下人,敬烟,献茶,端盆子,绞手巾,十分殷勤。四人在客室中胡乱谈了一会儿话,天色渐晚,锦花便叫开饭。停一刻,小娘姨过来说,酒菜都已摆好,即请入席,锦花便请明霞夫妇同至那边餐室中去用晚膳。精美的肴馔放满了一桌子,明霞遂说:

“何必如此客气,我们又非大宾。”

杜粹倾了威士忌酒敬客,在吃的时候,蒋千里开口问道:

“现在不过六点多钟,吃完晚餐,至多七点钟,我们上哪儿去逛?圣爱娜呢,百乐门呢?还是……”

明霞对蒋千里紧瞅了一眼说道:

“你又要上圣爱娜吗?你这跳舞的精怪,听说大都会里的舞星张玲玲和你很相好的,有这事吗?”

蒋千里把手摇摇道:

“明霞休要信人家的离间计,大都会虽有一个张玲玲,但和我蒋某是毫无关系的。”

明霞道:

“你这话当真吗?我不信,前天你的写字台抽屉里怎么发现有一张玲玲的照片呢。”

蒋千里道:

“这是朋友放在我处的。”

明霞道:

“不要赖,你莫要鬼鬼祟祟,瞒了我去那边跳舞。若给我撞着时,绝不和你甘休的。”

杜粹笑道:

“空穴来风,必非无因,我盼望蒋先生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蒋千里道:

“没有没有,你们不信时,今晚就上大都会,看我和张玲玲怎么样?”

明霞道:

“你的跳舞瘾又发作了吗?今晚我偏不去,你如想念那姓张的舞女,可以一人前去。”

蒋千里道:

“我若一人独去,你肯甘心吗?不要说得嘴响。”

明霞笑道:

“我就是看你怎么样?”

锦花说道:

“我们今晚不要去跳舞了,省得你们斗口,不如一同到回力球场去吧。记得上月我和他去那里输了七百块钱,还没有翻本,倒有些不愿意。密司脱蒋是谙于此道的,所以我想今晚邀你们一起去,可以讨教讨教。”

蒋千里道:

“这是不敢当的,我也不懂什么,大概总是碰运气而已。”

明霞道:

“好,我也想去玩一会儿,我们准上那儿。”

于是大家吃罢晚饭,杜粹和蒋千里仍回客室里憩坐。锦花却陪明霞二楼去洗面修饰,自己换了一套衣服,带上钱,一同下楼,对杜粹说道:

“我们去吧!”

杜粹道:

“钱带吗?”

锦花道:

“有了。”

四人遂走出大门,分坐两辆汽车,赶向回力球场去了。

杜太太待他们去后,方才走出来,问小娘姨道:

“你可知少爷、少奶奶上哪儿去的?”

小娘姨道:

“我听说他们都到回力球场去的。”

杜太太哼了一声道:

“又要到这种地方去了,他们真输不怕的。依我看来,与其输去,远不如斋僧。况在佛菩萨面前多做功德,无论如何,定有益处。”

杜太太心里十分懊恼,走到楼上去,见馨官正在奶妈怀抱里吃奶,暗暗叹道,你这小孩子也没福气,偏偏逢着这种母亲,常常把你抛在一边不管,好像不是伊肚里养出来的,使人家最是气不过呢。小孩子见杜太太来,回过头来对杜太太瞧了笑笑,依旧吃奶。杜太太便好孩子、乖孩子地逗引了一番,然后叮嘱奶妈留心陪伴小孩子睡觉,不要受了凉。奶妈微微一笑,似乎答应地说了一个“是”字,心里却嫌老太太多管闲事呢。杜太太回至自己房中,闷闷不乐,和明宝闲话一番,熄灯安睡,至于儿子媳妇在外边的事,伊老人家却不能再顾到了。

直到两点钟过后,杜粹方和锦花从回力球场回来,锦花身边带出的八百元纸币一齐输去,还借了魏明霞两百块钱,夫妇二人大败而归。杜粹不免有些懊丧,但也不敢怪怨锦花,而锦花却反以为今天遇见了和尚,搠了霉头,所以出军不利,不免怪到老太太身上去。杜粹道:

“你见的和尚,又非尼姑,于我们赌钱有什么关系?你是个新时代的女子,何以也会迷信起来,这不是矛盾吗?”

锦花只得笑道:

“我也说说罢了,胜负乃兵家常事,下次再去翻本便了。”

杜粹听着,却接不下去。夫妇俩也就解衣安寝。

睡不多时,天色已明,杜粹仍是先醒,他也不去惊动锦花,自己在枕上望着上面的天花板,默默地想着他的心事。原来杜粹自和锦花结褵之后,住在上海过着繁华的生活,娱乐的光阴,温柔乡中常做甜蜜之梦。可是每月的开销很大,加以锦花尽管浪费金钱,一点儿不肯撙节,种种娱乐的消耗,已是其数可观,还要时常到跑马、赛狗、回力球场合那里整千整百地送去,所以他虽然做了副经理,每月的收入却是有限制的。何况家中本来的一些财产也不过仅供温饱,叫他怎能够维持得过呢?当然要想些别的生财之道了。他是银行界中人,平常时候自然做做公债,又卖买标金。可是他的贪心太重,因此公债上虽时有盈余,而标金上常常失利,得不偿失,别人家做投机事业很多发达的,他却始终如此。最近他有一个计划,就是要在上海另行创办一个跑马场,又办一个有奖储蓄机关。这几天和他的友人正在进行,不免要动动脑筋,不能像锦花那样无忧无虑地一掷千金,抱着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宗旨呢。杜粹想了多时,看看时候不早,连忙起身吃了早点,赶到行里去。

杜太太也没有见伊儿子的面,不知昨晚是输是赢,向汽车夫去探听消息,汽车夫都回答不知道。媳妇面前又不敢问半句话,只好闷在胸中,自己只顾去念经。锦花磨了两个黄昏,也觉疲乏,不知不觉直睡到十二点钟,方才起身。小娘姨送上鲜鸡蛋和牛乳等东西,锦花吃罢,在房中细细妆饰。这时杜太太早已念经完毕,她们母女起得很早,已觉腹中饥饿,要吃午饭了。杜粹是有时回家吃,有时不回来吃,没有一定的。杜太太一问小娘姨,方知少奶奶刚才从床上起来,用早点,势不能一同吃饭了。杜太太不觉咕了一声道:

“现在天气热,直到这时方起身,难道也是讲卫生吗?况且连夜出去跳舞赌博,日间睡眠,夜中出去,似乎不成样子了。我那大媳妇却不是这样的,我真瞧着难过呢!”

却不防奶妈抱着小孩子轻轻下楼来,被伊听在耳朵里。杜太太又问奶妈道:

“少奶在楼上做什么?”

奶妈道:

“在妆饰。”

杜太太道:

“在家里何必过于妆饰?大概还不想吃午饭,叫我们等到几时去呢?”

明宝在旁边也说道:

“母亲,你肚里饿时可叫老李就开饭,哥哥横竖不回来吃了,我们先吃饭又有何妨?伊又不是老长辈,总不成婆婆伺候媳妇。”

奶妈微微一笑,打了一个转,便走上楼去。小娘姨要紧服侍少奶奶,也上去了。隔了一会儿,杜太太正在楼下等得有些不耐,只见小娘姨跑下楼来说道:

“少奶叫我来说,伊现在吃不下午饭。老太太若然肚里饿时,不妨先吃。只叫老李把西瓜鸡留着,少奶奶特地叫他预备的。”

杜太太冷笑道:

“谁要吃伊的西瓜鸡?留着好了。我要吃鸡,明天也可照样煮一只的,有什么稀罕?”

便吩咐老李快快开饭。老李遂把饭菜开到餐室中,杜太太和明宝先吃。杜太太对老李说道:

“你明天也与我预备一只西瓜鸡,今天是少奶奶要吃的,我不吃。”

老李答应一声是,走出去时对小娘姨扮了一个鬼脸。杜太太和明宝吃过午膳,因为明宝要看电影,杜太太气不过,遂吩咐汽车夫将车开出去,她们母女俩坐了,便到南京大戏院去。

将近三点钟时,锦花下来吃饭了,听得杜太太同明宝去看影戏,便道:

“老太婆素来不相信出游的,今天居然也坐了汽车去看电影。我出去游玩时,伊就要在背后叽咕叽咕,太不平了。”

奶妈在旁边存心献媚,又在锦花面前搬弄数语。锦花因为汽车不在这里,所以负气不出门,坐到书房中去,听无线电收音。等到杜太太和明宝回来时,伊却冷冷地叫了一声,不说什么。汽车夫走进来问锦花道:

“少奶奶可要到什么地方去?”

锦花板着脸说道:

“算了吧,你只顾侍候少爷和老太太好了。我本来要出外的,但是现在时候已过了,索性不出去,省得人家又要说我夜游神,又做日游神。不知踏着了人家什么狗尾巴?只是对我狂吠,真是怄气。”

汽车夫知道伊话中有刺,默然退去。杜太太听了心中又是一气,对明宝瞧了一瞧,虽要想发话,恐怕说不过锦花,便走到自己房中去了。越想越气,自己和明宝难得出去看电影的,不想回来却受伊的发话,又说我是狗。唉!我养了儿子,讨了媳妇,反来受媳妇的气,真是岂有此理。

少停杜粹回家时,锦花却坐在楼下等候,不让他母子俩说什么私语,所以杜太太见了杜粹,也不便说。杜粹见母亲和妻子的脸上都有些悻悻之色,不敢询问,恐怕问出事来,便去浴室洗浴,浴罢,又抱抱小孩子,他自以为享天伦之乐呢。晚餐时,大家坐在一起吃,杜太太始终不说什么,明宝也噘着嘴不响。锦花却和杜粹有说有笑。餐毕,杜太太吩咐老李明天也预备煮一只西瓜鸡。杜粹听了,不由一愣,又见方才他母亲和明宝对于西瓜鸡一菜没有下筷,所以早瞧料数分,他也只得假作痴呆,不去管这事。锦花立刻走到楼上去,回头对杜粹说道:

“你一同来。”

杜粹怎敢不允?马上跟着锦花上楼。锦花换了一件睡衣,趿着拖鞋,从后房走出来。杜粹问道:

“今晚你不想出去吗?”

锦花道:

“汽车又不是我的,还是我守在家里,让别人家出外吧,免得人家说我日游神、夜游神。”

杜粹笑道:

“你又来了,谁得罪了你?”

锦花一边开着电气风扇,一边冷笑着说道:

“我只不得罪人家就是了,我是小辈,人家拿着长辈的名义,便可压倒一切,所以汽车也只好让长辈坐了。不过小妖精到底是长辈呢,还是小辈?大约摇篮姑娘大了嫂,媳妇终是外边人而已。”

杜粹方才听汽车夫说,知道母亲出去看电影的,锦花之言就是为了这事,遂在室中踱着方步说道:

“汽车是大家可以坐的,譬如你要出外去访友,或是游玩,总是你坐着去的,也没有人干涉,所以人家有事也可以坐坐。你们女人家气量太小。”

杜粹的话尚未说毕,锦花早走过来,用手指向他额上轻轻一点道:

“你才是看轻女子,我早已说男女一样是个人,你们自私自利的男子,常常藐视妇女,太不应该。你说我气量狭小吗?哼哼!人家的气量还要狭小呢,你的肚皮有几许宽大,你是量大的人吗?”

杜粹笑笑道:

“宰相肚里好撑船,我是一切容得下的,劝你不要如此。不知你和人家怄气,不但人家不快乐,你自己也是憋着一肚皮的气,这又何苦呢?我什么事都依你的,你应该快乐。和气可以致祥。一家之中又没有多人,大家亲亲热热,团结一致,岂不是好。何必为了一些小事情便和人家拗气?弄得彼此意见愈深,渐如水火,积不相容,遂使家庭中一切都不愉快,骨肉变为仇敌。倘然细细一想,便可觉悟彼此的错误了。”

锦花道:

“你不要教训我,还是去说给你母亲听吧!”

杜粹笑道:

“亲爱的锦花,因为我和你是终身的伴侣,所以向你劝几句话,请你不要存着什么成见。最大的希望,就是一家人彼此快快活活,便是有什么意见不同的地方,说过就算了。”

锦花道:

“人家不是这样想的啊,你不必向我唠唠叨叨。”

杜粹道:

“好,我多说了几句话,就惹你讨厌,那么到跳舞场去吧!”

锦花道:

“无论如何,今晚是不出去的了,心绪恶劣得很,我想回南京去住一月两月呢。前天我母亲来函,伊的意思要我归宁。我在此地常常受你母亲的气,还不如让了伊吧,使你也好节省些,你们母子三人快快活活地过光阴吧!”

锦花说着,鼓起两个小腮,脸上一无笑容。杜粹见锦花十分着恼,也就不敢再去说伊,反而想些话出来去安慰伊,所以他说道:

“你若到了南京,我一人在上海太寂寞了,休作此念,你忘记了我的爱心吗?”

锦花见杜粹已软化了,不由微微一笑道:

“你有什么真正的爱心,恐怕你早忘记了我的爱心,所以听了他人的谗言,常要来向我说些尴尬的话。你若是真的爱我,以后不许你说。”

杜粹道:

“不说就是了。我最好不说,本来谈家常的事很会讨厌,只要你多有耐心罢了。”

于是二人在楼上谈谈说说,感情依旧融洽无间。杜太太在楼下等候儿子不下来,只得闷闷地去睡了,虽有女儿明宝,究竟年纪还小,不能讲什么心话。

次日杜粹依旧上写字间去,锦花在家里看书,饭后打一午睡,然后去兰汤出浴,浴罢,换上一套轻纱新衣,恰巧杜粹回家了。伊昨日在家中守了一天,今日再也坐不住了,便要和杜粹一同到魏明霞家里去,且把前夜在回力球场借取的钱还去,杜粹自然唯唯答应。他们俩遂坐着汽车到得蒋千里家,也不用下人通报,一径向里面去。听得蒋千里的书室中嘻嘻哈哈的笑声,便知他们夫妇俩在里边玩笑了。锦花是急性的人,伸手推门进去,只见蒋千里搂着魏明霞在室中跳舞,刚才双手把明霞托起,明霞在他掌上扭着娇躯说道:

“当心些,别跌了我,放我下来吧!”

锦花道:

“好,你们却在家里乐。”

蒋千里回头见了杜粹夫妇,倒有些不好意思。明霞早已跳下来,走上前握着锦花的手说道:

“锦花姊,你怎么来的,何不先打个电话来?”

锦花道:

“我们想着到你处来就来了,你们不去舞场里玩,反在家中练习探戈舞。”

明霞道:

“今晚舞场里去不成了。”

锦花道:

“怎的?”

明霞还没有回答时,早见一个下人推门而入,对蒋千里说道:

“少爷,许医生来了。”

蒋千里遂向杜粹、锦花点点头道:

“请二位稍坐,我要失陪了,对不起。”

说毕,掉转身躯便往外走。杜粹夫妇不明白蒋家为什么请医生,究竟是什么事?一时摸不着头脑,倒呆了一呆。 7ScLfGVyuL9KhCULXQYMcWTa5WErctV4BAmJ2qYLlsqexuimxMkMYzIF7YTRYF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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