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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寂寞叹空房微嫌初起 绸缪欢子夜好梦重温

一带小小牡蛎墙,墙上挂满绿色的草,点缀着紫色的花,被风吹动,好似碧浪翻舞。中间高耸出一座欧式的红楼,外面两扇绿漆的小铁门,微微开着。左边有一个梳着辫子头的年轻小娘姨,手拿着一柄蕉扇,站在门前,东张西望地不知等候什么人。这时候杜粹下了公共汽车,径向这边跑来。那小娘姨一眼瞧见了,便迎上前,撮着笑脸叫道:

“少爷,少爷,你到哪里去的,老太太命我连打了几个电话,都问不到,要我出来找你。但是偌大一个上海市,叫我到哪里去找寻呢?好少爷,你现在来了,可以使老太太心中安慰,快快进去吧!”

杜粹将手搔着头道:

“我总要回来的,老人家何必如此呢?”

小娘姨道:

“我去通报了。”

说着话,回身跑进去。杜粹叹了声,跟着走进铁门,将门关上,低着头踏过一片草地,跨上白石阶级,步入左边的起坐室,见他的母亲正坐在上首藤椅子里,脸上露出戚戚然之色,小妹妹明宝坐在圆台边吃西瓜。杜太太瞧见儿子回来,勉强一笑道:

“你到什么地方去的?”

杜粹道:

“我跑到兆丰公园去一趟。”

杜太太道:

“你一个人去的吗?”

杜粹点点头。杜太太叹道:

“你变成个傻子了,一个人去做什么?是不是为和你妻子怄气而如此?”

杜粹道:

“只为我这两天身子有些不甚舒适,别的地方玩得腻了,所以想到空气新鲜的地方走走坐坐,稍避都市的尘氛。不料伊不谅于我,和我闹起来,谁甘心让伊呢。”

一边说,一边向沿窗椅子里一坐。小娘姨走上前问道:

“少爷吃西瓜呢,还是喝汽水?”

杜粹把手一摇道:

“都不要吃。”

杜太太道:

“你出去了一会儿,岂有不渴之理,不如做些鲜橘子水喝喝吧!”

小娘姨答应一声,走出室去。杜粹将两手抱着头,俯倒了身子,不语不动,好似寻思一般。一会儿,小娘姨托着一杯鲜橘水走来,放在杜粹身旁短几上,带笑说道:

“少爷请用吧!”

杜粹抬起头,瞧着黄色的橘子水,不由伸手取过,张开口咕嘟嘟一饮而尽,小娘姨拿着空杯去了。杜太太又道:

“近来我家的情形益发不安宁了,论理呢,添了一个孙女孩,你又升了副经理,应该大家快乐。可是锦花的态度太傲慢,行为太浪漫,虽然现在时势不同,而我的眼睛里实在瞧不惯。从前我在南京老家,大媳妇绮霞朝夕在我身边伺候,没有锦花这样眼高于顶、目无尊长的。我为了你的缘故,所以事事容忍,假作痴聋,不和伊计较,只求相安无事,姑媳之间,客客气气,免得彼此伤了感情。谁知伊偏偏一些也不知道好歹,全不把我看在眼里,常在背后骂我老不死。又骂我是十八世纪的木乃伊,我本来也不懂什么叫作木乃伊,明宝却知晓的,告诉我说,木乃伊是非洲地方埃及国中的一种死尸,他们的国俗喜欢把死者的遗骸用了香料药物等防腐剂,埋藏在坟墓内,可使千百年不会腐烂,仍保有本来面目,那么伊也是骂我老死人。又说我头脑陈旧,迷信鬼神,不配做伊的姑嫜。我也没有和伊理论,不过气得肚子饱胀罢了。若是多在你的面前说伊不是,你虽然是明白的,可是常要使你不快活,也不是我乐意的事。”

杜太太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明宝吃罢西瓜,走过来,噘起嘴说道:

“哥哥,我不是做尖嘴姑娘,在哥哥面前说嫂嫂的坏处。实在嫂嫂太把我和母亲瞧不起了。伊背地里骂母亲为木乃伊,又唤我小鬼。不知有什么地方开罪了伊,我们在这里又不是吃伊的饭,不用伊来讨厌我们。况且起初我跟母亲来沪,也是哥哥接我们来的,若然这般憎厌,反不如让我们回南京的好了。”

杜粹把手摇摇道:

“小妹妹不要发急,母亲也不必气恼。锦花确乎脾气太坏,年纪轻不懂事,大概在家里任性惯了,所以如此。我绝不偏袒伊,希望伊年纪稍大,可能改去一些。”

杜太太叹道:

“古话说得好,江山好改,本性难移。我看伊只有坏,不会好的。你也受伊欺侮了,为什么事事不敢违拗伊呢?我们冷眼旁观,很是清楚的。”

明宝道:

“哥哥是怕老婆的男子,我前番看过昆剧的《狮吼记》,真是令人又好气又好笑。哥哥就是季常一流人物,恐怕夜夜要跪在床前的呢。”

说着话,哈哈地又笑起来。杜粹脸上一红道:

“好,小妹妹你来调侃我吗?不要胡说,我不是这种人。不过有时免淘气,少不得依依伊。今天便是为了我不听伊的话,所以大家负气,各走各路。”

明宝道:

“这也是难得的,嫂嫂大约又要到舞场去。你今夜争一口气,不要去找伊,待伊自己回来,没得落场,将来自不会再和你争执了。”

杜粹道:

“当然我不去的。我方才在兆丰公园里静坐了好一会儿,却遇见一个人,真是想不到的。”

杜太太道:

“是谁?”

杜粹道:

“你们猜猜看。”

明宝道:

“哥哥的朋友甚多,我们大都不认识,叫我们怎样猜呢?”

杜粹道:

“这个人你们也认识的,所以叫你们试猜。”

明宝道:

“那么我来猜一下子,是男是女,请你先说明了?”

杜粹道:

“是女。”

明宝和杜太太各说了几个,都猜不着。杜粹道:

“这人现在好久不来我家了,以前在南京时伊却常来的。”

明宝道:

“莫不是慧君姊姊?”

杜粹点点头道:

“被你猜着了。”

杜太太道:

“潘家小姐吗?伊嫁了黄美云的哥哥,住在杭州,怎么会在兆丰公园和你邂逅呢?”

杜粹道:

“伊和黄天乐一起来沪,现在要到北平去了,所以我没有邀伊前来。”

明宝道:

“慧君姊姊是很好的。自从哥哥和锦花嫂嫂交友后,伊就和我家一天一天地疏远。我很是思念伊。若没有锦花嫂嫂和哥哥结婚时,不怕伊不做我的嫂嫂。一样是个嫂嫂,我却宁可有慧君姊姊了。”

杜太太也说道:

“潘小姐的性情是十分静娴的,待人接物,非常和气。伊又是知道稼穑艰难的人,绝不会像锦花这样放浪的。锦花自称有新学识,其实一知半解,没有什么真正的学问,哪里有潘小姐这般真才实学呢。我也宁可有潘小姐给我做媳妇,必不至于有今日时常令人怄气的现象。但是不知道怎样的,你们的婚姻竟没有成功,你娶了锦花,而潘小姐嫁了姓黄的,谅是前世没结缘了。”

杜粹听杜太太这样说,心里也很多怅触,微微叹了一口气,取过一柄蕉叶扇子,用力扇了几下,说道:

“伊往常不肯表示真正的态度,可是到底和黄天乐结婚了,那么我的观测也没有错误啊,母亲还要说什么缘不缘。”

说着话,冷笑一声,立起身来,要往外走时,早有一个清清洁洁年可三十许的女佣,轻轻地走进室来,对杜粹说道:

“少爷,你到哪儿去的?少奶奶可要回家?”

杜粹摇头答道:

“奶妈,这个我不知道。小孩子睡着了吗?”

奶妈道:

“睡着了。我下楼来瞧瞧少爷、少奶有没有回家。”

杜粹道:

“你快回楼去,这小孩是容易醒的,身边若没有人时,一定要哭得不成样子了。”

奶妈听说,立即退出室去。杜太太道:

“刚才我们听小孩子在楼上哭得很厉害,我和明宝上去哄骗了一会儿方止。奶妈究竟是乡下人,懂得什么?而锦花养出了小孩子,什么都不管,依旧天天出去,夜夜寻欢,却将小孩子完全交与奶妈。你想下人们可以完全托付得下的吗?一旦小孩子生了病,又是麻烦的事。我在这里却不能看冷眼,只得留心照顾。但锦花又喜欢学外国人,我的说话一句也不肯听。前个月小孩子受了风寒,生了一场病,倘然好好抚养,怎会发生?生了病仍是我去照料的呢。我没有瞧过做了母亲的人,竟这样空闲舒服,百事不管的。记得我做媳妇之时,生下你们弟兄二人,哪一样不是自己当心的呢?大约现在时势变了,所以如此。”

杜粹不说什么,走出室去,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来,推开左边的室门,只见室中靠窗口安放着一座橡皮轮的绿漆睡车。上面覆着珠罗纱,里面仰卧着一个又肥又白的婴孩,穿着一件秃颈的洋式小衣,一双小手向上举起,放在自己耳朵边,小眼睛半开半闭的,鼻息微微正安睡着。那奶妈坐在旁边椅子里做针线,见杜粹进来,便起立说道:

“少爷,你瞧馨官正好睡呢!”

杜粹从珠罗纱外边看了两看,觉得自己生的这个小孩子果然玉雪可爱。这时有一阵凉风打从窗外吹入,杜粹道:

“奶妈,天气虽热,但风却很大,馨官睡熟了,不要在窗口,恐受了凉。”

奶妈听说,便走过来将睡车往里面推进一段。小孩子手臂一动,腕上系的小小金铃丁零丁零地响起来。杜粹道:

“醒了吗?”

奶妈道:

“没有。”

便推动着车儿,嘴里呜呜地唱着俚歌。杜粹遂又推开自己的室门,踏到室里,便往沿窗椅子里一坐。奶妈跟了进来,代他取过拖鞋,放在足前。杜粹脱下皮鞋,换上拖鞋。只见小娘姨手里托着一大叠烫好的衣服进房来,代他们一一放好,又对杜粹说道:

“少爷可要洗浴?”

杜粹道:

“要的,你代我将衣服端整好,我就来。”

小娘姨答应一声,遂拣出杜粹的西装衬衫和衬裤等,拿着走出去了。杜粹叹了一口气,也就起身出房,到浴室中去洗澡。浴后,天色已黑,杜太太又叫老妈子上楼来请他下去吃晚饭。杜粹懒洋洋地走下楼,到餐室中,见桌上放着许多佳肴,正中的电气风扇开着,四片大叶子飞也似的旋转,风生一室。明宝道:

“哥哥吃晚饭吧,你喜欢吃鲫鱼汤,厨子老李特地去买来一条鲜鱼做汤喝的。”

杜粹答应一声,和他母亲、妹妹三个人一同坐下吃饭。杜太太坐在正中,明宝坐在下首,杜粹坐在左首,却只有右边空着。杜粹觉得今天进晚餐缺少了一个人,便乏兴趣,没精打采地吃了一碗饭,喝了几口汤,便把筷子一搁,不吃了。小娘姨连忙拧上热手巾来,杜太太料到伊儿子的心事,只不便说,自己也觉得有些气闷,所以只吃了一碗稀饭。

杜粹走到庭中去,将牙签剔着牙齿,抬头瞧天上星斗满天,一钩明月方从东边升起,微微的凉风拂到衣襟上来,大门外叭叭叭叭的汽车警号声不绝于耳,他想起了什么,把足一顿,刚回身走进。杜太太和明宝都走了出来,背后下人端着三张藤椅放到草地上。杜太太对杜粹说道:

“你坐着纳一会儿凉吧,不要不快活。”

杜粹恐他母亲又要提起锦花,遂答道:

“母亲,你和小妹妹坐在这里,我要上楼去瞧瞧馨官呢。”

杜粹说罢,一径跑到楼上。见馨官一觉已醒,奶妈方抱着伊正在怀中喂乳,小孩子噙着乳头只顾吮。杜粹走近时,奶妈把手向杜粹一指,又对馨官说道:

“你爹爹来了。”

馨官虽是数月的婴孩,但十分心灵,回头来看杜粹,一对小眼睛清清白白的眼白,漆黑的瞳神,对着杜粹紧瞧,一双小手却一上一下地活动着。杜粹叫了伊一声,馨官咧开嘴微微一笑。杜粹要想去抱伊时,馨官又吃奶了。杜粹对奶妈说道:

“天气甚热,小孩子醒的时候你不妨抱下楼到老太太那边去玩一会儿,再上楼来。”

奶妈答应一声。杜粹走进自己卧闼,亮了一盏粉红色罩的电灯,又取出一支雪茄,燃着猛吸,坐在摇椅中,将身子前后摇摆不停。听得外房中奶妈抱着小孩子走下楼去了,自己很无聊地对着孤灯,想此时圣爱娜舞厅里明灯珠箔,鬓影衣香,奏出爵士的音乐,锦花等必然又在那边狂欢了,伊哪里还想得到我呢?这个人真难对付,我和伊结婚不过一年有余,生下了这个可爱的女孩子,是我们爱情的结晶物,当然我们俩的情爱更要加深加密。可是伊的性情实在太坏,好如不受羁勒的野马,事事不听人家的话,须由着伊一己的意思做去,美其名曰自由,使你不能约束。我因为爱伊之故,十九都容忍在心,什么事都退让一步,博伊的欢心,而伊仍是不知足,简直要把我视为伊的奴隶了。当在我们没有结婚之时,我虽知伊很是任性的,然不料伊如此不驯,到了现在伊的真相尽放出来,使我倒奈何伊不得了。自从我结婚以后,我的生活日渐奢侈化,这是出于不知不觉的。我的地位虽然增高,而每日支出之数也是非常巨额不办,所以我不得不做投机事业了。且喜做得尚称顺利,时有盈余。锦花见我赚钱容易,伊就尽情挥霍起来,一切都模仿欧化,学西洋的女子,自然我的母亲看伊不上眼了。伊却也常在我的面前说我母亲的不是,我怕淘气,只有假作痴呆,一面也劝我母亲不要管伊的事。但我母亲哪里容忍得下呢?往后去不是长久之计,我也只有让母亲和小妹妹回到南京去,也许可以宁静一些。不过当初她们不想来沪,是我征得锦花同意而接她们来沪同居的。今日之下,我怎说得出叫她们回老家?给戚邻知道了,也要骂我溺爱妻子,薄待老母,不孝之罪莫逃了。只有待我母亲自己做主张方可。她们婆媳俩一新一旧,各趋极端,自然不能相合。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假使换了慧君在这地位,那么伊和我母亲绝不至于起什么冲突的。以前伊和我母亲感情也很好的,这因为慧君虽是新女性,而伊没有什么胡闹的脾气,性情和善,即使双方意思有何不同,伊也能隐忍包含的啊。可惜那时候慧君对我始终不即不离,没有确切表示,遂使我灰心而恋上了项锦花,从此我和慧君南辕北辙,背道而驰,连往日的友谊也淡忘了。我负伊呢,还是伊负我?恐怕是伊有负于我吧。伊若是为了陈益智的缘故,淡于情爱,守贞不嫁,倒也罢了。为什么现在她却也嫁了姓黄的呢?伊的心里使我真不明白,难道我和伊的情感反不及黄天乐的浓厚吗?这真是测度不到的,有什么可说呢?他想到这里,又想起今日兆丰公园内所见的情景,握着拳头,在摇椅扶手上用力击了一下,又从嘴里取出残余的雪茄烟尾,向身边白铜痰盂里一丢,长叹一声,立起身来,在室中蹀躞着,自言自语道:

“今天我烦恼极了!将何以排遣呢?”

妆台边本放着一座五登收音机,信手去开了,听得一阵乐声,正奏着骊歌一曲,乃是异国情调,可是缠绵悱恻,其声袅袅不绝,又似蜀道鹃啼霜天猿语,令人听了,大有荡气回肠之概。杜粹听着,心头十分难过,不忍卒听,便伸手过去停住。回转身坐在沙发上,又取过一支雪茄燃着而吸。他瞧着自己床上的银簟冰枕,面汤台上的香瓶粉盒,妆台上的裸体石刻美人,以及富丽的陈列品,还有衣架上悬着一件浅绿色的纱旗袍,就是锦花方才穿在身上的,觉得室中陈设依然,然而不知怎样的透露出一派凄凉景象来?唉!不过少了一个如花如玉的人罢了。回过脸去,瞧见壁上悬着的锦花半身放大玉照,巧笑倩兮,何等的温柔绰约。这一年来自己在温柔乡里,尽享受恋爱的滋味,但是这恋爱的滋味可以说是一半儿有些甜蜜,一半儿又有些苦辣。难道十分美满的真属不可能吗?假使锦花的性情也和伊的容貌一样美好,不是十全十美的事吗?无如伊的性情喜怒无常,豪华放浪,使我难以对付,这是我认为美中不足的缺憾。然而伊有时竟像芳冽的玫瑰佳酿,真能使人陶醉,自然而然地倾倒于伊,所以当时候我认为了伊,竟至渐渐地把慧君疏远了。他想到这里,又觉得锦花的一种媚态,显现在他的眼前。伊舞的时候,纤细的腰肢、轻软的臀波,和芬芳的口脂、婉媚的甜笑,无处不人心魂,比较那些庸脂俗粉的舞女不可同日而语。有时自己携着伊去赴人家的宴会,伊的交际手段又使人惬意,所以有些朋友都说我几生修到如此美人儿为夫人,似乎不胜歆羡。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有了这位夫人,也自有一种说不出的烦恼来呢。他一边想,一边闭上眼睛,将雪茄尽吸着,脑海里充满着锦花的倩影。

隔了一会儿,又想锦花此刻在跳舞场里欢乐,自己却守在家中冷冷清清,太觉无聊了。夫妻们说错了一两句话,闹起意见来很多的,这是平常的事,锦花性情如此,我一向原谅伊的,可谓千依百顺。今天实在因我心里本来有些不爽快,所以我们俩争执起来,我也不肯像往日那样地退让,于是伊气不过,索性独自出外去了,谅伊绝不愿自竖降幡的,说不定今晚也许不回家来,那么又将如此呢?杜粹这样一想,心中更觉不安,张开眼来,把手里一小段雪茄又向痰盂中抛去,双手搓着,寻思一个转圜之计。因这时他的心已软化一半了,渐渐把怨恨锦花之念消灭,怜爱之心又生,只觉得自己不可少了锦花,宛如吃奶的小孩子想着乳母,一刻也难熬。良久良久,他将足在地板上一顿道:

“伊不回来吗?我倒要去看看伊究竟怎样的快乐。今晚我一定要伊回家的。”

于是他立起身,披上一件白色的西装,换上一双革履,取了一顶草帽,走出房来。恰巧奶妈又抱着小孩子上楼来了,杜粹道:

“馨官睡着吗?”

奶妈点点头道:

“正是。”

杜粹道:

“很好,你好好儿当心着孩子,我出去一趟就回来的。”

说罢,很快地走到楼下。杜太太和明宝正坐在草地上,见杜粹走将出来像要出门去的样子,杜太太便问道:

“这些时候你又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杜粹道:

“我走走便来的。”

说着话也不停留,一径跑出大门去,向邻近汽车行里雇了一辆汽车坐着,驶到愚园路去。这时已有十一点钟,杜粹的汽车驶到了愚园路。

这是接连都市最幽静最清旷的一条大道,百乐门的尖端透露着乳白色的灯光,使行人见了会感觉到人世间的美丽,科学与物质的进化。当然这路上来来往往飞驶着的汽车,大都是载着布尔乔亚式的中西摩登士女,在这夏令之夜去追求她们的狂欢,忘记了一切的一切。有的到百乐门,有的到极司菲尔总会,有的到富有乡村风趣的丽娃栗妲村。但杜粹的目的地却是一个美丽的夏令乐园,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圣爱娜花园。

汽车到得门前,他开了车门,跳下车来,付去了车资,一眼瞧去,那边靠着一字长蛇阵的汽车,其中果然有一辆青色新式的别克,又玲珑又美观,好似十六七小姑娘,一望而知是自己的东西。但汽车夫不在车上,不知到哪里去了。他就放出绅士态度,大模大样地走进了圣爱娜花园。别的地方并不流连,一直走进舞场。电炬下果见锦花艳装凝坐,还有魏明霞和伊的丈夫蒋千里陪着锦花坐在一起。原来此时魏明霞也嫁了姓蒋的,同来上海居住。那蒋千里是个富家之子,只顾游乐,不做什么的。夫妇俩遂和锦花时常往来,在舞场歌榭间消磨光阴了。杜粹走过去时,锦花眼快,已瞧见了他,假作不知,把头偏向里面。魏明霞和蒋千里一见杜粹到来,连忙立起身含笑欢迎,请杜粹同坐。侍者早过来伺候,送上一杯汽水。杜粹坐在锦花身边,见锦花只不回过脸儿来,便托着汽水杯喝了两口放下。魏明霞带笑说道:

“密司脱杜,你日间到什么地方去的,为什么不同锦花姊一齐到我家来?”

杜粹道:

“我本意和锦花游了兆丰公园,然后再到府上来相聚。但伊十分性急,等待不及,先我而行。”

魏明霞早知他们闹过意见,只是不便说穿,所以又说道:

“原来如此。”

锦花忍耐不住,回转脸来,向杜粹紧紧瞧了一眼。杜粹装作不知,又问道:

“你们几时候到此的?”

蒋千里道:

“尊夫人在我家打了八圈麻将,吃过晚饭,然后到这里来的。我正想杜先生没来,未免令人缺少兴趣,且喜你到底来了,很好。”

杜粹听了“到底”二字,面上不由一红,只得说道:

“我知道你们必在这里,所以特地赶来,贤伉俪的舞兴真是不浅。”

蒋千里刚要回答时,锦花早回头抢着说道:

“当然人家有兴而来的,你既没有这个兴致,不妨坐在家中好得多,何必也跑到这里来呢?你不是说圣爱娜这种地方是没有价值的,叫人少到吗?”

锦花说了这几句话,把左手支着下颊,鼓起两个小腮,像是十分怄气的模样。杜粹勉强笑了一笑道:

“这是我方才和你说着玩的。你这个人脾气真大,谁和你怄气呢?”

锦花冷笑一声道:

“你还说不和我怄气吗?今天下午我早说要到明霞家中去的,你却偏偏提议要去游什么兆丰公园,我不依了你,你又说无论如何一个人也要去,所以我让你一个人去了。你方才在家里和我说话的时候,自己没有照照镜子,你这张脸怪难看的,似乎恨不得把人家一口生生咬死了,使出了你的野心,施用专制手段,侵犯人家的自由,却还要说我脾气大呢。真是只有你一个人说话了。嗯!我也知道的,这几天你必然听了那老太婆的话,而对我有些不满意了,还有那个鬼精灵年纪虽小,心思不小,贯会搬嘴弄舌。真气她们不过,你如有和我什么不对之处,不妨向我直说,为何有意同我作对?我岂是无端受人委屈的女子?无论如何,绝不会向你们降服的。你们不要痴想,不要串通一气来欺负我……”

说到这里,桃颜上带着数分薄嗔,杏眼也圆睁着。杜粹只得分辩道:

“你说得太厉害了,我们怎样欺侮你呢?我们俩即使有什么意见不同,也是一时的误会,何必牵扯到别人身上去?怪东怪西,话说过就完啦。”

锦花道:

“这又是我的不是了,我不会怪错人的,你不要偏袒她们。”

杜粹留心看舞场里旁人已都注意起来了,只得勉强笑了一笑道:

“这里不是讲理之所,有话回去再作计较。”

锦花道:

“要我回去吗?我有我的自由。”

魏明霞见二人龂龂争论,也觉得不妙,伊知道锦花的脾气的,便在旁说道:

“锦花姊,既然密司脱杜说是一时的误会,那么你们两口子一向很亲密的,何必因此细故而发生不欢呢?”

锦花听了不答。明霞又对杜粹说道:

“密司脱杜,锦花姊素来是主张女权的人,你千万不可听了老太太的话而想去压迫伊,这恐非家庭之福,请你以后绝对尊重伊的意思吧!”

杜粹道:

“我哪里敢压迫伊呢?你们不可听一面之言的。”

此时音乐台上乐声又起,场中男女都起来捉对儿去跳舞,蒋千里首先站起道:

“别多说了,大家和和气气,欢欢喜喜。人生在世,最要紧寻快乐。自己夫妻闹什么意见?我们快去跳舞一下,不要辜负了良宵。”

一边说,一边挽了明霞的玉臂离座去舞。杜粹便趁势带笑说道:

“不错。”

跟着立起身子来挽锦花,锦花向他眨了一个白眼,一扭纤腰也立起来。杜粹忙依偎着伊,一同走去舞圈里加入跳舞。起初时候,锦花仍有些不大高兴的样子,杜粹要讨伊的欢喜,所以特别卖力,非常体贴,搂着锦花回旋而舞。魏明霞将一颗螓首贴在蒋千里的胸前,偶然舞近杜粹、锦花一对儿的身旁,故意对项锦花扮作鬼脸,锦花几乎笑将出来。舞罢,仍返原座。魏明霞向杜粹说道:

“密司脱杜,跳舞之乐如何?一舞可以解忧,再舞可以陶醉。”

蒋千里哈哈笑道:

“我便是常常陶醉其中的,百舞不厌,一天不舞,便觉周身筋骨不舒服,非舞不可,好似抽大烟的人到了时候没有大烟抽不得过瘾,真是一日不可无此君了。”

魏明霞道:

“像你这样的喜欢跳舞,在上海滩上要算首屈一指了,可说是舞精。”

蒋千里道:

“我是舞精,你就是舞怪,不是精怪不成其为舞侣。”

说得杜粹和锦花都笑将起来。杜粹也很知趣,说了数句。等到他们第二次舞后,看看锦花脸上已回嗔作喜,杜粹的一颗心方才渐渐放下。他们在舞厅里消磨黄昏,不知不觉已是子夜。大家说跳舞场是火山,去跳舞的朋友便是上火山。啊呀,火山不是最可怕的地方,我们从影戏上看到罗马古城邦具埋葬在火山爆发的火焰里,惊心夺魄,可怖之至,一辈子不愿遘此惨祸。倘然跳舞场真个是火山,大众趋避不暇,怎么反肯流连其中,乐而忘返呢?恐怕有跳舞迷的男女们都视作安乐园、蓬莱岛、水晶宫、桃源洞,一入其中,销魂蚀骨,什么国家大事都会完全忘掉,无忧无虑,飘飘然如羽化而登仙呢,所以时候虽然很晏,圣爱娜花园中依然靡靡而歌,翩翩而舞。魏明霞吃了一杯冰淇淋,向三人说道:

“我们在此已好久了,不如到丽娃栗妲村去一游吧!”

锦花道:

“赞成。”

又向杜粹紧瞧一眼,说道:

“你愿意去吗?”

杜粹道:

“当然同行。”

于是四人出了舞厅,走到花园外边来。杜粹的汽车夫正在外等候,一见主人也在这里,不胜惊异,但也不敢多问,忙将汽车驶过来,开开车门伺候。同时西首也有一辆黑色的小敞车徐徐开过来,乃是蒋千里夫妇的。两对青年伉俪个个坐上汽车,又向快乐的地方去寻欢。他们到了愚园路的尽头,前面是一条小河,跳下汽车,即有一艘划子船驶过来,迎接他们摆渡过去,便处身在这个富有夏夜乡村意味的村中了。直到东方将白时,方才各自回家。分手的当儿,魏明霞含着微笑,对杜粹说道:

“你们快快活活地回去吧,我把锦花姊交与你,今后千万不可再淘气,愿你们的爱情永永远远甜蜜,旁人的话听不得的。”

杜粹道:

“密昔司魏,多谢你的美意,只要锦花对我能够谅解,我没有不妥协之理。须知亲善是要双方面同有真心诚意的啊。”

锦花听了,忍不住把手向杜粹一指道:

“你知道我没有真心吗?恐怕只有你戴着假面具对人呢。横竖我是新女子,不受人家欺侮,不怕人家压迫的,不怕你不和我妥协。”

杜粹道:

“妥协妥协,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回去吧!”

于是他们俩别了魏明霞和蒋千里,坐着汽车回家去了。

当二人上楼入室之时,杜太太和明宝早已在睡室中深入睡乡,一些也不知道。杜粹经过外房,见小孩子睡在睡车中,奶妈却在旁边榻上睡着,遂也不敢去惊动,便去房门边开亮了电灯。那个小娘姨本在楼下一直守着,没有睡眠,此时跟着走上来伺候。锦花将旗袍脱下,换上浴衣,穿了白缎绣花拖鞋。小娘姨问道:

“少奶可是要洗浴吗?”

锦花点点头,小娘姨便先走出去了。锦花回头对杜粹说道:

“你先睡吧,我要洗浴了!”

于是轻轻地走出卧室。这时妆台上的钟已鸣四下,天也快要亮了。杜粹觉得十分疲倦,立刻脱下西装,倒头便睡。等到耳边丁零零一阵响声把他惊醒时,见锦花早睡在外床,一只手臂挽住伊自己的头,鼻息微微,睡得正熟。枕边刚才鸣着的闹钟已是八点钟了,天已大明,妆台上的一盏绿色小台灯却仍亮着。他要到银行里去的,不能再睡,便侧转身去,在锦花的樱唇上偷吻一下。锦花微微饧着星眼,一翻身子道:

“不要闹,你把我当作玩物吗?”

杜粹笑道:

“我哪里敢把你看作玩物。这是我爱你的表示,也不是今天第一遭,你何必说这话呢?”

锦花冷笑一声道:

“少说些吧,你算爱我的是不是?”

杜粹道:

“当然爱你,有什么疑问?”

一边说,一边伸手来握锦花的柔荑。锦花用力摔开道:

“须知爱情中间不能羼入一些石子的,你听了老太婆的话,存心和我反对。我这口气一时总不能平息的。你休要理我,我不是任人欺侮的弱女子,我有我的自由,谁也不能干涉。所谓不自由,毋宁死!你昨天强逼我要去游兆丰公园,我是绝对不能服从的,我不是你的奴隶。”

杜粹摇摇手道:

“这些话,我耳边听得多了,请你不要把作口头禅吧。昨天之事也不必再提,我听谁的话而来欺侮你?愿你千万不要多疑,自贻伊戚。我这颗心恨不得挖给你看,此中只有一个你啊。”

锦花哼了一声道:

“你倒会说,当我是小孩子而用甜言蜜语来哄骗我吗?我以为你的态度要诚恳一些。”

杜粹道:

“我是再也诚恳没有了,只是你遇到人家不能依你话时,便要说人家干涉你的自由,这也不是公理啊。譬如昨天我要游兆丰公园,你不肯去而要到圣爱娜跳舞,我不赞成了你的意思,你就说我侵犯自由,但我并没有强要你往那边啊,那么我也可以说你干涉我的自由了,因为你也不赞成我的提议啊。”

锦花道:

“我侵犯你什么自由?你不是仍到兆丰公园去的吗?”

杜粹道:

“那么我也何尝侵犯你的自由?你不是仍到圣爱娜的吗?况且我在夜间还赶来伴舞,有什么触犯你呢,真是天下只有你的理,没有人家的理了。”

锦花听杜粹这样说,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杜粹道:

“现在你该明白了,从前孔门弟子曾子,一日三省吾身,我请你也要自己省察一下,不要只怪怨人家。今后我们言归于好,不必再起无谓的争执。”

锦花道:

“你究竟爱我不爱我?”

杜粹道:

“这是要你自己说的。”

于是锦花点了一下头,附在杜粹耳朵边低声说了一句,杜粹便又在伊的樱唇上接了一个很长久的吻,方才起身道:

“时已不早,我要赶上写字间去了!”

下得床来,穿好衣服,开了房门。见奶妈正在外房,拿着一个小响铃逗馨官笑,叫了一声少爷,便把馨官抱过来。杜粹接过,抱至锦花床前问道:

“锦花,你瞧小孩子可爱不可爱?”

馨官见了伊母亲,眯着双眼,嘴边露出微笑。锦花伸过手握了一下小手,说道:

“怪爱的。”

这时小娘姨早走来,开开热水龙头,端待杜粹洗脸。杜粹要把小孩子送到锦花怀边,锦花道:

“你不要打搅我,我正要睡呢,奶妈何在?”

奶妈连忙跑进房来,将馨官抱出去了。杜粹便去洗脸漱口。小娘姨又送上牛乳和面包来,杜粹吃毕,看看时候已有八点四十分,忙临镜修饰一会儿,戴上眼镜,取了草帽在手,说一声我去了。但锦花早又睡着,所以没有答应。杜粹一径走下楼来,到书室里去取了公事皮包。正要出外,却见他母亲正和小娘姨在起坐间背后甬道里叽叽咕咕地讲话,杜粹故意咳一声嗽,脚下革履踏得重而响,小娘姨慌忙闪开一边去了。杜太太手里拿着一串念佛珠,走将过来。杜粹叫了一声:

“母亲早安。”

杜太太道:

“你昨天夜里几时候回来的?我和明宝直守到十二点钟才睡呢!”

杜粹道:

“母亲何必如此,让他们下人伺候好了。”

杜太太道:

“不知怎样的,我总是有些不放心。昨夜小孩子又哭了两三次,是不是受了惊吓?”

杜粹道:

“在家里怎会受惊?小孩子啼啼哭哭是免不了的,母亲由她去休。”

杜太太叹了一口气。杜粹要紧出去,不再说什么,往外便跑,坐上自己汽车,上大同银行去了。

杜太太皱皱眉头,说了一声:

“不争气的儿子,妻子人人有的,难道独有伊是天仙化身,胜过其他一切的了?你便一夜工夫也抛不脱吗?莫怪伊要有如此态度了,真是令人灰心。”

口里叽咕着,走到那边放佛堂的所在,点了三支香恭恭敬敬地装在一个羊脂白玉的观世音面前古铜香炉里,刚才坐定,提起念佛珠想要念经。明宝拿着一本连环画书从门外一跳一跳地跑进来,对伊母亲说道:

“我问过他们的,昨夜将近四点钟时,我哥哥同嫂嫂一齐坐着汽车回来的。汽车夫告诉我,说哥哥自己寻到圣爱娜舞厅上,和嫂嫂相见,还有魏明霞等都在一起。他们从舞厅里出来后,又到丽娃栗妲村去玩的。哥哥说不去找伊,而仍旧去找伊回来,那么白天何必闹什么意见?恐怕嫂嫂反要怪我们怂恿的呢。”

杜太太道:

“不用说了,小娘姨都告知了,怪来怪去我总怪你哥哥自己不好,为什么要捧伊到三十三天呢,我的肚子都气饱了。不是圣爱娜,便是百乐门,十夜倒有七八夜在舞场中厮混,不吃饭不能过日子,难道不跳舞也不能过去的吗?上海这地方真是住不得的,你哥哥现在的情形和在南京求学时大不相同,前后如两人了,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他们开口自由,闭口自由,还有许多新名词,我真有些不懂。伊的一张嘴宛比九十月间叮石臼的蚊子,满口都是伊的理由。这种女子我也罕见的。”

明宝道:

“嫂嫂把自由来吓人,但我们也有我们的自由,伊也不能来侵犯。我们不要怕伊,总不能把我们一口吃下肚去。金钱都是我哥哥赚来的,为什么要由伊一人独享受呢?母亲,我们今天也可以坐了哥哥的汽车去游半淞园,故意迟些回家,让伊坐不着。”

明宝正说得起劲,奶妈早抱着小孩子走来了。杜太太知道这奶妈惯会做程咬金,撺掇两边人相骂的,忙喝住明宝道:

“我要念佛,你不要在此胡乱讲话,温习你的书去吧,快要开学了,假期作业尚没有做完呢!”

于是明宝回身走出去了。杜太太便朗声念起《高王经》来。奶妈也不敢去打伊的岔,在旁边站了一歇,又走到楼上去。

等到锦花好梦醒来时,已有十一点钟,小娘姨忙过来伺候,送上一个很大的茉莉花球。锦花洗面妆饰后,换上一件黑纱旗袍,把茉莉花球系在襟上,对着镜子用法国胭脂在自己两颊上涂了两小堆,又用蔻丹涂了指甲,然后下楼来吃早点。

杜太太已念过佛,见面时锦花只淡淡地叫了一声,也不说什么,回到楼上去看报。午饭后听了一会儿无线电,吩咐厨役老李今晚添煮几件精美可口的肴馔,因为自己要请客人吃饭。老李听是少奶奶的吩咐,不敢怠慢,自去购备。锦花便去电话间打了一个电话给魏明霞,又打一电话给杜粹,叫他办公时毕必须回家,因为自己已请明霞夫妇吃晚餐,杜粹自然唯唯允诺。锦花遂去浴室里洗了浴,看看时候已近四点钟,馨官沉沉地睡在楼上,伊就走下来,到得会客室,不由一呆,却见杜太太正陪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和尚在那里谈话,明宝也坐在旁边,好似听得津津有味的一般。那老和尚一见这位明艳动人如花似玉的少奶奶走进室中,连忙从椅子里站起身来,很恭敬地眼观着鼻,向锦花当胸合十行礼。 l+/fAd2MdMA4EDTS6rwAjYh4ClM3GNLBdJIIvg/J919NrLnG2mOAqnqk6o8nXf6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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